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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技巧的揭露”

2014-10-21陈旭东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14年8期
关键词:局限性

摘 要:从1981年开始创作生涯,莫言一直在自己别具一格的艺术世界里不断实践与创新,逐渐形成了一种似天马行空、自由自在、大胆无拘、美丑交杂的“莫言式”的审美风格。其中极具个性化的是“用嘲笑和讽刺的笔触,攻击历史和谬误以及贫乏和政治虚伪。有技巧地揭露了人类最阴暗的一面”的审丑艺术。本文着重评述了莫言小说审丑艺术的几种表现及意义价值,并指出了其存在的局限性。

关键词:莫言小说 审丑艺术表现 意义价值 局限性

从1981年开始创作生涯,莫言一直在自己别具一格的艺术世界里不断实践与创新,尤其是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以后,在中国文坛各种文学流派纷纷登场,创作环境日益多元化、宽松化的时代氛围中,莫言迅速摆脱了最初创作的一味生硬模仿的“青涩”,逐渐形成了一种似天马行空、自由自在、大胆无拘、美丑交杂的“莫言式”的审美风格。其中极具个性化的是“用嘲笑和讽刺的笔触,攻击历史和谬误以及贫乏和政治虚伪。有技巧地揭露了人类最阴暗的一面”①的审丑艺术。

一、莫言小说的审丑艺术表现

从某种意义上说,莫言是一个农民作家。莫言在高密故乡生活了二十一年,童年经历的坎坷、农村生活的艰苦,让他深知底层农民生活的贫乏困苦,也深刻洞察到社会上的种种荒唐谬误和虚伪腐败。因此,他不要“一味地歌颂真善美”,“要真实地再现社会、反映社会,源于生活、高于生活,实际上还是要把社会客观地表现出来”②。他大胆又有技巧地超越禁忌,在描绘美好世界的同时,更对社会历史、现实世界的各种丑进行描述审视。

1.历史的荒诞之丑

莫言是一个有思想深度的作家,他对历史的思考和陈述乃至批判有其独特之处。正如莫言小说的译者葛浩文所说,“这位小说家对官方历史与记录在案的‘事实不感兴趣,而是惯于运用民间信仰、奇异的动物意象及不同的想象性叙事技巧,和历史现实(国家和地方性的,官方和流行的)混为一体,创造出独特的文学”③。这在小说《生死疲劳》中尤为突出。

《生死疲劳》中,莫言以无拘无束、随心所欲的魔幻写实手法,从“动物的视角”来叙述西门闹的六世轮回(由人投生驴子,一路六世轮回到猴子),两个家族、三代人,从1950至2000年半个世纪的风云历史中,在高密东北乡的西门屯上演了一幕幕悲剧和闹剧。在莫言看来,历史之荒谬如同“演戏”。“运动就是演戏,运动就有热闹看,运动就锣鼓喧天,彩旗飞舞,标语上墙。”④1950年以后,西门屯人热情投入到一场场群众运动中:先是重新分配土地,使许多贫农受益的土改运动;之后是大炼钢铁的大跃进运动;再后是兴修水利运动;再后是消灭村中唯一的单干户的人民公社运动;再至十年“文革”期间的种种文批武斗运动;再至取消人民公社的“包产到户责任制”;改革开放,西门屯人“与时俱进”,人人忙于满足飞黄腾达……整整半个世纪的农村变迁,一场场的运动,说改就改、说变就变的社会,政治的虚伪,仿佛荒诞不经、虚幻不实的剧情,让投入其中的“演员”难以自拔,似癫似狂,一心坚持集体生产信仰的老支书洪泰岳最后整个人崩溃下来,与西门金龙同归于尽。在西门屯一幕幕的闹剧中,各种丑恶集中展现出来,而“时代的弄潮儿”西门金龙无疑是其中耀眼的“丑星”。西门金龙是地主西门闹的儿子,在西门闹被革了命之后,其为避祸,马上改为佃户养父蓝脸的蓝姓以保护自己;在合作化和人民公社运动中,他与一心单干的养父蓝脸决裂,与兄弟反目,对父亲西门闹转世托生的牛血腥暴虐;在“文革”年代,他似打了鸡血,文批武斗,发疯发狂,连对其有养育之恩的继父蓝脸也成为他打击的对象;改革开放后,他立即改回西门姓,成为有“魄力”的“农民企业家”,投机取巧,贪婪敛财,为祸一方。在某些非理性、扭曲病态的时代,各种丑恶容易集中展现出来,是非颠倒、贪婪自私、道德沦丧的西门金龙和他生活表演的高密东北乡西门屯成为莫言拷问人性丑陋、审视历史弊端的典型和舞台。

莫言反思历史的视线,不仅触及到“解放后”,更伸展到整个20世纪。在小说《檀香刑》中,历史背景放在了1900年。在八国联军攻陷北京、德国人在山东修建胶济铁路遭民众抵制反抗、袁世凯镇压山东义和团运动的兵荒马乱的年代,“高密东北乡”的一桩骇人听闻的酷刑,造就了“杀人艺术家”赵甲。这个赵甲堪称中国文学有史以来最鲜活的刽子手形象。在莫言笔下,赵甲似乎不是一个凶残的恶魔,而是一个有“职业追求”的人。用一根檀木棍,从下往上直穿人体,让受刑人受尽折磨的残虐、考究的“檀香刑”对这个职业刽子手来说,是职业巅峰的最大成就,“于是他感到,起码是在这一刻,自己是至高无上的,我不是我,我是皇上皇太后的代表,我是大清朝的法律之手!”⑤经赵甲之手设计、执行的“檀香刑”是统治阶级为了震慑老百姓、维护其封建统治的工具,它凸显的是权力与压制性力量。赵甲这个权力的拥护者、执行者虽没被描绘得目露凶光、满脸横肉,但其反人性的追求极致的虐杀人的表演却比兽性更加残忍,更加丑恶万分,其背后的封建统治者的丑恶凶残更令人发指。在这里,莫言以冷漠的笔法、近乎荒诞的方式,不动声色地反映历史的酷烈、潜藏于人性中的残暴,让人越读越感到阴森、压抑、毛骨悚然,难以卒读。

2.陋习观念之丑

曾在相对偏僻和落后的农村生活了二十余年的莫言,对一些残留的、对人有根深蒂固影响的包办婚姻、重男轻女等传统陋习观念深恶痛绝,他在小说中对其给予了揭露与批判。

在《天堂蒜薹之歌》中,我们又看到了解放后似乎已经销声匿迹的包办、买卖婚姻的“换亲”恶俗。“换亲”的牺牲者金菊,大胆、执着地追求爱情,奋力争取、宁死不屈,最终被迫上吊自杀。悲剧的制造者表面上是金菊的爹方四叔,而实质上却是农村思想贫乏、文化落后、生存窘迫状态下的传统陋习观念。而让方四叔惨死车轮下,则是莫言有意对不合人性、葬送了妇女的幸福和自由的陋习的无情嘲讽和打击。这里,所有人都是陋习的受害者,这就更增加了批判的力度。

传统伦理中的传宗接代、接续香火、重男轻女的糟粕丑恶观念,在《丰乳肥臀》《蛙》等小说中也有揭露。《丰乳肥臀》中上官鲁氏和《蛙》中的王胆、王仁美等女性就是其中的受害者、牺牲品。上官鲁氏从嫁入上官家后,传宗接代就成了其不可抗拒的重任。其丈夫不育,上官鲁氏反备受凌辱。被逼無奈之下,为生孩子、为生男孩,上官鲁氏开始了一次次荒唐的借种乱伦。在接连“借生”了七个女孩之后,终于生出了一个男孩,但这个孩子却是一个患有恋乳癣的畸形男人,无法承担新一轮的传宗接代重任……《蛙》中的王胆、王仁美则是为“超生”男孩,在计划生育人员的追逼之下东躲西藏、颠沛流离,最后不幸丢掉了性命……小说里,莫言用反讽的笔法,既对传统伦理施压于女性的不幸充满同情,更对荒谬丑陋的深入人们脑髓的传宗接代、重男轻女观念陋习给予了深刻的批判和嘲讽。

3.官场腐败之丑

一直以来,社会上尤其是官场上的腐败丑恶为人们所深恶痛绝,越来越多有良知的人以揭之绳之以法而后快。作家莫言则是有技巧地用其小说去揭示它、批判它,毫不留情地直刺现实社会中各类肮脏丑恶的官场腐败。

小说《酒国》中,酒国市的官员们生活腐靡,吃喝成风。在他们的带动下,整个酒国市名吃林立,仿佛一座酒池、一片肉林。他们对享受的要求越来越高,要吃出新花样、吃出新刺激,于是吃人的“红烧婴儿”这道菜被“创新”出来,烹饪学院的学员们还在课堂上学习如何做这道菜,酒国市还出现了专门生产肉孩的村庄……真是荒谬腐靡透顶。“红烧婴儿”或许是虚拟中的子虚乌有,但现实社会中的物欲横流、官场的奢侈腐败,在莫言的调侃戏谑中,被深刻地审判与剖析出来。

小说《天堂蒜薹之歌》是莫言又一揭官场腐败之丑的激愤之作。小说来源于报纸报道的事件:某县的农民在县政府的号召下大量种植蒜薹并大获丰收,但丰收却不能带来皆大欢喜,农民们收获的大量蒜薹卖不出去,烂在家里,县政府官员却不闻不问,愤怒的蒜农们自发聚集起来,放火烧了县政府,酿成了震惊一时的“蒜薹事件”。于是这个真实事件被挪到了“高密东北乡”,官场的种种腐败黑暗被揭露出来:乡政府的许多工作人员滥用职权,蒜薹只能由乡政府收购,收购时又对蒜农层层揩油:一路收取种种苛捐杂税,交通费、交易税、环境保护费、卫生检查费……没钱交就用蒜薹抵,交了钱蒜薹还收购不上。蒜农四叔还在收购蒜薹的路上被乡政府王书记的无照黑车撞死,事后无人负责过问,在四叔家人的“闹事”维权下,才被赔偿三千六百元“封口费”草草了之。在“高密东北乡”这个小小的乡镇里,官员们玩忽职守,渎职腐败,鱼肉乡里,胡作非为,丑态百出。

莫言揭官场腐败之丑,或戏谑反讽,带讽调侃,意蕴其中;或愤慨激昂,直刺鞭笞,为民请命,将贪官污吏的各种丑恶行径、人性污点揭诸于世,供世人共同审视与批判。

二、莫言小说审丑艺术的意义价值

传统美学是以美为中心的。人们崇尚古典的单纯、和谐、宁静等美学观念,容易接受和理解的是具有真、善、美特质的事物。作为审美范畴之一的丑在中国文学审美中虽然有所涉及,但其只是艺术表现的“非主流”。而在近现代审美潮流的影响下,作为与“美”相对立的“丑”,日益呈现出其独特的魅力和审美价值。进入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在西方现代美学与各种文学思潮的影响与撞击下,新时期的作家们个体意识得到张扬,在对人性的探寻、对人生存状态的关注思考中,审丑意识自觉起来。而伴随着改革开放与市场经济的全面展开,人们原有的观念受到有力冲击,加上“文革”给人造成的精神戕害,人们传统的审美心理结构被彻底打破。社会几乎陷入某种信仰真空期,人们疯狂追求物质、性欲的过分满足,欲望横流而形成各种形态的

丑。面对社会的丑陋、现实的荒诞不经、人性的严重异化,若再无视丑的存在,再一味表现和谐的美,就显得太虚假太无力。作家们开始发掘丑潜在的价值,以审丑的目光审视病态时代,将人类的丑恶现象直接作为艺术表现的主角。美已患了失语症,那么就让丑来冲锋陷阵吧,它给予人类的指导意义照样是肯定的。⑥

而莫言正是这个“丑学世界”的冲锋陷阵者。在“历史的荒诞之丑”描写中,我们看到了历史的谬误和政治虚伪,也看到了民族的创伤和痛楚;在“陋习观念之丑”描写中,我们看到了虽时过境迁,但一些腐朽落后的观念依然顽固地残存于偏僻的山村乃至城市里个别人身上,干涉子女的婚姻,为生男孩超生多生等等,既可悲又可气;在“官场腐败之丑”描写中,我们则看到了一些贪污腐败、纸醉金迷、酒池肉林的堕落干部,小到高密东北乡,大到一个市,腐化成风,乌烟瘴气。

这些对丑的集中展示,具有浓厚的社会意义。当今社会,某些落后观念的影响不仅存在于普通人身上,富豪级的成功人士也不乏其例;官场的腐化堕落在时下中央严令禁止下每天还在上演。莫言用其审丑艺术创作批判腐朽腐败,深刻剖析现代文明进程中的毒瘤,反思现代社会的浮躁功利、物欲横流,更加突出了美的可贵,涤荡了人们的思想和心灵。这比传统美学极力排斥丑,有意不描写丑,只一味歌颂向善向美更有表现的力量。

三、莫言小说审丑艺术的局限性

诚然,莫言是传统美学的颠覆者,其极具个性化的创作打破了传统小说的审美规范,使其作品以先锋性、反叛性、独创性而独树一帜又饱受争议。其写丑审丑引起部分评论者的强烈批评。潘新宁认为其小说的“耳目一新又似乎是建立在某种偏颇、失误与不足之上的”⑦;李洁非从莫言的《复仇记》中读出的主要特色是“恶心感”⑧;艾晓明则对莫言“高粱”系列中篇小说表示“惊愕”“恶心”和“沉思”⑨;而王金城更严厉地指出“莫言变态的审丑表达早该受到无情指控和尖锐批判”⑩……这些也确说明莫言的审丑艺术存在着一定的局限性。

1.过分个性化写作而造成审丑过度宣泄

天马行空、自由自在、大胆无拘是莫言最具个性化的风格特色。但在莫言的中早期作品中(约从1987年到1998年),这种天马行空有些过于无拘无束、毫无节制,不能自拔。过分淋漓尽致地描摹渲染丑恶、畸形、变态,刺激了读者的感官,但也挑战了读者的理智底线,造成恶心甚至恐怖等阅读不适;无所顾忌地描写丑、欣赏丑、品味丑,表现人性的阴暗与残忍,容易引起人悲观、绝望、甚至厌世的消极情绪。好在1998年以后,日趋平和成熟的莫言,调整了这种美与丑的相对极端演绎的先锋试验和审美倾向,更注重“讲故事”的民间创作立场,倾向于追求审美与审丑的合流。

2.缺乏自觉地从丑到美的艺术转化指引

不可否认,莫言在对各种丑的展览中,对历史、对社会、对人性的拷问和揭露是深刻的。也许是莫言特定的生活经历、生活感受让其带有较深的自我心理意识,其描写态度之冷漠,甚至调侃味道十足,容易让读者感觉批判立场模糊,捉摸不透作者的意图,陷入阅读欣赏、审美的迷途中。文学作品应自觉理性地揭示丑深层的本质内涵,从容地实现由丑向美的转化,审丑毕竟只是审美的艺术手段,其终极归宿是为了审美。而莫言小说则缺乏这种从丑到美的艺术转化指引,过于大篇幅、高频率的描写,让丑尽情地表演,甚至以玩赏丑恶为快事,很大程度上也不自觉地偏离了作者的本意,从而削弱了作品的批判价值和艺术价值。

① 莫言诺奖授奖词:他有技巧地揭露了人类最阴暗面[EB/OL].(2012-12-11),http://money.163.com/12/1211/09/8IED3DOR00253B0H.html。

② 莫言:《我的“农民意识”观》,《文学评论家》1989年第2期。

③ 葛浩文(Howard Goldblatt):《莫言作品英译本序言两篇》,吴耀宗译,《当代作家评论》2010年第2期,第193页。

④ 莫言:《生死疲劳》,作家出版社2004年版,第21页。

⑤ 莫言:《檀香刑》,作家出版社2000年版。

⑥ 刘东:《西方的丑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205—206页。

⑦ 潘新宁:《〈红高粱〉的失误及其原因》,《文藝争鸣》1987年第5期。

⑧ 李洁非:《莫言小说里的“恶心”》,《当代作家评论》1988年第5期。

⑨ 艾晓明:《惊愕·恶心·沉思——“高粱”系列中篇小说漫评》,《文论报》1986年8月30日。

⑩ 王金城:《从审美到审丑:莫言小说的美学走向》,《北方论丛》2000年第1期。

作 者:陈旭东,文学硕士,泰山职业技术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文学、文艺学。

编 辑:魏思思 E-mail:mzxswss@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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