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老家治病
2014-09-17崔敏
崔敏
老家在东北。我回老家,跟旁人走亲戚串门不一样,是治病去了。
1963年我出生在古城西安,一岁半的时候,患脊髓灰质炎,落下了残疾。父母是国家“一五计划”期间,奔赴大西北,支援建设的。听母亲讲,我病发时很是凶险,整个下半身都失去了知觉。如果再往上移一点,胸腔也“麻痹”掉,人就殁咧。当时太小,究竟跑了多少家医院,扎针吃药,风里来雨里去,记不得了。由于救治及时,虽说一瘸一拐,总算能走路了。
我第一次回老家在五岁左右,三姨夫来信说,长春的208医院,治疗小儿麻痹后遗症有独到之处,叫“埋羊肠线”法。前前后后,去了有三四次。回一趟老家很不容易,要在北京倒车(那时从西安没有直达东北的火车),光是花在路上的时间,少则两天两夜。如果在北京“签”不上当日的票,又得耽搁一宿,就更加瞀乱了。当时农村基本上见不着细粮,城市按比例还有供应,因此,每次回老家,父亲总要带些面粉。别的都可以不带,面粉是必须带的,哪怕十斤二十斤,一点心意。带面粉也有讲究,不敢明目张胆掮在肩上,必须裹严实了,塞进旅行袋,再衬些衣物,否则,有投机倒把的嫌疑。经过这样一番折腾,面粉就成了“体己”,七大姑八大姨,你家一点,他家一点,平时还舍不得吃,留着过年包顿饺子。北京的副食品供应与外地相比,自然要充裕些,糖果、糕点、饼干、罐头,又是一通采购,大包小裹,场面就颇为壮观了。
我对火车有一种近乎天然的痴迷,还没进站台,坐在候车室,拥挤与逼仄,众声喧哗,神经变得高度紧张。每当机车从窗外隆隆驶过,大团大团的蒸气弥漫开来,感觉候车室也在动,产生了某种幻觉。仿佛稍不留神,整个人,将腾空而起,坠入时光的隧道,化迹于无形。那一刻,我会紧紧拽住父母的衣襟,透不过气来。即便到了现今,隔些日子,我也去郊外走一走,看火车。那样一种伸展与寂寥、空旷与碾轧,风驰电掣,又渐行渐远,似乎有什么东西,如云烟一般,从过去到了未来。
每次回老家,总是先到三姨那儿,三姨跟我姥姥住在铁岭蔡牛乡的东二台子。去车站接我们的往往是三姨夫,三姨夫在铁岭变压器厂工作。铁岭是个小站,我们并不多待,也没地方待,三姨夫住单身宿舍,稍事停留,就赶往东二台子。有一年回去,刚跨进三姨家的院门,天就黑了,狂风裹挟着暴雨,倾泻而下。谁也没想到,我姥爷来了。姥爷披了块塑料布,拄着棍子,脚下一汪水。大伙儿都埋怨他,说天黑路滑,摔一跤可咋整?就等不到明天了?!姥爷“嘿嘿嘿”地笑。我妈对我姥爷没好感,说他又馋又懒,啥活儿也不知道干。印象中姥爷身高体阔,喜欢坐在屋檐下晒太阳、看书,小儿书也看,我姥姥常骂他。骂也白骂,姥爷耳背,听不见。
去姥爷家要过一条小河,这我记得。房前屋后有菜园子,韭菜、西红柿、黄花菜、茄子,琳琅满目。拾掇园子都是我姥姥的事,家里还养了一群鸡,两只大白鹅。姥姥小眼睛,眯成很窄的一道缝,见了面总哭,对我充满怜惜。听我妈讲,姥姥的娘家过去是地主,却极少民怨。因为我太姥爷省吃俭用,有钱就买地,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到了饭口,都是帮工先吃,剩下一些汤汤水水的,留给自己。我妈小时候,家里人口多,穷,实在没办法了,姥姥领着我妈,就回了娘家。回去了并不张口,等,等太姥爷拿布袋装上一点粮食,抬屁股就走,这是我妈的原话。怪我太姥爷过于悭吝。
我妈婚后好几年才有的我,而我从小就患病,又相距遥远,姥姥对我的心,就格外重。我头一次去长春看病,在医院住了七八天,回到东二台子,隔着篱笆墙,就跟姥姥喊:“姥姥,我想吃鸡蛋羹了。”结果,姥姥用十枚鸡蛋,蒸了一大盆。瞅着我的吃相,姥姥肯定笑了,一笑,眼睛就淹没在了褶皱里,嘴瘪着,牙齿几乎掉光了。
还有一桩小事,听我妈说的。姥姥没吃过桃子,连见都没见过。四十年前,东北不产桃子?我不清楚,没考证过。有一年我妈带着我跟弟弟回东北,到了铁岭却无人接站,想必是没收到电报。天色渐晚,那时交通也不发达,班车停运,离东二台子还有好几十里地,没办法,就在站前的小旅馆“存了一宿”。此行我妈专门在西安买了五斤桃子,饱满多汁的水蜜桃,想让姥姥尝一尝,了却一桩心事。谁能料到,经过两天两夜的颠簸,桃子全烂了,稀烂。我妈守着桃子哭啊哭,走了两千多里路,近在咫尺了,却成了一摊“泥水”,怎能不感到悲恸?!我妈是否又带过桃子回东北?姥姥究竟吃到了没有?没敢再问。
对长春208医院,我印象很模糊,仅仅记得在医院的大门口,台阶上,有病患儿架着单拐双拐出入,或者手足并用爬行。全国各地的都有,因为远道,又是慕名,重症患儿所占的比例就大一些。他们千里迢迢,聚到一处,扭曲、畸形,东倒西歪,给人的感觉很是恓惶。病患儿太多,几台手术往往同时进行。虽说打了麻药,但孩子毕竟年幼,哭喊声撕心扯肺。我后来是皮了,躺在手术台上,给旁边的小病友鼓劲加油,医生、护士都夸我。客观地讲,埋羊肠线的疗效颇为显著,我不扶已经能走路了。但1971年林彪事件突发,形势骤然变得紧张,我被迫中断了治疗,打道回府。从那以后,就再未去过长春。
在208医院看病,埋羊肠线,二十天为一疗程。通常情况下,需两至三个疗程。父母要工作,不可能长期滞留,就将我安顿在了大姨家。大姨住在辽河岸边,一个叫增盛堡的村庄。大姨有五儿两女,大姨夫是红透山铜矿的工人,一年到头也难得见上一面,家里还有位老婆婆。婆婆矮胖,话少,嘴里总叼着烟袋锅。那烟杆足有两尺多长,每逢婆婆点烟,总要将脸扭到一边去,努力伸出胳膊,再一口一口嘬,发出“噗噗”声。
大姨家紧挨着辽河大堤,堤坝蜿蜒曲折,有七八米高,很宽敞,上面能跑胶轮马车。赶着马车爬堤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车把式往往连吆喝带甩鞭,到了节骨眼上,手推肩扛是少不了的,得出把子力气。下堤同样惊险,一路拉着闸,轰轰隆隆,扬起漫天的尘土。到了黄昏,如果天气晴好,我会爬到堤岸上,去眺望西方。静谧的夕阳下,有我的家人、老师和同学,他们都在做些什么?还记得我吗?每当有此念想,就忍不住泪水奔涌。每次去大姨家,父母刚一走,我就哭,要半个月才能缓过劲来。大姨家有一帧父母的合影,半个月后,见了照片又开始哭,总也哭不够似的。大姨就将照片收了。endprint
我爷爷住在河对岸,坐船过去,还有两三里的路程。当地没有桥,往来都乘渡船。河水湍急浩大,岸边生长着大片大片的芦苇。我爷爷是个沉默少语的人,样子憨憨的,我住在大姨家的时候,他偶尔过来,送些甜瓜、豆角一类,自留地里种的,我现在还记得他的模样。我奶奶严厉,黑瘦,长脸,个头倒不矮。有一年回去,在院子里玩,不慎打碎了一枚鸡蛋。我是好奇,没见过鸡下蛋,惹出了事端。老太太勃然大怒,说我是回来“抄家”的。我妈就很生气,到现在还生着气,不敢提,提起来相当激动,眼泪汪汪的。
前面已经说过,东北农村那时粗粮多,细粮少,到了大姨家,天天玉米面饼子,高梁米水饭,就很不习惯。大姨虽然疼我,但实在是没有细粮,就想方设法煮个鸡蛋,偷偷塞给我。那时鸡蛋也舍不得吃,攒着,攒够一定数量了,换盐、油等生活必需品。谁头疼脑热了,没胃口,煮一碗大米粥,撒点白糖,就算是好“嚼和”了。
我三嫂是沈阳来的知青,婚后生了两个女儿,就住在大堤的另一侧。有一天三哥家炖了只公鸡,三嫂就站在堤岸上喊我,去她那儿改善伙食。三嫂居高临下,挺着个大肚子,圆滚滚的,嗓音嘹亮。她一共生养了五个女儿,五朵金花,生活很艰难。即便如此,有一点好吃的,也惦记着我,生怕我受了委屈。改革开放后,三哥一家回到沈阳,两个女儿也去了国外,我再没见过他们。
去208医院“埋羊肠线”,都是四哥送我。他当时也就二十出头,在生产队,算是壮劳力。过辽河,乘汽车、火车,爬高走低,干脆将我背上。每次出门,都要带干粮——玉米面饼子,佐餐的,就是一把大葱。干粮是四哥给自己预备的,到了饭口,专门给我买包子、饺子、绿豆糕吃。他自己,一口都不动。夏天,我们路过铁岭,也买一饭盒奶油冰棍回来。四哥仍然舍不得吃,给邻居送一根过去,那是长年咳嗽总也直不起腰的老头儿。老头儿目光阴鸷,头发蓬着,很吓人。有一回民兵在堤上鸣锣,让“地富反坏右”集合,老头儿去了,脚步踉跄,我躲得远远的。大姨家在堤坝的外侧,走出两百多米,就是辽河。外侧人烟稀少,因为辽河一旦涨水,房屋被淹是避免不了的。而大姨夫家的成分最高,好像是富农。多年以后,我常常思忖,宅基地如此安排,是否意味着一种惩罚?不得而知。父母亲私下里议论,说大姨家的七个孩子,属四哥最厚道,心眼最好,我仔细想了想,没错。这也就是为什么,将我安置在了大姨家,靠谱。四哥姓杨,叫杨涣卓。
物质匮乏,对吃的东西,印象就尤为深刻。先说高粱。高粱在孕穗的时候,常生一种病,叫黑穗病,也就是“乌米”。“乌米”比高粱米好吃多了,长在高粱秆上,表哥们常带我去地里找“乌米”吃。“乌米”嚼起来软中带硬,有股涩涩的甜味,号了嘴唇都是黑的。因此,瞒不住人,一看嘴唇,就知道你吃“乌米”了。高梁秆也能吃,当甘蔗吃,现吃现撅,嚼两口,吐掉,只是糖分不如甘蔗多。那时家家烧火都用柴禾,做饭了,往柴禾堆里扔几颗土豆,慢慢煨着。待香气出来了,拿烧火棍扒拉扒拉,去掉灰烬,掰开来,又面又糯,很是可口。
到了秋天,玉米下来了,队上给各家分一点新玉米,碾成面粉,贴一锅亮晃晃的大饼子。那饼子白里透黄,清香扑鼻,与往日吃的陈年饼子迥然不同。新鲜的玉米饼子松软,有一股淡淡的甜味,仿佛接了地气,温婉而不失雨露的滋润。陈年的饼子褐黄、干涩,咬一口,往下直掉渣儿。四十年过去了,我依然记得那满锅的亮堂,满屋的清香。因此,每逢生产队分玉米,村子里大人孩子,都喜气洋洋的,跟过年似的。
第二年的春天,我要回家了,大姨说,滚蛋的饺子,扯腿的面,无论如何,也得吃上一回饺子。提前几天,大姨就开始张罗。她那时背已经驼了,每天收了工,四处借白面,步子迈得很大,很急,往前探着腰身。终于,白面借回来了,一大碗,有股霉味,不知储存了多久的稀罕之物。饺子馅是韭菜、鸡蛋、粉条,和了一大盆。大姨说,人人有份,吃饺子。白面饺子只准我一个人吃,而大姨一家,吃的是高粱面的饺子。高粱面粘性不够,饺子包得个大,得上锅蒸。出笼后再看,真正是泾渭分明。白面饺子漂亮,个小,隐隐约约地,透出韭菜的绿色。我一个人吃白面饺子。大姨问我香不香,我说香,把人香死了。大姨哭了。摸着我的头,说以后上大姨家,天天吃饺子,白面的饺子。我忘了是否让大姨也吃了一口白面的饺子,估计没有,父亲说我从小娇生惯养,很自私。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