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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原小说的语言风格探究

2014-09-21

关键词:马原小说语言

温 瑜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文学要摆脱政治束缚、回归文学本身的呼声日高,新时期小说在经历了伤痕文学对现实主义复归潮流的开启、反思文学对建国30年社会发展的冷静思索、改革文学对时代政治的迅速反应、寻根文学对传统文化的重新审视后,迎来了令当代文坛震撼的先锋小说。马原小说的“叙述圈套”开创了中国小说界“以形式为内容”的风气,向传统的文学观念和审美习惯作了无声而又有力的挑战,奠定了他先锋小说先驱的地位,对中国当代文学的发展起到了重要影响。近30年来人们对他小说的研究大多放在评论其小说的意义、对西方理论的借鉴、小说叙述或虚构的艺术上,极少人分析其小说的语言风格特征。其实,“文学最终是被语言叙述出来,文学是一个语言的事实”[1],分析马原的小说语言风格对于理解“先锋小说”的创作理念和发展趋势极其重要。

一、语言风格之表现

简约,即简洁、简练,就是刘知几所说的“文约而事丰”[2]、姜夔所说的“句中无余字,篇外无长语”[3],如鲁迅的小说和杂文、闻一多的诗、老舍的戏剧和小说等。朴实,又叫质朴、平实、平易,不靠修饰,不事雕琢,不加渲染,少用描绘类的语词和修辞手法,显示出一种自然、质朴的美,如孙犁的小说、艾青和臧克家的诗、周恩来和邓小平的一些政论文章等。明快,即直率、显豁、明朗,如同竹筒倒豆子,不隐不藏,如王充所言“口则务在明言,笔则务在露文”[4],叫人一看就懂,给人一种爽直、明晰之美,例如赵树理的小说、田间的诗、魏巍的散文等。从风格形成的语言要素和超语言要素来看,马原的小说语言表现出简约、朴实、明快的风格。

(一)语汇:平实、多用直义

马原的小说在词语的选用上力求平实、自然、生动,不事雕饰,不尚词彩,词义明晰,多用直义,例如:

你看我有多大年龄。说你第一眼时的直观判断。不要怜悯我。不要说那些想使我高兴一点的话。不不。我说了别这样。

这里有镜子。有水。我每天都能看到我。可是我不知道我是否显得衰老。我不知道别人到我这个年龄时的样子。你告诉我实话。你应该知道这没有关系的。我早就从你们的世界里退出来了。那个世界是你们的。

有三十年了。也许四十年。我没去计算时间。时间没法计算。昨天跟今天一个样。今天跟明天一个样。你记不住重复了许多次的早上和晚上。山绿了又黄。我是记不住了。

我是个哑巴。这里人都当我是哑巴。我到这里就再没说过话。我怕我早把汉话忘了。跟你说这些话的时候我敢肯定我还记着。有些事会了就忘不了。游泳就是这样。我七岁那年学会游泳。那好像是一百年以前的事了。不是地道汉族。我爸亲是个做生意的印度人。[5]136-137(《虚构》)

上述语料共299字,方言词1个,古词语0个,专用词语0个,惯用语0个,外来词语0个,成语0个,歇后语0个,谚语0个,格言0个,形象性、感情性词语0个,派生意义的词语0个,其余的都是平平常常、没有什么华丽的口语词,平淡无奇、朴实自然、明白如话,表现出简约、朴实、明快的风格。

(二)句子:精约,内涵丰富,多用口语

马原的小说的句子结构单纯、短小精悍,不乱加修饰语,多用简单的口语,甚至不用凝练的表达句式,如成分兼用句、词语并列句、紧缩句等,“我从来不说含糊话,我知道含混的语言可以造成效果,莫测高深吧。我也不渲染让读者理解吃力的所谓氛围。我用口语白话,我敢说我的话没有一句你不明白——局部逻辑是吗?”[6]例如上述语料:共299字,35句,平均每句8.54个字,句子短小,结构简单,全是口语,没用形容词之类的附加语,句子之间也没用成套的关联词语联系,全是单句、陈述句,其中有8句省略句,没有变式句,给人一种亲切平易、通俗活泼的感觉,充分显示出朴实平易的语言风格。

(三)修辞:少用修辞

修辞在语言风格的形成中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运用夸张、排比、反复、反诘和联珠等有助于形成豪放、雄浑的风格;运用婉曲、双关、拈连、反语、借代和比喻等有助于构成蕴藉含蓄的风格;运用仿拟、反语、双关、借代、拈连、夸张、比喻、析字、降用等有助于构成幽默的风格;不用或者少用修辞方式,语言就显得质朴、平实、明快。我们对马原的6篇小说进行了统计:

?

由上表中可见:马原的小说很少用夸张、比喻、拟人等形象描绘类的修辞方式,主要用平实的语言,如实地进行描写,即使用了极少量的比喻和拟人,其修辞方式一般都是明白易懂的,因而语言体现出质朴、平实、明快的风格。

(四)谋篇布局:精当明白,干净利落

马原喜欢给小说分章节或分列小标题,往往段落短小,结构清晰、层次分明,容易使读者看懂全文的内容。例如:《拉萨河女神》分7章,59段;《死亡的诗意》分16章,370段;《骡骑兵上尉》分13章,492段;《冈底斯的诱惑》分15章;《喜马拉雅古歇》分7章;《游神》分9个小标题:契米二世,乾隆六十一年,印度莎丽,祖宗的遗嘱,另一种说法,讲故事的故事,口头合同,满月的阴谋,结局或开结,共219段;《琢磨》分6个小标题:开场白,潇潇也是一种风度,单方面对话,九曲连环,颠倒,退潮,共155段;《黑道》分3个小标题:矮子老桑,短故事也不好讲,梦里结束的故事,共118段。

马原的小说精当明白还体现在他常常把作者本人、叙述者和叙述对象三者混为一体,他会直白地告诉你小说的主要内容、创作的目的,跟你讨论小说人物的身份、小说的结局、小说创作的技巧。例如《冈底斯的诱惑》在刚叙述完猎熊的故事后,作者就与读者讨论小说人物的身份:“现在要讲另一个故事,关于陆高和姚亮的另一个故事。应该明确一下,姚亮并不一定确有其人,因为姚亮不一定在若干年内一直跟着陆高。但姚亮也不一定不可以来西藏工作啊。不错,可以假设姚亮也来西藏了,是内地到西藏帮助工作的援藏教师,三年或者五年。就这样说定了”[5]91。接着介绍陆高和藏族姑娘,然而又明确告诉读者故事的主要内容“声明不是爱情故事”[5]91。在叙述完故事之后,作者又与读者讨论写作方法和写作技巧问题:“在一篇小说中这样长篇大论地发感慨是很讨厌的,可是既然已经发了,作者自己也不想收回来,下不为例吧”[5]97。在十五章小说应该结尾的时候,作者又与读者讨论关于这篇小说的 “一些技术及技巧方面的问题”[5]127,而且明确告诉读者这篇小说“似乎是三个单独成立的故事,其中很少内在联系”[5]127。

二、语言风格之形成

“文革”中曾产生过的幻灭感和80年代社会转型期产生的困惑感使得一批作家的心理与西方现代派作家有了共鸣,改革开放西方文学理论和作品的大量引入又为他们的学习和借鉴创造了条件。因此,20世纪80年代前后出现了向西方学习的热潮。马原、莫言、残雪等创作的“现代派小说”“先锋小说”从哲学思潮到艺术形式都显示出明显的超前性。“主题的对于具体现实社会政治问题的超越,艺术上摆脱‘写实’方法的拘囿,以追求‘本体意味’的形式,即‘永恒意味’的生存命题:这在当时成为很有诱惑力的目标。”[7]马原的小说理论和技术几乎全部来源于西方现代派小说。他喜欢西方文学,在1986年就宣称自己读过“几千本洋书”,而且在他列出的“曾经影响我创作的作家和作品”(83部作品、53位作家)中,西方作品有77部,作家有52位[8]。其中有四位对他影响最大:

在小说创作视角与时态两个方面上主要得益于法国的“新小说派”作家罗伯-格里耶。格里耶憎恨全知视角,强调作家的高度主观性,无法忍受作家把小说置于过去时态。马原批判性地接受了他的写法:“另外一些聪明的作家比如海明威和我,我们只是利用由这种不寻常的创作方法把读者导入幻觉状态,让他们以为是在共同参与,这是个复杂的对象心理学话题。作家自己应该比读者明白这是一种手段(手法)或把戏,不要自己编撰之后先把自己骗过了。”[9]17

在小说的虚构与真实的处理上主要得益于德国剧作家、戏剧理论家布莱希特的“间离方法”(又称“陌生化方法”)。 它的基本含义是利用艺术方法把平常的事物变得不平常,揭示事物的因果关系,暴露事物的矛盾性质,使人们认识改变现实的可能性。马原已清醒地认识到了20世纪末读者逆反心理的抬头,因而提出了解决方法:“我以为布莱希特的间离理论是应运而生,恰好作为世纪初小说创作逐渐玄学化趋势的反动,虽然布莱希特主要是作为戏剧家而非小说家活跃于文坛的。间离学说强调艺术创作的虚拟性质(非真实),不单讲了实话,解除了读者的戒备意识,而且(也是更主要的)把读者巧妙地导入一次新的逆反状态中去,最终成功地达到了作者的初始愿望。”[9]20

在写作技法上主要受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的影响。“与利用逆反心理以达到效果有关的,是每个写作者都密切关注着的多种技法。最常见的是博尔赫斯和我的方法”[9],这些技法有:在提供可信的故事细节的前提下,强调虚拟;故事中套故事的套盒方法;引入第二人称作叙述等。

在语言的简约上主要得益于美国的小说家海明威。马原认为“真正把心理学贡献成功地运用到创作过程深层的是被称为伟大文体家的海明威”[9],他的小说的简洁充分吸收了海明威的“冰山理论”,其核心内容就是:实体经验的省略。即从纷繁复杂的社会生活中撷取最有特征的事件和情节,最大限度地隐藏自身的思想和情感,用简洁凝练的文字,客观地描绘出一幅幅生活画面,构成表面可见的“八分之一”,而“水下八分之七”则留给读者去想象、挖掘。本着这种“冰山原则”,海明威小说具有特殊的艺术风格:单纯和简约的语言勾勒出极其复杂和丰富的思想内容,于平淡中见深远,于简约中见博大[10]。马原从他小说中学习到了选词精炼、不加多余修饰的口语化特点以及简省手段和利用对话展开情节,例如《冈底斯的诱惑》,藏族姑娘央金车祸死了的时候,姚亮和陆高有一段对话:

“那姑娘死了,你听说了?”

“听说了。”

“她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姑娘。”

“……”

“要是别人死了,我不会多想。”

“想什么?”

“想她不应该死。别人都能死,可她就不能,她不应该死。她死的时候我听说了,我没到肇事现场去,我不想看她死时的样子。”

“怎么回事?”

这段口语式的对话非常简洁,既没有说话人的姓名,也没有他们的动作表情,小说前后文也不提人物语调上的变化、人物自我的任何情绪变化,更不对事件和环境进行渲染,只是纯粹记叙事情的进展,但是我们却清楚地明白姚亮对央金死的遗憾、惋惜和对央金喜欢以及陆高对此觉得寻常和无所谓的心理。马原认为“这样做除了因省略掉一些东西而缩短了篇幅外,由这种省略还产生了完全出人意料的新的审美方法,以作用于(阅读)对象心理为根本目标的方法。当然也是最具效果的方法了”[9]。

如果说马原小说看重叙述或虚构,实现让作者、叙述者和叙述对象三位一体而产生出明快的语言风格得益于格里耶、布莱希特、博尔赫斯的话,那么其小说朴实、简洁的语言风格主要得益于海明威。

此外,马原小说语言风格的形成也得益于他1982~1989年七年驻藏记者的经历。记者的基本素质之一就是关注客观现实,新闻作品纪实性的语体风格影响了马原在小说创作时更热衷于客观地叙述,而疏于心理的刻画与时空的交叉。形式的营造,削弱思想的深度意义,试图将创作变成语言游戏,使得不少作品晦涩难懂,疏远了读者,远离了社会,因此先锋小说在80年代末就不可避免地走向了低谷。由此可见,文学是人学,首先必须以深邃的思想吸引人、高尚的情感鼓舞人,任何片面追求形式主义的作品都是不长久的、缺乏生命力的。

[1] 王庆生.中国当代文学史 [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3:408.

[2] 刘知几.史通[M].黄寿成校点.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50.

[3] 何文焕辑 .历代诗话 [M].北京:中华书局,1981:681.

[4] 王充撰.论衡[M].陈蒲清点校.湖南:岳麓书社,1991:449.

[5]马原.西海的无帆船——马原西藏小说选[M].拉萨:西藏人民出版社,1987.

[6] 马原.方法[A]//马原文集(卷四)[M].北京:作家出版社,1997.

[7] 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335.

[8] 张琳 .马原小说的文学史意义和美学价值[J],佛山科学技术学院学报:社科版,2008,26(3):32.

[9] 马原.小说 [J].文学自由谈,1989(1):17-22.

[10] 孙玉珍.海明威小说语言风格探究 [J].学术交流,2005(8):166.

[11] 石现超,徐建华.自然描写与中国现代抒情小说[J].重庆文理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6):87-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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