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曹植诗文看其忧生心态
2014-09-17何水英
何水英
曹植诗文中的忧生心态主要有两个特征,其一是对生命短暂的恐惧与调节;其二是对生存的焦虑与安顿。这种心态展现了诗人的精神世界,也是魏晋人士个体自觉的体现。
随着东汉皇权的崩溃和经学的式微,个体生命受到了普遍的关注。作为个体的人有了独立的品格,呈现着鲜明的个体特征,显现出人的自觉,即对人的价值和尊严的重新认识,人们“从定儒学于一尊时的那个理性的心灵世界,走到一个以自我为中心的情感世界”,本文试从曹植诗文解读其忧生心态的特征,从这一角度感知魏晋个体的自觉。
生命短暂的恐惧与调节
王瑶曾说:“我们念魏晋人的诗,感到最普遍、最深刻、最能激动人心的,便是那在诗中充满了对时光飘忽和人生短促的思想与感情。”对生命短暂的恐惧与调节是曹植忧生心态的一个特征。
翻检曹植诗文,诸如“日月不恒处,人生忽若寓”(《浮萍篇》),“人生处一世,去若朝露唏”(《赠白马王彪诗》)此类感叹生命短暂的句子随处可见。他的这种感叹多是直感式的,常以咏物咏景而及己,自然而然地引发感叹。如《愁思赋》中诗人见秋景萧瑟,物换星移而内心悲戚,以低沉悲凉的语调申述时不我待、生命不永的感叹。又如前面提到的诗句,由日月变换想到人生的飘忽,由朝露的瞬息想到人生的仓促等都属这种感叹方式。而亲朋好友的频频去世则更是让曹植感受到生命短暂的残酷。曹植“三年之中,两子频丧”(《行女哀辞》),又目睹了父母、兄弟、朋友的去世,庾信《伤心赋序》日:“至若曹子建、王仲宣、应德琏、刘韬之母、任延之亲,书翰哀切,文辞哀痛,千悲万恨,何可胜言。”在千悲万恨中,曹植直接触及生命短暂的无奈。“天长地久,人生几时,先后无觉,从尔有期”(《金瓠哀辞》),“人谁不殁,达士徇名”(《王仲宣诔》),“如何奄忽,景命不暇”(《任城王诔》),由直接面对死亡而引发的生命短暂感在情感表达上更为直接、哀切和深刻。
对于生命短暂的咏叹实际上潜藏着对生命短暂的恐惧。这种恐惧是对客观规律所产生的结果——生命的有限性——无法更改而引起的。如何消解这种恐惧成了无法回避的问题,如“乐酒今夕,君子唯宴”(《诗经·小雅·颊弁》),“昼短若夜长,何不秉烛游,及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古诗十九首·生年不满百》)此类便是及时行乐的选择,而如“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忽奄随物化,荣名以为宝”(《古诗十九首·回车驾言迈》)想到的是要及时努力,建功留名。曹植的诗文里体现着三种对这种恐惧的调节方式。
1.以留名作为生命延续的方式
曹植在《与杨德祖书》中慷慨陈辞“犹庶几戮力上国,流惠下民,建永世之业,留金石之功”道出了他的人生设计,便是要建功立业,流芳百世。曹植是十分看中“留名”的,所以《求自试表》中他说“必效须臾之捷,以灭终身之愧,使名挂史笔,事列朝荣”。不愿意“微才弗试,没世无闻”。说这样只如“圈牢之养物”。见忠义之士“功勋著于景钟,名称垂于竹帛”则“拊心而叹息”心存仰慕之情。汉末以后随着汉儒学的式微,原有的以社会为中心的价值评价体系处于崩溃的边缘,新的正统价值观尚未正式确立,“留名”在建安时代成了士人较普遍的价值取向。陈琳“骋哉日月逝,年命将西顾,建功不及时,钟鼎何所铭”(《游览二首》),曹丕“生有七尺之形,死唯一棺之土。唯立德扬名,可以不朽,其次莫如著篇籍。”(《与王朗书》)他们渴望建功立业,但与传统的“立德立功立言”的价值取向有所不同的是,儒家思想的建功立业着眼于维系社会的有序性,对于个人的关注点在于人在社会中的现实存在,社会成为个人价值实现的参照。建安时代人们建功立业的目的更重于“留名”,认识到了生命的短暂,人的身躯可以灭,而留名则可以不朽,他们实际上也在追求生命的不朽,只不过他们没有去炼丹以保持肉躯的永恒。换句话来说,他们思考“人”的思路不是人如何去适应社会的要求,而是人怎样通过社会来实现个人的价值。正如余英时说的重名声“正是个体自觉发达的结果”。
2.以及时享乐来弥补生命短暂的遗憾
佛教在魏晋以前便传入了中国,但汉魏时还没有深入人心,人们对死亡的恐惧不能利用佛教中人的灵魂可以进入下一个生死循环的承诺来消解。而儒、道、法等中国本土思想都是注重人此生此世问题,于是及时享乐便成为人们很容易选择的消解方式。曹植的部分诗文就反映了他的这种心态,如《游观赋》写了游乐排场之盛,《斗鸡》透出了人们观玩时的愉悦,《公宴》、《侍太子坐》写的都是宴饮游乐的闲适生活。而如《名都篇》所言“斗鸡东郊道,走马长楸间”、“左挽因右发,一纵两禽连”、“归来宴平乐,美酒斗十千”则更是写尽了人们的享乐之情。对于这些及时行乐的诗句,吕美生有精辟的分析,认为:“分明可以深切地感受到一种觉醒了的个人,对于死亡无比憎恶,对于生命的强烈留恋,这也必然是对生命的价值和意义的重新发现和苦苦思索。”
3.渴望在另一种生存环境中获得生命永恒
“人生不满百,岁岁少欢娱。意欲奋六翮,排雾凌紫虚”(《游仙诗》),现实死亡和痛苦的无法避免让曹植萌生了对仙界的憧憬和向往,这种企图以游仙来化解苦闷的心态与一般人的求仙并无不同,但我们可以注意到曹植并不以这种追求为最终目的。他的仙诗中几乎篇篇都离不开“永生”,也就可以看出曹植求仙以长生的愿望的强烈。曹植对是否有仙界并不肯定,他说过“虚无求列仙,松子久吾欺”(《赠白马王彪》),“松乔难慕兮谁能仙,长短命也兮独何愆”(《愁思赋》)。在《辩道论》他也说“夫神仙之书、道家之言”是“其为虚妄甚矣哉”,这些都表示出了他对神仙的怀疑。而在《释疑论》中他又言“但恨不能绝声色,专心以学长生之道耳”,认为神仙方术可信。也正是因为这种在信与不信间的徘徊,我们更不难看出他对于永生的愿望,对于那种可以让人长生环境的渴求,而这种徘徊又或多或少给予了他希望。
生存的焦虑与安顿
生存的焦虑与安顿是曹植忧生心态的另一特征。曹植对这一层面的焦虑最突出的有两个内涵:一是对能否建功立业以求青史留名的担忧;二是在社会环境之下生命无常的危机感。endprint
建功立业是贯穿曹植一生的理想抱负,建安时期的曹植“十岁余,诵读诗论及辞赋数十万言,善属文”(《魏志》),因其才华横溢而颇受曹操钟爱,他也随曹操南征北战,“臣昔从先武皇帝,南极赤岸,东临沧海,西望玉门,北出玄塞”(《求自试表》)。建安时代群雄崛起,社会秩序遭到破坏,人们政治仕途之路被搁浅。及时建功立业成为实现个人价值的较佳选择方式。生在一代霸主之家的曹植自然也深受时代氛围的感染,所以他一心想的是“犹庶几戮力上国,流惠下民,建永世之业,留金石之功”。(《与杨德祖书》)由于曹操的器重,曹植在实践这一理想的时候并未受到多大阻碍。那时他意气风发,壮志凌云,诗文中也多有昂扬向上的生命意绪。正如他劝丁翼说:“君子通大道,无愿为世儒。”(《赠丁翼》)在《七启》中他以“天下穆清,明君莅国”来鼓动在野人士参与政治,共建太平盛世,曹植借镜机子之口表达了自己的雄心壮志。曹植的留名实践在太子之争之后开始受阻,特别是曹丕执政之后铲除异己,曹植成了打击的重点,曹植的生活出现了重大转折。在《迁都赋》中他描述了自己的生存状况“余初封平原,转出临淄,中命鄄城,遂徙雍丘,改邑浚仪,而末将适于东阿。号则六易,居实三迁。连遇瘠土,衣食不继”。生活颠沛流离,在《九愁赋》中曹植感叹自己“感龙鸾而匿迹,如吾身之不留。窜江介之旷野,独渺渺而泛舟。思孤客之可悲,愍予身之翩翔。岂天监之孔明,将时运之无常!”在这种处境下,曹植对留名有着很深的担忧,“常恐先朝露,填沟壑,坟土未干,而声名并灭”(《求自试表》)。如此处境艰难的环境使曹植不得不对内心做调节,以求安顿心灵。
首先,在政治上以低姿态求建功留名的机会。一方面他依然保持建功留名的渴望,同时他对曹丕又表白自己的忠心,希冀曹丕对他的戒备减轻,所以在《黄初六年令》中他要“修吾往业,守吾初志”,一再表示自己只想作文著书。而实际上在后来的《陈审举表》、《谏伐辽东表》、《求自试表》等都表露出他内心对功名的渴求。曹植之所以采取低姿态迎合曹丕,实际上也是以退为进,为自己寻求可能的实践机会。
其次,希冀求仙延长生命等待建功留名的时机。曹植的游仙诗中几乎都表明他慕永生的心理。这种心理不排除他想以此消解忧愁的愿望,如《游仙诗》诗人就说自己“岁岁少欢娱”而想着去游仙。但是曹植晚年作品《求自试表》中说的一段话值得注意,其言:“臣闻士之慕永生者,非徒以甘食丽服,宰割万物而已,将有补益群生,尊主惠民,使功存于竹帛,名光于后嗣。”这里阐明了诗人仰慕永生的原因——为实践自己的政治作为而永生。对于命运多舛的曹植来说,生命的延长就意味着自己理想实现的机会的增加,在看似逃避现实排解忧闷的游仙诗里潜藏的其实是未泯的建功留名之心,也正如朱乾说的“抚意仙人,志在养晦待时”(《乐府正义》卷十二)。
最后,希望通过转换价值意识形态来消除留名的担忧。《释愁文》玄灵先生说诗人“所鬻者名,所拘者利”,然后赠之“以无为之药,给子以淡薄之汤,刺子以玄虚之针,灸子以淳朴之方,安子以恢廓之宇,坐子以寂寞之床。使王乔与子邀游而逝,黄公与子咏歌而行,庄子与子具养神之馔,老聃与子致爱性之方”。最后诗人“众愁忽然,不辞而去”。这实际上是诗人企图以老庄思想消抹留名意识。这种努力只能使诗人一时的精神麻痹,在现实中并没能让他真正做到“无为”,他后期作的《求自试表》、《求通亲亲表》、《陈审举表》、《谏伐辽东表》都是曹植在政治上想“有为”的见证。
总体来看,以上三种对能否留名恐惧的消解方式的落脚点都在建功立业上。而当建功立业的机会已变得微乎其微时,曹植便退而求其次,以著书来留名。他的这一主张在《与杨德祖书》就早已提过。“若吾志不果,吾道不行,亦将采史官之实录,辨时俗之得失,定仁义之衷,成一家之言,虽未能藏之于名山,将以传之于同好”。在《薤露行》中他也表示要“聘我径寸翰,流藻垂华芬。”曹植的这种消解方式使其写出了影响深远的诗文,成为文坛上的伟君子,使后人“抱篇章而景慕,映余辉以自烛”(钟嵘《诗品》),真正做到了流芳千古。
曹植生存焦虑中的另一个内涵是对性命能否保障的恐惧。在这里,曹植对生命的恐惧感不同于客观上生命有限的恐惧,而是一种社会环境造成的生命危机感。在曹丕执政后曹植连遭迫害,据《魏志》记载:“黄初二年,监国谒者灌均希指,奏植醉酒悖慢,劫胁使者,有司请治罪,帝以太后故,贬爵安乡侯,其年改封鄄城侯。三年立为印城王。四年徒封雍丘王。”曹植明显感受到生命的无保障性,逼着曹植作出“取长贞而保素”(《玄畅赋》)的选择。这种恐惧感在曹植鸟兽这类赋中体现得特别明显。刘勰说:“人禀七情,应物而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文心雕龙·明诗》)曹植作赋也是“触类而作”(《前录自序》),他善于采用象征的手法,即物即人,使物中处处有自己的影子,闪现着人格化的光彩。曹植的鸟兽赋多写鸟兽柔弱者的美好形象和它们的不幸遭遇。如写雁“寻淑类之殊异兮,禀上天之休祥”因被箭射而“忽颓落而离群”。最后它“纵躯委命,无虑无求”(《离缴雁赋》),写蝉虽“声嗷嗷而弥厉兮,似贞士之介心”,它“与众物而无求”最后也只能“委厥体于庖夫”(《蝉赋》)。写白鹤“嗟皓丽之素鸟兮,含奇气之淑祥”却也难逃灾害“遘严灾而逢殃”,只希望能挣脱大纲“聆雅琴之清均,记六翮之未流”。曹植笔下的这一类赋几乎都无安全感,都以远害全身作为消除生存恐惧的举措。在这些托物寓意的小赋中,深微地体现出曹植的内心世界。但是曹植的远害全身并不单是为了保全性命,他在《玄畅赋》进一步阐明了这一选择的目的:“弘道德以为宇,筑无怨以作藩。播慈惠以为圃,耕柔顺以为田。”“逸千载而流声,超遗黎而度俗。”他是要在全身的基础上以立德为手段留名千载,同样还是落到“留名”的目的上,这一消解恐惧的方式貌似消极,实则有着实现个体价值的积极性。
由上所述可见,曹植的忧生心态呈现出鲜明的个体性,无论是曹植的建功、求仙、享乐或是自全,无不凸显着个体的位置。黑格尔说:“生命的力量,尤其是心灵的威力,就在于它本身设立矛盾,忍受矛盾,克服矛盾。”曹植的忧生心态正是反映了这样的力量。他的心态特征虽然从儒家的评价角度来看淡化了社会责任感,但是在一定的程度上弥补了儒家个体以政治伦理为本位的不足。他虽然没有如东汉人士杨震、李固、李膺等人那样的“大丈夫当为国扫除天下”(《后汉书·陈蕃列传》)杀身成仁的大义凛然之气和强烈的社会抗争性,但是他在安顿生命的思考中展现了精神世界的内在魅力,这也正是魏晋人士个体自觉的体现和意义所在。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