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事”语源小考

徐君辉

一、“叙事”语源并初始义

若就语源考察，“叙事”又作“序事”，最早出现于先秦典籍《周礼》一书中。

《周礼·春官·大史》：

正岁年以序事，颁之于官府及都鄙，颁告朔于邦国。①

《周礼·春官·冯相氏》曰：

冯相氏掌十有二岁、十有二月、十有二辰、十日、二十有八星之位，辨其叙事，以会天位。②

《周礼·春官·保章氏》：

保章氏掌天星，以志星辰日月之变动，以观天下之迁，辨其吉凶。以星土辨九州岛之地，所封封域，皆有分星，以观妖祥。以十有二岁之相，观天下妖祥。以五云之物，辨吉凶、水旱降丰荒之祲象。以十有二风，察天地之和，命乖别之妖祥。凡此五物者，以诏求政，访序。③

上述三段引文中之“序事”或“叙事”，皆与上古占星术关系密切，与后世所云之“叙事”意义显别。其所注意者，实为日月星辰风云等天象变化。此天象变化既体现于岁时节次，所谓“正岁年以序事”者也；亦体现为诸天象之空间分布，所谓“辨其叙事，以会天位”者也；且天象变化与人间吉凶妖祥之间容有神秘对应关系，所谓“所封封域，皆有分星，以观妖祥”者也。然此日月星辰风云等天象结构及其运行规则远非常人所可知悉，乃当于特定之职守世家若冯相氏、保章氏、太史之流始堪洞其奥妙。而此数职守之人，考诸三代，尽属巫史神职人员，宜其每敬天命叙天时以通达人情庶政，所谓“凡此五物者，以诏求政，访序事”者也。因此之故，《周礼》书中之“叙事”或“序事”，既可指巫史职守人员次序天象变化规则，亦有次序人间庶务之义。此实即上古合天人而为一体之宗教精神。后世注者于此不甚了悟，乃有显别《周礼》“叙事”为二义者。如《周礼·春官·内史》云：

内史掌王之八访之法，以诏王治。一曰爵，二曰禄，三曰废，四曰置，五曰杀，六曰生，七曰予，八曰夺。执国法及国令之贰，以考政事以逆会计。掌叙事之法，受讷访，以诏王治。凡命诸侯及孤卿大夫则策命之。凡四方之事书，内史读之。王制禄，则赞为之。以方出之，赏赐亦如之。内史掌书王命，遂贰之。④

引文中内史所掌“叙事之法”，孙诒让云，“即《小宰》‘以官府之六叙正羣吏’，‘三曰以叙作其事’，此‘叙事’亦谓依百官府尊卑之次而作其职事，明与大史、冯相氏、保章氏‘叙事’为次序时事异也。”⑤孙诒让于此即据所叙对象明别“叙事”为二义，一为次序属天象变化之时事，一为次序百官府尊卑及其职事。考《周礼·天官·小宰》原文：

以官府之六叙正群吏：一曰以叙正其位，二曰以叙进其治，三曰以叙作其事，四曰以叙制其叙，五曰以叙受其会，六曰以叙听其情。⑥

于“六叙正群吏”句之义，贾公彦云：“凡言叙者，皆是次序。先尊后卑，各依秩次，则群吏得正，故云正群吏也。”⑦孙诒让所持意见，盖源于是。然《周礼·春官·内史》、《天官·小宰》两段引文所言“叙事”，虽指整理安排百官府尊卑秩序言，与传统儒家重爵齿之政治伦理适相契合，而与大史、冯相氏、保章氏次序时事者若有区别，然究其底，二者实相为表里。如前所析，大史、冯相氏、保章氏之次序时事必达乎人情庶政，所谓“以志星辰日月之变动，以观天下之迁，辨其吉凶”，亦即此义。盖就中国上古文化言，天体分布结构与人间社会结构于意义上实同其结构，故天象之变迁多被视作人事之机兆，而现实人情庶政亦与渺茫之天象若合符节。再者，次序百官府尊卑之内史，显属巫史集团，与冯相氏、保章氏、大史之职掌容有相互牵连处，故前汉史家司马迁于《报任少卿书》中云：“仆之先人，非有剖符丹书之功，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固主上所戏弄，倡优畜之，流俗之所轻也。”⑧司马氏此言虽为牢骚语，却道出上古史、巫同属神职人员之事实。而史既掌文书复掌祭祝之例，于先秦典籍亦非一例。《论语》：“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⑨包注释“史”字云：“史者文多而质少。”⑩刘宝楠《正义》释此注云：“史赞策祝，亦言史官辞多文也。是史有二，此注浑言未晰，莫晓其所主。策祝文胜质，则礼所讥‘失其义陈其数’是也。史官文胜质，则‘当时纪载，或讥为浮夸’者是也。”⑪刘氏所言“史有二”，乃就史职之分派流衍而言，若溯其源，上古巫、史本同源。故大史一职，除掌察天象、正岁年外，《周礼·春官·大史》亦言其有助祭之责：“大祭祀，与执事卜日，戒及宿之日，与群执事读礼书而协事。”⑫准此推断，内史之次序百官府尊卑，虽为人世事，实与冯相氏、保章氏等次序天象者貌离神合。盖天象之秩序足为人间百官府等级秩序之楷模，否定前者，后者赖以建立之形上基础亦即面临崩塌。故次序时事与次序百官，乃若硬币之有两面，于古人为异质同构之物，读者似不必如孙诒让氏过示区别，而当合以观之。

二、“叙事”后起义及其与史传之关系

然“叙事”之初始义虽如上述，而史职流衍，则渐侧重乎文字载记。如前所引《周礼·春官·内史》之文，内史不仅掌六叙之法，次百官府之尊卑，且兼及诸文书工作，如“凡命诸侯及孤卿大夫则策命之”、“凡四方之事书，内史读之”及“内史掌书王命”等，皆显与文字相关。后世史官专掌载记之职，当由此发展而来。至秦汉以降之主流文化，鬼神日淡，人事日张，巫史分流既定，向之次序时事者，复渐移诸人情庶政，向之次序百官尊卑之职守，亦复因政治纲常确定而失其专掌之必要。于是史家记事之文渐以发达，而“叙事”之义乃复转指史传文章结构条理遣词造句之用心。故班固《汉书·司马迁传赞》云：

“自刘向、扬雄博览羣书，皆称迁有良史之材，服其善序事理，辨而不华，质而不理，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⑬

引文中所言之“善序事理”，显就《史记》发论。而考“善叙事理”四字之义，则兼涵修辞、考据、态度三者。其修辞之美，则“辨而不华，质而不理”，彬彬称盛；其考据之确，则“文直”、“事核”，经久不易；其态度之诚，则美恶必录，褒贬副实。后世论史家之材，少有出此范围者。然此“叙事理”虽与今人所谓“叙事”略同，而仍有分别在焉。盖“叙事理”显非今世所云之讲述故事或叙写事件，其所叙之对象乃重在“事之理”，而非“事”之自身。“理”本治玉之名，许慎《说文解字》曰：“理，治玉也，从玉里声。”⑭引申之，则有“纹理”、“条理”之义。段玉裁注引戴东原《孟子字义疏正》曰：“理者，察之而几微，必区以别之名也。是故谓之分理。在物之质曰肌理，曰腠理，曰文理。得其分则有条而不紊，谓之条理。”⑮故“叙事理”之为义，乃重在揭示蕴含于“事”中之条理，使之合乎固有秩序，而远非单纯展现“事”之形貌。更者，“叙事理”之“事”，其具体所指亦与今世“叙事”之“事”同中有异。上古“史”、“事”、“士”、“仕”诸字字义容有相通处。《说文解字》“事”、“史”同部，既曰：“史，记事者也。”⑯复曰：“事，职也。”⑰而其释“士”字则云：“士，事也。”⑱段玉裁注《说文解字》“事”字条曰：“《郑风》曰：‘子不我思，岂无他事。’毛曰：‘事，士也。’”⑲注“士”字条曰：“《大雅》：‘武王岂不仕？’《传》亦云：‘仕，事也。’郑注《表记》申之曰：‘仕之言事也。士、事迭韵，引伸之，凡能事其事者称士。’《白虎通》曰：‘士者，事也，任事之称也。’故《传》曰：‘通古今、辨能不，谓之士。’”⑳据此，“事”之本义乃官之职掌，而众官职所掌事务颇繁杂，故引申为凡物之称，合乎本义为杂色牛之“物”的远引申义，故“事”、“物”二字可连称以指代天地万物。如是，则“事理”，非故事或事件之理明矣。刘向、扬雄二氏所以推服司马迁氏“善叙事理”者，自非仅重《史记》一书所叙事件之首尾完整而有条理，必更进一层，至乎事件人物背后之历史精神底蕴，故非兼修辞、考据、态度三者不可。司马迁氏《报任少卿书》自揭其编撰《史记》之宗旨，曰：“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㉑，似更堪作“善叙事理”一语注脚。盖史家之“善叙事理”略包三义：一曰事核可据，一曰修辞得体，一曰评断足法。事核可据虽难能可贵，亦属事之形貌；评断足法，方见藏诸事后之理，乃辨别史家识见高下之准绳；而修辞得体，是为联络事之形貌、内理之具，今人所谓文字功夫也。然此文字功夫大为今世倡言“叙事”者注目，远胜事理之推求，宜其与古史家之善叙事理者大异其趣。

然必欲考究史家叙事何以看重事理之推求，则当溯及“史”之源并“叙事”一语词于上古时代之初始义。如前所述，“史”“巫”本同源，皆属神职人员，故其职掌兼天人二端。若《周礼》所记大史、内史、冯相氏、保章氏之流，既仰观天象，复俯察人情，且坚信天象之秩序当为人间政治楷模，故其每致力于次叙天时，以为整理人情庶政尊卑秩序之先导。而此上古神职人员所仰望信服之天象秩序，实不啻被视作宇宙间亘古不变之真理，从之为吉为福，违之为凶为灾。迨至神道退、民智开，向之次叙天时人事以避凶趋吉者，乃转而推求过往史迹以为人事祸福之准绳。史家著述之文于是乎渐臻其盛。然史家述往事以为文，实借往事以求取人事兴亡成败之理，非为往事而往事也。因此之故，史家之叙事必以求事理为皓的，且其所谓之事理，实史家自信之人类社会发展规则，顺之则为吉为福，逆之则为凶为灾，其深层用心与上古神职人员次序天时者颇有相通相合处。于是乎，凡可由之以见历史兴亡成败之理者，莫非史家所叙之对象，初不必局局于情节完具之故事或事件也。此实中国传统史家叙事千载不易之指针。故唐刘知几于《史通·叙事》篇分析叙事之体时云：

“盖叙事之体，其别有四，有直纪其才行者，有唯书其事迹者，有因言语而可知者，有假赞论而自见者。”㉒

此四体与今人所谓之叙事大有区别。盖今日所谓之叙事，重在事之首尾完整，而刘氏之叙事四体，除“唯书其事迹者”一体与此相近外，如“直纪其才行者”、“假赞论而自见者”二体则近于人物品评；“因言语而可知者”亦仅重人物直白或人物对话，虽其始或与某特定事件相关，然史家之叙写，固可略事迹而存言语。

三、结语

综上观之，“叙事”一语词，源自上古巫史神职人员之次序天时并百官府尊卑秩序，渐发展至秦汉以降史家次序往事以为撰述。而无论前者抑或后者，“叙事”皆重在秩序之发现与建构。此就上古巫史神职人员而言，乃在发现天象秩序之尊崇，并因此以建构人间政治结构图景；就秦汉以降史家而言，则为发现过往历史演变之内在规则，并以此为评判现实政治社会之准绳及引领未来政治具体走向之指针。而秩序之发现与建构，实可视作意义之被发现与确立。于是，“叙事”之为叙事，非为单个或众多“事”自身形貌之展示，乃在对众多“事”相互关系并各自内底之意蕴的阐明，若上古神职人员仰望天穹时于日月星辰诸天象之空间位置的深刻观察并其共同构建之秩序的意义阐释。故“秩序”、“意义”等概念，是为中国史传叙事之题中应有义。复考察中国传统叙事之发展，史传叙事于唐宋之前乃绝对大宗；史传外之叙事，若魏晋小说者，亦皆受史传直接影响，若径视作准史传叙事，当不为过。迨至唐宋以降，通俗性叙事文体若话本小说、戏曲者炽兴，史传叙事之正统地位亦屹然不动，且更施影响于新兴通俗性叙事文体。因此，欲考求中国叙事传统，必先注目于次序往事之史传叙事；而欲明了史传叙事之精神，则必进求乎上古以次序时事为职掌之巫史神职人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