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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中宗诗坛综论

2014-09-29岳德虎

文艺评论 2014年12期

岳德虎

林庚先生曾说:“一切结果都蕴藏在原因之中,而人们却往往只见到结果;一切发展都包含在一个飞跃的起点上,这便是人们为之凝神的时候”(《步出城东门》)。作为中国历史上“最牛”的皇帝——唐中宗李显,先后在位两次6年,因“武韦之祸”和自身的无能,“不能罪己以谢万方,而更漫游以隳八政。纵艳妻之煽党,则棸、楀争衡;信妖女以挠权,则彝伦失序。桓、敬由之覆族,节愍所以兴戈,竟以元首之尊,不免齐眉之祸”(《旧唐书》卷七),历来为传统的史学家所鄙视扬弃。但这一时期却是我国诗歌发展的关键时期,胡震亨曾云:“有唐吟业之盛,导源有自。……中间机纽,更在孝和一朝。于时文馆旣集多材,内庭又依奥主,游燕以兴其篇,奖赏以激其价,谁鬯律宗,可遗功首?”(《唐音癸签》卷二十七);王世贞也认为“读中宗纪,令人懑懑气塞,惟于诗道,似有小助”(《艺苑卮言》卷二十三),可见在唐中宗时期,诗歌得到了很好的发展。若就其时具体诗作而论,不管是从结构体式、词汇意象,还是诗意题旨,在后世都得到了众多的肯定。不但确立了律诗的最终定型①,而且形成了“一代之文学”,成为盛唐之音“飞跃的起点”。

一、政治变换与诗人群的命运

唐中宗在位时间虽短,但在政治方面却屡遭巨变,其永隆元年被立为皇太子,在弘道元年高宗驾崩时即位,嗣圣元年二月便被武则天废为庐陵王,不过三个月,这表明他不但缺乏政治力量的支持,本身也缺乏足够的政治手段,甚至在“幽居别所”时,常常“惧不自安,每闻使至,惶恐欲自杀”(《旧唐书》卷五十一)。神龙元年(705年)二月,以张柬之为首的“五王政变”把中宗再一次扶上皇位,但其根本不能掌控政治的局势,因而他在登基后,便想方设法设法加强皇权,巩固其统治地位,于是引韦后、上官婉儿等后宫干预朝政;同时又联合诸武势力来共同打击“五王”。神龙二年(706年),中宗下诏“自谓勋高一时,遂欲权倾四海,擅作威福,轻侮国章,悖道弃义,莫斯之甚。……所以特从宽宥,咸宜贬降,出佐遐籓。晖可崖州司马,柬之可新州司马,恕己可窦州司马,玄暐可白州司马,并员外置”(《旧唐书》卷九五),五王由此湮灭。

在解除“五王”威胁的过程中,皇权非但没有加强,反而进一步削弱,其他势力却得到了加强。韦后乘机扩大势力,“方优宠亲属,内外封拜,遍列清要,又欲宠树安乐公主,乃制公主开府,置官属……颇干朝政,如则天故事”(《旧唐书》卷五十五);武氏宗族以武为代表,借助韦后的势力不断干预朝政,“三思令百官复修则天之政,不附武氏者斥之,为五王所逐者复之,大权尽归三思矣”(《资治通鉴》卷二〇八);安乐公主更是“恃宠骄态,卖官介狱,势倾朝廷,常自草制救,掩其文而请帝书焉,帝笑而从之,竟不省视”(《旧唐书中宗韦庶人传》)。这些政治集团大肆营私,废弛纲纪,政治危机不断涌现并发酵。景龙元年(707年)7月,深感危机的太子李重俊发动政变,诛杀武氏父子,促使中宗进一步认识到皇权与生命的飘摇,关键时期虽以萌荫豁免,但却为韦后势力的扩张提供了契机,大量收罗武氏党羽余孽,同时借助安乐公主,大肆打击异己分子,一步步向皇位进逼,中宗尽管明白时局的问题,但已无力回天,景龙四年六月,便被韦后等人轻易毒杀。

唐中宗当朝的政局混乱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与“武周革命”有着必然联系,直接导致各股政治势力的此起彼伏,这对于当时的文人来说,更是岌岌可危,命运多舛,甚至多次遭贬或流放。神龙元年(705年),“朝官房融、崔神庆、崔融、李峤、宋之问、杜审言、沈佺期、阎朝隐等皆坐二张窜逐,凡数十人”(《旧唐书》卷八二),几乎当时所有文人无一幸免,韦承庆贬高要,房融流高州,韦嗣立贬饶州,宋之问坐二张贬泷州,沈佺期受贿与附二张遭贬驩州,杜审言流峰州,阎朝隐因附流崖州,王无竞坐张易之遭贬岭南,李峤坐附二张逐通州,苏味道贬眉州,崔融坐张氏兄弟左迁袁州,韦元旦贬感义,刘允济坐于张易之款狎左授青州,刘宪贬渝州,郑愔贬宣州。尽管如此,这些文人并没有因被贬而丧失“竞进干利”和“经世致用”的仕进热情,“两地江山万余里,何时重谒圣明君”(沈佺期《遥同杜员外审言过岭》)唐中宗的多次大赦和对文学的推崇使他们屡屡燃起“东山再起”的希望。中宗景龙二年(708年)设立的修文馆,大开文学仕进之门,让宦海浮沉中的诗人群似乎找到了经世致用的机会,在“天下靡然,争以文华相尚,儒学中谠之士莫得进矣”(《资治通鉴》卷二零九)的境遇中,“赓歌时继,上好下甚”,有力地推动了诗歌的发展。

二、诗人群的人生意识与文艺转化

景龙文人历来被史学家认为普遍人格低下,缺乏骨鲠之气,因而表现在诗歌中便多有谄媚、少有刚健之作。但是如果将他们的人生意识放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来考察,就会发现,中宗诗坛的诗人是生存在“武后随心所欲的施政,蓄意利用宗派主义,完全不顾道德和原则操纵政治,无情冷酷、肆无忌惮和政治上的机会主义,对于敌人和对手往往表现出极度的残忍和报复心”②的阴影之下,“太后临朝独断,威福任己,皇帝上表,徒使速吾祸也’”(《旧唐书》卷八十七),一句话便速祸亡身,皇帝求情更是加快身死。在这样的恐怖背景下,如何生存才是文人人生的第一要务。

中宗秉政以后虽然多次大赦,大力推掖文士,但并没有改变现实社会的残酷,依附“二张”的“后遗症”及影响不断更改着诗人们的命运,韦后及家族、诸武势力、前朝重臣等政治集团的此起彼伏,还是让学士战战兢兢。尽管中宗非常重视文士的文学才能(景龙二年置二十四大学士),这些文人对中宗也感激涕零,“今日陪欢豫,还疑陟紫霄”(宋之问《春日芙蓉园侍宴应制》),但朝廷的混乱政治仍然深刻影响者文士的前途,如宋之问因依附“二张”左迁泷州参军,后谄事太平公主见用,但及安乐公主权盛,复往谐结,下迁汴州长史;睿宗时以狯险盈恶诏流钦州,最终赐死桂州。因此,宦海的浮尘让景龙学士遍尝人世之沧桑,在新的历史条件下,或对传统的功名意识作出总结和呼应,或在政治变幻中生发对逐臣贬庶不平的质疑,或在与山林的对话中获得逍遥隐逸之感,将对人生意识的体认达到一个传统与变化同在,理想与现实融合的高度,从而为“盛唐气象”的到来做好了创作主体内在精神的准备③。

1.传统的功名意识

这一时期的诗人大都由科举而入仕,庶族寒门的出身经历使他们更加注重功名意识,“有志之士,在富贵之与贫贱,皆思立于功名,冀传芳于竹帛”(《旧唐书》卷九十六);“怀全德以自达,裂山河以取贵”(卢藏用《答毛杰书》);而李峤在《自叙表》中更明确述说自己的功名意识:“臣以蒙鄙,遭逢休历,陛下降非常之遇,垂不次之思届,擢处崇班,超登近侍。上感皇明识遇之厚,下忧忝冒负乘之责,常愿肝脑涂地,以报所天,魂魄归泉,不忘结草。至于欲披诚款,曲尽智能,竭心本朝,输力明主:此臣日夜之所思念,胸襟之所蓄积,岂敢更为进退,苟事廉隅,固守跚谦,坐饰边幅”,基本代表了这一时期文士的功名心声。这些文士仕进热情普遍高涨,政治追求成为他们终生的目标,即使被贬,也并不改变他们的功名意识,“秋燕将辞,必徘徊于大厦;老马虽去,终顾步於华轩”(李邕《辞官归滑州表》)这就直接影响到他们的诗歌创作,不管是志得意满,还是贬庶下僚,强烈的功名意识始终都贯穿于他们的字里行间,“陛下制万国,臣作水心人”(崔融《三日曲水宴应制》),“窃羡能言鸟,街恩向九重”(张说《广州萧都督入朝过岳州宴饯得冬字》),时时带给他们无限的光明和希望:“伫见燕然上,挥毫颂武功”(李峤《饯薛大夫护边》)。

2.贬谪的逐臣意识

唐中宗在“五王政变”以后,便着手整治前朝旧臣与“二张”之余孽,神龙元年正月,凤阁侍郎韦承庆、正谏大夫房融、司礼卿崔神庆等下狱;二月,左散骑常侍、谯王重福贬濮州员外刺史;三月,唐奉一配流,李秦授、曹仁哲并改与岭南远恶处,一干朝臣多数被贬,特别是依附二张的“珠英学士”,几乎无一幸免流于蛮荒之地,这就形成初唐一个特殊的诗人群体一一逐臣诗人群。昔日裘马扬扬的宫廷宴乐与蛮荒鬼蜮的贬谪生活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南方的异样风情和人世沧桑给予了他们更为广阔的诗作空间和创作题材,从而在审美趣味上突破了宫廷应制诗的局限与范式,“六朝余绪”的沉淀与光怪陆离的传说,特别是以屈原为代表的骚赋文学精神,让他们的诗歌在穷山恶水中寻求一份精神的感召,与中国传统逐臣意识中的“骚怨”精神向融合,“但令归有日,不敢恨长沙”(宋之问《度大庾岭》),从而显示一种历史的张力——贬庶之路的艰险与人生仕途的无常,从而为他们的诗作提供了更为充足的情感意趣,促使他们在感叹哀怨中开启对人生命运的重新思考。他们把在宫廷中锻就的艺术技巧与传统诗骚精神勾通,以生气灌注的逐臣意识,提升了诗歌艺术的大幅度跃升,“不能怀魏阙,心赏独泠然”(沈佺期《早发平昌岛》),极大地释放了创作能量与艺术才华,创作了近300首的贬谪诗④,成为中宗“一代文学”最具典型的驱动力。

3.逍遥的吏隐意识

景龙宫廷风云变幻,文人深感宦海浮沉,甚至朝不保夕,使其对人生的走向产生了深沉的思考,选择什么样的处世方式是他们不得不面临的首要生存问题。而东方朔的“染迹朝隐,和而不同”——“避世金马门”就为初唐的士子提供了一条存身之道:形在魏阙而心游江湖,在经世致用的传统情感观照下,直接以东方朔为“高标”:“臣朔真何幸,常陪汉武游”(崔湜《幸白鹿观应制》),他们不再把隐逸看作是与现实政治相对抗的手段,而是视为一种能以乐观洒脱的态度、按自己的兴趣选择理想中的生活方式,“出处之情一致,筌蹄之义两忘”(王勃《夏日宴张二林亭序》),特别是在中宗的推助下,“把初唐的游赏风气和以隐逸为雅言的诗歌创作推到了顶点,并且以最明确的语言提出了初唐士人最为理想的人格追求”⑤,“非吏非隐晋尚书,一丘一壑降乘舆”(刘宪《奉和圣制幸韦嗣立山庄》),号称“丘壑夔龙,衣冠巢许”的韦嗣立“体含真静,思协幽栖;虽翊亮廊庙,而缅怀林薮”(张说《东山记》),真切地反映出中宗时期士人对于自己理想人格最为清楚的认识,将朝与隐自然完满地统一在山池别业中,以一种无可无不可的态度消弭了士人长久以来仕隐两难取舍的困惑,在一定程度上调和了士人仕隐的矛盾心理困境,特别是山庄别业的休沐宴集,更成为初唐士人朝隐表现的最佳方式。即使坐“二张”被贬,此种意识也并不泯灭,“南中虽可悦,北思日悠哉。……何当首归路,行剪故园莱”(宋之问《早发始兴江口至虚氏村作》)。

三 中宗诗坛的时代特征与流变走向

唐中宗尽管在位只有5年,但“中兴之主,熙洽右文,赏鉴光景”(程涓《千一疏》卷八《文苑编》),不仅扩大赓歌时继的范围,而且大力提升诗人的宫廷地位。虽没有摆脱政治混乱的余续,但却在诗歌上呈现出明显的时代特征和流变走向。

1.宫廷内外的合流

“五王之变”把中宗推向了权力最高峰,同时也对前朝旧臣产生了消极的影响,因坐“二张”而遭贬庶的“珠英学士”尽管心怀不满,但武后时的“日夕谈论,赋诗聚会”(《旧唐书》卷一百二)仍然让他们念念不忘,“何年赦书来?重饮洛阳酒”(沈佺期《初达欢州》)。因此在流放过程中,他们用在宫廷赋诗锻炼出来的创作技巧和范式大量用于诗歌的写作,“岭外音书绝,经冬复历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宋之问《渡汉江》),“音韵吐含,温婉不迫;姿态流媚,生溢行间;王、岑由此准绳,钱、刘亦共嗣续。唐代正音,端在是尔”(卢王溥《闻鹤轩初盛唐近体读本》),显露了盛唐品格的先声。而随着中宗的大赦和修文馆的设立,这些被贬文人不久便陆续召回,崔融回任国子司业,李峤年底入朝,杜审言于景龙二年(707)回京,沈佺期于景龙元年(707)诏归,被贬的宫廷诗人再次重聚宫廷,特别是中宗对于诗歌的大力扶持⑥,宫廷赋诗又蓬勃发展起来,在中宗的支持和影响下,登山临水,游赏别业,一时蔚为大观。“春幸梨园,夏宴蒲萄园;秋登慈恩浮图;冬幸新丰……忘君臣礼法,惟以文华取幸”(《新唐书·李适传》)。此时的欢腾并没有让众多学士忘记“贬庶”的经历,使逐臣更清醒的认识宦海的浮尘和人世的沧桑,“战鹢逢时去,恩鱼望幸来”(沈佺期《奉和晦日驾幸昆明池应制》),这就在旧有的程式惯例中孕育出了新的基因,把宫廷内外的诗风融合起来,在宫廷应制诗中渗入深沉的沧桑意识,在瑞气端详中透露出人生无常的深沉况味。

2.由阿谀谄媚转向托物寄兴

景龙诗人的创作环境与贞观、高宗武后时期有了很大的不同,使宫廷诗人的主体品格和创作趣味发生巨大变化,大赦与贬庶只在朝夕之间,因坐被贬更是屡见不鲜。因此,景龙诗人不管是皇亲贵族,还是科举新宠,都对自己的前途充满了忧虑,“不知何岁月?得与尔同归”(韦承庆《南中咏雁》),时时流露难言的惆怅,“尔何按国章,无罪见呵叱”(沈佺期《被弹》)。中宗设置的二十四学士尽管“掌详正图籍,教授生徒;朝廷制度沿革、礼仪轻重,皆参议焉”(《新唐书》卷四七),学士的地位看似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提高,但中宗真正的目的却是进一步扩大拓展自己重视词臣的号召力和影响力,以方便其团结交接更多朝臣,并通过其最大限度地减少朝臣百官对李韦联合政权的抵触⑦。因此,重新回归朝廷让他们常有“殷勤御沟水,从此各东西”(李峤《送李邕》)的余悸,但作为庶族出身的士子,其建功立业的希望并未磨灭,在“以文华取幸”的观照下,于宫廷内外的合流中一扫谄谀媚附之气,转而托物寄兴,将“济世之情”融入唱酬之中,从而推动了诗风的转变,中宗景龙三年晦日幸昆明池应制中,宋之问的《奉和晦日幸昆明池应制》,“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以天然壮丽为本,动静结合,一气呵成,“犹陟健举”最终获胜,这一审美标准的确立,直接促进了景龙诗坛从争构雕刻转向雄丽健举的转变,构成了盛唐气象、盛唐之音的前奏曲⑧。

3.“女性”趣味与“雅体”的兴盛

中宗长期受到武则天、韦后、太平公主、其长宁公主、安乐公主及上官婉儿的影响和控制,宴饮庚歌赋诗多以她们的喜好来选定题材和范围,“数赐宴赋诗,群臣赓和,婉儿常代帝及后、长宁安乐二主,众篇并作,而采丽益新;又差第群臣所赋,赐金爵,故朝廷靡然成风。当时属辞者,大抵虽浮靡,然所得皆有可观,婉儿力也”(《新唐书·后妃传上·上官昭容》);因而在宫廷宴会庚歌赋诗时,皇室国戚和上官婉儿的审美趋向就明显处主流地位,而“每游幸禁苑,或宗戚宴集,学士无不毕从,赋诗属和,使上官昭容第其甲乙,优者赐金帛”(《资治通鉴》卷二〇九),上官婉儿不仅捉刀代笔,并且作为评判激赏的标准,这些赋诗就不可避免地要追随她的审美标准,而其诗歌渊源于上官仪的绮错婉媚,继承了雅致的风韵,立意明朗自然,写景尖新精巧,用词状整高亮,藻饰绮丽明媚,行文峭峻挺拔,“时人咸讽诵之”(《旧唐书·列传第一》),成为这一时期诗风的标志性人物。这就直接促进了此时宫廷诗歌的审美创作情趣向其靠拢,如宋之问的《立春日侍宴内出剪彩花应制》中的“金阁妆新杏,琼筵弄绮梅。……蝶绕香丝住,蜂怜艳粉回”,“金阁”—“琼筵”、“新杏”—“绮梅”、“蝶绕”—“蜂怜”、“香丝住”—“艳粉回”,用语明媚柔婉,刻画尖新逼真,寓意自然细腻,同具“雅体”意味;而有“燕许大手笔”之称的张说与苏頲也深受其影响,“灵东沼初阳疑吐出,南山晓翠若浮来”(张说《《侍宴隆庆池应制》》)、“细草偏承回辇处,飞花故落奉觞前”(苏颋《奉和春日幸望春宫应制》),在风格与神韵等方面受上官婉儿“雅体”的影响则更为明显。

四、中宗诗坛的诗学意义

纵观中宗诗坛之社会背景、诗人组成、创作题材、审美趣味、价值取向等质素,其足以“仰承贞观,弥见周留;俯待开元,先咀意旨;旷代高之,无以为过”(徐献忠《唐诗品》卷上),诗学意义大致有以下三端:

1.“初唐之渐盛”的完成

高棅在《唐诗品汇》中认为“神龙以还,洎开元初,陈子昂古风雅正,李巨山文章宿老,沈、宋之新声,苏、张之大手笔,此初唐之渐盛也”,明确了中宗时期诗歌的要义所在。从诗歌创作的实践来看,陈子昂于久视元年(700年)因段简构陷狱死,但其标举兴寄、风雅的诗学标准却已发轫,《感遇》诸篇与《登幽州台歌》“清雄为骨,绵秀为姿,设色妍丽,寓意苍远,……沈、宋堂皇,悉皆袓构于此”(毛先舒《诗辩坻》卷三),且“首倡高雅冲淡之音,一扫六代之纤弱,趋于黄初建安矣,太白、韦、柳继出,皆自子昂发之”(刘克庄《后村诗话》卷一)。李峤上元二年(675年)制策甲科,后以文章受知武后,并领修《三教珠英》,景龙三年(709)擢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朝廷每有大手笔,皆特令峤为之”(《旧唐书》卷九十四),其“其仕前与王勃、杨盈川接,中与崔融、苏味道齐名,晚诸人没,而为文章宿老,一时学者取法焉”(《新唐书》卷一百三十六)。沈佺期长安二年知贡举至宋之问景龙二年(708年)知贡举,正式将“新声”命名为律诗,以科场法令固定,作为进士试诗的体式,因而“至沈詹事、宋考功,始裁成六律,彰施五色,使言之而中伦,歌之而成声,缘情绮靡之功,至是乃备”(《全唐文》卷三百八十八)。张说于景龙二年(709年)擢兵部寺郎,苏颋于景龙元年(707年)任中书舍人,二人深得中宗赏识,“燕公之文,如梗木楠枝,缔构大厦,上栋下宇,孕育气象,可以变阴阳而阅寒暑,坐天子而朝群后;许公之文,如应钟攀鼓,笙簧悼磐,崇牙树羽,考以宫县,可以奉明神,享宗庙”(皇甫湜《谕业》)。因而“自景龙后,与张说以文章显,称望略等,故时号‘燕许大手笔’”(《新唐书》卷一百三十八)。故初唐之渐盛完成。

2.“专门之学”的发轫

初唐实行的科举制度沿用隋朝,但又略有变化,《封氏闻见记》卷三记载“国初,明经取通两经,先帖文,乃按章疏试策十道;……进士试时务策两道”。《通典》卷十五记载“自是士族所趣向,唯明经、进士二科而已;其初止试策,贞观八年诏加进士读经史一部”,《封氏闻见记校注》卷三记载“冀州进士张昌龄、王公瑾并有文辞,声振京邑。师旦考其策为下等,举朝不知所以。及奏等第,太宗怪问无昌龄等名。”这说明唐初的科举考试把策文作为录取进士的标准,而策文的高低是由文章的词华来认定的,这就开启了文学取士的开端。高宗咸亨年间(670-674),王勃虽然在《上吏部裴侍郎启》中提到“伏见铨擢之次,每以诗赋为先”,但并没有实质的效果。上元元年(674年),刘峣上疏“古之作文,必谐风雅;今之末学,不近典谟”(《通典》卷一七),仪凤三年(678年),魏元忠也认为“谈文者以篇章为首而不问之以经纶”(《旧唐书》卷九二),而“至调露二年(680年),考公员外郎刘思立始奏二科并加贴经”(《通典》卷一五),并被高宗准奏实行,但这种加试没有持续多久,因武则天重视吏干之士而非文学之臣,“寻以则天革命,事复因循”(《唐遮言》卷一)。中宗复位后,进士科加试贴经和杂文立即得到恢复,“神龙元年(705年)方行三场试,故常列诗赋题目于榜中矣”(《唐遮言》卷一),三场试“先贴经,然后试杂文及第”(《唐六典》卷四),具体标准为“试杂文两首,策时务策五条;文须洞识文律,策须义理惬当者为通”(《唐六典》卷二),至此,以诗赋取士始发轫,成为“专门之学”。

3.“盛唐气象”的先导

关于盛唐气象的形成,学界基本都认为“盛唐气象”是历史上空前强大的唐帝国文治武功极盛与古典诗歌高度繁荣成熟所结出的硕果⑨,而中宗时期则是这一气象形成的关键时期。神龙二年(706年)的“鸣沙之战”不但改变了武则天的消极防御,展示了中宗的积极反攻,而且在景龙元年(707年)打败突厥,从而使唐朝对突厥占据了绝对的优势,基本恢复了边境的安全⑩;景龙四年(710年),唐中宗养女金城公主嫁吐蕃赞普尺带珠丹,这就保证了国家的国防和人民生命财产的安全,据《大唐新语》卷八记载,神龙之际的京城正月望日,盛饰灯影之会。……文士皆赋诗一章以纪其事。作者数百人,味道诗“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利贞诗“九陌连灯影,千门度月华……更逢清管发,处处落梅花。”崔液诗“今年春色胜常年,此夜风光正可怜。鳷鹊楼前新月满,凤凰台上宝灯燃”,不仅体现出当时都市生活的繁华,更寓意着是中宗朝文治武功的折射。因而张说在《唐昭容上官氏文集序》赞叹道“自则天久视之后,中宗景龙之际,十数年间,六合清谧,内峻图书之府,外辟修文之馆。搜英猎俊,野无遗才,右职以精学为先,大臣以无文为耻。每豫游宫观,行幸河山,白云起而帝歌,翠华飞而臣赋,雅颂之盛,与三代同风”,中宗神龙、景龙年间的写景诗着重渲染国富民强、君臣同乐,如《奉和春初幸太平公主南庄应制》、《奉和春日幸望春宫应制》、《侍宴安乐公主新宅应制》等,不但被认为是“自是一家句法”(葛立方《韵语阳秋》卷九),而且“体多整栗,语皆雄伟,其气象风格乃大备矣”(许学夷《诗源辨体》卷十三),为盛唐气象的形成做好了极佳的铺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