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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边城》的浪漫主义特质

2014-10-10高源

文艺争鸣 2014年5期
关键词:神性翠翠边城

高源

沈从文被称作是“三十年代最后一个浪漫派”,《边城》也被批评家誉为“现代文学史上最纯净的一个小说文本”。沈从文用田园牧歌的笔调营建一座“希腊”小庙,人性的光辉和湘西的风情融为一体,现实和虚构被作家用庞大的想象力笼在一起,并赋予这座“边城、浓烈的主观个人色彩和理想的寓意。

浪漫主义起源于十八世纪的欧洲,迄今尚没有被广为接纳的标准定义。韦勒克在他的《关于文学史上的浪漫主义概念》一文中指出:“浪漫主义不应该确定为某种单一的观念;它也不是由多种观念构成的某种单一复合体,而是一个非常松散的某种概念的复合体。而这种复合体主要有三个中心词组成:想象力(imagination)、自然(nature)和象征(symbol)[或神话(myth)]。”中国的浪漫主义发生于“五四”文学革命之后,文的自觉唤起了人的自觉,人的情感被极大的解放出来。朱光潜把浪漫主义文学的特征概括为三个方面:“第一,浪漫主义最突出的而且也最本质的特征是它的主观性。……其次,浪漫运动中有一个‘回到中世纪的口号……特别重视中世纪民间文学。第三,浪漫主义运动中还有一个‘回到自然的口号。对城市腐化的诅咒和对大自然的颂歌。”

本文借助沈从文的代表作《边城》,这样一部极具田园浪漫主义特色的中篇,来分析湘西人的古朴民风,和淳朴、真挚的人性美,更重要的是在这个“理想国”似的小说世界中感受沈从文作为一位心怀人类,民族和国家的现代知识分子所彰显的赤子之心。

一、个人主观色彩的投射

“由四川过湖南去,靠东有一条官路。这官路将近湘西边境到了一个地方名为‘茶峒的小山城时,有一小溪,溪边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户单纯的人家。这人家只一个老人,一个女孩子,一直黄狗”。这是小说《边城》的开头。“单纯”二字无疑是留给读者最直接的感觉,这也是整个边城世界的基调。所谓的“中国另外一个地方另外一种事情”正是此类诚实天真的平凡世界和不问缘由将生命扛在肩上的古朴山民。《边城》之中,自然景色,民风习俗,男女老幼皆有一种和谐单纯之意流出,减少了整个作品中肉的成分,增加灵的气息。朴素的景色中可见信仰,行文也就有了一种散文诗的效果。沈从文从来不忘强调自己是个乡下人,这其中的原因有很多:首先自然是对自己文章独特审美风格的一种别称,乡下人自然要写乡下事,自然要有乡下朴素的味道。《边城》中写景叙事抒情的朴素手法正是他“乡下人”审美心态的一种体现。“乡下人”在那个年代就等于是“边缘人”,“边缘人”的一个重要地盘就是自然,自然地书写原始风貌也是浪漫主义者永远的趣味。那些手法在沈从文这里不再有技术的成分,更像是沈从文自己“道”的演绎,是他本心的书写。

在《从文自传》中,我们几乎可以看见另一个边城,另一个茶峒。“那里土匪的名称不习惯于一般人的耳朵。兵卒纯善如平民,与人无侮无扰。农民勇敢而安分,且莫不敬神守法……人人皆很高兴承担官府分派的捐款,又自动的捐钱与庙祝或单独执行巫术者。一切事保持一种纯朴习惯,遵从古礼……城乡不缺少勇敢忠诚适于理想的士兵,与温柔耐劳适于家庭的农夫。在军校阶级厨房中,出异常可口的菜饭,在伐树砍人口中,出热情优美的歌声。”这种场景与《边城》中随处可沽酒,兵士只以每天的号角声宣布自己的存在,每个人在自己的生命位置上安然处之等的场景是何其的相似。这是童年生活的地方在文学中的浮现。其实单纯故事往往是伴随着忧郁的,就像孩童,他们的眼睛是最干净无瑕的,但是他们看到的世界却很少能被人妥当的解释。总是得不到一个自己信服的回答,这样的世界满是未知,存身与其中,每天活蹦乱跳是逃避忧郁的最好方法。沈从文幼时的一场大病,厕身行伍看尽头落的记忆,以及“北漂”的惨痛经历,这些种种都参与形成了沈从文的忧郁气质。这种气质投射在《边城》里就是翠翠以及翠翠母亲的悲剧爱情故事,也因此而形成了《边城》中挽歌意味。这种背景的设置在小说《三三》中也看得见,主人公三三与翠翠无比相像。

《边城》中的主观性和个人性除了这种个人经历参与到小说的情节创作,个人气质渗透进小说的格调意味之外,小说中的理想主义色彩也是沈氏独有的标签。夏志清说沈从文是很少的对古中国古文化有很虔诚态度的作家之一。“神性”在沈从文心中是他文学理想的极致,是他所塑造的湘西理想世界的赖以存在的基本属性。而“神即自然”,是指神存在于一切自然万物中,而不是人造的世界。这是沈从文建立湘西世界基础的基石。主人公翠翠就是沈从文一生坚持的理想,他从不退缩地去追寻去塑造那个理想的女子,那个完美的生命形态。翠翠就是沈从文,她的单纯无机心正合沈从文的人格魅力。小说沈从文个人色彩的投射主要是沈从文审美态度,忧郁气质和文学理想的投射,“边城”世界和其中存在的古风人物,无一不是沈从文所梦寐以求的。沈从文是个单纯而坚持的人:“我因为天气太好了一点,故站在船后舱看了许久水,我心中忽然好想澈悟了一些,同时又好像从这条河中得到了许多智慧。三三,的的确确,得到了许多智慧,不是知识。山头夕阳极感动我,水底各色圆石也极感动我,我心中似乎毫无什么渣滓,透明烛照,对河水,对夕阳,对拉船人同船人,皆那么爱着,十分温暖地爱着!……三三,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感动得很……三三,倘若我们这时正是两人同在一处,你瞧我的眼睛湿到什么样子!”细细品味这几句话,读者就能发现沈从文就是这样一个怀着爱与美,自然而单纯的文人。一颗文心,就是一部《边城》,就是一个最本质的沈从文。

二、想象力的飞翔

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中对沈从文,张爱玲,钱钟书三人推崇备至,其原因也说得很明白:他们能够以自己足够的天分加上强大的想象力,不顾及时代的福利,不传承感时忧国的传统,专心于人类心灵的问题。而想象力正是浪漫主义的一个翅膀,中国的浪漫主义往往具有强烈的抒情性和个人色彩,但是想象力则处在一种压抑的状态,与沈氏同时代的左翼作家蒋光慈就用时代的要求代替了个人的想象。想象力之不兴的背后是中国传统文化对人性的压制。夏志清将中国作家想象力的缺少归咎于中国人的宗教观,这是有一定道理的。如陈思和说:他们走的是文化界的士大夫道路。儒家力量的强大可见一斑,甚至能在中西文化交汇中,发挥同化外来文明的作用。新文学中鲁迅和郁达夫所带来的忏悔意识也被儒家的“吾日三省吾身”改造成一种打折的“忏悔的人”。相比较而言,沈从文在《边城》中显露的浪漫才能就显得独树一帜。他的想象也正是来源于有幸存活下来的儿时天性:“我一面被处罚跪在房中的一隅,一面边记着各种事情,想象恰如生了一对翅膀,凭经验飞到各样动人事物上去。”endprint

沈从文用一支秃笔在自家小院的树下,凭借一个敏感的大脑和心灵,借用小时候生长过的地方塑造了那个叫做“茶峒”的地方。这个地方放在中国的三十年代正是那个不知魏晋的桃花源地。他的小说胜在一个“境”字,无我之境、有我之境、造境、写境……凡此种种在《边城》中皆有例可循。纯情的人物设置,古风的人事习俗,天然的自然景物,加上沈从文敏锐的体验渗入和高超的抒情笔致,勉城》就是一个幻境,一个现实与梦幻相交织的幻境,此地纯属虚构。但是那种召唤的力量和令人神往的特质是实实在在的。它所召唤的对象不仅是中国人,也是全人类。所以我们也许不能用浪漫主义来标签沈从文,他写的不是西方的两个多世纪的浪漫主义,而是中国的三千多年的浪漫,正如一位学者所言:终有一天我们会发现对沈从文的一切评价都显得太低了,他是应该与福楼拜等人齐名的作家。

但是沈从文的想象力并不是脱离现实的,而是内敛于事物之中。他喜欢将自己想象出的美置于一个现实存在的实物之内,这种处理可以使她的想象更加的真实也更加的扎实,虽然现实中并不存在,但他依然给人一种非常切实的真实感,这明显体现在他对翠翠、三三、阿黑等小女孩的描写中。那几个美丽的女子每个人都被给予了沈从文式的天真纯粹,但又不失女性所特有和应有的美。这种内敛的想象有时候还体现在一种“不语”的描写之中。同样是砍头,鲁迅写的恐怖而丰富,有自我主体的渗入,用断裂去表现意义的连续。而沈从文写砍头从没有流露过恐惧,甚至是没有情绪的白描,似是在叙述一件平淡无奇的小事:“小东西,怕不怕人头,不怕就同我出去。”答曰:“不怕,我想看看人头。”“当初每天必杀一百左右,每次杀五十个人时,行刑兵士还只是二十,看热闹的也不过是三十左右。有时衣也不剥,绳子也不捆绑,就那么跟着赶去的。常常听说有被杀者站得稍远一点,兵士以为是看热闹的人就忘掉走去。被杀的差不多全从向下捉来,糊糊涂涂不知道是些什么事。因此还有一直到了河滩被人吼着跪下时才明白将有什么新事,方大声哭喊惊惶乱跑,刽子手随即赶上前去那么一阵乱刀砍翻的。”就是这种平淡的叙述,没有让什么其他的意义压倒对故事本身的叙述,但也因此而赋予故事一种道德的褶皱。让人们去想象生命本身的意义和生命白带的荒唐。

除此之外,沈从文的想象是在对比中存在的。他所描绘出的“茶峒”虽然也有自在自为的意义,但是更多的是作为一个与城市相对的乡村体系存在。在对比中明确了沈从文所要传达的、标榜和坚持的道德意义。也正因为这种对比,人们才会择良木而栖,才会产生召唤的力量。“我爱这种人,也尊敬这种人。这种人也许野一点,粗一点,但一切伟大事业伟大作品也就这种人有份。至于怕事、偷懒、不结实,缺少相当主见,凡事投机取巧媚世悦俗的人呢,我不习惯同这种人要好……老实说,我讨厌这种城里人。”所以沈从文的文章中其实有着很浓的道德教化意味,他从不旨在教育,但一直在教育,是无为而无不为的价值观。这更加说明沈从文不是一个唯美主义者,更不是一个崇古主义者,他没有逃离社会,浪漫主义也有着自己的社会功利尺度。这又一次反驳了浪漫主义是贵族式的逃避的说法。

三、理想的光芒

沈从文的创作有三个关键词:童心,生命,神性。其中,“神性”可以看作是沈从文所有创作的理想汇接点。他所有的作品都在表现歌颂神性,用自己理想去激活他人的理想,进而可以脱去世俗的污秽达到神性成为最普遍的人性的理想之境,将希腊小庙变成人类的平常世界。湘西世界就是沈从文构想的理想国的一个微型模型。这个模型解决了一个很大的问题。鲁迅对于愚昧的国民总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但是如果铁屋中的人们觉醒了呢?“争”了之后该怎样呢?沈从文继续了这个问题的思考。他用一个湘西向人们展现了人类发展的前途:褪去人性的丑恶,达到完整的神性,达到极致的真善美。以此来让人们认识“这个民族的过去伟大处与目堕落处。”使中华民族“兴奋起来,年青起来,好在二十世纪舞台上与别个民族争生存权利。”对于以乡村的单纯去讽刺都市的丑恶的解读也显得不那么重要了。沈从文那样的文人是不会让简单的讽刺和教化压倒自己对故事的叙述和对人类的更高层次的思考的。“一切皆用一种迅速的姿势,在改变,在进步,同时这种进步,也就正消灭到过去一切。”在时间的流逝中,沈从文有一种深沉的历史感,他像鲁迅一样有时为一种历史的重复所恐惧,鲁迅选择用“反抗绝望”去打破这种死气沉沉的循环,沈从文则要用一个“理想国”去涤荡那些死气进而去营造神的世界。沈从文的出现弥补了反抗之后的空白,我们要去反抗绝望,要去追去觉醒,要去坚守启蒙的阵地,因为这一切都是有益的,都不是虚无或苍凉的,那惘惘的威胁,那无物之阵,可以用神性的伟大去击破,人类的未来在于褪去繁华见真纯。陈国恩认为沈从文在《边城》中构筑了一座人性的金字塔。并详细解析了金字塔的内容:自然顶端的是翠翠,她单纯美丽善良,身上闪烁的是神性的风采。下一层是老船夫、摊送、杨马兵,他们是道德典范,政治朴素,但都有自己商业化的一面。例如老船夫在一次还客人钱时曾多留了几分,因为他记得那个客人喝过了他的茶,可见他并不是一个完全忘却了金钱利益毫无心机的人。再则是河边上吊脚楼里的妓女和水手了。他们为生活所累,但身心相分离,他们自由自己的生活方法,对于妓女来说,养活她们的是商人,但真正获其芳心的则是居无定所,命系水上的真诚水手们,低贱的生意却不辱没其心灵的纯洁和感情的醇厚。这三层人都是越往下人越多,越往下“人味”越浓。沈从文对每一层都是欢喜的,他不在判定个高下优劣,正如前文所言,他爱着这湘西世界的一切,只是在这平凡的世界中他有着自己更高的理想,所以我们妄自给他的人物分出了等级,既是错误也是正确,翠翠是沈从文所最后要实现的生命形式,也是沈从文为我们所指出的我们的整个文明的出路。“地方统治者分数种:最上为天神,其次为官,又其次才为村长同执行巫术的神的侍奉者”,这是沈从文的“理想国”。这是一幅蓝图,也是一幅旧图。人类曾在某个时代的某个地方那么纯朴那么“神”的活着。尔后,我们经历了几千年的文明浮沉,当一些随文明而产生的渣滓开始泛起,当神性被丑恶所蒙蔽,我们慢慢失去了那份活的单纯的荣耀的时候,我们太需要一座“边城”,我们太需要一些“翠翠”了。正如梭罗所说:“人的力量还从未被衡量出来呢;我们不能根据已经完成的事情去判断它的力量。”这力量的激发,法门就在于理想的指引。

结语

诺瓦利斯宣称:“诗是精神表现,是全部内心世界的表现”,《边城》中的个人色彩、想象力的飞翔和理想的光辉都是沈从文个人气质和赤子之心的文学表达。《边城》中的浪漫主义品质固然远不止论文所论述的三点:小说中流露出的回归自然的倾向:“人固然产生了近代文明,然而近代文明也就大规模的毁灭了人的生命”;主观的情感表现:沈从文在《短篇小说》中说过:“一切艺术都容许作者注入一种诗的抒情”;象征、虚构等手法的使用,吴昌雄在《文学的反传统——论现实主义》一文中提到:“浪漫主义文学强调情感抒发、夸张、怪诞、象征、梦幻、内心独白、多层次结构等艺术手法和技巧”。这些浪漫主义特质构成了沈从文小说创作中的浪漫主义大厦,湘西那古朴的民风给我们以亲切,完美的人性让我们向往,同时又体味着至美的人性背后所隐藏的生命的悲怆。《边城》中的浪漫主义特质也因作家深刻的思考和悲悯的情怀而更加显得珍贵。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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