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神论”检讨
2014-06-28曲枫
曲枫
(阿拉斯加大学人类学系,美国美州费尔班克斯市)
“女神论”检讨
曲枫
(阿拉斯加大学人类学系,美国美州费尔班克斯市)
小型女性雕像广泛发现于旧石器、新石器和青铜时代的欧洲和西亚各地。自19世纪末以来,许多西方学者倾向于将这些以圆腹和丰胸为特征的女像解释为孕妇形象,并进一步推断在许多区域、在不同的考古学文化中以及在不同的时期,史前人类普遍信仰一位女神,也叫大母神,司掌生殖与丰产。这一理论在20世纪70年代和80年代于欧洲、美国等地兴起的“女性运动”中达到顶峰。然而,自20世纪60年代开始,越来越多的考古学者对这种理论提出置疑。文章拟对“女神论”的产生、发展以及有关的考古学批评作一回顾,并奢望该文能够为国内同人在作相关研究时提供基本的理论素材和背景资料。
女神;人像;查塔尔胡育克;史前研究
自19世纪以来,以丰胸、肥腿、硕臀、鼓腹等为典型特征的旧石器时代小型女性雕像在欧洲各地陆续出土。这些雕像的材质大部分为石头,也有骨头、粘土和象牙等等。关于女像的意义,早期流行的解释认为她们是一种宗教观念,即女神崇拜的表现。学者们认为,在久远的史前时期,在欧洲及临近地区,先民普遍信奉一位至高无上的女神,通过一定的宗教仪式,女神能够为人类带来人口上的丰收。所以,学者又将这样的女性雕像称为“维纳斯(Venus)”女神,如奥地利维伦多夫遗址出土的女像就被称为“维伦多夫的维纳斯(Venus of Willendorf)”。维纳斯是罗马神话中的爱神、美神,同时也是生育之神,她对应于希腊神话中的美神、爱神和生育神阿芙罗狄忒(Aphrodite)。对雕像的命名乃是取其生育之意,也正因与生殖有关,女神(Goddess)又被称为“大母神(Great Mother Goddess)”。
多数旧石器时代女像的年代相对集中于距今28 000年至22 000年。女像形体较小,高度一般在4~25cm之间。如果说这些出土于欧洲各地女像的样式、风格都十分相似,那么,随后出土于欧洲及近东地区的大量新石器时代和青铜时代的女像在制作风格、样式、姿势及出土位置等诸多因素上都体现了多样化的特点。尽管如此,许多学者——不仅仅限于考古学界——仍然倾向于认为它们与旧石器的女像为同一宗教观念的表达,即代表女神崇拜仪式中的“女神”或“大母神”。
20世纪60年代开始,一些考古学者开始对“女神”理论进行反思并提出置疑,代表人物有英国伦敦大学考古学院的彼特·犹寇教授(Peter J. Ucko,1938-2007)等人。置疑的焦点集中于:人类的史前时代是否的确普遍存在着一位具有无上权威的女神?是否真的普遍存在着这样一种女神崇拜?而这样的女神或者说是考古发现的女像是否一定与生殖崇拜有关?女像是否具有其他的意义或功能?与此同时,在大西洋两岸的西欧和美国,一批杰出的女性学者受当时社会男女平等思潮的影响,掀起了新的一波推崇女神理论的热潮。这些女性大都为非考古职业学者,主要由艺术家、女权主义者、心理学家和部分历史学家组成,但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考古系教授马丽亚·金布塔斯女士(Marija Gimbutas,1921-1994)却是纯粹的考古学家。这就是西方学术界所称谓的“女神运动(Goddess Movement)”。这一运动始自20世纪的70年代,一直延续到90年代,直到今天,仍在西方学术界有着不可低估的影响。
在考古学界内,金布塔斯同时也被视作女权主义考古学(Feminist Archaeology)的重要代表人物,以至于许多非考古专业的学者将“女神运动”与女性考古学混为一谈。实际上,大多数女性主义考古学家并不是“女神运动”及“女神”理论的支持者,“女性主义考古学”一词只是意味着他们的研究方向与女性有关,比如通过考古发现资料研究史前女性的生活、社会地位、历史作用等等。为了以正视听,即将女性主义考古学同“女神运动”划清界限,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以同在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人类学系任教的马格丽特·康基教授(Margaret W.Conkey)和露丝·特琳海姆教授(Ruth E.Tringham)、美国斯坦福大学人类学系琳·梅斯凯尔教授(Lynn Meskell)为代表的女性考古学者开始从考古学研究的角度上对金布塔斯误用甚至滥用考古学材料进行了批评,并进而对她的“女神”理论提出了强烈的置疑。
勿庸置疑的是,无论是西方早期的女神学说还是后期的“女神运动”理论都对中国考古学研究,尤其是在对我国境内出土有关史前女像的认知上产生了间接或直接的影响。本文拟对与“女神”概念有关理论在西方的产生、发展以及有关的反思与批评作一回顾与考察,并奢望该文能够为国内同人在作相关研究时提供基本的理论素材和背景资料。
一、女性雕像的发现与研究
被西方“女神”学说中反复引用的出土于欧洲及近东一带的女性雕像依时代大致可分为两组:一组为旧石器时代女像,另一组为新石器时代至青铜时代女像。
迄今为止,已发现的旧石器时代女像已逾130件①,大部分发现于欧洲,但俄罗斯南部、西伯利亚地区也有部分发现,东部可一直延伸至东西伯利亚南部的贝加尔湖(Lake Baikal)一带。近年,位于西南亚以色列的戈兰高地和北非摩洛哥也出土了小型石雕女像。所有雕像均属旧石器时代晚期(Upper Paleolithic),大部分的时代为格拉维特时期(Gravettian),距今28 000年至22 000年。少量为马格德林时期(Magdalenian)的作品,距今18 000年至10 000年。以色列和摩洛哥发现的女像时代更早,可上推到距今50 000年至30 000年②。2008年,德国考古学家在德西南部侯勒菲尔斯洞穴遗址(Hohle Fels Cave)发现了小型象牙女像,碳14年代测定表明,这枚女像的年代至少在距今35 000年以上[1]。
可以用现代人的“艺术”概念来为之定义的旧石器时代考古发现不仅有雕像,还有洞穴壁画、岩刻。雕像又可分为人物雕像和动物雕像。发现的人物雕像也并非全部为女性,也有男性和性别不明的,只不过女性雕像数量占多数。这些女性雕像形体均为小型,高度在4~25 cm之间,材质为石头、象牙、骨头等,少量由粘土制成,并经过了火烧,因此可以视为最早的陶像。大致说来,它们的刻画风格相对接近,均为裸体,均有意强调发饰、乳房、隆起的腹部、臀部和大腿等生理部位,而有意忽略对头部、胳臂、小腿及脚部的描写,脸部往往为空白。第一枚女像于1864年在法国西南地区的劳哥芮-巴塞(Laugerie-Basse)洞穴遗址发现,发现者为保罗·维布雷耶侯爵(Marquis Paul de Vibraye)。雕像高7.7 cm,象牙制品,无头、无臂、无脚,甚至没有乳房描写,但性器却被夸张表现。侯爵因此为其命名为“放荡的维纳斯(Venus Impudique)”,后人也称之为“维布雷耶维纳斯(Venus de Vibraye)”。30年后,即1894年,考古学家埃多瓦尔德·皮耶特(Edouard Piette,1827-1906)在法国兰德斯的巴拉塞姆坡伊(Brassempouy)遗址发现了一枚象牙女性头像,高仅为3.65 cm,为少数有面部特征和细致发型的女像之一,有“巴拉塞姆坡伊维纳斯(Venus of Brassempouy)”之称,也有人直接称之为“女神头像(Head of Goddess)”,年代大约为距今24 000年[2]。
比较有名的被称为“维纳斯”的女像还包括:奥地利维伦多夫(Willendorf)出土女像;法国莱斯普姑(Lespugue)的瑞迪奥克斯(Rideaux)洞穴遗址出土女像;法国劳瑟尔(Lausel)出土女像;意大利萨维格纳诺(Savignano)出土女像等等(图1、图2)。“维伦多夫维纳斯(Venus of Willendorf)”于1908年为奥地利考古学家约瑟夫·邹姆巴提(Josef Szombathy)在维伦多夫村旁的一处遗址中发现,石灰岩制品,高11.1 cm,体涂红色赭石染料,发现时仍有存留。雕像体态肥胖,性器、乳房、腹部等部位被有意强调,细弱的双臂搭于乳房上,面部无细节刻画,头部饰有卷曲的头发,年代为距今26 000年至24 000年。“莱斯普姑维纳斯(Venus of Lespugue)”于1922年出土,猛犸象牙制品,高14 cm,头部较小,呈椭圆形,双臂纤细,置于乳房之上。臀部、腹部和乳房以一种异乎寻常的方式被强调,腿后部似有围裙状物,无脚。年代大约为距今22 000年至20 000年。“劳瑟尔维纳斯(Venus of Lausel)”同时被称作“持牛角的女人(Women with horn)”,是一块石头浮雕,为物理学家拉兰内(J.G.Lalanne)于1908年发现,是旧石器女像中形体最大的,高达43 cm,年代约在距今24 000年至20 000年之间。女人手持牛角,乳房、腹部、大腿等女性特征明显,无脚,身体涂有朱红赭石染料。“萨维格纳诺维纳斯(Venus of Savignano)”发现于1925年,用一种近似于滑石的软石制成,高22.1 cm,距今27 000年。乳房大而下垂,圆腹,硕臀,无脸部描写,首足皆为锥形。
图1 奥地利维尔多夫出土的旧石器时代女性雕像。图片来自高火:《欧洲史前艺术》,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
图2 捷克摩拉维亚多尔尼·维斯托尼斯(Dolní Věstonice)遗址出土的女性塑像,距今约27,000年。图片来自White,R.Prehistoric Art:the Symbolic Journey of Humankind.New York:Harry N.Abrams,2003。
俄罗斯旧石器女像主要集中出土于两个地域:一是黑海附近、顿河流域(The Don River),包括现乌克兰领土;另一个地域是贝加尔湖附近。黑海北部顿河右岸的考斯蒂安基(Kostienki)遗址群出土了至少12枚女像,特征与欧洲女像大体接近,不同的是,该处的女像并非单纯的裸体,均有衣饰表现,主要以猛犸象牙和兽骨为材质。被称作“考斯蒂安基维纳斯(Venus of Kostienki)”的石灰石雕像发现于1988年,既有胸饰也有腕饰。雕像高约10.2 cm,年代为距今25 000年至23 000年,和欧洲出土的大部分女像一样呈现出硕乳、肥臀和鼓腹的特征。一枚发现于1936年猛犸象牙女像则是个例外,她和欧洲女像一样全然没有衣饰③。马尔他(Mal’ta)遗址是贝加尔湖附近安格拉河谷(The Angara River Valley)旧石器遗址群中最重要的遗址之一,共发现了20件女性猛犸象牙雕像,被称作“马尔他维纳斯(The Mal’ta Venus)”,距今约23 000年左右,特征与欧洲地区旧石器女像迥然不同。从体态上看可分为两种:一种身材较为肥胖,胸、臀等女性特征突出;另一种身材纤细。有的为裸体,也有的全身着衣,大部分头部也有衣物包裹。面部有的刻画清晰,有的相对简约,相对瘦弱的乳房和阴三角均以浅浮雕形式表现。所有人像双腿并拢,上粗下细,或呈锥形,不能独立立置。一些人像的头部和身体上饰有坑点纹,用意不明。同出的塑像还有圆雕鸟像、蛇像和刻绘的猛犸象像、蛇像,均以猛犸象牙为材质。刻绘蛇像的猛犸象牙板的另一面绘有由点组成的螺旋纹。另外,在该地区旧石器时代遗址群的另一处遗址—布列齐(Buret’)遗址中也发现了5件与马尔他形态类似的猛犸象牙女像。同时有数枚鸟像出土。保存最好的一枚女像出土于1号房址,高12.2 cm,肩宽1.9 cm,体态纤细,全身饰坑点纹,头部为衣物包裹④。
迄今为止,最新的旧石器女像发现出自德国西南的侯勒菲尔斯洞穴遗址(Hohle Fels Cave),为特育宾根大学(University of Tubingen)考古系教授尼古拉斯·康纳德(Nicholas J.Conard)率领的考古队于2008年9月发现,距今至少有35 000年的历史,为时代最早的旧石器女像之一,属于欧洲旧石器晚期的奥里尼亚克期(Aurignacian)。雕像由猛犸象牙制成,高5.97 cm,无头,但有一圆环状物产于两肩之中,硕乳,两手抚乳下上腹,五指刻画清晰,短腿,宽臀,乳下刻有一组平行线,直到阴三角[1]。
旧石器女像并非在最初发现时就被认定为“女神”或“大母神”,“女神”理论的形成是有一个过程的。由于其形体特征与非洲某些民族有相似之处,女像在最初出土时被认为是来自非洲的影响,“巴拉塞姆坡伊维纳斯”的发现者、法国考古学家考古学家埃多瓦尔德·皮耶特大胆结论,认为冰川时代(Ice Age)有非洲人生活在欧洲。这一受殖民主义和种族主义影响而形成的观点很快就不攻自破,“一战”之后再也无人提起[3]。1903年,法国考古学家萨罗门·雷纳克(Salomon Reinach)提出了“旧石器狩猎巫术”理论,认为旧石器女像与狩猎丰收、生育祭仪有关,女像用于一种宗教仪式,依赖一种移情巫术(sympathetic magic)思维,先民相信孕妇雕像可以保证女人怀孕,所以信仰着一种崇拜女性神祇(female deity)的宗教。雷纳克的观点一问世便被广泛接受,许多学者加入到了讨论之中,普遍接受女像是母性符号这一认识,对女像的崇拜可以保证人口与狩猎动物的丰收[4]。美国历史学家斯坦恩(Philip Van Doren Stern,1900-1984)在20世纪60年代出版《史前欧洲》一作中的论述较为清楚地说明了这一观点:
她们是增殖雕像,但不仅仅表达了多多怀孕的愿望,同时也表达了多多捕获食用动物的愿望。她们并非具体的女人,而是对生育概念、对永无休止的生命循环的表达。她们既是肉身的表现,同时也是对一种伟大的精神观念的表达,通过她们,人类开始了长久的、不息的宗教主题,那就是大母神,一个至今仍与我们同在的概念⑤。
我们要谈到的第二组史前女性雕像属新石器时代至青铜时代。新石器时代雕像的材质以粘土烧制为主,大部分为女像,也有男像,还有相当数量的人像无性别特征,同时也有许多动物雕像出土。发现范围遍及欧洲的大部分地区及西南亚洲,尤其在东南欧及地中海诸岛出土较多,但欧洲中部和西北则罕见。
地中海地区出土女像以克里特岛(Crete)和马耳他岛(Malta)塔克西恩(Tarkxien)遗址最具代表性。1878年,英国考古学家阿瑟·伊万斯(Sir Arthur Evans)在克里特岛上开始发掘克诺索斯(Knossos)遗址,之后,克里特的其他新石器时代遗址如费斯陶斯(Phaistos)、卡陶·埃拉佩特拉(Kato Ierapetra)等相继得到发掘。阿瑟·伊万斯以希腊神话人物迈诺斯国王(The King Minos)为克里特新石器文化命名为迈诺斯文化(Minoan)。迈诺斯文化各遗址均出土了一定数量的人像。这些雕像的年代大约距今7 500年至5 000年。人像有女性,也有男性,也有性别不明的。以克诺索斯为例,出土的人像中,有男性6例,女性33例,无性别42例。大部分为陶像,少量石像,也有贝壳和骨制塑像。平均高度约为2 feet。雕像主要发现于房屋之外和垃圾坑中,也有少量发现于房屋之中。雕像均为裸体,头部常常残损,发掘者阿瑟·伊万斯按姿势将女性雕像分为两类,一类为蹲式,另一类为坐式,此外还有一种半坐式女像。阿瑟·伊万斯在他1921-1927年出版的发掘报告中,称这些女像为“迈诺斯大母神(The Great Minoan Goddess)”⑥。
确切地说,马耳他其实是个群岛,主要由马耳他和戈佐(Gozo)两大岛屿组成。马耳他自距今7 000年开始有人定居,距今5 200至4 500年间,两大岛上流行巨石神庙建筑。早于1827年,戈佐政府就对戈佐岛的基冈提亚(Gigantia)神庙建筑遗址进行了发掘。1839年,马耳他政府对马耳他岛上的哈加尔(Hagiar)神庙遗址又进行了发掘。20世纪初,马耳他考古学家米斯托克利·扎米特爵士(Sir Themistocles Zammit,1864-1935)率队对马耳他岛上的哈尔萨福利尼(Hal Saflieni)和塔尔欣(Tarxien)神庙遗址进行了发掘。大量的小型人像在这些发掘中发现,根据扎米特先生的报告,这些人像至少有60余件。小者高度仅在4~6 cm之间,高者可达近40 cm。既有男性,也有女性,也有性别不明的。许多人像身躯肥胖,有的为裸体,也有的有衣饰。有的为坐像,也有的为立像。大部分的质料为石灰岩,人像上还饰有红色的赭石染料。扎米特先生和他的同事在考古发掘报告中直接称呼女像为女神,并指出肥胖人像可能是力量、财富和生育的象征[5]。20世纪的40~50年代,伦敦大学考古学院的约翰·伊万斯先生(John Evans)对一系列的马耳他神庙遗址进行了发掘,又有更多的人像发现[6]。
女性雕像的另一个重要出土地是土耳其的安那托利亚高原(Anatolia Plateau)及地中海西岸的黎凡特地区(The Levant)。位于康亚平原(Konya Plain)上的查塔尔胡育克(atalh yük)是安那托利亚高原上规模最大的新石器早期遗址,时代距今约9 400年至8 000年,由伦敦大学考古学院的梅拉特教授(James Mellaart)于1961年开始发掘,中止于1965年。1993年,剑桥大学考古系教授霍德博士(Dr.Ian Hodder)率领一支由来自多国考古专家组成的庞大的研究队伍对查塔尔胡育克进行了地面调查,1995年至今,进行了第二次大规模的发掘。两次发掘的房屋中均发现了丰富的室内墙画、浮雕以及雕像等等。人像共分两组,一组是女像,首足皆成尖锥形,嵌在墙壁的裂缝中。第二组为石像或陶像,既有女性,也有男性,男性饰有阳具,女性丰胸鼓腹,似有孕在身。妇像大部裸体,少量着衣。最有名的女像为梅拉特所发现,表现了一个肥胖的妇人坐在一个扶手饰有豹头的椅子上。梅拉特发现的女像大部分都被解释为“大母神”像⑦。安那托利亚的另一处新石器遗址哈西拉(Hacilar)也出土了大量人形陶像。遗址的年代紧接在查塔尔胡育克之后,大约为距今7 700年至7 000年,但发掘时间却早于查塔尔胡育克,于1957年至1960年为梅拉特先生领队发掘。出土人像有25个女性,20个性别不明(梅拉特先生将性别不明的人像也推断为女像),大部分女像臀部肥大,或坐,或站立,或斜身而坐,或呈生产状,有的抱着小动物,也有的抱着小孩,或裸体,或有衣饰,均出土于居住房屋之中⑧。
黎凡特跨越了以色列、巴勒斯坦、约旦、叙利亚等国家或地区。迄今为止,人类历史上最早的定居生活发现于此地的纳图费安文化(Natufian Culture),时代大约为15 000年,属旧石器向新石器过渡的中石器时代,这一时期有动物雕像发现,但尚未发现人形雕像。人像集中出现于新石器时代早期。最早的石灰石人像出土于约旦河谷的基亚米安时期(Khismian Period),前陶器新石器A段(PPNA),时代可早到11 700年,制作简单,具有粗略的女性特征。之后的穆里卑特期(Mureybet Period,距今11 500~11 000年),一组8件小型女像出土于叙利亚,质料为石头或粘土[7]。更多的人像发现于距今9 000至8 000年的前陶器新石器B段(PPNB)。如巴勒斯坦的耶利哥遗址(Jericho)、以色列的那哈尔海马尔遗址(Nahal Hemar)以及约旦的艾因加扎勒遗址(Ain Gahzal)都出土了大量的人像。1983年和1985年,考古学家在艾因加扎勒遗址分别发现了两组人像,时代为距今8 700年至8 500年,分别于两个废弃房屋中的地面挖坑置放。共32件,一个坑中存放了25件,另一坑中存放了7件。雕像既有全身像,也有半身像,半身像中包括双首人像。以芦苇作骨,外敷膏泥制作。与以往发现的雕像所不同的是,均形体较大,高度为35~100厘米不等,扁平,厚度只有5~10厘米。形体可辨认为女性,除一例外,其他均未有生殖器描写,部分雕像表现了女性胸部,五官表达清晰[8](图3)。
图3 约旦艾因加扎勒(Ain Gahzal)新石器时代遗址出土的大型陶塑人像。图片来自White,R.Prehistoric Art:the Symbolic Journey of Humankind.New York: Harry N.Abrams,2003。
巴尔干半岛也是一个出土新石器人形雕像的重要地区之一。覆盖塞尔维亚、匈牙利、克罗地亚、斯洛文尼亚、波黑、保加利亚、罗马尼亚、捷克、斯洛伐克、摩尔多瓦等巴尔干半岛多国的芬卡文化(Vinca Culture,距今8 000至5 000年)出土有大量的女性雕像,如马其顿的尼亚·尼寇美狄亚遗址(Nea Nikomedeia,距今8 000至7 500年)就出土了数量较多的粘土女像,多呈孕妇状,强调腹部及臀部。一同出土的还有羊的头像[9]。前南斯拉夫的塞尔维亚是芬卡文化人像的重要出土地域,芬卡遗址就位于离塞尔维亚首都贝尔格莱德14公里外的一个村庄,出土塑像超过了1500件,均为陶制,大部分为动物,人像有的独立成像,有的与陶器结合。普利迪奥尼卡(Predionica)出土了4件人像,其中1件为着衣的女性坐像,其他性别不明。波斯尼亚的布特米尔遗址(Butmir)出土的人像均为头像,陶制[10]。在伏伊伏丁那省(Province of Vojvodina)的奥坡伏遗址(Opovo),考古人员在属于居住址的一些坑中发现了大量的小型人形或动物形粘土雕像,其中人形雕像约出土了100件,只有少量可以分清性别,有女性,也有男性[11]。保加利亚帕扎迪克(Pazardzik)一地出土了一件女性塑像,年代约为距今6 500年,粘土烧制,有孕妇特征,臀部肥大,呈坐姿,身体上刻有菱形纹、旋转纹等纹饰,发掘者称之为“帕扎迪克女人(Lady of Pazardzik)”[12]。
位于爱琴海的基克拉迪群岛(Cycladic Islands)上的基克拉迪文化也出土了大量的女像,时代从新石器时代晚期一直延续到青铜时代。早期文化从距今5 300年延续到距今4 000年。希腊考古学家宙乌恩塔斯(Christos Tsountas,1857-1934)最早率队于1898至1899年间对群岛上的史前遗址进行了调查,并命名为“基克拉迪文明”。遗址与上述其他新石器遗址出土女像不同的是,该遗址的女像大部出自墓葬,而非居住址。雕像材质为白色大理石。均为裸体,有男性,但大部分是女性,一些女像呈现出孕妇特征。雕像的面孔程式化,没有眼睛刻画,只有简约的口、鼻,双臂往往折叠于乳房下部,小腹上的三角符号用来表示女阴。这些人物像大部分在20世纪初被走私者从墓葬中盗出,后经发现的就有1 400余件,其中40%已无法找到原出处[13]。
许多考古学家认为,新石器时代的女像是对旧石器时代女像传统的继承,因而有着同样的丰产与生殖意义。生前曾于牛津大学任教的英国考古学家奥斯伯特·克劳福德(Osbert Guy Stanhope Crawford,1886-1957)的观点具有一定的代表性和普遍性,他在1957年出版的《眼睛女神》一书明确指出:“马格德林期(Magdalenian)的女人(像)和新石器及更晚时代的女神,毫无疑问有着直接的联系[14]”。
二、“女神论”的源起、发展及反思与批评
将史前出土女像视为“女神”或“大母神”,即丰产崇拜和生殖崇拜的偶像象征,这一学说形成的理论依据主要有三个源流:一是古代典籍和民族志中有关“大母神”的神话传说;二是瑞士法学家巴霍芬(Johann Jakob Bachofen,1815-1887)、美国人类学家摩尔根(Lewis Henry Morgan,1818-1881)等人提出的“母权制”理论;三是以心理分析学家荣格(Carl Gustuv Jung,1875-1961)等人为代表的早期心理分析理论。
公元2世纪的古罗马文学家阿普列尤斯(A-puleius)在幻想故事《金驴》(The Golden Ass)一作中提到了“女神”的存在,并对她的相貌及装束进行了描写。阿普列尤斯又借用她的自述描写了她的神性,她说:“我的名、我的神性在全世界各地得到尊崇,我的形态多种多样,我的服饰林林总总,我还有许多不同的名字。对于最早的人类——弗里吉亚人(Phrygians)来说,他们称我为培西努(Pessinus)的‘众神之母(The Mother of the Gods)’;土生土长的雅典人(the Athenians)称我为‘赛克若皮亚的密涅瓦(Cecropian Minerva)’;被大海包围的塞浦路斯人(Cyprians)称我为‘帕福斯的维纳斯(Paphian Vinus)’;使用弓箭的克里特人(Cretans)称我为‘迪克提尼亚的戴安娜(Dictynnian Diana)’;说着三种语言的西西里人(Sicilians)称我为‘地狱中的普西芬尼(Infernal Prosperine)’;爱留西尼人(Eleusinians)称我为他们古代的‘五谷女神(Goddess Ceres)’;还有人称我为朱诺(Juno),或贝罗纳(Bellona),或巫术女神赫科特(Hecate),或复仇女神拉姆努西亚(Rhamnusia)。然而住在东方并接受太阳的黎明之光的本来分为两个种族的埃塞俄比亚人(Ethiopians),以及精通古代的教义和敬拜我的各种典礼的埃及人(Egyptians),他们都叫我真实的名字,伊希斯女王(Queen Isis)。⑨”类似的神话记载成为有关学者推论史前“女神”普遍存在的文献基础。正如美国北亚利桑那博物馆人类学部主任海斯基尔宾博士(Dr.Kelly Hays-Gilpin)所说的那样:“大母神神话渗透在欧洲考古学历史之中,尤其是在地中海地区。尽管证据不足,但它轻易地就被早期考古学家在研究旧石器考古时所采用。[15]”
英国人类学家詹姆斯·弗雷泽(Sir James George Frazer,1854-1941)在1890年出版的名作《金枝》中论证了古代和现代欧洲各地以及美洲、亚洲各地都存在着崇拜母亲女神的宗教风俗,这个女神还有她的作为男神的儿子—情人[16]。他所提供的民族志学资料及其论述对之后的考古学家影响很大,成为“大母神”存在于人类史前的人类学依据。
1861年,瑞士法学家巴霍芬出版了《母权论》(Mutterrecht)一书。该书对19世纪的西方思想界形成了强烈的冲击,并迅速成为母权社会理论和女神理论的经典理论著作。在此之前的考古学家一般倾向于认为人类社会从旧石器时代开始,男性制造并使用着大部分的石器和骨器,食物的主要部分来自于男人的狩猎活动,其次来源于妇女的采集活动,因此,男性理所应当地掌控着社会。但《母权论》一书对人们以往的观念构成了强有力的挑战。在该书中,巴霍芬根据古罗马法律和希腊的古文献推论,在父权制形成之前,人类社会普遍存在一个以女人掌控社会权力的母权制时代。同时,他以古希腊女神德墨忒耳(Demeter)和古罗马女神色瑞斯(Ceres)神话为依据,相信在母权制时代人类社会中存在着女神崇拜[17]。1877年,美国人类学家摩尔根的《古代社会》出版。他通过对美洲印第安人风俗的考察,认为人类社会的最初形态是母系氏族制度,“世系以女性为本位”。在易洛魁人(Iroquois)的社会中,他发现,女性的社会地位要高于男性,她们在经济上占有支配地位,同时在宗教和政治组织中担任相对重要的角色[18]。巴霍芬与摩尔根的理论使人们相信女神崇拜乃是母权制社会的主要宗教特征。
20世纪初期,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学说盛行于西方学术界。受其“恋母情结”理论的影响,法国社会学人类学家罗伯特·布里福特(Robert Briffault,1876-1948)于20年代出版了《母亲们》一作,用“女神及她的儿子—情人”模式来解释原始宗教,并进一步推测“大母神”信仰普遍存在于希腊、马耳他和以巨石文化为特征的西北欧洲古代社会中[19]。自30年代开始,瑞士心理分析学家荣格的“原型(archetype)”理论为女神学说提供了新的依据。荣格的精神分析理论认为,在人的精神层次中,除了个体无意识,还存在着集体无意识。集体无意识是个储藏所,储藏着所有那些被他称为原始意象(primordial images)的潜在的意象。人从祖先那里潜在地继承了这些意象。原型是集体无意识的内容,而大地母亲原型是他所识别和论述的主要原型之一⑩。关于大母神原型,荣格的高足、德国心理学家埃利希·诺伊曼(Erich Neumann, 1905-1960)在他有名的《大母神:原型分析》一书中有着系统的、详细的论述。该书初版于20世纪50年代,英译本于1955年问世,不仅论述了作为“原型”的大母神在史前各地存在的普遍性,还引用了大量考古发现的女性人像资料,强调史前时代大母神崇拜在世界各地的普遍性[20]。
以女神理论为依据综述史前考古发现女像的代表人物主要有美国丹佛大学人类学系的考古学教授埃提埃内·瑞瑙德博士(Dr.Etienne B.Renaud,1880-1973)、英国考古学家雅瑰塔·豪克斯女士(Mrs.Jacquetta Hawkes,1910-1996)以及生前曾于伦敦大学、利兹大学、阿姆斯斯特丹大学等多所高校任教的英国人类学家埃德文·奥利佛·詹姆斯(Edwin Oliver James,1888-1972)等人。瑞瑙德博士在1926年发表的《从美洲到旧大陆的史前女性雕像》一文中,开篇第一句话就说:“(人类历史上的)第一个神是女神!”该文列举了欧洲和美洲两个大陆所发现的史前女像,时代纵跨旧石器时代至新石器时代,认为这些女像所代表的“女神”表达了古人的生殖崇拜观念,并用于生殖崇拜的祭仪[21]。詹姆斯教授一生从事史前宗教史研究,他在1959年出版的《母神祭仪:考古和文献研究》是“女神考古学”的经典著作之一。该书全面考察了美索不达米亚、安纳托利亚、伊朗、印度、巴勒斯坦、西欧、地中海地区等各地出土的女性美术形象,并与各地留存下来的有关女神神话的古文献进行了比较研究,认为人类史前时代各地都存在着祭祀大母神的活动[22]。豪克斯女士曾任大英博物馆的助理保管员,重视欧洲各地考古发掘出土的文物资料,主张考古发现的女像是古人举行生殖崇拜祭仪而留下的遗物。1968年出版的《众神的黎明》是她研究米诺斯文明(Minoan civilization,距今4 700至3 450年)和迈锡尼文明(距今3 600至3 100年)的专著,克里特出土的米诺斯女性形象使她得出了米诺斯文明由女人统治的结论,而且,这些女性形象是人类祈求丰收和生殖的符号象征。在比较亚洲西南部的早期新石器农耕文化时,她认为建立于女性权力基础之上的女性崇拜不仅作用于人类个体的精神,而且作用于整个社会。从她的论述中,我们可以明显看到精神分析理论的影响。她说,制作女性雕塑、崇拜女神“这样的原型是普遍存在的,作为强有力的文化因素出现于不同的时代和不同的地域。”而且,彼此不需相互联系就直接“储存于人的意识之中”[23]。
此外,英国考古学家克劳福德出版于1957年的《眼睛女神》也是一部较有影响的有关史前女神的著作。所谓的“眼睛女神”,是指叙利亚出土的一批新石器时代人形塑像[24]。1937年,英国考古学家马克斯·马洛温爵士(Sir Max Edger Lucien Mallowan,1904-1978)在叙利亚东部的泰尔布拉克(Tell Brak)新石器晚期至青铜时代早期神庙遗址发掘时,发现了几百件陶制人形雕像,年代约距今5 000年,其突出特点是,整个形体刻画简约、抽象,面孔上只刻绘有两只或者更多的大眼睛纹,无其他五官表现。马洛温主张这些刻绘有大眼睛纹的人像表现了苏美尔伊南娜(Goddess Inanna)女神的形象[25]。在苏美尔神话中,伊南娜是爱神和生育神,同时也是战争女神。克劳福德认为,“眼睛女神”后来向西传播,越过爱琴海,最后传入欧洲。西班牙、法国、爱尔兰和斯堪的那维亚等地巨石上刻画的螺旋纹即女神眼睛的抽象表达,因此建议巨石文化的螺旋纹也是史前女神的抽象符号象征[24]。
20世纪60年代是女神理论发展的高峰时期,然而就在这个时期,质疑的声音开始出现。最早对这一理论表示大胆怀疑的学者是英国伦敦大学考古学院的犹寇教授。1962年,他在《英国及爱尔兰皇家人类学院学报》上发表了《对史前人形雕塑的释读》一文,揭开了批评“女神论”的序幕。他以克里特岛上出土的人像为例,指出以往得出的“女神”结论的非科学性。不仅限于克里特一地,考古学家将爱琴海地区、近东和埃及出土的史前女像均看做是女神崇拜的证据,单单从考古资料本身来看并无充分的根据。从文献资料方面来说,许多人是以美索不达米亚历史时期的文字资料为依据,将克里特女像解释为大母神,犹寇教授并不赞同这种跨越地区的论证。他认为,美索不达米亚的文献也许可以用来论证当地的出土女像,却并不能证明克里特、埃及和爱琴海地区的女像都是和美索不达米亚女像一样的大母神。最初的发掘者将女像释为“大母神”,却将发现的男像视为例外,而无性别人像则全被划作女像之列。这些人像都出自墓葬,犹寇教授认为,将圣洁的生殖女神用来陪葬显然不合常理。而且,这些雕像的形态也并不一致,在他看来,部分不过是儿童的玩具,不具有神圣意义,另一些可能是用来传授年轻人有关知识的辅助用具,还有一些是用于移情巫术的道具,比如通过孕妇像来施行求子巫术等[26]。1968年,犹寇教授出版了《埃及前王朝和克里特新石器时代的人像》,通过对埃及出土的226件史前人像和克里特出土的103件人像的研究,他进一步明确指出,根本没有证据证明一位生殖女神的存在,并且建议从事史前宗教研究的考古学者及有关学生应该慎重考虑目前有关“大母神”的理论[27]。
英国社会科学院院士、考古学家南希·桑达尔丝女士(Nancy K.Sandars)在她1968年出版的《欧洲的史前艺术》一作中也表达了对女神理论的不同看法。在她看来,考古学家热衷于将发现的旧石器时代女像贴上“维纳斯”的标签对考古学来说是一件不幸的事情,因为这种作法意味着学者们仅仅看到了女像的肉体或生育特征,忽略了现象的复杂性,只是草率地把她们套进晚期神话的序列中。她认为,许多女像出自人类的居住址,甚至靠近灶塘,这类人像更可能与人们崇拜灶神有关[28]。
英国另一位女考古学家玛格丽特·伊伦伯格博士(Dr.Margaret Ehrenberg)在1989年出版的《史前女性》一书中继续了犹寇教授对女神学说的反思。她引用人类学资料证明,大母神根本不可能是史前不同时代、不同地域女像的唯一可能的解释,考古学家应该考虑到解释女像的多重可能性。比如,在非洲的某些地区,一些雕像用于成人典礼,长者向年轻人传授知识,或说明社会行为。典礼之后这些雕像就被扔掉。克里特岛上的一些雕像与此状态相似。一些女性雕像很可能是在专门的妇女成人典礼上由长者向青春期女孩传授有关怀孕和生殖的知识。还有的雕像也许代表着历史人物或神话人物。同样,正如犹寇教授所说的那样,也有的雕像用于移情巫术。北美印第安人一些部落中,如祖尼人(Zuni),想要生育的妇女会随身携带一个孕妇偶像,直到自己怀孕为止。在西非的一些族群中,怀孕的女人经常身背一个偶像孕妇。在同一地区的其他族群中,如希努夫人(Senufo),长者会向青春期的子女赠送人像,祝福他们早生贵子。他们会悉心保存这些偶像,死后还会用这些偶像陪葬。从旧石器到新石器时代,人类社会、生存环境以及经济形态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用单一的大母神理论去解释所有的女像显然不合情理。另外,在论述旧石器时代女像时,她慎重指出,大部分女性特征明显的女像只是以“肥胖”为特点,并不是学者通常所认为的“孕妇”[29]。
犹寇教授于20世纪60年代登高一呼,然而未及众人积极响应,他那微弱的质疑之声很快就被新一波更为猛烈的“女神论”运动所淹没。
三、“女神运动”与女性主义考古学
兴起于20世纪70年代的“女神运动”的最大特点是,它由清一色的女性学者发起并积极参与。她们重新唤醒了19世纪流行的母权主义理论,相信史前母权制和大母神宗教崇拜现象的普遍存在。这些女性学者主要由艺术家、女权主义者、哲学家、心理学家和历史学家组成,如1975年出版《当上帝是女性时》的作者墨林·斯通(Merlin Stone)是美国纽约州立大学水牛城分校(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Buffalo)的雕塑艺术家[30]。1978年出版《超越父神》的作者是在波士顿学院(Boston College)任教达33年的哲学和神学教授玛丽·戴利博士(Dr.Mary Daly,1928-2010)[31]。1985年出版《父权制的创立》的作者格尔达·勒纳博士(Dr.Gerda Lerner)是美国威斯康星大学迈迪逊分校(University of Wisconsin,Madison)的历史学家[32]。1987年出版《昔日和今天的母系神话》的作者海德·哥特纳-阿本德罗特(Heide G ttner-Abendroth)是德国有名的女权主义活动家,曾于柏林大学获得哲学博士学位[33]。在最有影响的“女性运动”女性学者中,只有金布塔斯是职业的考古学者。
比其他“女神运动”学者更具优势的是,金布塔斯曾在前南斯拉夫、马其顿、希腊和意大利等地做了多年的田野工作,她以第一手田野发掘资料为根据,提出她的史前研究理论,这是她对女权主义运动影响很大的重要原因之一。1974年,她的名作《古代欧洲的女神和男神》出版。通过对地中海和巴尔干地区出土的新石器时代的雕像、陶器图像的研究,她得出结论,在距今8 500至5 500年间,欧洲存在着一个崇拜女性的和平时代,人类与大自然和谐相处,男人和女人共同尊崇着女神更新自然的力量,“大母神”创造着生命,主宰着万物的生长、衰落、死亡和再生。这是伴随着新石器农业革命的到来而出现的一个男女平等的时代,不仅限于地中海和巴尔干地区,也是亚洲古文明的重要特征。然而,这一繁荣而祥和的母权制时代于距今6 400年、5 500年及5 000年前遭到了来自俄罗斯大平原的骑马民族的多次入侵,最后,骑马民族占据了南部欧洲,建立了父权制社会。女神崇拜风俗在此之后成为一种文化残余保留在近东地区、希腊和罗马社会之中。在该书中,金布塔斯承认阳具图像在新石器时代的存在,也承认带有挺直阴茎的男像为男神的表达,但她认为这些男性神是从属于占主导地位的女性神的,阴茎图像是刺激女性生殖力的符号,男像和女像一样共同表达了对女神生殖力量的尊崇[34]。1989年,她出版了第二部有关女神研究的专著:《女神的语言》。在该书中,她以陶器和女像上的符号为研究对象,把女神崇拜现象解释为原始的一神教。在陶器时代,人们崇拜着一位掌控着生命及生命更新的独一无二的女神,这个女神在美术表达上以各种不同的形象出现,如各种各样的动物,甚至有时以雨水为符号象征。同时,大地也是母神的象征符号,大地既是死者的藏身之处,也象征着母亲的子宫。当一个人被埋入子宫形状的大地之中,也就意味着他将从死亡中再生。所以,在金布塔斯的想象中,古人并不惧怕死亡,不过将之视作生命循环过程的一个组成部分[35]。1991年,她又出版了《女神文明》一书,继续完善她的史前宗教学理论。她认为,在新石器时代的欧洲社会中,女祭师担任着社会的首领,男人主要从事工匠和商业,女人总体上掌控着社会并在宗教仪式上担任着中心角色[36]。她的最后一部著作《活着的女神》在她去世5年后(1999)出版。此书写作于她生命中的最后两年,去世后由其助手米莉安·罗宾斯·德克斯特博士(Dr. Miriam Robbins Dexter)修编完成。此书将印欧语系的神话、风俗材料同考古材料相结合,进一步发展了她的女神学说,分析了女神崇拜在古欧洲文化中的意义和文化功能。在她看来,古代欧洲宗教的核心内容包括出生、养育、成长、死亡和再生,以及农作物耕种和动物饲养。女神不仅代表着自然力量,还代表着大自然中动植物的循环。女神在不同的循环阶段显现出无数不同的形象,以各种各样的化身出现,贯穿于生命的每一方面。因此,女神崇拜在史前形成了一种非常复杂的宗教象征系统[37]。
金布塔斯的论著得到了女权主义学者的好评,同时给她们以很大的影响,如《圣杯与剑》的作者、美国文化历史学家丽安·艾斯勒博士(Dr.Riane Eisler)[38],《过去和将来的女神》的作者、美国文化历史学家埃莉诺·加东博士(Dr.Elinor Gadon)[39]都是金布塔斯理论的追随者。然而,在考古界内,学者则并不认可她的研究,并对她的方法论乃至结论均提出强烈的置疑,以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康基教授和特琳海姆教授为代表的女性主义考古学家对她的批评尤甚。
需要说明的是,女性主义考古学家的研究目的并非一定要证明女性在史前享有较高的社会地位和政治地位,也并非一定要证明男性的地位较低,就像以前母权论学者所要试图证明的那样。它的主要目的是以女性为研究对象,以考古学为手段来重建史前女性生存和生活的状况。正如特琳海姆教授和康基教授所强调的那样,女性主义考古学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建立“女神”学说,而是为了发现考古“事实(fact)”[40]。因此,金布塔斯是否属于女性主义考古学者目前也是一个有争议的问题。
康基和特琳海姆在两人合作的一篇论文中指出,金布塔斯的理论有四大弱点。其一,论述过于武断,观点先入为主,根本没有论证的过程。比如在女神文明一书中,她直接作如是陈述:“雕像表现了各种各样的女神形象,有的扮有服装和头饰,有的为裸体。后者很可能是那位女性的护身符。人像发现于祭坛上的庙宇之中,灶台之上,或是为之特别准备的献祭场所,或者在洞穴和坟墓中……显然,成组的人像反复使用于仪式之中。从无间断的人像创作见证了这个为所有参与者所分享的一个生气勃勃的过程。”所以,金布塔斯的作品缺乏考古的求证过程,她只是直接赋予了雕像以属性,却没有解释。其二,在金布塔斯那里,整个欧洲史前史成了一个同质同源的宗教和社会单位。欧洲史前文化的不同性和多样性被人为地整齐划一。实际上,不同地域的旧石器和新石器文化女像出土数量不尽相同,任何地域的都不能代表整个欧洲。女像在地域分布上的差异应该得到考古学上的分析和解释,而不是人为地将差别最大程度地缩小,使各个地域标准同一化。其三,对所有的出土有女像的物质文化都只提供一个同样的解释:女神文化。无论各种物质文化有什么变化,都被解释为女神文化的各种不同的表现,就是说,无论金布塔斯论述任何文化,女神论作为最基本的解释一直都被坚定不移地坚持。其四,金布塔斯用现代词汇、概念去陈述过去,忽略了古代人的主观行为和思想,就是说,她用现代的概念来为古代的事情下定义。比如,她常用的“宗教”“庙”“圣殿”“仪式”等词汇都是来自于现代的西方信仰系统。在尚未对史前文化现象和社会生活有一个清晰思考的前提下,盲目使用这些现代色彩浓厚的词语来叙述史前史显然是不合理的[41]。
对金布塔斯提出严厉批评的考古学家还包括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的威廉姆·巴奈特博士(Dr. William Barnett)和斯坦福大学的琳·梅斯凯尔博士。巴奈特认为,金布塔斯的考古学理论有三大不足。其一,她采用了博物馆学综合论述方式作为方法论,挑选最能符合自己想法的资料,置时代、地理方位及资料背景于不顾。她主要的研究地区是她最熟悉的东南欧,但在比较其他地区资料时,则有意挑选与该地区情况相吻合的资料。其二,金布塔斯将引用材料在形式和艺术手法上的差别总是归因于宗教和神话动机,却忽视了社会影响及艺术风格的影响。比如她将波浪纹、之字纹、螺旋纹都释为对女神的表达,似乎将问题简单化了。其三,许多判断不合情理。比如将牛的形象释为生育女神是因为她在阅读医学书籍时发现图绘女性输卵管的形状与牛角相似,其实,如果不是出自现代医学的解剖知识,人们是没有办法知道输卵管的形状的。再举一个例子,摩尔多瓦一新石器墓葬出土了三件小型人像,她认为三个人形象呆板,且表面饰白色,于是释其为死亡女神[42]。
梅斯凯尔女士是女性主义考古学家的代表人物之一。她发现,金布塔斯的“女神”不仅包括女性人像,还包括平行线、菱形、之字纹、螺旋纹等几何图形,斧纹、蝴蝶、猪、柱子等母题也被释为女神。然而,这些图形为什么是女神的表达,金布塔斯却从未解释过。即使是男性形象也被解释为对女神的表达,因为这些男性形象被推断为附属于女性。实际上,男性雕像,无性别人像及动物形象大量存在,恰恰证明了大母神论断是很难成立的。梅斯凯尔因此不同意将“女神运动”纳入女性主义学术范畴,甚至认为“女神”研究是虚假的女性主义[43]。
然而,如果否认史前女神或大母神的存在,那么,人像到底表现了什么?它们代表着逝去了的祖先,还是神灵?雕像呈现的人形到底意味着什么?这些隐秘的符号是否可读,或者仅仅具有物质性的含义?考古学家难道漏掉了什么关键性的东西?为什么女像出现于旧石器晚期的不同阶段?为什么洞穴壁画在旧石器晚期结束便不再存在?为什么人像创作消失于青铜时代的晚期[44]?康基和特琳海姆的这些问题意味着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考古学者相信,史前人像应该有着更为复杂的创作动机和社会功用。
四、个案研究:查塔尔胡育克
查塔尔胡育克遗址位于土耳其安纳托利亚高原上,海拔近3 000 feet,在康亚市(Konya)东南32 mile处。遗址所在地是高出平原之上的东、西两个山丘,面积达33.5 acre。年代测定为距今9 400~8 000年,遗址延续使用了1 400年。经济模式以农业种植和家畜驯养为主。
遗址为英国考古学家詹姆斯·梅拉特于1958年发现。自1961~1965年,梅拉特在东山丘的西南区域进行了6年的发掘,发现了密集的建筑遗迹,证明该遗址是一处新石器时代早期的大型村庄(或称城镇)。遗址共发现了18个层位,梅拉特在不同的层位上共揭露了160座房址。房屋用土坯砌成,大量黑曜石工具被发现,最令人震惊的是该遗址出土的大量的美术作品,包括墙画、人物和动物雕像、墙壁浮雕、用真实的动物头骨做成的壁塑等等。在第一年发掘之后,梅拉特就迫不及待地宣布说,查塔尔胡育克在规模、复杂性和艺术等方面是任何其他遗址所无法与之相比的,大量出土的女性人像则表达了“生殖与丰产女神信仰。”同时,他还相信查塔尔胡育克证明了地中海迈锡尼文明和古典希腊文明的宗教正是从安那托利亚继承而来。
梅拉特将查塔尔胡育克的房屋分为两类:一类用于家庭居住,另一类为神殿。所有的房屋没有门窗,人们通过梯子自屋顶出入。主要的房间用于日常活动,包括做饭,房屋的墙边有一个平台,可能用来睡觉。每座房屋都有一间储藏室,用来储藏粮食和其他物品。该遗址的埋葬风俗独特,死者被葬于房屋的下面,有的死者还被割除了头部。
在梅拉特所定义的神殿中,发现有丰富的彩色墙画、浮雕和用于装饰的动物头骨。梅拉特共发现了40余个这样的具有宗教意味的房间。墙画内容与狩猎-采集文化的岩画内容相似,以人与动物为主要母题。一幅画描写了一头体型巨大的公鹿和许多形状很小的人物,小人们似乎在有意逗弄公鹿,有的在拉它的尾巴,有的在抻拉它的舌头,还有人把手伸进它的鼻孔。还有一幅画面描写了一位腰间围着豹皮、手持弓箭作奔跑状的男人。其他的动物还有:野牛、鹤、大鸟等。一幅画描写了翅膀大张的秃鹰,旁边有几个无头的人。还有一面墙上画着密集的房屋,梅拉特认为它可能是在描写村庄自身。“村庄”的上方有一团饰有黑色斑点的红色,梅拉特释为“火山爆发”,但霍德认为更可能是表现豹子的形象。此外,墙画的内容还包括各种各样的几何纹、手印等等。墙画中也有女性形象发现,形体较小,两腿张开向上、双臂上举,与马家窑文化彩陶上的“蛙人”形象类似,梅拉特直接称其为“女神”。不止一处发现了相向而立、成对的豹子浮雕。浮雕的内容还包括野牛头,以真实的牛头骨作核塑成。浮雕中也有“蛙人”状形象,梅拉特认定其为女性,有一位“蛙人”的下方还雕有牛头,梅拉特释之为“生育女神”。
圆雕以粘土和石头为原料,题材为动物和人物。形体较小,高度自3~20厘米不等。动物主要包括野牛、山羊、野猪等。梅拉特的发掘共出土了50件左右人物塑像,以女性为主,大多为裸体或半裸体,乳房、肥大的臀部等,女性特征明显。这些女性许多都与动物—尤其是与豹子有关。一位蹲坐的女性怀中抱着两个幼豹,还有一位盘坐着的女性身饰豹皮。最有名的雕塑是一位女人坐在椅子上,椅子两边的扶手是一对似为豹子的动物,颇有意味的是,雕塑发现于一件装粮食的箱子中(图4)。梅拉特认为这些女像均为女神的表现,她们从动物世界中获取超自然的力量。“女神”与动物关系密切的另一个原因是,据梅拉特推断,她们还有可能掌管着狩猎的丰收,是狩猎活动的保护者。一位女像的身上饰有似纺织物的纹饰,梅拉特认为她可能是保护纺织活动的女神。梅拉特还将少量的男性雕像以及公牛的形象释为“男神”,根据希腊神话故事,认为他们是女神的儿子或情夫。总之,梅拉特的结论是,西亚新石器早期社会的宗教活动由女性来管理,当然,她们也是整个社会的管理者⑪。
查塔尔胡育克的第二次大规模发掘始自1990年代,一直持续至今,领队为西方后进程主义考古学派的领军人物伊恩·霍德博士。正是为了检验他的后进程主义理论在实践中的应用,霍德才选择该遗址作为他的发掘基地。1993年,霍德组织了超过100人的来自多学科的专家对遗址进行地面调查。1995年,正式发掘开始。有关发掘数据的收集,霍德提出了新的方法论,认为可以结合两种方法。一种称“外部法则(external)”,根据目前考古学发掘操作常规制定方法。另一种为“内部法则(internal)”,根据遗址的特殊性在发掘中随时调整方法。关于内部法则,霍德的解释是,由于人们无法在发掘之前准确地预测遗址内部的情况,因此我们不能机械地按预定方法工作,因此方法论应具有一定的流动性和灵活性。外部法则和内部法则两相结合,霍德称之为“反射式”方法论(reflexive excavation methodology)[45]。
图4 土耳其查塔尔胡育克(atalh yük)新石器时代遗址出土的女性塑像。人像头部及椅子的左扶手动物头部为想象性复原。图片来自Hodder,I,,atalh yük:The Leopard’s Tale,London:Thames&Hudson,2006。
女性是否是查塔尔胡育克社会的掌控者?查塔尔胡育克是否如梅拉特所结论的那样存在着“女神”或“大母神”宗教崇拜现象?类似问题是霍德团队在发掘中观察的重点。与1960年代不同的是,多学科研究如今已被引进到考古学领域。从骨骼的分析报告中可以看出,男人与女人的饮食、营养摄取并无差别,说明男女至少在饮食上并不能体现出地位的不同。一些人的头骨在埋葬一段时间之后会被割下,可能用于某种宗教仪式,这是一种礼遇,这样的人是有一定地位的人。观察发现,被割下头骨的人有男有女,说明这样的礼遇无关男女性别。从艺术表现上来看,也很难断定女性与男性地位不同。虽然如梅拉特所强调的那样,雕像以女性为主,然而,在墙画上,人物大部分都是男性,与野兽互动。许多动物也为雄性,如公牛、公鹿等等。在雕像中,女人常常与豹子同现,这被梅拉特视为“女神”权势的证明。然而,霍德的发掘不仅发现了女人与豹子的雕像,还发现了男人与豹子的雕像。一件石灰石雕像表现了一个身饰豹皮衣的人物站立在一只豹子的旁边。这个人物与其他表现女人的人物不同,并无任何女性特征,因此更可能是男性。关于“蛙人”状“女神”浮雕,霍德经过仔细观察,否定了梅拉特的结论,相信他应是一种动物而非人形。因为与土耳其另一处早期新石器遗址—高贝克利(G bekli)出土的浮雕熊形似,判断查塔尔胡育克所谓的浮雕“女神”更可能是熊的形象。在查塔尔胡育克,男女唯一不同的是,他们也许有着不同的社会分工,比如植物种植业可能主要由女性从事。女性与男性的墓葬结构及葬式亦基本相同。从随葬品来看,女性一般随葬野猪牙项链、黑曜石镜子、涂朱贝壳等,男性的随葬品有标杖、带钩、石镞和石刀等。霍德的结论是,在查塔尔胡育克,并没有证据能够证明金布塔斯所说的“母权社会”或“女神社会”的存在[46]。
进入20世纪90年代,考古学理论、学说更加呈现出多元化的特点。一方面,支持“史前女神”学说的声音已渐式微,但另一方面,仍有学者沿用传统的“女神”学说。多年于近东从事田野考古工作的法国考古学家雅克·考温(Jacques Cauvin)即是“女神论”的支持者。他在《神的诞生与农业的起源》(1994年出版)一作中,提出了一个新的解释“农业起源”问题的观点,认为在几乎与农业产生的同时,以人物或动物雕塑、墙画为代表的美术作品在早期新石器社会中大量出现,说明有可能是宗教观念的变化促使了农业的诞生。根据他的总结,许多遗址,尤其是在查塔尔胡育克,主要的艺术形象是“女神”和“牛神”,他们代表着一种新的宗教,这种新的宗教观念导致了人类经济方式的改变[47]。
琳·梅斯凯尔博士于1998年发表了《两个山丘:查塔尔胡育克考古》一文,对梅拉特用“女神论”来解释查塔尔胡育克社会进行了较为中肯的分析和批评。她发现,梅拉特对墙画和墙壁浮雕中的性别不明人物以及疑似女性的人物都定义为“女神”,对一些张开双臂和双腿的“人物”,则视为生育姿势,显然不够严谨。尤其可疑的是,这些人物并没有性器刻画。梅拉特的解释是,只有男性艺术家才热衷于性器描绘,而查塔尔胡育克的墙画、浮雕作者为女性,因而对刻画性器并无兴趣。这种推论并无根据。梅拉特在考古报告中还有意对有关男性的美术作品一笔带过,不像对女性形象那样认真描述。如对于一件男孩骑豹雕塑及另一件无女性特点的双人合体雕塑,梅拉特均未作详细叙述。梅斯凯尔分析,这样的雕塑可能与他先入为主的“女神”观点矛盾,不好解释故不予解释。梅拉特1962年的发掘报告有许多男性形象和男人生殖器形象,但都惜字如金,点到为止,但对女性形象则毫不吝惜笔墨纸砚,描述详细。另外,在浮雕中,既有用真的牛头骨和野猪头骨制作的塑像,又有豹子及疑似人物的塑像,这些现象又如何用单一的“女神”学说解释呢?梅斯凯尔认为,查塔尔胡育克的人物、动物图像是一个复杂的组合,而且时间又跨越了1 000多年,每个雕像在不同时间段、不同的仪式或使用方式中也许表达了不同的象征含义,是无法用一个统一的“女神”学说来概括的。梅拉特的报告为玛丽亚·金布塔斯教授建构“女神社会”学说提供了重要依据,金布塔斯的追随者—文化历史学家丽安·艾斯勒博士也曾著文,认为查塔尔胡育克是一个平和的、社会等级相对平等的母系社会,崇拜女神,女人—比如女祭师—占据着较高的社会地位。然而,梅斯凯尔则并不认同这一结论,因为考古发掘资料并没有这样的证据。何况,女神崇拜和女性地位并不能混为一谈,比如在历史时代的希腊、埃及以及美索不达米亚社会中,普遍流行女神崇拜,但是世俗社会中的女人地位却低于男性。还有,将生殖崇拜与女人塑像混为一谈是“女神论”的另一个缺陷,那个坐在豹椅上的女像未必如梅拉特所说表现了女人生产的情形,即使真的是表现女人生产,也并无证据认定她是生殖、丰产崇拜的象征。总之,认为查塔尔胡育克是一个崇拜女神的母系社会尚无法从考古学数据上得到支持[48]。
五、结语
“女神论”产生于现代考古学的初创之时,它是因考古学需要对发掘出土的史前人像提供解释而产生的。考古学在19世纪于欧洲初创之时,深受历史学、人类学、社会学、艺术史学等其他学科的影响。“女神论”作为对史前人像提供解释的考古学假说,一方面,它是在历史文献学、人类学、艺术史学以及社会进化理论的影响下而形成的,另一方面,虽然它以考古发掘出土文物为材料,但有关的研究却并不局限于考古学科之内,而同时成为艺术史学、宗教学以及心理学等学科的热门课题。这种现象的形成与初创时期的考古学缺乏独立的研究方法和理论有关。20世纪60年代,“新考古学(又称进程主义考古学)”的诞生使考古学终于摆脱了历史学式的描述性方法,而转向建立独立的科学方法理论,并进而追求探讨社会发展的规律。它强调系统理论,即文化是人对外部环境适应的系统,强调科学的方法论,强调文化进程,尤其关注推动文化进程的社会动力以及文化发展的过程本身⑫。
然而,新考古学对宗教和意识形态的探索则持消极的态度。美国新考古学的发起者和领军人物路易斯·宾福德(Lewis Binford)就曾明确否认考古学可以探索人类的心理因素。在他看来,人类文化是一个进程的综合体,人类的思想不过是这个综合体中的一个单独因素,因而缺乏认知的途径[49]。不过,有趣的是,金布塔斯发起的“女神运动”考古学正是在新考古学的盛期兴起的,并且,它的研究方法与新考古学毫无关系。20世纪70和80年代,新考古学派内部也不断地发生裂变。70年代,行为考古学派在美国兴起,试图根据出土物推测古代人类的行为。80年代,认知考古学建立,人类宗教意识等认知领域是其重要的研究内容之一。提倡将社会结构、象征符号系统、神话、意识形态作为考古学研究方向的后进程主义考古学几乎与此同时兴起。象征主义考古学、女性主义考古学均属后进程主义考古学中的不同流派。考古学新的理论研究方向为考古学家站在考古学科自身的角度上重新认知史前人像提供了新的思维。
英国考古学家露希·古迪森女士(Lucy Goodison)和爱尔兰考古学家克里斯汀·莫里斯女士(Christine Morris)指出,“女神”学说考古学家过多依赖直觉和经验,以想象代替解释,在很大程度上动摇了考古学本应具有的科学性和客观性。对于一个考古学家来说,在他用文字及绘图描述一件出土雕像的时候,更重要的是,要考虑到出土物的背景材料。它是出自居住址之中还是出自墓穴?它是完好无损的还是已经作为垃圾被丢弃?有没有与它发生关联的其他物品?它是与陶器共存还是与武器共存?接下来,我们还要考虑到有关出土物的社会背景。有没有其他的证据说明在什么样的背景下一个社会制作并使用这样的雕像?社会的组织方式如何?什么人具有权力和财富?促使“艺术”产生的经济基础和有关的技术水平如何?如果认定它与宗教背景有关,我们是否能够判定特别的祭祀场所、仪式道具以及有关的宗教活动?还有一点被早期“女神论”作者所忽略的是,他们并未对时间和空间因素给予足够的关注。一定时间和一定地点所制作和使用的物品一定有其特殊性,另外,文化与文化之间的差别也是一个需要考虑的因素。人类活动总是处于变化之中,因此,充分考虑到出土雕像以及其他史前“艺术品”的背景,也许是我们能够正确解释它们的关键[50]。
注释:
①这一数字来自Baring,Anne and Cashford,Jules,1991. The Myth of the Goddess:Evolution of An Image,p. 6.Viking Arkana,Penguin Bokks.由于近年又有新的发现,所以目前发现的女像总数已远远不止130件。
②以色列女像请参阅Goren-Inbar N.and Peltz S., 1995,Additional remarks on the Berekhat Ram figure, Rock Art Research 12:131-132;摩洛哥女像请参阅Bednarik R.G.,2003.The earliest evidence of paleoart, Rock Art Research 20(2):89-135和Bednarik R.G., 2003.A figurine from the African Acheulian,Current Anthropology 44(3):405-13.
③以上旧石器女像发现情况请参阅Jennett K.D.,2008. Female Figurines of the Upper Paleolithic,http:// ecommons.tastate.edu/honorprog/74.
④英语文献请参阅Martynov A.I.,1991.The Ancient Art of Northern Asia,p.7-8.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汉语文献请参阅冯恩学著《俄国东西伯利亚与远东考古》,吉林大学出版社,2002年,3-16页。
⑤笔者译自Stern P.V.D.,1969.Prehistoric Europe,p. 117.New York:W.W.Norton&Company.
⑥关于克诺索斯考古发掘及雕像发现请参阅Evans A. J.,1921.The Palace of Minos at Knossos:A Comparative Account of the Successive Stages of the Early CretanCivilizationasIllustratedbytheDiscoveries. Macmillan.
⑦关于查塔尔胡育克的考古发掘及雕像发现请参阅Hodder I.,2006.atalh yük:The Leopard’s Tale,London:Thames&Hudson.
⑧请参阅James M.,1975.The Neolithic of the Near East,p.114-119.New York:Charles Scribner’s Sons; Mellaart J.,1961.Hacilar:A Neolithic Village Site,Scientific American,August 1961:86.
⑨笔者转译自Stern P.V.D.,1969.Prehistoric Europe, p.117.New York:W.W.Norton&Company.
⑩关于荣格的集体无意识和原型理论可参阅美国心理学家Hall Calvin S.and Nordby Vermon J.,1987.A Primer of Jungian Psychology.Meridian.其中译本《荣格心理学入门》,冯川译,三联书店,1987年。
⑪Mellaart J.Catal Huyuk.A Neolithic Town in Anatolia. London:Thames and Hudson;Hodder,Ian,2006. Catalhoyuk:The Leopard’s Tale.London:Thames and Hudson.
⑫关于进程主义考古学理论及早期西方考古学发展状况可参阅杨建华著《外国考古学史》,吉林大学出版社,1999年;陈淳编著《考古学理论》,复旦大学出版社,2004年;布鲁斯·崔格尔(加拿大)著《考古学思想史》,岳麓书社,200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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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罗清恋
Overview of the“Goddess”Theory
QU Feng
(Anthropology,University of Alaska Fairbanks,Alaska,the United States)
Female figurines have been found in archaeological sites of the Upper Paleolithic from southwestern Europe eastward into Siberia,and of the Neolithic and the Bronze Age of the circum-Mediterranean,Central and Eastern Europe,and Western A-sia.Late nineteenth and early twentieth century western researchers claimed that female figurines with large bellies and breasts depicted pregnancy,and thus manifested fertility and fecundity for viability of the population and richness of food production.A Great Mother Goddess was assumed to be believed and worshiped by prehistoric predecessors in past human societies.In many ways all the diverse“goddesses”from various areas,different cultures,and varying time periods were brought together and were considered as the representation of one deity–“the Goddess”.This theory came to a climax in the“Goddess Movement”during the 1970s and the 1980s.However,from the 1960s,the Mother Goddess interpretation began to be questioned by more and more archaeologists.This paper is an overview of the generation,development,and critiques of the traditional Goddess theory,in addition to providing a basic literary reference and background information.
goddess;human figurines;atalh yük;prehistoric study
K871
A
1673-8004(2014)01-0008-17
2013-11-13
曲枫(1967-),男,辽宁庄河人,吉林大学考古学学士,荷兰莱顿大学考古学硕士,美国阿拉斯加大学人类学系博士,主要从事宗教人类学和史前宗教考古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