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骥《山带阁注楚辞》底本考辨
2014-09-29朱闻宇
朱闻宇
楚辞原文的校勘是注释的基础工作,选择合适的底本则又是校勘的前提。蒋骥《山带阁注楚辞》与王夫之《楚辞通释》、戴震《屈原赋注》被誉为清代“鼎足而三”楚辞学著作,欲探讨其注释的学术背景,需首先考察所用底本。
蒋骥《山带阁注楚辞·余论》序云:“余见闻甚尠,所阅前人批注,自汉王叔师《章句》,宋洪庆善《补注》、朱晦翁《集注》外,惟明莆田黄文焕维章之《听直》、衡阳王夫之姜斋之《通释》、嘉兴陆时雍昭仲之《疏》、周拱辰孟侯之《草木史》,本朝桐城钱澄之饮先之《诂》、丹阳贺宽瞻度之《饮骚》、莆田林云铭西仲之《灯》、嘉定张诗原雅之《贯》、宜兴徐丈焕龙友云之《洗髓》,约十余种。其间得失相参,别为分疏,兼抒未尽之怀。”①蒋骥所用的底本应在他所列示的诸本中。今取上述参考书目的七种,与《山带阁注楚辞》一并,比较八家注本②的原文,以此考察《山带阁注楚辞》的底本。
一、《山带阁注楚辞》所用底本考辨
八家注本的楚辞原文,从整体上来讲,宋代的洪本与朱子本的差异较大,洪本基本遵照王逸本,而朱子本对王逸本增字、减字、改字、字序调换多见。明清注本中,王夫之《通释》与洪本相近,黄文焕《听直》、钱澄之《诂》、陆时雍《疏》、林云铭《灯》、蒋骥《山带阁注楚辞》则与朱子本相近。
《山带阁注楚辞》的楚辞原文有6处与其他七家都不同,如下:
[1]《天问》:简狄在台,喾何宜?玄鸟致贻,女何嘉?
按:他本作“女何喜”,蒋骥改“喜”为“嘉”。蒋骥《余论》云:“旧本或作喜,按喜叶宜,非古韵。《汉礼仪志》引此作嘉,柳子《天对》亦云:胡乙鷇之食而怪焉以嘉,应从之。”③
[2]《天问》:悟过改更,又何言。吴光争国,久余是胜。
按:他本作“悟过改更,我又何言”,蒋骥删去“我”字。朱子本校语云:“一无‘我’字,非是。”《山带阁注楚辞·余论》云:“又何言吴光争国久余是胜,朱子本又上有我字。案我谓楚人言,楚何必以吴之胜为惧也?八字为一读,十二字为一句,与下何环穿自闾社丘陵爰出子文,句法相同,于义亦无害。然无我字似较简净,故从别本,但旧解俱于言字读断,而以我为原自称,既非立问之体,兼吴光以下八字,俱无安放处,必于又字一气读下,而后文义贯串,前后音节亦铿锵可诵,此意当为知者道耳。”④
[3]《九章·抽思》:道思作诵,聊以自救兮。
按:他本作“道思作颂”,蒋骥改“颂”为“诵”。刘永济《屈赋通笺》云:“颂本作诵,作颂者,古字通用也,此文‘作诵’,即《九辩》之‘学诵’,亦即《节南山》之‘家父作诵’,皆不比于琴瑟而歌之乐章也。”⑤
[4]《九章·怀沙》:材朴委积兮,孰知余之所有。
按:他本作“莫知余之所有”,蒋骥改“莫”为“孰”。此句下一句为“重仁袭义兮,谨厚以为丰。重华不可遌兮,孰知余之从容!”蒋骥或从“孰知余之从容”而改上句。
[5]《九章·橘颂》:闭心自慎,终不失过兮。
按:洪本作“不终失过”,朱子本作“终不过失”,蒋骥作“终不失过”。洪本校语云:“一云:终不过兮。一云:终不失过兮。”此句蒋骥未言明择字原因。
[6]《远游》:重曰,春秋忽其不淹兮,奚久留此故都。
按:他本作“奚久留此故居”,蒋骥改“居”为“都”。此句上文有“超氛埃而淑邮兮,终不反其故都。”疑蒋骥据此而改。
其中[2]句,蒋骥《余论》称:“又何言吴光争国久余是胜,朱子本又上有我字。……然无我字似较简浄,故从别本。”根据“朱子本上又有我字”、“从别本”的语意判断,蒋骥《山带阁注楚辞》的底本应为朱熹的《楚辞集注》。
二、明天启、崇祯朝避“由”讳与底本刊行时间
在八家注本比较中,另有“由”“繇”二字的不同值得重视。
《山带阁注楚辞》的楚辞原文中,出现了“由”“繇”混用的情况,共五处。《天问》“上下未形,何繇考之。”“何繇并投,而鲧疾修盈。”《惜往日》“独障壅而弊隐兮,使贞臣而无繇。”这三处的“繇”本字当为“由”。《抽思》“善不由外来兮,名不可以虚作。”《远游》“内惟省以端操兮,还应正气之所由。”这两处的“由”又作本字。
钱澄之《庄屈合诂》以上五句“由”皆作“繇”。其余注本以上五句“由”皆作本字。钱澄之注本“由”皆作“繇”并非孤例,明沈云翔《楚辞评林》八卷总评一卷,现有首都图书馆藏明崇祯十年(一六三七年)吴郡八咏楼刻本⑥,此本以上五处“由”亦作“繇”。
钱、沈为明末时人,注本中“由”作“繇”,当是避熹宗(天启,1621-1627年)朱由校、思宗(崇祯,1628-1643年)朱由检之讳。关于明末避“由”讳有如下两则材料:
清周广业撰《经史避名汇考》卷二十三载:“熹宗讳由校,天启元年正月从礼部奏:凡从木加交字者,俱改为较。惟督学称,较字未宜,应改为学政,各王府及文武职官有犯者悉改之。周广业案:初制尚不讳由字,后乃改为繇。”“庄烈愍皇帝讳由检,《日知录》:‘崇正三年礼部奉旨颁行天下:避太祖成祖及孝武世穆神光熹七宗庙讳。’”⑦
明何楷《诗经世本古义》卷十之上《大雅·假乐》“率由群匹”注云:“古文‘由’‘繇’通用,如‘由余’之为‘繇余’,‘许由’之为‘许繇’是也。繇本作,乃随从之义,则通用之说较为可信,但繇乃音謡,由则音犹,其音不叶,如何可通?今考说文有邎字,以行邎径为义,音与由同,然则凡用由字者,大抵从邎,通之耳。此字犯上讳,已通行天下改由为繇,惜当时议者考不及此。”⑧
由以上两则材料可知,明末避“由”讳自天启元年(1621年)开始持续到崇祯朝,共23年。蒋骥《山带阁注楚辞》原文中出现三处“繇”的讳例,二处“由”的原字。可以推断,所据的底本应为天启、崇祯两朝之间的明刊本。又《山带阁注楚辞·惜往日》原文“独障壅而弊隐兮,使贞臣而无繇”,蒋骥注曰:“由,无路自达也。”⑨《说韵》引此句:“《惜往日》‘使贞臣而无由’韵厨,《远游》吾‘将往乎南疑’韵浮。”⑩蒋骥注中的“由”又作本字,可见在他的观念中,“繇”本应是“由”,三处“繇”并非有意避讳。而“繇”“由”在《山带阁注楚辞》中混杂出现的情况,或许是因为“繇”“由”本通,蒋骥有所忽略,又或是以明刊本为底本作注后,校印环节出现的疏漏。
根据第一部分的考察结果以及天启、崇祯两朝避“由”讳的情况,可知蒋骥《山带阁注楚辞》的底本应为朱熹《楚辞集注》在明天启、崇祯两朝之间的刻本。
三、蒋骥在底本基础上对楚辞原文的改定
蒋骥虽然使用朱熹《楚辞集注》作为底本,但并非完全照搬,而是参考了前代各家注本,作了校勘和取舍。
1.楚辞选目的改定
朱熹针对王逸《楚辞章句》的选目认为:“七谏、九怀、九叹、九思,虽为骚体,然其词气平缓,意不深切,如无所疾痛而强为呻吟者。就其中谏、叹犹或粗有可观,两王则卑已甚矣。故虽幸附书尾,而人莫之读,今亦不复以累篇袠也。”⑪因此,删去上述四篇,增补贾谊二赋,择定篇目为《离骚》《九歌》《天问》《九章》《远游》《卜居》《渔父》《九辩》《招魂》《大招》《惜誓》《吊屈原赋》《服赋》《哀时命》《招隐士》。此外,朱熹又刊定晁补之《续楚辞》、《变离骚》二书,录荀卿至吕大临凡五十二篇,为《楚辞后语》。朱熹的楚辞选目在“假托屈原作品”、“代屈原立志”的方向开拓丰富了许多,但也造成对楚辞文体明晰性的削弱。
明代注家选目逐渐向屈宋作品集中。如明末清初钱澄之《楚辞屈诂自引》云:“然观王逸小序,则屈原所作原委分明,与诸作不相混淆也。……而所诂亦止于屈子诸作,因谓楚辞屈诂。”⑫可以看到,明以后的注家在楚辞注本选目上,把屈辞从楚辞作品中单独抽离出来注释研究的倾向。
蒋骥楚辞选目承继了明代的做法,只取屈原作品,他认为:“原赋二十五篇,情文相生,古今无偶,《九辨》以下,徒成效颦。晁录所载,弥为添足,今例不敢以唐突也。”⑬因此,蒋骥《山带阁注楚辞》的选目为《离骚》《九歌》《天问》《九章》《远游》《卜居》《渔父》《招魂》《大招》。
2.楚辞原文的改定
《山带阁注楚辞》除上文所列6处“与诸家皆异句”外,与《楚辞集注》还有如下4句相异处,也可以反映蒋骥的校勘工作:
[7]《天问》:女岐无合,夫焉取九子?
按:《楚辞集注》作:“女歧无合,夫焉取九子?”蒋骥改“歧”为“岐”。朱子本后文有“女岐缝裳”,与前文不合。王逸此处作“岐”,蒋骥从之。
[8]《天问》:厥萌在初,何所忆焉。璜台十成,谁所极焉。
按:《楚辞集注》作:“厥萌在初,谁所忆焉。璜台十成,谁所极焉。”蒋骥弃“谁”择“何”,应是从洪本。
[9]《九章·抽思》:愿遥赴而横奔兮,览民尤以自镇。
按:《楚辞集注》作:“愿遥起而横奔兮,览民尤以自镇。”汪瑗、黄文焕此处皆作“遥赴”,蒋骥从而改。
[10]《卜居》:宁超然高举,以保贞乎?
按:《楚辞集注》作:“宁超然高举,以保真乎?”黄文焕本作“贞”,蒋骥从之。
从10处蒋本和朱子本相异的楚辞原文可见,蒋骥在底本的基础上,博采诸家,对楚辞原文作了校勘,其原则概括起来有如下四条:“净省”,如[1]句;“合韵”,如[2]句;“前后文句对应”,如[4][6][7][8]句;“符合语言习惯”,如[3][5][9]句。
四、蒋骥对朱熹研骚成果的辩证接受
朱熹晚年所撰的《楚辞集注》是楚辞学史上重要的研究成果,在学术方法上是汉学向宋学转变的代表作品。蒋骥以《楚辞集注》作为底本,反映了此本在蒋骥注释过程中的重要地位,蒋骥在《余论·离骚》中说:“说离骚者,言人人殊,纷纶舛错,不可究诘。惟朱子集注特为雅驯。”可见蒋骥在比较诸家注释后对朱熹注释的认可。因此,底本对《山带阁注楚辞》的影响,不仅在楚辞原文的取用上,还在注释的方法、观点上。以下即略述蒋骥对朱熹研骚成果的辩证接受。
1.注释体例上的继承
蒋骥《山带阁注楚辞》设《余论》二卷,实受朱熹《楚辞辩证》的影响。
朱熹首设《楚辞辩证》一卷,把注论结合来注骚,称:“余既集王、洪骚注,顾其训诂文义之外,犹有不可不知者,然虑文字之太繁,览者或没溺而失其要也,别记于后,以备参考。”⑭把注、论从体例上分开设置,避免了不同文体杂糅造成的“文字之太繁,览者或没溺而失其要”的短,又能发挥文体各自的长处,互相发明,是一种辩证中和的有效做法。
蒋骥沿袭朱熹的注释体例,设置《余论》二卷,与《注文》相辅相成,贯通衔接。《注文》中常有“说见《余论》”、“别有《余论》”、“语具《余论》”等标示《余论》中有详尽探讨的文字。
2.比兴观的辩证接受
朱熹《楚辞集注》是其晚年理学思想体系成熟之后的著作,因此他把《楚辞》纳入《诗》学的关照范围,从追求理论系统性的层面上说是“一以贯之”,他说:“赋则直陈其事,比则取物为比,兴则托物兴词。……不特《诗》也,楚人之词,亦以是而求之。”⑮他依《诗集传》例,在《楚辞集注》中常附以“此章,赋也”,“比也”,“赋而比也”等论辞。
蒋骥的楚辞比兴观首先是承认《诗》《骚》具有先后的承继关系:“《骚》者《诗》之变,《诗》有赋、兴、比,惟《骚》亦然。”⑯因此,蒋骥在楚辞注释中有选择地吸收了一些传统《楚辞》比兴研究成果。如《东君》“举长矢兮射天狼”,朱熹释“天狼”为“星名,以喻贪残”⑰,蒋骥释为“小人”⑱,其意与朱子同。
然而,蒋骥对于采取《诗》学的比兴观来分析楚辞的方法持谨慎态度,他在《楚辞余论》中阐述了有限度地分析楚辞比兴的理论:“三百篇边幅窄短,易可窥寻,若《骚》则浑沦变化,其赋、兴、比错杂而出,故未可以一律也。”⑲如《九歌·东皇太一》蒋骥注云:“《九歌》所祀之神,太一最贵,故作歌者,但致其庄敬而不敢存慕恋怨忆之心,盖颂体也。亦可知九歌之作,非特为君臣而托以鸣寃者矣。朱子以为全篇之比,其说亦拘。”⑳蒋骥认为不可生搬硬套地处处附会比兴理论,人为地导致楚辞比兴过于泛滥的情况,这是对朱熹楚辞比兴观的辩证接受和发展。
3.屈原生年问题的驳论
屈原在《离骚》首四句记录了自己的出生:“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朱熹之前的注家认为“摄提”为岁,“孟陬”为月,“庚寅”为日,谓屈子之生,年月日皆寅。而朱熹始提出“摄提”为星名的观点,月日为寅,岁不必寅。
蒋骥主岁名说,对朱熹星名说予以驳斥:“朱子以摄提为星名,驳王氏太岁在寅之说。吴郡顾宁人非之曰:‘既叙生辰,岂有置年止言月日之理。’余按顾说良是,且古人删字就文,往往不拘,如《后汉·张纯传》‘摄提之岁,苍龙甲寅’。时建武十三年,逸尚未生,己有此号,可知摄提为寅年,其来久矣。朱子谓若以摄提为岁,便少格字,非通论也。况《史记·天官书》摄提星何尝不名摄提格乎?”㉑蒋骥认为朱熹拘泥于文法,而引起了叙述出生月日却不言及生年的文义不通,并以王逸之前即有“摄提”代称“摄提格”的用法反驳了朱熹“必为岁名,则其下少一‘格’字,而‘贞于’二字亦为衍文矣”的论点,认为屈原出生年月日皆在寅。
综上所述,《山带阁注楚辞》的底本为朱熹《楚辞集注》在明天启、崇祯两朝之间的刻本。蒋骥在底本的基础上,参考诸家注本,对楚辞原文作了校勘,对选目作了取舍。蒋骥吸纳了《楚辞辩证》的体例设置《余论》,并对朱熹的楚辞比兴观、屈原生年等楚辞学重大问题作了辩证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