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正出新:文学文本的个性化解读
2014-10-13林荣凑
林荣凑
【摘 要】文本解读是语文阅读教学有效的基础。个性化解读,应坚持以发展学生的阅读能力为基点,抓住“语言”和“学情”两个关键点,实现文本、作者、读者的视界融合和意义建构。为此,文学文本可从形象、主题、技巧、风格等四个侧面,运用语义学、文体论、社会学、文化学、接受美学等文本解读理论,形成富有创造性的、个性化的解读成果。当然,在语文阅读教学中,文学文本价值并不等于教学价值,其个性化解读,并非可以简单转换成为教学目标与教学内容,而是应受课程与教学论的限制。
【关键词】语文教学 文学文本 个性化解读 守正出新
义务教育和普通高中两个阶段的语文课程标准都强调个性化阅读,其中既有对阅读本质的坚守,同时也有对“以教师的分析来代替学生的阅读实践”“模式化的解读”“一味追求统一答案”的反拨。然而,当今文本解读特别是文学文本的解读无深度,如孙绍振教授所说的“平面滑行”“重复学生一望而知的东西”等现象依然盛行,而曲解“个性化解读”,对文本过度与越界的阐释更是普遍,如认为朱自清的父亲爬月台过铁道违反了交通规则,愚公移山不如搬家,武松打虎是不保护野生动物等。
在语文课程与教学的境脉下,对文学文本的解读,也许我们需要秉承“守正出新”这一中国传统智慧。学生的阅读不同于哲学家、文学批评家等治学的阅读,文本无边界并不等于教学无边界,并不是文学文本的所有价值都具有语文课程的教学意义。在文学文本的解读与教学上,我们需要“出新”,既能突破常规思维,“见人所未见,发人所未发”,又能“守正”,即坚守阅读教学培养学生阅读能力、提高学生语文素养的底线。
文学文本解读如何实现“守正出新”?笔者概括为:一个基点,两个关键,三个抓手,四个侧面,五个视角。下面分而论之,或将有助于一线教师实践与思考。
一个基点:发展阅读能力
众所周知,语文课程的存在,不只是知识的存在,也不是听说读写等理解和运用祖国语言文字能力的单纯训练。基于此,就不难明白,课程标准对语文课程“素养—养成型”的定位,是对“知识—传授型”“能力—训练型”的超越。“超越”,并不是“排斥”,语文素养的养成,离不开必要的知识传授、基本的能力训练。“个性化解读”要以培养阅读能力为基本点,不能因片面理解“语文素养”的定位而放弃其扎实的训练。
阅读作为一种智力技能,其能力的获得与发展具有层级性。当然,如叶圣陶先生所说,“写作程度有迹象可寻,阅读程度比较难以捉摸”,阅读的能力层级、发展梯级难以科学而清晰地加以描述,自然也是众说纷纭。章熊先生认为,阅读能力包括:
认知能力——对词、句语义的辨析能力;
筛选能力——从文字材料中迅速捕捉关键性词、语、句、段的能力;
阐释能力——把读物中的词语转化成为自己的语言的能力;
组合能力——把分散在读物各处的材料加以合并或归类,将读物中原有思想材料间顺序进行调整的能力;
鉴赏、评价、创造能力——在阅读理解中对原读物进行扩展的能力。
从这一层级描述看,个性化解读更多发生在“鉴赏、评价、创造能力”层面上。但这不是说,个性化解读可以忽视认知、筛选、阐释、组合能力。文学文本的个性化解读,必须基于阅读的基础层级,如认知、筛选、阐释和组合(“守正”),否则必将成为“空中楼阁”,是无法实现“出新”的。“武松打虎是不保护野生动物”之所以被人诟病,就是因为其远离文本的关键性词、语、句、段,罔顾认知、筛选、阐释和组合能力的训练,以为“新”“奇”“特”观点的你说我说就是所谓的“个性化解读”。需要说明的是,虽然鉴赏、评价、创造能力属于阅读理解的较高层次,但并非只对较高年级的学生才能够有此要求。
两个关键:紧扣“语言”和“学情”
阅读能力的构成具有层级性,其发展也具有梯级性,两个课程标准对此有概括的描述。要发展学生的阅读能力,就必须抓住“语言”和“学情”两个关键点,即所做的是语文的事,所做的事基于学情。前者,可以让我们沉浸于语文素养的培养,而不是“种人家的田,荒自家的地”;后者,可让我们重视学情的把握,明确学生阅读的“最近发展区”,而不是把中小学生当作大学生,更不是把他们当作社会阅历丰富、知识积累深厚的专家学者。
个性化解读的第一个关键点是“语言”。这是由语文课程最本质的属性——“工具性”所决定的。“工具性”是语文学科区别于其他基础学科的最根本的特点,“人文性”应“自然而然地融化在文本语言的具体品味过程中”。对“工具性”忽视,就极易导致“多元解读的片面提倡,常常无视多元解读的有限性,过分宽容个性化解读的无限性”。
文学是语言的艺术,语言是构筑文学世界的必要材料。从语文学科的本质来定位,文学文本解读最直接的对象是语言。无论是对形象的分析还是主题的阐释、技巧的领悟、风格的辨认,都不能脱离文本语言表达的内容和形式。可以说,文本解读的深度,就在于语言解读的深度。而语言的深度解读,是建立在读者对词句段篇的认知、筛选、阐释和组合等文本解读能力基础之上的。在课堂教学中,在对文本“蜻蜓点水”后,就进入所谓的“个性化解读”,或在“个性化解读”中脱离文本,貌似热闹的背后,都是将语文阅读本质悬置乃至抛弃。
个性化解读的第二个关键点是“学情”。这是由阅读教学以发展学生的阅读能力为核心所决定的。即使教师对文学文本有着深刻而个性化的解读,也不能忽视学情基础,不能以“满堂灌”或“满堂问”的方式,将教师的个性化解读“传递”给学生,即使是“引导”学生力求达到教师的解读端点,也未必是合适的。比如杨绛先生的《老王》,人教版初中教材和苏教版高中教材都选入此文。教师即使能读出时代的影子和世事的悲凉,也应考虑不同学段学生的认知和阅读状况,或定位于对老王这一人物“不幸”而“善良”的解读,或定位于对作者“愧怍”之情的品味,而不是将教师的解读(或专家的解读)作为阅读目标定位的唯一依据。为此,教师“应当深知教学方法,懂得俯就学生的能力”。
把握“语言”“学情”这两个关键点,是文学文本个性化解读“守正”的需要,两个都不能忽视。2012年暑假前后数月,教育部统筹安排了《普通高中语文课程标准(实验)》修订调研,调研组成员、北京教育学院管然荣老师的观点值得注意。他认为,高中语文课程标准中“感受·鉴赏”,过于强调“审美鉴赏”能力,而相对忽略了最基本的“文本解读能力”,与中学生的实际水平有不小的距离。确乎,中小学不同于大学,是指导训练学生打基础的阶段,如果连最基本的文句文意都未弄清楚,大搞“个性化解读”实为舍本逐末。
三个抓手:文本、作者、读者的视界融合
杨绛先生的《老王》表现了什么?作者通过《老王》想告诉我们什么?读者从《老王》中感悟到什么?这是三个具有不同侧重点的问题,显示了不同层面的“意义”。按照文艺批评的观点,它们分别是:文本意义,即作者在实际作品中通过词句呈现出的意义;作者意义,即作者欲在作品中表达的主观意图;读者意义,即读者通过阅读所领悟的意义。
当今语文教学上对文本过度与越界的阐释,除了忽视“语文”和“学情”之外,更多原因在于“读者中心论”的无限放大,未能找到读者解读的自由和文本、作者对解读限制之间的契合点。
纵观文本解读理论的发展,具有代表性的观点有:(1)作者中心论,主张阅读要重建、恢复作者原意;(2)文本中心论,主张阅读应以客观的态度面对静态的文本系统,求索文本自身的意义;(3)读者中心论,认为作品的意义只有在读者的阅读过程中才能产生。鉴于三种解读理论本身的局限性,当今文本解读主张“视界融合”。为此,要对文本做适切的个性化解读,就需要通过文本、作者、读者的视界融合。孙绍振教授之“阅读是读者主体、文本主体和作者主体从表层到深层的同化与调节”,“同化与调节”就是视界融合。
视界,又称视野、视域,即人的目力所能及的最大范围和界限。在阅读理解中,“视野融合”就是指读者的视野、文本的视野和作者的视野所呈现出的相互融合的状态。为此,读者要贴近文本,把自己放到作者的视界里去看文本所展示的生存视界,把自己的心靠近作者的心,以更有效地把握文本的内在意义。
如果能达到文本、作者、读者三者视界的完全融合,自然是最理想的,但文学文本的解读是复杂的,作者的创作意图与作品的客观呈现未必一致。“作者未必然,读者未必不然”证明作者、读者的视野难以完全叠合,而不同读者有不同的认知。然而,在语文阅读教学中,尽管文本、作者、读者(教师、学生、教科书编者)有那么多的“不一致”,但并不妨碍我们对课程标准“提倡多角度的、有创意的阅读”的尊重,这种尊重需以文本、作者、读者视界的高度融合为追求。
“视界融合”是文本解读的最高追求,然而阅读教学有着文本、作者、读者(教师、学生、编者)视界的种种“不一致”的现实。但即使如此,对文学文本进行解读,从“一个基点”和“两个关键”出发,应将重心移置于文本和学生上,就是说重在引导学生尽力逼近文本的真实(孙绍振所谓的“还原”),如在庄子身上读出逍遥洒脱,在诸葛亮身上读出聪明忠君,在李白身上读出豪放豁达,在范仲淹身上读出忧国忧民,而不能因为“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放任其随心所欲天马行空,读出罗密欧或麦克白,那当然是荒谬的。
四个侧面:形象、主题、技巧、风格
文学文本往往隐含着丰富的内涵与多种解释,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在于文本是多层次、多侧面的立体存在。韦勒克和沃伦在《文学理论》中认为:“对一件艺术品作较为仔细的分析表明,最好不要把它看成一个包含标准的体系,而要把它看成是由几个层面构成的体系,每一个层面隐含了它自己所属的组合。”
文学文本由哪些层次或侧面组成,各家认识不一。一般认为,文学文本都是内容和形式的统一体,通常把作品的题材、主题、人物、环境、情节等归入内容,将语言、结构、体裁、表现手法归入形式,而风格是内容和形式的统一。余三定《文学概论》秉承《周易·系辞》“言、象、意”的哲学思想表达传统,认为文学文本分为语言层面、形象层面、意蕴层面;罗曼·英伽登则认为,文学作品由语音层、意单元层、图式化层和表现的客体层等四个层次组成。孙绍振教授认为,文学文本是一种立体结构,至少由三个层次组成:一是表层的意象群落,它是显性的;二是中层的意脉;三是文学的规范形式。
注意,文本的阅读系统并非作品的构成系统。蒋成瑀先生正是有鉴于此,认为“题材、人物、情节,多半是一些创作问题,而语言则是一门独立的学科,自成系统”,构建了由体裁、主题、结构、技巧、风格流派等五个要素构成的阅读艺术系统。
出于与课程标准、高考考试说明、现行教科书、一线教师专业话语系统等的衔接,我们认为文学文本的阅读与鉴赏有四个侧面:
(1)形象,文学作品所呈现的生动具体的、蕴含思想情感的生活图景。它在不同的体裁中有不同的表现,如小说中的环境、人物、场面、情节等可理解为它的具体表现。
(2)主题,文学作品所表现的思想、情感和价值。它是作品内容的主体和核心,寄寓在作品形象之中又有比形象更为深远的意蕴。
(3)技巧,文学作品用以塑造形象、传达主题所运用的各种具体手法。如记叙、描写等表达方式,象征、对比、衬托等表现手法,过渡、照应、铺垫等行文结构方法。运用上,不同体裁的文学作品有其相对稳定的手法。
(4)风格,特定的内容通过特定的形式表达,是内容和形式的统一,体现了作家、作品在处理题材、熔铸主题、驾驭体裁、描绘形象、运用技巧和语言等艺术手段方面的特色。
这四个侧面,超越诗歌、散文、小说、戏剧这四种常见的文学体裁,能为这四种文学体裁所共享。在具体文本的阅读和鉴赏实践中,自应因体而异进行,从而突出其体类特征。如小说的“形象”,可从人物、环境、情节的关系来欣赏人物形象;诗歌则以意象、意境的赏析为重点,以把握诗歌描绘的景物形象、诗人形象。
对这四个侧面,读者可能有疑问,为什么不单列“题材”“体裁”“语言”“结构”?这里稍作说明。“题材”是相对于“素材”而言的作品内容要素,在文学文本的解读中,可为“形象”“主题”所涵括。“体裁”辨识,是文学文本解读的前置条件,课堂阅读、考试命题都会提供必要的提示,总体看并非难事,就不再列入。鉴赏形象、阐释主题、分析技巧、品味风格,均需藉由“语言”媒介而进入、深化,如要单独研究“语言”则可归入“语言风格”的欣赏。至于“结构”,不同体裁自有其规定性,比如在小说中体现为情节,在戏剧中表现为矛盾冲突和戏剧结构,其鉴赏可包含于“技巧”中。
具体到某一文本,个性化解读从哪一侧面进入为佳?可借助王先霈先生“圆形批评”理论,将文本视为一个连贯的、浑然的“圆形”整体,而其“每一个点、每一段弧是独特的”,当读者“从这一个切入点进入的时候,他意识到还有其他切入点可供别人选择”。
五个视角:语义学、文体论、社会学、文化学、接受美学
要对文学文本进行个性化解读,需要从不同身份、不同层面、不同视角进行个性深读,以见出每一个文本的独特个性和独特价值。不同解读理论的合宜运用,可为文本的解读提供多样的视角。至今比较成熟的、能运用于阅读教学的解读理论包括语义学、文体论、社会学、文化学、接受美学,此外,作品原型分析、互文性解读也可引入。这里简要介绍前五种。
一是语义学阅读。源于英美的新批评派,现经运用、发展,多称为“文本细读”。它以文本为中心,通过语义分析把握作品意义,重视语境对语义分析的影响,注重于从文本外在的字词句段,去开掘其深层的主题内涵。论者、运用者甚多,孙绍振教授之《名作细读:微观分析个案研究》是这方面代表性的实践。
二是文体论解读。所谓“定体然后可以言工拙”,这种解读方法,偏重于文体、结构、技法及语言等,具体方法是,把握不同文体的表达手法,辨别不同文体的结构类型,驾驭不同文体的语言体式,再现不同文体的主题形态。关注《听听那冷雨》的诗性表述,就是一种文体论视角的解读。
三是社会学解读。它是以作者为中心、以恢复作者原意为目标的解读方式,强调具体作品与文章作者、社会环境的关系。孟子的“知人论世说”,弗洛伊德的“潜文本”论都可视为社会学解读。有人认为,《老王》命意不在于表现底层劳动者的善良淳朴,而在于表现“为草根阶层的不幸愧怍”,就是一种社会学解读。
四是文化学阅读。通过文章中文字语言、文化习俗、民族心理、经济结构的分析,显示其深层的文化底蕴。如对朱自清先生的《荷塘月色》,有论者从“荷花”“水”“月色”“杨柳”意象选择以体察作者的心志情绪,即是这种解读,这与钱理群教授、孙绍振教授从社会学角度分析殊途而异趣。
五是接受美学阅读。这种解读以读者为中心,注重意义空白或不确定性(即接受美学代表人物沃尔夫冈·伊瑟尔之“召唤结构”),注重于文本意义再创造,名言“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是其最形象的概括,教学中“见仁见智”就是最好的注脚。
这五种解读理论,在语文教学的语境下,语义学的解读是最基本的,其他方法是辅助性的,这是由“发展阅读能力”这一基点决定的。五种解读理论的运用概要,读者可参阅林忠港老师的《文本解读的五个角度:以〈愚公移山〉为例》。
文本解读要求教师以更开阔的视野、更灵活的立场去面对本来就无限丰富的文学世界,需要教师在备课时经历“直面文本的素读——博采众长的研读——指向教学的悟读”三个阶段的磨砺,最后达成具有“自洽性”的文本解读结论。
但请注意,文学文本价值不等于教学价值,教师解读不等于可以期待学生达到。要将教师个性化文本解读的成果转换成为教学目标与内容,需经由课程标准、教科书序列、学情、教育环境等“筛子”的处理,以突出其“语文核心价值”,把语文课上成真正的“语文”课。这就是“守正出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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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单位:浙江省杭州市余杭高级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