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几乎看到……”
2014-09-17宇向谭智锋郑瞳
宇向 谭智锋 郑瞳
谭智锋:在我的印象中,你是作为一位“发生型”的诗人而存在的,用布罗茨基的话来说,即“天生具有一种特定的表达方式和独具的敏感的诗人”。在大家看来,你基本没有经过“练习”的阶段,不知道是不是这样?
宇向:来自生活的思考、生命经验本身以及对艺术的热衷都是一种“练习”和蓄备。具体在文字写作上我经历过相对不长的练习阶段。写作的初始,写作的过程也是不断地练习、完成、练习、完成的过程。我对自己的要求比较苛刻,写得不多。不过,脑子里随时都有对词语、句子的思考,想到好的句子,就把它们记下来。有的可能后来不再看,被扔掉了,偶尔有些句子最终会进入一首诗,但大部分就那样流逝了,流逝的部分一定在不知不觉中作用于我的写作。
谭智锋:你是如何走上诗歌这条道路的?
宇向:我不知道。我不知不觉中走上了这条道。在写诗之前,我接触诗歌并不太多。我曾经跟朋友说起我在阅读上的顺序,首先是小说,其次是艺术,三是哲学和历史,然后才是诗歌。现在回头一想,我都是以读诗的状态去读它们的,或者说,从“其他”里面读出诗。
我第一次接触当代诗歌,是在高中时代。当时我们班上一个喜欢诗歌的女生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本朦胧诗选,里面介绍了很多“今天”一代诗人的诗歌。它当时在女生之间相互传抄。青春的迷茫、无助都需要用诗句来抚慰,我也在本子上抄过我喜欢的诗句,但很少抄完整的诗,我不记得诗的题目,也不记得诗人的名字。当时我对诗歌没有太大兴趣,也没想过做诗人。
工作之后,我开始接触济南的一些文艺青年、地下音乐歌手、艺术家。还和诗人孙磊、艺术家高氏兄弟一起帮朋友设计装修了一间很文艺的酒吧。我们当时策划诗歌朗诵、原创音乐会、画展、摄影展、当代艺术讲座等一系列活动,非常快乐。当年我也参与了一点当代艺术,也写了少量涂鸦式的文字,但很难找到表达的出口。后来跟孙磊在一起,听他谈诗,我就开始试着写,一下子就得到了很多肯定和鼓励,于是就不知不觉一直写了下来。
谭智锋:你的第一首诗是哪一首?还记得当时写作这首诗的情绪和状态吗?
宇向:应该是《理所当然》吧,这是我第一首比较正式的诗。之前也写过一点,就是前面我说的那些涂鸦。
这首诗写于2000年。那时候觉得爱情是一种极致的感情,那也是读小说比较杂乱和多的一段时期,比如《百年孤独》和《悠悠此情》都是那个时期读的,虽然这两本书不是我最喜欢的,但在阅读中,我强烈感受到爱情与时间的关系……是“老”和“爱情”这两个简单的词促使我写了这首诗,看上去特别霸道,其实又能蕴含一种自卑,也算是一种张力,同时又有种幻觉,并借用普遍的爱来超越普通的爱以及更多的东西。
谭智锋:笼统地说,大致有这么两种诗人,一种注重直觉、感性,另一种注重技艺、形式,而你的创作相对来说偏向于前者,不知你对诗歌中的技艺怎么看?又是如何处理直觉与技艺的关系的?
宇向:在写作过程中,肯定会涉及技艺的问题。我会很自然地感觉到需要一种技艺,不管是个人探索的,还是在阅读过程中所琢磨的,它对自己的直觉表达会有激发和帮助。但没有针对性地在技艺这方面进行特别的学习和练习。
我觉得写作最终是和内心深处的那个声音紧密相连的,要表达的是它,顺着它,就行了。这种非常个人化的表达,其实很具有普遍性。
谭智锋:你认为诗人与社会、现实应该保持一种什么样的关系?
宇向:如果说,写作和生命、身体、心灵有关,那么就跟我们的客观现实有关。这不意味着我们要去写现实,写作的人懂得现实不是我们说的那个内心世界里的“真”。我们忠实的应该是在生存困境中的内心丰富的感受,是什么感受就写什么,别骗自己。我认为“真”是写作的要义,而由“要义”才能达到“奥义”,由最基本的生存感受达到那个最终的追问,这同时就有了一个巨大的“张力”,再同时由于源于个体的真实感受,就有了“原创”、“独创”的含义。我觉得,这个“真”是艺术的方方面面,我们需要的那种自由、想象、独创、原创、神秘、张力、陌生感等很多东西都是纠结在一起的。
谭智锋:你是否形成了一种创作的规律?对创作的环境有什么要求?
宇向:最重要的是一个人。没有打扰。只要进入一种能思考、既专注又走神的状态,就可以写作。除此对环境没有苛刻的要求,譬如音乐、电脑、纸张、笔等这些都不会要求太多。
谭智锋:你写过一首《自闭》,不知道你是不是也具有一种忧郁、自闭的精神状态?
宇向:我觉得我小时候是一个患有严重自闭症的文艺儿童,爱用树枝在地上画画。性格比较内向,不懂得怎样与别人交流,大部分时间就一个人待着。虽然长大后我也像很多人那样上班、拿工资,但越来越觉得枯燥无趣,一切都那么程式化、机器化。如果没有文学、诗歌、绘画和对当代艺术的了解来打开自己,我想我有可能真地疯了,或自杀了。
谭智锋:对你来说,诗歌写作的意义是什么?
宇向:写作就是一个面向“真”的过程。“真”在秘密、在奥义里,我明确它在,在混沌处,在时间和空间的边缘,之外,我不确切知道它在哪里,也许写作就是试图接近那个地方,就是一个“我几乎看见”的过程。我知道也许没有什么结果,但这个过程是必须的,也就是说,在活着的时候感受死亡、感受虚无,理解死,并在写作中把“死”带到“活”中,或者说是“死”与“活”的对话,“活”与“死”的对话。
诗歌对我个人的帮助确实很大。有人说,有些诗人写诗之后自杀了或者得精神病了。但我的感觉不一样,在我看来,如果没有诗歌这个通道,也许他会更早地疯掉或死掉。诗歌帮人活下来。
它让我接受了一个原先似乎不可接受的世界,容忍了很多东西,它打开了一个又一个世界,甚至多重世界,对这个现世的专注力就转移了过去。
谭智锋:除了诗歌,平时有进行其他文体写作吗?
宇向:在写诗之前和写诗初期,写过一些随笔。现在不怎么写了。因为诗歌对词语有要求,写多了就会写散。我还有世俗工作和杂事,没有精力和时间写小说。我刚刚有一个想法,也许这两年会写一点其他的离诗很近的文字。endprint
谭智锋:在个人创作层面,如何看待诗歌和绘画的关系?
宇向:写作总会深入黑暗,或者说是虚无,非常需要个人化、内心化,是艰难的精神部分,因而能带来巨大的创造性的喜悦,神赐的喜悦。同时,写作也耗人心力、动元气。绘画对我来说则是一种放松,画画对这个状况有一种调整,让心休息、安静,是轻的、愉悦的精神部分,可以忘记压抑感,不顾现实,脱离系统,因此至少目前我并不想参与艺术体系,更不想进入专业。我画画是更加个人的行为,自由完全在这种个人行为中展开,我喜欢到大自然里画画,在阳光里,跟自然融在一起。
郑瞳:生活(成长)和阅读,哪一个对你的诗歌创作产生了更大的影响?或者还有其他更重要的因素影响着你的诗歌?它们是如何介入你的创作之中的?
宇向:当然是前者。小时候喜欢画画,自闭症儿童,用树枝什么的在地上画。因为有两个兄长,初中时我读他们弄来的《红楼梦》、《荆棘鸟》、《呼啸山庄》等当时的文艺“经典”,都是偷偷看的,不超过10本书。那个环境没法获取和懂得更多更好的资源了,而我讨厌校园流行读物,比如琼、汪一类。因为严酷的家教,以及周边社会环境的原因,画画和读课外书被绝对地不允许。而因为小,对那些书也多食而不知其味,只记得心中翻滚,泪水不断。小时候不快乐,所以《荆棘鸟》开篇那样的话一下就打动了我,大意是:传说中有一种鸟,一生只歌唱一次,那歌声比世界上所有的歌声都动听。它用一生寻找荆棘,它要把自己扎进最长、最尖的刺上,一边滴血一边歌唱,以此超脱痛苦……
其实,我的《在石头下面》是对这个问题的很好回应。而我最终选择写诗(而不是绘画、写小说,或其他)是一种机缘,我相信这里面必定包含着一种绝对性。当时的现实状况是,要生存(上班)生活(家庭),我的时间和精力很有限,我的男朋友写很好的诗……最终,写诗对我就成了其他艺术门类的一种代言方式。
在我最初写诗的同时也开始了一种真正的阅读,卡夫卡是我没有忍心读完的一个作家,对他的文字需要漫长的时间。大部分作家是选择性地阅读,由着兴趣。而像福克纳、海明威、博尔赫斯、马尔克斯、加缪等都是读全集的,翻译过来的法国新小说系列也一本不落。了解艺术脉络,了解当代艺术,读杜尚、博伊斯,看纪录片、文艺片等也是一种阅读。写作五六年后开始热心宗教,读佛教和基督教经典,了解哲学史等。对于古今中外的诗歌的阅读就穿插在这貌似杂乱的阅读之中。这些是我精神交流的主要部分,没有时间、空间的局限,得以与死人抱头痛哭,这是我们书写文字的一种意义吧。我的写作即“生”与“死”的对话,这里面当然包含了生与生、与未来的对话。
郑瞳:你是怎样选择了这种方式,而不是其他方式的诗歌?这更多的是一种“主动”的取舍,还是更多的是一种“顺应和等待”(韩东语)?
宇向:是的,“顺应和等待”,但我不知你引用韩东语的出处和具体语境。我理解的顺应和等待是一种主动中的被动,平日里的一种守候和为迎接某物降临的准备、积累,包括练习,一种对接的自觉自然状态。其实我做得不够好,有点懒散。我尊崇诗歌中高于现实的“真”,“真”远离伪善和伪恶。我不善言辞,在现实中可能会哑巴吃黄连,在诗歌中不用。常常,我将文字之爱给残败也给荒寂;常常,我更愿意完全孤独地无所顾忌地趋近精神中那更深的、黑暗的、隐秘的混沌领域,以文字将它们相对清晰化——给它们亮光下可能的秩序,呈现另一种世界。
你说的个人“方式”大概还指一种形式和语感的独特性,这个跟个体性格、气质有很大关系,使用和把握与个体血液、呼吸、生命息息相关的节奏。
郑瞳:我们知道,你同时是一位画家。美术和诗歌都是指向内心的艺术形式,但它们有着不同的表达方式,你如何处理二者的关系?如何在体内同时容纳一个画家和一个诗人,并让她们相得益彰?
宇向:前面说过,我对画画天然亲近,只是成长环境给予我画画的可能性很小。今天,当然懂得取舍:不参与当下的绘画体系,只是作为一个人,一个写诗的人,一个不同个体在画画。在我的精神生活中,画画作为写作的平衡存在着。写作深入黑暗,直面虚无,极端需要个人化、内心化,是艰难的精神部分,会耗心力和元气,同时又带来了巨大的创造性的喜悦,天降的喜悦。绘画对我来说是种放松,是种调整,让心休息、安静,没有压抑感,不顾现实,无关系统。我画画是更加个人的行为,自由完全在这种个人行为中展开,我喜欢到大自然里画画,特别是在每一年的秋天,周末或假期到郊外、山区、水边的阳光里,一个人,念头渐少,被自然融化。
郑瞳:诗歌对你意味着什么?你认为好的诗歌是什么样的?
宇向:我写诗,首先确信这种精神依据。写作行为对我来说像一种通道,有限与无限面对的通道,冲破现实困境的通道。有时它是一种冒险,对不可能事物作可能的努力。
诗歌对“真”的注视,使我免受大量人世虚伪部分的搅扰,使我在独立、认识和思想意义上不断成熟。我做得不够,会出错,我需要诗歌不断矫正我。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