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欺、隔绝与疗救
2014-10-10黄江苏
黄江苏
当今文坛的中流砥柱,如莫言、余华、苏童等,几乎都在三十岁之前写出了他们的重要作品,甚至是可以留在文学史里,被后人长久提起的作品。80后作家中的一部分,如今也已经过了这个年龄。经历了年少成名的荣耀,经历了书商蜂拥而至的宠幸,岁月却让人看到,透过这些,对于他们而言最重要的还是优秀的作品。80后作家与批评家,作为一个呼应日益密切的共同体,对此表现出了某种共同的焦虑。例证之一,是杨庆祥在分析张悦然的《好事近》的文章最后发出的拳拳殷望:“每一代人都必须找到自己历史和生活的最佳书写者,而要成为候选者和代言人,她就必须把自己的生活和更多人的生活联系在一起,‘孤独原来是如此辽阔,如此恒久……在某个深夜,我曾看到过你。彼时我在和我的孤独作战,而你也正和你的孤独对峙。我们忽然被打通了。或许,正如‘孤独一般,这部小说也会是张悦然通向命定的代言者的鹊桥之一。”∞这样的呼唤一直在持续,最近看到的是张悦然的《家》引起了杨庆祥和金理的阐释热情。同时代人的对话和砥砺是弥足珍贵的,所以我也去读了这篇小说。读完之后,我的理解跟他们俩果然很不一样,所以我想写出来,算是交流心得,或许也算是拼凑一幅多元生动的批评图景吧。
一、出走背后的自欺与隔绝
尽管对《家》的整体的局限性亦有触及,但对它写的一对同居恋人离家出走的行为,杨庆祥和金理都给予了高度肯定的解读。杨庆祥称之为“张悦然以极其罕见的成熟书写了一对典型的城市小资产阶级的幻灭和新生”。金理也认为“裘洛、井宇们被解放出来,成为行动的主体,在介入社会与历史的过程中获得救赎”。但在我看来,《家》所写的出走,却存在很多问题。
字里行间搜遍,对裘洛出走的原因,文本中相关的提示有四处。一是裘洛收拾行李的时候,心里不断提醒自己,以后“要过一种崭新的生活”。二是她看着伍尔芙文集上的作者像,觉得“那张实在不能算漂亮的长脸上,有一双审判的眼睛,看得人心崩塌,对现在所身在的虚假生活供认不讳”。三是写裘洛“她在憎恶一种她渴望接近和抵达的生活”,并且和井宇之间“他们的理想已经分道扬镳。”四是“谁会知道她必须离开的原因,只是因为花了太多的时间想象这件事,所以这件事必须成真,否则生活就是虚假的”。
我们可以沿着这些提示继续追问。裘洛要过的崭新生活是什么样的?她已经蜕变为一个新人了吗?她为什么觉得现在身处的生活是虚假的?她自己告别虚伪了吗?她为什么憎恶自己曾经渴望过的生活?在这些追问之下,裘洛的出走恐怕将漏洞百出,假面昭然。
从小说提供的线索来看,裘洛所憎恶的是井宇的上司老霍家那种富丽奢华、养尊处优的生活。她和井宇都曾经渴望过,但真的接触起来又都有些“水土不服”“哀愁”,以至于后来裘洛竟“变得很怕来老霍家”,甚至产生了把那些古董花瓶摔在地上的“邪恶念头”,“以此来证明自己有那个剥下皇帝新衣的小孩似的勇气”。而这些,又“并不是因为嫉妒”。那到底是因为什么呢?是憎恶那种生活里的人虚伪、势利、傲慢、鼻息干虹霓?还是憎恶自己被那种向往和渴望所挟制,心为物役,不得自由?
老霍家的人喜欢炫耀自己的物质,以此来抬高自己的地位,这固然不对。托马斯·莫尔曾在《乌托邦》里讽刺过这种行为,说有的人以为自己身上穿着优质的细羊毛衣服,就比穿粗布衣裳的人高贵,这是错误的。羊毛再怎么细软,也是羊身上的东西,与人本身没有多大的关联。人不是因为钱多而变得尊贵的,因为人不是钱的附属品。所以乌托邦人为了过符合自然的至善生活,是用陶器玻璃做饮食器皿,而用黄金白银做粪桶链铐。但是,老霍家的不对,裘洛的认识就真的比他们高出一筹吗?恐怕未必。她自己对物质也并不俭省,临走时扔掉了冰箱里一半的食物都是过期的,淘汰了平时并不穿的四衣三靴,都是明证。她收拾行李箱时异常费劲,小说描写得很详细,一不小心就装多了,然后又反反复复苛刻筛选。还有为男朋友井宇所做的详细的物质储备,在在都显示了她对物质的深刻依恋。而且,她虽然没有老霍家的人那样飞扬跋扈,但是对保姆小菊,也一样地抑制不了盛气凌人,受不了小菊身上“干硬粮食的味道~缺乏油水而散发出的穷困的味道”,看不起小菊学她的厨艺,认为她学了也派不上用场,等等。从这些细节来看,裘洛根本就没有产生对物质的真正的超脱,没有练就在物质面前的不卑不亢。她憎恶自己曾经渴望过的生活的理由根本不充分,甚至是表面憎恶而实际上仍然渴望,说的更不留情面一点,这很难说不是一个自命清高的人暗中萌生的酸葡萄心理,爱之不得而变成恨。她不想这样继续下去,是厌弃了那个匍匐在欲望面前像奴隶一般的自己,这是对的。可是,厌弃过后并没有真正的觉醒和健康的成长,只是选择前路不明的一走了之,这只是对内心欲望的逃避,而不是超脱。她并没有真的打算涤净灵魂上的污垢,却盲目地走出家门去寻找一个冰清玉洁的世界乞求新生,这无疑是一种巨大的自欺。从她临走之前头脑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更能看出其出走意义的可疑。她由担心猫的命运而想到井宇会用多少时间找到新的同床共枕的女主人,她因为走之前没有做爱而觉得少带了一件行李,她甚至觉得因为自己在头脑中演习了很多遍出走而不得不出走。就是这样一个没有脱去矫揉造作的陈旧劣性的女孩子,真的能够走到地震现场立马成为新人吗?
再看井宇的出走,同样带有很大的欺骗性质。关于他的笔墨不多,都集中在他走后写回来的两封直抒胸臆的信里。他解释出走的原因,说是升职以后,却仿佛陀螺失去了鞭打,就站不住了;说是觉得生活虽好,安定、殷实、前途无虑,但仔细一想,却又觉得这“好”毫无意义;说是怕变得跟同事一样无趣、庸俗,也怕今后的生活毫无悬念,所以尽管不知去哪,毫无打算,也要先走出去。乍看之下,这套说辞很漂亮,有点像厌倦富贵寻求人生真谛的释迦牟尼,也有点像鲁迅笔下不明前路仍然要走的“过客”。但戳破这套漂亮说辞的是信末那句:“房子、车子都留给你吧。日后我回来时再帮你办过户手续。”从这里看出,与裘洛一样,他表面上对物欲轻蔑,但实际上还是念兹在兹,难以遽忘。而且,他不愿意过那种物质充裕但无意义的生活,何以转身却安然地将它奉赠给了别人?暴露更多自欺问题的是第二封信。这封信里有很多矛盾之处。他说,离家之后,到处游荡,找不到可以停留的地方,后来去了地震灾区,“仿佛抓住了生活的意义”,其实也帮不上什么忙,而随时处于要帮忙的状态里,就浑身都满了力气。重点是紧接着他说,自己不是一腔热血的人,也没有泛滥的同情心,何以会当志愿者呢?似乎像一本书里说的,是为了逃避个人生活中的挫败感,所以投身到不会招致指责和否定的公益事业,以善良做最后的庇护伞,看似救人,实为自救。这段话里说者不自知的矛盾在于,逃避与自救能兼容吗?如果并无爱心,只为逃避指责,那救灾就是可怜的个人行为,并没有正面意义,又如何能构成自救呢?他的出走本为寻找有意义的生活,而到了地震救灾现场,他却解构了救灾的正面意义,这里面有着我难以理解的思想混乱。我不由得疑惑,带着这样的思想混乱,即使他下一步到了西北乡村当教师,又如何能够真的寻到人生意义呢?这样的出走,到底有多大的价值呢?endprint
总括起来说,裘洛和井宇以出走来标榜对新生和意义的寻求,他们的行为细节却暴露出对此的背离。——其实要寻求意义,又何必非得离家出走呢?他们去救远在天边的人,却遗弃自己身边的人。这样,他们的愿望,就显得不过是一种自欺。这个问题的出现,一方面在于他们没有能力清理自己逻辑上的矛盾,更多的一方面是缺乏勇气以正视灵魂里的软弱和疾病。可笑的是保姆小菊不明就里,还忍不住对他们萌生了敬意,并被感召而开始反省自己的糊涂和苟且。但她的思维能力毕竟有限,在自己的婚姻上追求起清晰和勇敢来,但裘洛和井宇走了之后,她竟然将房子当成了自己的一样,安然居住,而不敢正视这种鸠占鹊巢的行为是错误的,在这件事上她又犯了自欺的毛病。不仅仅在《家》这篇小说中,还有在杨庆祥和金理屡屡拿来做对比的马小淘的《毛坯夫妻》中,自欺的现象同样很严重。这篇小说前面都写得很好,将憋屈的境遇写到了极致,让人期待反抗很快就要来了,这两个人的命运转折很快就会出现。可是,在小说结尾处,温小暖和雷烈不但不正视自己的可笑可怜处境,不寻求正当可行的出路,反而利用言语上占得的便宜,从沙雪婷家全身而退以后,获得了胜利的感觉。雷烈甚至对自己拥有一个要求简单的妻子萌生了感恩之心。这一方面体现了设计这样一个结局的作者精神上的软弱与谄媚,另一方面更可见出,自欺这种病菌的滋生是何其普遍,其流毒何其深广。社会机制对青年的压迫是外在的、强加的,自欺病毒对青年的损害是内在的、自发的,后者即使不是更重,也绝不显得更轻,应该引起足够的重视。
还有与自欺相伴随的隔绝。当一个人无法真实地面对自己的时候,他也很难与他人形成真正有效的交流。《家》当中,井宇初识裘洛的时候,听说她打算写长篇小说,曾梦想过她能给他“一点热情,一点理想化的东西”,可是显然他并没有得到。这没有得到就已经说明了他们缺乏交流。裘洛也一样,她早早地知道他们的理想已经分道扬镳,却一直保持缄默。她已经开始憎恶曾经渴望的生活,却忍心将井宇遗弃在那样的渴望里。他们缺乏开诚布公,同居六年,同床共枕,竟然都不知道对方已经怀有逃离的二心。等到离开以后,井宇才写信给裘洛吐露心曲。这很像今天的年轻人常常聚在一起却沉默无言,各自把玩着手机,与手机里相隔很远的人聊天。与自欺一样,隔绝也成了一种普遍现象。小菊和丈夫之间,《毛坯夫妻》里的雷烈和温小暖之间,都存在这个问题。自欺与隔绝,犹如一对连体兄弟般的幽灵,缠绕着青年人的灵魂。
二、经典作品中的疗救
杨庆祥说《家》里面去地震现场这个细节设置体现了张悦然世故的一面,因为去地震现场比去其他任何地方都更有历史意义。在我看来,《家》还有很多讨巧的地方,它暗藏了很多向经典文本借力的心计。它与巴金的《家》,鲁迅的《伤逝》,易卜生的《玩偶之家》,都分享着相似的情节结构,召唤起读者对这些经典的记忆,以此形成文学史上超越时空的对话。为了不辜负作者的心意,不妨就做个比较。
鲁迅的《伤逝》也写到从“家”的出走,不过这出走是从旧式的家庭出走,是名副其实地从社会结构中寻求个人解放。子君说:“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力!”这是向旧社会观念中要求爱情和婚姻自由的最强音。但《伤逝》的着力点却不在社会压迫与个人权利之间的对抗上面。相反,它聚焦的是个人的精神成长,是个人生活中近乎无事却又悄然发生了的悲剧。子君勇敢地从旧家庭中出走,最后却失败地被接回去,并同时也就走向了死路。这其中当然也有社会的逼迫,例如涓生失业,例如鼻子贴在玻璃窗上窥视的邻居,但更多的是个人的精神成长出了问题,导致爱情的消逝,导致生命在无爱的人间的陨落。子君能说出“我是我自己的”这样的强音,看似表示个人的解放与独立,实际上并不彻底。只能说,在爱情意识、婚姻观念上她已经获得了解放和独立,可是其他方面的人生意识并没有同步跟上,同样获得解放和成长。这从小说的很多细节可以看出。她与涓生相爱之初,在会馆里的时候,她就只是一个仰慕者形象,按涓生的说法:“破屋里便渐渐充满了我的笑声,谈家庭专制,谈打破旧习惯,谈男女平等,谈易孛生,谈泰戈尔,谈雪莱……她总是微笑点头,两眼里弥漫着稚气的好奇的光泽。”子君完全是一个“被启蒙者”的形象,而且铜板的雪莱半身像,她就有些不好意思看,“这些地方,子君就大概还未脱尽旧思想的束缚”。子君的独立不但不彻底,而且偏枯一面,除了爱情意识的觉醒,其他都还停留旧家庭里的水平,搬到吉兆胡同去住以后,她的识见“却似乎只是浅薄起来”,“她早已什么书也不看”。在这一点上,张悦然笔下的裘洛开始跟子君关联起来。裘洛不是也空有出走以寻找新生的意愿,而并没有做一个新人的真正意识吗?在《伤逝》过去近一个世纪写作,张悦然的《家》似乎并没有显出进步。此外另一个关联点是,《伤逝》里的子君,同样有自欺的意识,在爱情停止了更新生长之后,子君似乎也意识到了与涓生之间的凉意,但她试图掩饰,“从此又开始了往事的温习和新的考验,逼我做出许多虚伪的温存的答案来,将温存示给她”。如果顺着这样的自欺发展下去,无疑又会形成两人之间貌合神离的隔绝。鲁迅正是以卓绝的胆识,探讨了打破自欺和隔绝的可能。涓生带着怆痛,领悟到假如没有说真话的勇气,苟安于虚伪,“那也便是不能开辟新的生路的人”。于是,尽管一再延搁,尽管并没有安排好新路,但涓生还是说出了“我已经不爱你了”的真相,鼓励子君勇往直前,而并没有如裘洛和井宇一样,将对方扔在自己所不要的生活里。尽管在得知子君的悲剧结局之后,涓生一度想回到虚谎里,宁愿当初是掩藏着本心,但他还是选择了以“写下来”作为新生的第一步,这写下来,仍然是一种抵抗自欺与隔绝的努力。
这种“抉心自食,欲知本味”的彻底真诚,是张悦然的《家》所缺乏的,也是《毛坯夫妻》所缺乏的,而这种匮乏正是青年中的白欺与隔绝肆虐横行的根源。虽然《伤逝》展现了说与不说都导致悲剧的两难处境,但那是中国特殊的社会状况和时代的局限性造成的。换一个社会和时代背景,说出无爱的真相,并不必然导致死亡的悲剧,易卜生的《玩偶之家》就是例证。鲁迅因着演讲的特殊语境和用意,曾认为娜拉出走以后的结局,可能只有两途:不是堕落,就是回来。于是“娜拉走后怎样”,几乎成了国人一个早有共识的设问句,一个有固定含义的典故。其实细读《玩偶之家》,娜拉走后并不至于这样,这原因,就在于娜拉的出走,是打破了自欺与隔绝的彻底个人觉醒和解放的结果,不同于裘洛,也不同于子君。endprint
娜拉为了给丈夫海尔茂治病,在不得已的情况下伪造签名借债,多年以后,债务快要偿清之际,债权人出于私人目的,威胁娜拉要将她的不法行为公之于世,娜拉极力阻止而不得,于是做好了最坏的以自杀承担责任的打算。那时候,她也是沉浸在美好的“自欺”当中,她拒绝了林丹太太的将真相告诉丈夫以便一起应对的提议,因为她自以为海尔茂会为她揽责顶罪,而她不希望深爱的丈夫受到任何连累。直到东窗事发,海尔茂暴露出毫无同情、激烈指责并极力划清界限的狰狞面目,娜拉才彻底醒悟:她活在一个无爱的家庭,原来之前丈夫那些莺莺燕燕的爱呢,不过是拿她当玩偶。从东窗事发到意外平息那一幕场景,犹如娜拉真正的成人礼。娜拉决定出走,临走前那一番交锋里,娜拉一道一道地打碎了从外到内的全部锁链,不仅仅是男权家庭的锁链,还有其他各种有着好听名目的锁链。海尔茂说,她有着对丈夫和儿女的责任,娜拉则答以她有着别的同样神圣的责任,那就是对自己的责任。“现在我只信,首先我是一个人,跟你一样的一个人——至少我要学做一个人。”海尔茂说,难道她不信宗教?难道她没有道德观念?娜拉则坚持“什么事情我都要用自己的脑子想一想,把事情的道理弄明白”。要想一想牧师的话到底对不对,要想一想法律跟道德发生冲突的时候怎么办,要想一想到底是社会正确,还是自己正确。娜拉觉得自己的头脑从未如此清醒,如此有把握。她知道自己已经不爱海尔茂,她简直如同跟陌生人同居了八年,还给他生了三个孩子。如今她一刻也不能再等,也不愿意再接受半点这个陌生人的帮助。她的出走一刀两断,再见面除非有“奇迹中的奇迹”发生,那就是两个人都得到改变,改变到在一块过日子真正像夫妻。对比起来,裘洛和井宇出走时的那种思维混乱和内心迷茫,与娜拉比起来,高下相去不可以道里计。娜拉清醒地打碎了所有的欺骗,并且将内心和盘托出,哪怕是决裂,也是沟通后的决裂。而且她对未来的生活有计划,“回到从前的老家去。在那儿找点事情做也许并不太难”。虽然《玩偶之家》的写作年代远远早于《伤逝》,可是回到老家的娜拉却不至于像子君那样,唯有死路。这是两个社会的差异,让人唏嘘。
在两位文学大师的笔下,对抗自欺需要的是勇气与理性,可当代学人邓晓芒却认为,“自我”的本质就是自欺。因为当我们谈论“自我”的时候,必须把自我当对象看,但是对象之所以能成为对象,我们有对象意识,又必须得把对象当成自我看。因此,自我意识本身就是一个自欺结构。“人在骨子里就是一种自欺的动物……他总是要假装相信某些东西,是因为他只有把某个对象‘当作自我看,他才是真正的自我;而当他这样做的时候,他其实知道那个对象并不是他的自我,他其实是有能力拒绝诱惑、反抗权威的。然而,如果他真是这样做,他会感到极大的空虚和无奈,感到一股抽象的孤零零的‘自我失去一切对象的恐慌。”邵晓芒认为,自我的自欺本质容易将人导向劣性的生活,但也并不是无法超越的,只是这超越不是一次性地超越,而是要如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所描述的那样,走着一条不断反思、不断怀疑之路。自欺肯定不是好事,而是人的无奈,人的有限性使得人永远摆脱不了一定程度的自欺。但是,如果对此有反思,将之转化为一种“有意识的自欺”,那也可以激发人正面的生命活力。例如鲁迅明明怀疑黄金世界的有无,但又认为“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于是不如举起投枪。正是这种坚持一生的有意识的自欺,为他提供了奋起的着力点,没有这一着力点,他的全部思想、全部情感,这个世界带给他的全部生活阅历和教养,就全都白费了。此外,解决自欺矛盾还需要忏悔。忏悔不是“返身而诚”,而是为自己的有限性和恶承担责任。忏悔是事后的,它不能阻碍人的行动,不能消除自欺,却能在人的能动创造过程中揭示那永恒的真相,即犯错误的可能性和继续接近真理的可能性。一个具有忏悔精神的人或民族,当然也不能完全避免犯错误,但不会老是重复已经犯过的低级错误。作为人性本质、自我本质的自欺的矛盾,会在不断的忏悔中无限后退,得到调解。通过忏悔,人的自欺过程就成为人寻找自我(真我)的无限的过程。这一过程永远不会有最后的结果,但能够使人格日益深刻,使人性日益深化,使人生日益真诚。
三、对作者及批评家同仁说的话
我这样生吞活剥地转述邓晓芒的观点,只是为了在探讨张悦然的《家》的时候,多一种思想资源的烛照。在与《伤逝》《玩偶之家》这些经典文本的对照中,已能看出张悦然的《家》在塑造人物上的某些疏漏,这当然跟背后的作者本人思想不成熟有关系,但这应该是可以体谅的,毕竟张悦然是个从事写作不算太久的年轻作家。明了跟大师的差距,不是坏事,而是真正写作的开始。作为“做同时代人的批评家”的尝试,我想不妨暂且跳出文本对作者也说几句话。
在最近一篇创作谈中,张悦然说:“有一个建议,如果有人想写作,最好的时间是早晨初醒来时,趁着潜意识还在,什么事情都不要作,首先冲到书桌旁去写作……很多东西都来自潜意识,写作就特别需要这种潜意识。因为在有意识的环境下,人会有很多外界因素的束缚,这种束缚可能会影响到写作的自由,甚至影响到写作中人物的自由。”这段话让我很惊讶,因为我总认为张悦然是个很观念化的作家。张悦然给我的直观印象是奇崛冷僻,文字有如鬼才李贺。诸如“葵花走失在1980”“水仙已乘鲤鱼去”“用骨头思考,用肉体生活”“十爱”“誓鸟”等标题,其文字的组合或者出乎常规、匪夷所思,或者直截了当、生猛尖锐,体现了她强烈的个人风格。但我以为,这样的遣词造句,总非有拈断十根须的刻意为之不可,若掌握不好度,则容易过于刻意,几至于矫揉造作,失去自然。推及到小说内容上,张悦然似乎也有此病。她早期的作品,总有些让我难以理解的酷烈情节设置。例如《吉诺的跳马》,母亲出于强烈的占有欲,阻止儿子的恋爱,不惜以身体为交换,让体育老师谋杀怀孕的女孩,然后几乎是囚禁(同时也自囚)了儿子十五年。翻来翻去,我都看不出小说写的这股恶意来自哪里,有何写作价值。整本《十爱》里,为了爱情的死伤几乎在所难免。《跳舞的人们已长眠山下》《竖琴·白骨精》《小染》几乎都是惨烈的。我似乎总能看到张悦然为了突出爱的感天动地而过于用力的痕迹,正是那种用力,使得生死都不自然,观念过于凸出。在这方面,张悦然做的远不如颜歌、周嘉宁等同龄人。看看《我们家》《荒芜城》等作品,都有一种从浓郁的生活中自然脱胎而出的感觉,情节和人物心理绵密顺畅,拿捏精确,丝毫没有刻意牵强。就本文所探讨的《家》这篇小说来说,也有为了出走而出走这种观念化痕迹过于明显的毛病。它发表在以“逃避”为主题的一期《鲤》里面,不知是为了配合主题而作,还是先有小说而恰好能为这一期所用,若是前者则正好验证了我对张悦然小说症结的判断。所幸在最近看到的对张悦然的访谈里面,她说到对少作的悔恨,对于当下的写作更加审慎了,不急于出版,而是尽量多看看,让作品不那么多遗憾。如此我这个批评也算对张悦然一个善意的提醒吧。
最后是想对杨庆祥、金理两位兄台说的话。本文题为“商榷”,其实是各说各话。我们对《家》的分析完全是两套话语体系,像两条路上跑的车。我佩服他们解读文本的宏阔视野,那是我所不具备的。我也佩服他们的论述背后迫切的问题意识,以及他们真诚思考的结果。我乐于看到他们的批评思路和理论话语在今后更充分地展开,让我获得更多启示。但在这一切之外,我对他们稍有微词的是,他们似乎都预设了过于强烈的理论立场,是高高挥舞着自己的“前理解”之彩笔,去涂抹撞到脚下的兔子。他们借此表达了自己,但在我看来,却忽略了兔子本身的体质问题。尽管他们所表达的是我也喜欢的,可我还是想要指出兔子的另一种本真面目。当然我的讲述也可能带着我自己的“前理解”色彩,所以我不敢以我以为之所是为绝对之是,只是写出来,如文章开头所说,拼凑一幅图景。如果这是一个课堂,我希望课堂上有不同的声音,而不是只被一种路数钳制住思考。一代人之间,能够有各种不同的声音,形成一种健康的对话风气,那才是抗拒自欺与隔绝的良好学术局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