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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析叙事空间框架下的谷崎文学回归之路

2014-09-17郝金梅

山花 2014年14期
关键词:谷崎江户恶魔

郝金梅

谷崎润一郎是日本唯美派代表作家,对美的崇拜和追求贯穿了他的一生。探寻谷崎的文学之路,既是对一个作家的文学生命绚烂篇章的解读,也是一个关于美的认识与体验的奇幻旅程。他的文学经历从唯美、恶魔到古典回归的过程,可以说每个阶段其文学创作内容都围绕并借用“女性与美”这一主题,其所营造的故事背景和叙事空间也在不断轮回转换,从江户、西方到回归古典日本,游走于非现实的情境,潜藏着浓厚的古典情怀。

唯美主义与恶魔情趣

谷崎文学最初的作品主要是“从荒诞、怪异的世界出发,追求美与丑的价值颠倒,从丑中求其美,从赞美罪恶中来肯定善良”。宣扬“一切美的东西都是强者,丑的东西都是弱者”,属于耽美享乐,唯美与恶魔延续并存的状态。随着唯美主义发展到极端,谷崎文学的风格构造一度由唯美至上延续和放大,发展为追求恶魔与异端之美。作者直接而又大胆地通过对恶女、妖妇的描绘,呈现出超越常人的审美体验和文学想象,将美与力量、美与恶魔合二为一,可以说恶魔主义是作者文学理想国虚构的现实感受和付诸文学实践的空想。1913年至1917年谷崎先后创作了《恶魔》、《续恶魔》、《饶太郎》、《神童》、《鬼面》、《异端者的悲哀》等作品,并在作品中重构了自我形象,着重对自己的天分和本质进行了探索,将文学叙事场景虚构成神秘、幻想、病态、荒诞的非现实情境。因为只有营造和装饰的氛围,才能创造出作者心中的“女性”,并将对美的认识以“女性”为载体来获得实现,从唯美主义走向了畸变与极端,开始追求“恶”,认为“美比善多余,与恶一致”。

江户情调与西方膜拜

在唯美和恶魔主义时期,谷崎文学创作的空间叙事场所中包含两个元素,一是日本的江户情调,都会色彩,这主要体现在谷崎早期的作品中,正如章克标在评价谷崎润一郎的作品时所说:“他是个纯粹的都会人,而且江户情调、江户趣味也深入了他的心魂之中。在作品里必然表现出那梦幻境界和耽美享乐的色彩来。”

另外一个就是受到西方文化和价值体系指引,迷恋于“恋爱解放”、“性爱解放”的西方城市及其所代表的文化元素,能够率直地体验人生的喜怒哀乐,而不是受制于非此即彼的正规意识形态藩篱。

这两种空间和文化元素的存在与谷崎自身的成长经历有着密切的联系。谷崎润一郎1886年出生于日本东京日本桥附近,这里是日本江户时代下町地区,也是幕府时期庶民生活和居住的地方,孕育着传统的日本文化和风情。这成为谷崎登上文坛初期的创作源泉和空间标志,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1.空间设定的市井化

谷崎前期的作品大多以都市、市井为背景。如《刺青》中的文身师傅清吉、艺伎女子等人物和场景都假托于江户时代,描绘出人们心中隐藏的对艳丽的色彩和惨烈的美的追求,正是因为时间和空间远离现实,荒诞的叙事结构才具有合理性和正当性,使得作者可以自由地构思和想象,甚至将恐怖幽玄之美的描写和体验发挥到极致。

2.人物的阶级化

谷崎的作品极力宣扬“一切美的东西都是强者,丑的东西都是弱者”。这种价值观中也体现了都会中人与人之间两级分化的特征。人不是平等的,而是有高低贵贱之分,只要具备了资源便会成为强者和他人崇拜的对象。这种资源也可以是“美”,美作为一种符号,成为权力、身份、地位的象征,而阶级正是都会城市才有的产物。

虽然,谷崎前期的作品所描绘的多是日本江户、中国古代的空间场景,但这些场景却依然包含着西洋的某种微妙信息和色调。这与谷崎的西洋崇拜有很大的关系。谷崎少年时代生活的东京也是西方文明开化的中心,东方与西方文明的碰撞潜移默化地影响着身处其中的人们,幼年谷崎因家境殷实,就曾经接受外国人的启蒙,学习过一段时间的英文,这些经历在无形中熏陶了谷崎幼小的心灵,令谷崎产生了对未知和遥远的西方世界的好奇与渴慕之情。

然而随着谷崎的西方膜拜达到极致,谷崎文学步入了恶魔主义,其叙事空间也从内容到形式发生了转变,直接将小说人物活动投影在西式的场景中。谷崎没有去过西方,但却始终向往西洋的生活,甚至说自己“喜欢追求时髦,一切事情模仿西方。有钱的话也可以到西方国家生活,甚至娶洋人为妻”。因此1921年他在横滨居住了一段时间,切身体验纯西方市井生活。甚至说“倘若酒之毒、香烟之毒、美食之毒、女人之毒等能麻痹五体,置我于死的话,那倒是我求之不得的。每当我沉醉于欢乐之中时,我常感到这是否就是生命中的最后一次。我就是这样,边想着恐怕不是今天就是明天要死去的情况下乐在其中的。可是,这种‘死的预感并没有使我胆怯,反而让我勇敢地进入到了地狱深处”。

横滨的洋场生活给谷崎提供了新的创作资源。1924年谷崎发表了作品《痴人之爱》,作品将场景设定在西式都会生活中,充斥着现代文明的色彩,小说中男主人公河合让治是一个深受西方文明影响的日本人,他为了实现自己的西洋理想,按自己的喜好教育和培养一个有着欧式面孔类似混血儿的姑娘,过着西式的生活,但最终被她身上放荡、善变、官能、恶魔的美所征服,欲罢不能。

极度的西洋崇拜和狂迷,使谷崎进而想要通过接触西方或依赖同化来开拓自己的艺术。他甚至说“为了满足我的渴望,如果可以我要到西方去,不,与其到西方去,不如彻底变成他们国土的人,有决心埋骨在他们的国土上的觉悟,移居那里。这是唯一最好的办法”。

这种醉心于西方的状态可以说热烈而又浅薄,但这恰恰反映了当时整个日本受到西方文明影响下的膜拜西方的心理状态,这种状态深刻地投射在谷崎的文学创作中,暗含了当时日本社会思潮的纠葛。其标志就是西方精神在小说中的实体化,然而物化的西方女神却已经无法操控。在经历了恶魔主义的极端之后,谷崎开始觉悟。无论是假托的江户,还是十里洋场的西式空间,始终都是幻想和官能的造物,不是真实的体验,无法达到艺术和灵魂的自由。迁居关西与回归东方

可以说谷崎的文学世界始终建立在远离现世的他国,前期唯美主义的作品构筑的场景是江户时代并杂糅着中国文化元素,恶魔主义发展到极致后,则沉醉于纯粹的西洋情趣中。然而经历了关东大地震,迁居关西之后,他的文学世界里再次出现了日本古典特点,开始强调纯粹的感性世界和物语风格,注重精细化的日本式美的描写,而叙事空间也转到了平安、战国时代。endprint

1.重生的心灵故乡:迁居关西

1923年关东大地震,那个让谷崎生于斯、长于斯的东京下町亦毁于一旦,东京地区满目疮痍、生灵涂炭。东京的败落抹去了江户时代残留的风情和记录旧事的痕迹,那些令谷崎魂牵梦绕的恶魔与美艳之门也渐渐开始关闭。为了生活的安稳,当时许多文学家几乎都来到关西避难。1923年谷崎举家迁往关西,但与其他作家不同,他没有再返回东京,永远地留在关西这片特别而又神奇的土地上。关西可以说是“日本江户文化的第二个中心”,一个尚未被西方文明浸透和同化的地方。这里不同于东京,由于明治维新、资本主义改革而丧失了纯粹的江户情调,而是最完整地保持了日本传统建筑和风情民俗。这里的一切契合了谷崎心灵深处所萦绕的古典情结、阴翳的情绪,因而使他的文学又一次找到了文化归属,获得了新生。

就如伊藤整所说:“(1928年)是谷崎文学现代主义的终结,

《各有所好》(1928年)是古典主义回归的开始。”在这里他完成了一个感性作家的新生,开启了超越恶魔主义的起点。

《各有所好》中,男主人公斯波要,可以说是从西洋梦中醒来的“痴人”,作者开篇细致地描绘了男主人公斯波要和妻子美佐子过着西式的生活,而吸引男主人公的不是从小受西方文明影响、饮食起居都西化的妻子美佐子,而是顺从、柔静、充满古典风情的女子,斯波要的岳父的小妾阿久。而小说中,男主人公产生了与代表西方文明的妻子离婚的念头和决心,暗示着谷崎未被自己建立的艺术想象所束缚和困住,己然改变了自己艺术理念的逻辑,而以美和女性作为载体,只是作者让自己文学理想获得实现的手段。

2.西方文明的反思:回归古典

在这个时期,日本经历明治维新,西方文明的洗礼,使整个日本社会思潮处于激烈动荡的变化之中,起初倡导“脱亚入欧”一味地模仿西方,继而又高唱“和魂洋才”,开始反思西方文明,以至于后来发展为国粹主义,目空一切。谷崎从向往和醉心于西洋趣味中转变,开始重新审视西方文明,认为“引进外国文明的利器固然无可厚非,但是为什么不重视我们的固有习惯和生活情趣,略加改良而适应我们的传统呢?”这个时候他开始注意到民族的差异,并在1926年再次游历中国,到达上海等已经西化、丧失了东方风情的地方,他开始怀念传统,认同东方,认为“所有将东方艺术视为不合时宜的垃圾不放在眼中,而只对西欧文明充满憧憬项礼膜拜的人,到了某一时期还是会回归日本趣味,进而趋同于中国趣味”。在关西的亲眼所见和亲身所历的那些浓浓的古典风情,在中国看到的失却东方魅力后的西式洋场,这些外在的环境因素促使谷崎在文学观念上的自觉转变。

藤原定在论述谷崎古典回归后的作品《春琴传》时说:“谷崎的《盲目物语》、《刈芦》、《春琴传》和此前的作品相比,无论是态度和趣味上都大相径庭,这是他的一次新的转变。”谷崎自己也在《春琴传后记》中提到自己随着年龄的增长,相对于采用小说的创作形式,更喜欢采用物语风格的写作形式,追求那种简略的、叙述梗概的写作手法。

3.青春已逝的“断念”:物语心境

这个时期,谷崎已经经历了三段婚姻,青春已逝,到了不惑之年,昔日的青春蓬勃的想象和力量也不再拥有,与初期着力渲染装饰性和人工性的恶魔之美相比,简素和阴翳之美恰好契合了此时的心境和感慨。这个时期的代表作《刈芦》更是体现了这种转变。开篇之际便对自然风光、历史典故进行大段铺陈描写、精雕细刻和不吝笔墨的渲染,把读者带入往昔的世界。此外,他还写道:“年轻时一年之中最爱春天,但现在较之春天,我更期待的是秋天。人随着年岁增长,渐渐产生一种断念——即欣赏按自然法则消亡的心境。希望获得安静、均衡的生活。所以与其欣赏热闹的景色,毋宁接触寂寞的风物更感慰藉。不是贪图现实的寻欢作乐,而是埋首于往昔寻欢作乐的回忆,恐怕更相宜吧。怀恋昔日的心思,于年轻人而言只是与现在没有任何联系的空想而己,但对于老人来说,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在现实中生存下去的道路。”

关西地区传统文化的巨大魅力征服了谷崎,青春已逝的“断念”心境也将他的文学创作推向了古典主义。正如最初他被强烈的西洋趣味和恶魔美所征服,甘愿奉献终生一样,谷崎面对传统文化和东方古典之美依然无法抗拒,而他所回归的古典,并非江户情调或者现实世界所鼓吹的国粹精神、功利主义,而是追步盛唐文明的平安时代,战国、室町时代,其文学手法不再以绚烂夺目、触目惊心的方式呈现奇异的世界和怪异之美,而是精妙地构思出朴素的故事和执拗的情感,相守相望,将浪漫主义与古典情思结合起来,沉浸其中,不再是畅快淋漓的享乐主义执着于肉体、感官之美,而是面对美,醉心于美的永恒和独立,刻骨的守护与深层的自我克制,甘愿成为忠诚的守护者,虔诚的崇拜者。美与女性融为一体,成为永恒的象征。

综观谷崎文学轨迹和其所构筑的文学世界,虽然历经了美与丑、善与恶、享乐与克制的交错,但其文学作品在叙事的空间转换上都在较深的层面上或正或反地提供了现实世界所存在的时代信息。作品的故事空间从江户、中国、西洋到更久远的战国、平安时代,这与本土文化、外国文化对日本的影响是一致的。而这一古典发现与回归之路上,也清晰地游走着作家对文学创作和审美感受苦苦探寻的精神影子,丰富而又独特,异质而又纯粹。古典主义成为谷崎后期文学创作的主要基调,影响深远。或许可以说晚年所追寻的性爱主题也是古典回归后,过度地着意于自我克制后的一种自我释放。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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