畸形“智慧”的迷恋与书写
2014-10-10洪冶纲
洪冶纲
中国是一个崇尚实用主义的国度。作为一种准宗教化的哲学,儒家思想正是因其“经世致用”的强大功能,最终成为统摄国人数千年的核心文化。对此,李泽厚也曾强调:“中国哲学和文化特征之一,是不承认先验理性,不把理性摆在最高位置。理性只是工具,‘实用理性以服务人类生存为最终目的,它不但没有超越性,而且不脱离经验和历史。”(《实用理性与乐感文化》)。拒绝先验理性,将理性完全实用化,并使之成为人们构建日常生活的工具,始终渗透在“乐感文化”之中,这确实是中国人特有的智慧,并给我们带来了很多独特的文化优势。
但是,过度地将人类理性实用化和经验化,也引发了诸多内在的文化痼疾。就文学而言,从最初“载道”观念的确立,到后来所载之“道”的不断变化和增殖,就曾使我们的文学始终没有彻底挣脱工具化的阴影,并衍生出一些畸形的生存“智慧”。其中,较为典型的,就是一些类似于黑幕作品的流行。
黑幕文学真正成为一种创作潮流,虽然只是晚清以后的事,但其文化上的因由,恐怕早有潜伏。别的不说,从《三国志》到《三国演义》,就值得我们推敲和反省。记得刘再复在《双典批判》中曾毫不含糊地怒斥,《三国演义》虽然具有很高的艺术价值,但在伦理观念和价值趣味的传达上,却是天下第一大“坏书”。其理由是,该书中的“天下”只是某些小集团的利益,与真正的家国天下和民生前途并无多大的关系;小说中不仅人与人之间充满了狡诈和虚伪,而且女性完全沦为工具,几无独立人格可言。这种“人玩人”的权术计谋,在诸葛亮身上表现得几乎淋漓尽致,可他千百年来,却一直被我们奉为忠臣和智慧的化身。
说实在的,我读《三国演义》亦有此感。刘备摔子己违人伦,让人觉得虚伪之极,而诸葛亮奔周瑜之丧回来后的喜悦,更是让人惊悚。在这部小说中,空城计、美人计、苦肉计……可谓多如牛毛,而所有的计谋都是用来对付别人,玩弄人心。不曾料,近些年来,这类作品却屡屡被奉为国人的“智慧圣典”,被一些专家们精心演绎,热闹非凡。
最典型的,莫过于易中天先生的《品三国》。历史常读常新,对于群雄争霸的三国时代,进行现代意义上的再解读,当然是一件有意义的事。事实上,读完《品三国》,我确实也因其中某些篇章的精辟辨析而颇受启迪。但透过这本书,我深切地感到,作者最为迷恋的,仍然是三国中那些所谓“枭雄”人物的人生“智慧”说穿了,就是“人玩人”的各种计谋。《品三国》还不算离谱,更让人讶异的,或许是《明朝的那些事儿》。这部影响甚巨的书,惶惶数卷,全都是津津乐道于明朝皇权内部的争争斗斗,你给我下套,我给你设陷,大明王朝那些活跃的官员,似乎都不太考虑本职工作,整天谋划官位和利益。即使是张居正,“整人”的手段也是无比的精湛。
我当然不是想完全否定这些畅销书。但是,面对这类著述,我常想,为什么作者所关注的历史兴奋点,总是离不开权谋和诡术?他们写这类著作,究竟要向世人传达哪些想法?是古人的权谋“智慧”,还是真实的历史“教训”?说实在的,以我的阅读感受而言,它们在整体上所彰显出来的,就是一种视权术为“智慧”的价值观念。我甚至想,如果将中国历史上的每朝每代,都从这样的角度来进行一番“现代解读”,中国数千年的历史,恐将成为一部与文明毫不沾边的人类诡术史。
视历史中的一些权谋为“智慧”,可能还说不上是什么“黑幕”。但是,如果我们读读近年来的一些所谓的“官场小说”,就有些神似于黑幕式的作品了。这类作品通常又称为“反腐小说”,有了“反腐”这项帽子,演绎官场“黑幕”也就顺理成章了。倘若初读几部,我们确实会感到极度惊奇,各种官场权术的表演、腐败手段的创新、潜规则的流行,让“拍案惊奇”之类话本彻底失色。然而,多读几本之后,我们就会发现,在这些作品中,“暴露的充分性和文学的通俗性倾向,使之固然可以上接巴尔扎克式的批判现实主义传统,但更为明显的却是与上世纪初的谴责小说甚至是某些鸳蝴派小说的相类之处。”(孔范今《九十年代现实主义文学的两次冲刺》)。鸳蝴派小说乃“黑幕”文学的巅峰,鲁迅先生曾直接诟之曰:“丑诋私敌,等于谤书;又或有谩骂之志而无抒写之才,则遂堕落而为‘黑幕小说”(《中国小说史略》)。我们近期的大量官场小说,却近似于鸳蝴派小说的精神趣味,这种死灰复燃的创作倾向,至少有两个方面耐人寻味。
一是视权术为智慧。这类小说所营构的环境,通常都是社会表象之外的隐秘现实,即被各种潜规则所左右的权力内部关系。所谓潜规则,当然是那些拿不上台面的、有违基本伦理和社会共识价值的交往规则,但又是某些人心照不宣、自觉遵从的行动准则。本质上说,它就是一种反文明的诡术。譬如,王晓方《驻京办主任》中的丁能通,就是一个精通潜规则的高手。他不仅从容地利用种种手段巴结权贵,排挤对手,还在建设驻京办公楼过程中,不露痕迹地谋取私利;他既能巧妙地掩盖领导的腐败,又能够在领导被双规之后,自己顺利地金蝉脱壳。杨少衡的《党校同学》里,赵昌荣、叶家福、蔡波这三位党校同学,可谓用尽各种权术,在宦海中相互“扶持”。其中的人物,或用包裹失踪案,巧妙抹黑对手;或精心胁迫富商,替市委书记的老家修路。官道与商道,道道皆通。周梅森的《绝对权力》,更是充分展示了官斗的黑幕。当市委书记齐全盛的妻子、女儿被“双规”时,组织上派来调查的关键人物,恰好是多年前因权力斗争而被弄得家破人亡的刘重天。于是,围绕着这场生死对决,各路官场人物开始极尽狡诈之能事,副市长赵芬芳为谋取上位,不断造谣生事,落井下石;齐全盛的女儿,竟然利用种种手段,在“双规”过程中成功逃脱;原本胜券在握的刘重天,不断陷入绝境。尽管小说的主题,仍然是正义与邪恶的抗争,但故事的内核之中,却遍布了斗智、斗心、斗权的生存观念,彰显着某些畸形的人生“智慧”。
二是奉欲望为信念。在很多官场小说中,除了因故事内在冲突的需要而必不可少的清官之外,作家们的主要笔力,都倾注在各种贪官形象的塑造上。在这方面,作家们可谓想象丰沛,才情横溢。在他们的艺术重构过程中,贪官们几乎个个身怀绝技,不露声色,玩人于股掌之间,谋利于无形之中。从精研为人处世之道和加官进爵之策,到巧言令色以笼络下属;从布设利益均沾以制衡同类,到俯首帖耳以谄媚领导;从暗度陈仓以排挤对手,到必要时杀人灭口以绝后患……可以说,围绕着权、钱、色这人性的三大欲望,大量游走于官场的各色人等,几乎展示了各种令人叫绝的“心智”。谋略高超的人,更是将权、钱、色融成一体,以统筹学思维使之形成“积极互动”,最大程度地满足私欲。心智稍弱的人,则欺上瞒下,巧取豪夺,也是“智勇”并举。像柳建伟的《北方城廓》、张晓方的《驻京办主任》、黄晓阳的《二号首长》等,基本上可以视为当代官场的权谋百科。endprint
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评价清末黑幕小说的艺术价值时,曾说道:这些作品“虽命意在于匡世,似与讽刺小说同伦,而辞气浮露,笔无藏锋,甚且过甚其辞,以合时人嗜好,则其度量技术之相去亦远矣。”但是,如果我们来看近些年的官场小说,除了清官形象具有较大的类同性之外,就其贪官形象的丰实性和叙事情节的曲折性而言,还真的不能认定其“辞气浮露”。盖其因,乃作家倾其心志与才情,化权术、诡术为人生之智慧、谋略也。
但我以为,这种艺术才情的投入,除了“以合时人嗜好”之外,并无更高的审美价值。在《文学上的低级趣味》一文中,朱光潜先生曾说:“如果只有黑幕而没艺术,它所赖以打动读者就是上文所说的那一点强烈的刺激。我们在作品中爱看残酷、欺骗、卑污的事迹,犹如在实际人生中爱看这些事迹一样,所谓‘隔岸观火,为的是满足残酷的劣根性。刑场上要处死犯人,不是常有许多人抢着去看么?离开艺术而欣赏黑幕,心理和那是一样的,这无疑地还是一种低级趣味。”针对这类创作态势,我曾论及,这些作品要么只是满足于对官场规则和游戏方式的猎奇式描述,要么只是满足于对人性欲望的放纵式书写,要么只是满足于官场人物在道德良知上的自我挣扎与堕落,既缺乏对权力背后所蕴含的传统文化痼疾的深层挖掘,又缺乏对权力本身在现代社会体制中所造成了巨大历史伤害进行深远的思索,其批判的有效性和尖锐性都非常有限。除了陶醉于某些官场中隐秘的权钱交易和低俗的欲望演绎,为那些当官者不断地寻找道义与人性上的平衡点,很难看到更为深刻的反思力度。
值得一提的是,这种大力推举人与人之间相互算计、彼此利用的诡术式创作,并不仅仅表现在官场小说中,它还同样体现在一些职场小说、谍战小说以及宫廷小说之中。而且,这些类型化的创作,俨然已成为新世纪以来的文学热潮。无论是《步步惊心》《潜伏》还是《后宫》,表面上,都是在彰显各种生存的“智慧”,或党派间的革命大义,然而,如果进一步深究,我们会发现,那些所谓的生存“智慧”,并不是基于正常的人性情感,也不是基于普遍的人道伦理,而是勾心斗角式的尔虞我诈、彼此利用,是利己主义的表里相背、精确盘算,说穿了,就是黑幕文学的另一种翻版。
文学作为人类精神活动的特殊形式,在重构人类生活及其可能性状态中,应该恪守必要的“兴味关怀”和“道德关怀”(利维斯语),而不能以肢解人类共同遵循的伦理秩序和价值观念为代价,过度书写低俗趣味的厚黑式人生,甚至将之标榜为某种生存“智慧”。套用梁实秋的话说,这是“文学的纪律”。事实上,在数千年的历史长河中,尽管受到实用理性的强大制约,中国文学所留下来的经典之作,绝大多数都真正地彰显了中国人的思想智慧和人格情操,并维护我们这个民族一直沿着较为健康的轨道发展着。而那些黑幕文学,不过是昙花一现的产物,并没有获得穿越时间的生命力。我们需要的是积极而柔韧的生命智慧,是能够承担民族发展使命和恢复人性尊严的智慧,而不是那种践踏人伦式的“酱缸文化”。
(作者单位: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
(责任编辑:王双龙)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