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人平安
2014-09-17蔡伟璇
蔡伟璇
无论我沿着爬在记忆之墙上的青藤,如何使劲往回追索,都记不清老安在被叫作“老安”之外,大家对他还有过怎样的称呼。老安仿佛生来就叫“老安”——连单位不苟言笑、满面威严的“一把手”严主任,都顺了大家的嘴,叫他“老安”,老安他还能被叫作什么?我一开始当然也随了大家,乱喊他“老安”,有时忙乱起来,甚至还跟科室里的人一个“德性”,随便任意差遣他忙东做西,因为那时我一点也没料到,几年后,倚云会像一朵轻盈的云彩,突然浮现在我的天空。人生里头的事,谁料想得到?何况,那时,我以500:1的比例考取这个单位的公务员,正是像一只夺胜的牛犊,睁着初见世面的眼睛,神气地张望世界的时候。
其实,老安姓着一个体体面面的大姓——陈,有一个规整平凡好念好记的名字——平安。
老安中等偏矮些的个子,偏瘦,戴眼镜,文弱中夹带点怯相。他的腿脚,常年禁锢在半旧的黑皮鞋,半旧的白袜子,半旧的深色长裤里,不见天日,因此,从他几乎恒定的下半身,难以判断四季更迭;季节的轮换,只表现在他的上装上。老安不笑时,五官平淡,白开水一般淡而无味。但当他笑起来时,不大的眼睛细眯成两条缝,隐在镜片后发出两点似乎有点狡黠,却是怯弱躲闪的光,一口异常整齐洁白的牙,便闪亮登场,像舞台上一排穿着齐整挺括的白衬衫正在卖力演唱的合唱演员。这一口白牙,总是在人们心底投下白亮而令人心安的影子。这白亮的光影,在某些特别的时候还起着某种关键的作用,它会勾起人们对于他这样弱势群体的恻隐之心和保护欲望。所以,我们叫他老安,并不侧重在“老”,而是偏重在“安”,老是让人心安。
我们的科长姓卓,不到40岁,大家叫他“大卓”。又因他身板宽大硬铮,“大卓”就变成了“大桌”。老安在我们科室,主要负责给主任写材料,当然,材料写好后要先过科长大桌的目,由科长大桌修改把关,方能送达主任案头。不过,这只是机关里死板的逐级上报的程序,事实上,老安写材料的水准,早已远在科长大桌之上,所以,每次大桌也只是摆出一副科室负责人应有的倨傲派头,撑着做做翻阅浏览的样子,便龙飞凤舞地签字,让老安恭敬地呈上送去。
老安从二十几岁就开始写材料一直写到他病倒住院,电脑里还有一篇半截子的领导的关于污水排放的发言报告。就像他从二十几岁就一路科员,到他生病,住院,去世,人生之路断了,还是科员一般。老安在我们科室甚至我们单位的众人眼里,是头不折不扣的“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材料”的老牛。
自打我进我们这个科室,就一直坐在老安的前面。几年来,我早已习惯了老安在我背后打材料时发出的时疏时密又稳步有序的“嗒嗒”声,偶尔老安出差或外出开会,少了那声音,我都会觉得哪儿不对劲。
老安电脑的“嗒嗒”声,是他写材料在声音形式上的兢兢业业。可是,久了,我的耳朵还是从那兢兢业业中捕捉到一个疑点,后来偶然几次,我跑到后面去关窗,我从老安来不及关闭的网页上无意中瞥见,他正在“斗地主”!我这才恍然大悟老安鼠标的声音有时怎么变得那么密集细碎,类似老鼠躲在墙洞中啃食谷物。我在老安专注“斗地主”和颇显慌乱地关闭电脑的瞬间,无意中觑见老安有些惊慌的脸上,掠过一恍阴绿。这一恍就收敛的阴绿之光,还是让那时刚走出大学校门,对人完全不设防,对世道之险恶无知无畏的我,有些惊愕地想:真实的老安,恐怕并不像我们看上去的那么简单、弱小。
也许是由于内心开始对老安有点发怵,也许是因为老安“斗地主”并不碍我事,我一直为老安保守着这个秘密。因此,几乎每天照例都会有几个时段,老安鼠标的声音在我厚道为人、严密嘴巴的沃土中,密集细碎地滋滋生长。后来,我自然是为我的这个善举感到无比的庆幸,要不,倚云就不可能云彩般轻盈舒展在我的天空上了。
我们科室,除了材料,还有无人愿意干的活,比如节假日值班,经年累月地,都成了老安的专利。老安病倒前的那年春节长假,我们科室照惯例和其他科室联合安排值班,老安又照惯例被推出去,调到大年初一去值班。那已经是连续四年老安大年初一值班了。大家本以为我们科长大桌会摸摸良心,不好意思把大年初一值班再兜头甩给老安,因此都在暗中忐忑,不知谁得这天值班。及至大家接到值班表,有人立时面浮喜色,有人即刻暗中舒气,几乎每一张面孔都洇着快乐的红晕。大桌则在大家几乎都满意的愉快气氛中,唇上翘着范唯递上的一支烟,朝着老安不当回事地“嘿嘿”笑道:“嘿,老安,再辛苦你一下!”然后在众人欢呼声的伴奏下,吐出一个比一个更圆满的圈。
老安只是在大家的欢乐中,露了露齐整的白牙,笑笑,便齐齐整整地折起值班表,妥妥帖帖地塞进上衣口袋。我们也便在老安的白牙在我们的视野里闪过一道让人安心的白光之后,松下心来,加紧打理手头上的事,欢欢喜喜准备回家过年。
我跟老安一起最后走出办公室。和老安互相贺年辞别后,我下楼到车库开车回家。我的车刚拐出单位大铁门,我就在后视镜里,瞥见老安在日光渐淡、寒冷四蹿的大街上有些佝偻地踽踽独行,然后一点儿水花、一点儿声响也没有地被吞进浓得发稠的年味里。望着老安枯瘦的背影,我的心头长出一片苍凉的荆棘,我冲动地想把车开过去,赶上老安,告诉老安,大年初一的值班,让我来。我一个单身汉,值班上上网再叫上几个狐朋狗友来打打扑克,一天就乐滋滋地过去了。我的车轮在单位门口滞涩了一下,终究还是冷漠地朝与老安相反的方向,滚动前行,绝尘而去。
本分的老安,不但从不计较这些,没有一句微词,连背着大桌骂几声解气也不会,还照旧每天像我们办公室的专职“物业”那般,最早到办公室,最迟离开。因此,嗜茶的科长大桌,每天上班来就有人烧开水,泡上茶,候着他。大桌桌上的烟灰缸,又是最晚回家的老安义务倒空洗净。除了这些,有时单位给各科室分发物品,短一个人的,大桌也是惯性一般地缺老安,不会欠别人。逢到这样的时候,大桌总是用他那肥厚的大巴掌,大大咧咧地,拍走一只苍蝇、蚊子、臭虫那般,扇扇老安瘦削的肩膀,不当回事地说:“先欠着。”过后,有时给老安补上,有时没有了,或忘掉,也就那么着弄过去。大桌随随便便,也亏老安不跟他锱铢必较。endprint
他们俩就这么在办公室“默契配合”着,他们的配合默契,平衡吞噬掉办公室里的大大小小诸多矛盾。我们大家对此司空见惯,感觉理所当然。因此我们办公室看起来比别的办公室更少矛盾、更和谐有爱、更其乐融融,这使得严主任光临我们办公室时,多次表扬大桌领导有方有魄力,并在大小会议上一再要求其他科室向我们学习。
有老安每天认认真真为大桌清理满满当当的烟灰缸,有范唯不断殷勤敬上好烟,大桌每天都非常享受地过着烟火兴旺的好日子。每当大桌把椅子往后一挪,上眼皮耷拉下来,头惬意地往后靠过去,把笨重的身躯十二分放心地交给四腿椅子的后两条腿的后两个点,肥厚的双足,连鞋带袜带泥,交叠搁到桌面上,那是他吸烟吸到最悠然的时候。悠然的大桌一定笃笃定定地相信,即便没有职务上的上升,他也可以这样悠然地把这公务员科长的好日子过到最后退休的那一天。
大桌的座位在进门的第一排后座,他这样大肆吞云吐雾的时候,宽厚多肉的脸,藏在烟雾的后面,就像一尊享受着鼎盛香火的菩萨一般。而眯下来的眼皮里的一道睥睨一整个科室的光线里,也的确游动着一个王国的最高统治者的好感觉。我和老安以及两个小女生四人在办公室的第二排,我们虽然不抽烟,但整个办公室烟雾弥漫,饱受危害的不仅仅是我们不能说话的肺,还有我们能睁却睁不开的眼。我家三代中医,已N代人不抽烟了,因此对这样肆无忌惮地制造烟雾的行为,真是深恶痛绝。但在科室里,大桌是科长,又有能把他伺候得酥到骨头里去的范唯和他一个鼻孔出气,我们怎敢抗议!老安是科室里最年长的却是最弱势的群体,我纵然是科室里唯一怀揣硕士文凭的人,但在机关里,有用的是官阶,无用的是文凭,所以,我充其量也只是个最底层的小科员。还有两个女孩,虽然有些来历,但到底是编外的合同工。
有一天,有朋友来找大桌和范唯泡茶,老安在赶一份材料。大桌让我去把门掩上,他和范唯与朋友上班时间抽烟泡茶聊天,也不好太公开化。不一会儿,满室烟雾浓浓。赶材料的老安起先是间歇地咳,不一会儿,变成连续激烈地咳,咳得面红耳赤,胆汁要吐出来一般。我看老安咳得厉害,又得赶材料,终于忍无可忍地向大桌和范唯大声吼道:“你们就不能到小会议室去泡,去抽?”大桌正与朋友谈笑,膨胀得大大的笑容,迅速瘪下来,生硬地贴在脸皮上。范唯率先跑过来,戳着我的鼻子,开骂道:“操你妈,你这是跟谁在说话?”想起令人敬畏的严主任那么信任大桌,想到范唯是副科长可能的人选。我的脾气的跑车不敢奔向悬崖,及时刹住,熄火,闷声。在一个小科员忍气做事的肺憋得快要炸开来时,我忽然想起了北京的叔叔,前天他打电话给父亲,才说到他月底要到福州来开会,之后要请公休顺路回来看望奶奶,跟久没在跟前尽孝的奶奶多住几天。叔叔!我的心脏忽然激烈地跳动起来,泵出一管又一管滚烫滚烫的血液……
没想到,这烟雾,比我预想让它消散的时日,更早地灰飞烟灭。没有任何预兆。
出事的那天,我头顶着一朵洁白云彩,心情愉悦地走进单位。当我跨进单位院门,那朵白云,忽地不见了。我微感诧异地一路走进办公大楼,爬上我们办公室所在的楼层,感觉空气里飘荡着更加神秘和诡异的气息,却又说不出是何异象。我疑惑的目光朝四周打打探探一圈下来,才感觉有三三两两的人躲在电脑后面,嘴上虽不作声,脸上却演绎着秘而不宣的凝重,眼睛里也闪烁着按捺不住的亢奋的光,像背着人偷吃了兴奋剂一般。当时因为手头上正有个昨天大桌临出差开会前交代发的通知急于拟定,交由领导签发,无暇顾及。所以,到了接近中午,才知道,是大桌一张上班时间把双脚搁到办公桌上抽烟的照片,被晒到本市一个点击率很高的论坛。照片上,烟雾把大桌的胖脸遮得影影绰绰又清晰可辨,大桌背后头顶上办公室唯一的挂钟,时针和分针清楚明白地指向10:15。那段时间,正是全市机关治庸治懒的风火头,每天翻开报纸,治理机关懒散作风的内容,立马就扑进眼睑;打开电视的本市新闻,耳朵里充塞的,也是这些。
大桌很快就被处以“极刑”,从公务员行列剔除出去,“弃尸街头”,成为无业游民。
据说大桌走之前,把范唯约到外面去痛打了一顿。这是据说,谁也没有亲眼看见。但是,范唯在大桌走后请了10天的公休,回来上班脸色暗灰,还找得出鼻青脸肿的痕迹。大家从那痕迹里,似乎也找到了传言的可靠性依据。
想必大桌以为范唯是冲着科室里有个副科的位子,这才暗中使坏,但结果却是,出人意料地提拔了我。范唯跟班大桌多年,花了很多钱疏通关节,并且比我早三年进科室,现在提拔无望,正是无处出气的时候。
大桌和范唯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我叔叔回来开会探亲的时候,设宴招待了严主任,席中得知严主任的女儿大学毕业,正在北京紧张地准备公务员入围面试,她报考的,居然是我叔叔当“一把手”的单位。于是,我叔叔回去暗中设法使劲,成功地使她从笔试的第五名,一跃变成面试后的第二名,堂而皇之地招进了我叔叔的单位。作为回报,严主任严格按照干部提拔的程序,公平、公正、公开地提拔了我。
现在,从其他科室调整来的老科长不抽烟,落单了的范唯,烟瘾来了,只得躲到外面去抽。我们多年一贯沦陷“雾霾”的办公室,空气质量咸鱼大翻身,一跃成为空气“优良”率最高的科室。
有一天早上,我看到老安远远地闪烁着白亮的牙,笑灿灿地走回我们办公室,我心中不禁掠过一丝惊奇,但因要赶一份材料,也顾不上多想。不一会儿,老安回来了,他走过我身边时,裤子刷刷,呼扇有风,一反平时的安静低调。我诧异地抬头,只见老安手里捧着一摞新书,在路过我们座位的时候,给我们每人都搁下一本,然后笑吟吟地走向最后面他的座位。直至老安额头沁汗,有些气喘地在他自己的座位上坐下,微抖着枯瘦的双手,把剩下的书码平,摆在自己的电脑边,我们都还没反应过来。
“老安,你的大作!”范唯第一个嚷嚷起来。见惯了范唯对大桌一向虚浮的恭维和对老安的轻视,突然听到他发自内心的赞叹声,我心下更加诧异,一把抓起桌上的新书翻看,只见灰白的新书封面上,行书写就的“和露集”三个大字,透着沉稳而道劲的笔力。我狐疑地往下再看去,只见底下还印着“唐宋”著。封面反折下来的地方,倜傥地站着老安,他一手儒雅地扶在腰间,浅色长袖衬衫上猩红色领带随风扬起。我这才反应过来,这是老安的大作!办公室里顿时骚动起来,我和范唯,还有科长,都离了座位,拥过去祝贺老安。老安谦恭地站起来,强烈的笑容急遽地把他的瘦脸,推出层层叠叠的括弧,又像阳光一般阻挡不住,从一道道褶子间喷薄而出。老安有点语无伦次,反复激动申明,是大学的同学看了觉得好,推荐给出版社,出版社也觉得好才出的书,不是他自掏腰包。我又狐疑地合起书,紧盯着封面上的“唐宋”二字,一瞬,方才明白过来,“唐宋”是老安的笔名。这个响亮的笔名,与老安太缺乏特色的本名,太渺小的本人,反差实在太大了!“唐宋”,应该是老安内心里的另一个老安吧?endprint
先前只知道老安是部性能良好的材料机器,没想到,老安业余舞文弄墨,竟有如此成就!再细看老安照片下的作者简介,写着,于某年某月毕业于厦门大学中文系。我这才记起来,仿佛有谁曾提过,我们单位几十号人里,包括毕业于工科大学的主任在内,老一辈的只有老安,毕业于“985”大学。
下班回到家,把带回来的老安的书,撂在床头。
夜里躺下,一小片白光,在眼角撩了一下,伸手一摸,原来是老安的书。我于是兴起,叠起枕头,垫高脑袋,翻阅起来。读着读着,我迅速地被这个以绮丽的文字,呈现深厚古典文学功底的我所不知道的老安折服。这一晚,另一个跃然于枯燥材料之上、思维敏锐、洞察世事的老安,伴着我到凌晨1点。关闭台灯之后,我头搁枕上,揉来搓去,睡不着。我反复地想,过去的科长,为什么不是老安,而是部队转业只有高中文化大大咧咧的大桌?文凭够硬、笔头过硬,颇有城府、颇有政治敏感性的老安,才是当科长的最佳人选啊!
新来的老科长不抽烟,喜读书,埋头搞材料之余,常翻阅老安的书当作工间休息。他每阅读到认同处,会舒开由衷的笑容,转头跟我和范唯等说:“我们要多向老安学习!”老科长说的还不是“你们”,而是“我们”!
春天来了,窗外不知名的高大黑粗的老树,过了一冬,直挺挺地戳向天空的褐黑秃光的枝丫,眨眼间,挂出满满当当的新叶。一树嫩绿浅碧,透明了一般,明朗得让人直想掉泪。有一天,一大早来,老安端了茶缸,推开窗,站在早春二月的清凉的晨风中,沙哑的嗓子发出了喝了陈年佳酿一般的笑声:“这才叫春回大地;这才叫空气清新如洗啊!”老安沙沙笑声的泡沫,七彩的肥皂泡一般飘忽过来,撞破在我的耳鼓上。我不禁回头瞟了老安一眼,我意外地发现,笑容朗朗的老安,像是嵌在以窗为框,以窗外的新绿为底色的一幅画里,画里的老安至少年轻了十岁。是什么让老安忽地焕发出青春,连头上理得短短的发茬,也仿佛春天大地上的绿草,一根根在拼命往外挣。是新科长到来,给科室带来新的生活,新的气象吗?可新科长也可以很快高升,或很快调离啊!为什么一个勤谨本分的人,活得这般艰难?为什么一个才高八斗的人的人格尊严,不能掌控在自己手中?我悲哀地想,我不禁又想起在北京的叔叔,思忖着快到退居二线年龄的叔叔,对我争取在职考博的建议。叔叔说,高学历在机关里看似无用,但不能否定它的作用。
我把老安的文集放在随身的包里,有空就翻几页,越翻越觉得受益良多。老安文集的前半部分,是散文还以游记散文居多,除了文字功底了得,细细品味,还散发着类似余秋雨《文化苦旅》的苦艾味。文集的后半部分是杂文,针砭时政,文风犀利,见解独到,读来让人深思。其中有几篇的某些段落印象极为深刻,只是忘了在哪里读过,后来再翻阅文章后面的标注,才突然想起来,确实是在《南方周末》上看过,只是当时不知道“唐宋”即我身边的老安。老安当得起这个笔名!真实的老安,其实离那个被材料长年累月磨钝了的渺小的老好人,很远。
正当我用全新的眼光重新审视老安,内心对老安油然的钦佩与日俱增的时候,有两天,整整两天,看到老安的座位像个大大的问号那样空洞着,却又没有听说他出差或开会。正狐疑问,科长面色凝重地前来告知,老安住院了,肺癌晚期。
老安的病很突然,原本只是见他常常干咳,似乎不大好治愈,却又没有什么大病的样子,最严重的也只是听他说咳出点痰血,谁知竟是绝症。这个消息,让我又震惊又悲伤。老安几十年兢兢业业,干科室里最劳心费力的活,连个副科也提不上。如今这病,大桌和范唯多年的二手烟,恐怕是罪魁祸首。已快淡出我记忆的大桌,还有范唯,又让我的愤慨,骤然强烈。
老安住院后,我随同事们去看他。坐着单位的车去看老安的路上,老科长拿出一千块,装入我事先准备好要慰问老安的信封,然后心情沉重地跟我们说:“老安的老婆没有工作,一个女儿大学毕业,在一家企业上班,工资也低。所以,我多拿一点,你们就根据自己的实际能力吧。”往常同事生病,我们不成文的约定是,大家各出200元。
我拿着同事们纷纷放入慰问金的沉甸甸的信封,明白了老安多年来事事隐忍的原因,也明白了为什么当年科长提拔的是大桌,而不是老安。大桌的老婆是市人社局的主任科员,老丈人是市公安局的一个处长。从许多不同的结果,都可以追溯到它相应的根源。
我们走进老安病房时,先只见到一个娇小的女人,坐在老安的床边,正默然地替老安掖被。她那家常的动作里失去了协调和灵巧,抽去了灵魂一般的机械,承受着不能承受之重的样子。她看起来是老安的老婆无疑。这女人一见我们进来,木然地站起来低声招呼我们,声音像抽去水分的水果那样干巴,失去了滋润和柔和。当我的眼光再次碰触到她的脸,并缓缓地从她的脸上细瞄过时,我惊呆了,老安的女人一眼看去似乎平平,再看上一眼,立即杨柳春风般地使沉闷哀伤的病房变了样。如此秀色夺人的女子,怎么就嫁给了老安?难道是看上老安的文才——百无一用的文才?我正诧异愣怔间,她见椅子不够,大家坐下我犹站着,忙又起身从床下拉出一张凳子来让我坐。这时,我的心中猛然一跳,我发现老安的女人的一条腿,竟有一条腿,是瘸的!我的心在极其惋惜地疼痛了一下之后,也明白了她为何嫁的是老安。
似乎是她的瘸腿与她极为清丽秀气的容貌长为一体,又像是她那隐在清秀中的一点不属于一个老年妇女的不谙世事一般的令人惊讶的媚,总之,老安老婆搬椅子的柔弱残缺,重重地触痛了我心中的某个点。
倚云其实当时已在病房,她在连着病房的阳台上忙些洗刷的杂活。不一会儿,倚云手上水乎乎地端了一盘洗好的茶具走进来。当倚云出现在愁云惨雾的病房中时,就如一轮皎洁的明月,从沉沉乌云中移将出来一般,我的眼前豁然敞亮。倚云与她病病歪歪的父亲和清秀娇小残缺的母亲完全不同,倚云高个子,行走时抖落一些男孩的飒爽。走近一瞅,她大大的脸盘上却是明艳着鲜润的腮,油亮着花瓣一般柔软、舒展、饱满的唇。这让人对她被宽大得没谱的海蓝色单位制服模糊了的身段,也满怀起信心。
这个既不像她母亲,更不像她父亲的明丽的姑娘,顶梁柱般地站在她的父母之间,沉着地给我们泡茶。老安竟然有这样一个女儿!这让我比当时看到老安的大作更加意外!倚云的眼光明亮得能透视人一般,可却在她端着沏好的茶递给我,我仰上去的目光撞上她的眼光时,她目光的犀利触角柔软了一下,避闪了一下。就在这个柔软闪避的瞬间,我心中的一颗种子,“嗖”地拱出土面。endprint
我浑身像通红的煤块那样燃烧着激情地追求倚云,一反奋发向上的常态,每天一下班,就抛开一切,往医院赶去帮助倚云照顾老安,任自己的双腿迅速变成倚云的两条腿。此是后话了。
那天从医院回来的路上,我不像前去医院的时候,一路和科长唏嘘老安的病情。我怀揣悲伤的甜蜜,心跳着低头走路,不愿多语。
后来有一天,我去医院看望老安,那天他恰好身体稍好些,精神头稍长些。他躺在床上和我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说了一会儿,老安突兀地静默下来,眼珠子直直地瞅着空白的天花板,脸上浮起一抹苍黄的笑影,他赢弱地转过头,朝我清晰地说:“倚云的名字,是出自‘日边红杏倚云栽!”我最早读这句诗,是在《红楼梦》里,曹雪芹用这句诗来暗喻探春的命运,而“才自清高志自高”的探春,正是我最喜欢的“红楼”人物。我在头脑中想着倚云哪些品格像探春的时候,忽然看到老安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一种千辛万苦达到某种目的后特别舒心的笑容,但这笑容,也使他瘦得脱了形的脸看起来更加变形可怖。老安大概是自己饱受大桌欺侮,一辈子连个副科也上不去,觉得我年纪轻轻就挫败范唯诸人,提上副科,倚云跟了我,实现了他让倚云倚云的梦想,才笑吧?可怜的老安!
老安在我的记忆中,有过两次最舒心动人的笑容,这是一次;还有一次,是他拿来他的作品集,分发给办公室同仁的时候。
我在老安秋日黄叶一般透黄粲然的笑影里,突然想起老安的《和露集》。“和露”、“倚云”,不都来自唐朝诗人高蟾《上高侍郎》中“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栽”这两句诗?那也就是说,他一次是因“和露”而笑,另一次是为“倚云”而笑。可怜的老安,你的一辈子里,难道就没有什么可以为自己笑一次?一个勤勉的、才华横溢的好人,为什么活得这般卑微,如此艰辛?
那时,我并不知道自己此后会异常顺畅地一路升迁。后来我再回头想当时老安那有些令人骇异的笑容,觉得那笑容里,仿佛掺杂着他看到我的辉煌未来的先知先觉。老安,似乎又并不是我们眼中看到的那个平凡卑微的老安!他早在我们的视野之外,在某个背阴潮湿的地方,暗自葳蕤着。
我和倚云情感的绿芽,在对老安的一同照顾中,迅速抽出,成长,茂盛,并在岳母的催促下,在老安弥留的最后一个月,举行了用喜庆粉饰哀恸的婚礼。
老安去世后,办公室进新人,要用老安的电脑。我用一个午休清理了老安的电脑——既让岳父的私物随他一起安息,也让新人用起电脑来没有忌讳。况且,保护老安的隐私,也是保护我自己。
我打开电脑里的文件夹,一一删去岳父老安的私人文件,又小心地保留下单位可能用得着的东西。处理到快上班的时候,电脑桌面已清理干净。我接着清理老安的抽屉,我取出岳母交给我的锁匙,转开老安办公桌一个上锁的抽屉时,压根也想不到我即将轰开一个让我瞠目结舌的秘密。我在伸手进去刨出抽屉里的杂物时,中指指头触碰到一个小铁盒子。我在是否打开这只旧铁盒子时踌躇了一秒,最终还是把盒子打开了。小铁盒子里装着零星几枚旧纽扣,估计是老安平时衣服上掉落下来的。小铁盒子里还有一个黑色U盘,黑老大般地混迹在旧纽扣中间。我本来要把它们连盒子一起丢进垃圾篓,鬼使神差地我转念又把U盘挑出来,插进电脑。U盘中有好几个文件夹,我一一予以清理,最后点开一个没有命名的文件夹时,已到了下午上班时间,科室里的人都已陆续来到。我听见大家进来的杂杂沓沓的声响,抬头扫视了科室一眼,科室里一切按部就班,没有任何痕迹显示曾经有个叫做“老安”的人,在这里待过多年,我不禁悲从中来。当悲伤像一颗掉落到水中的墨汁,氤氲开来,染墨了我的整颗心,我的手点开了一张照片。这是一张拍摄而非下载的原始照片,当照片在电脑屏幕上徐徐展开,我赫然看到已去了的大桌,活神仙一般地把双脚搁在桌上吞云吐雾。这不就是那张贴在网上,导致大桌被开除的照片?我忙查了下照片的拍摄时间,那日期,正是大桌照片被晒到网上的前一天?也就是说……我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大桌一定打死也不相信那张把他置于死地的照片,竟然是……我目瞪口呆地坐在电脑前,浑身冰冷,眼前仿佛又看到老安“斗地主”被我窥视到时脸上放出的那抹阴绿的光。如果他不是我的岳父,我可能会惊叫出声,喊上科室里的人都来看。可那时,我在疹然如同后背爬上一条蛇的同时,毅然吞咽下这个意外发现。接着,我赶忙删除照片,清空垃圾桶,把它处理得干干净净。处理完后,我像浑身的血液都被抽光了似的无力地呆坐着。呆坐了许久,才恢复知觉,心中才慢慢渗出一丝凉丝丝的庆幸,庆幸倚云是个身心澄净的女孩,庆幸老安业已离我们远去……
我之后多次想起这件事,也曾有过私下汇报严主任,
“照片门”其实与范唯无关的念头,以减轻严主任对范唯表面看不出的严厉惩戒——由于大桌出事,严主任本要上升一级的事,也黄了,还受到上级批评。却又因想到范唯也曾经跋扈,并且可能得供出老安而放弃。由于不知要怎么恰当地向倚云述说这件事,也怕女人家不慎漏了嘴,因而,很长时间,我单独面对倚云时,会突兀地沉默下来,导致了倚云对我的一些猜疑。
有时晚间逛街,路过霞溪路的路边摊,会看到大桌围着油腻的围裙,在一块大圆木头上,为顾客挥刀斩切烤鸭。比他的围裙更油腻的是他的手,比他的手更油腻的是他在灯泡下的额头。大桌似乎比先前在我们科室时更胖了,他并不避我,偶然见到路过的我,没事一般地和我打招呼,没有顾客就顺便歇下手中的活,松开一条腿,站着,和我抽上一支烟。不抽烟的我,会在大桌递过烟盒来时,毫不犹豫地抽出一支。倒是大桌会突然想起来我不抽烟,可在他突然醒悟过来,有些不好意思地咧咧嘴笑时,我已借了他的火,点着,吸上。每次在灯下看着大桌的胖脸没心没肺地喷出蓬蓬烟雾,我就会涌上要告诉他真相的冲动。但每次,又都会在大团烟雾散去后神志忽然清醒过来,与大桌匆忙作别。
我会不会有一天,至少告诉大桌部分真相——照片的事,并不是范唯干的?!我不知道。我怕我会在某次冲动中,做出不慎供出老安的事,因此,每次跟大桌见面,都会在谈兴正浓时,突然中断,与他匆匆别过。endprint
大桌除了在小事上总是“欺负”老安,以及烟瘾太大,过于不拘小节之外,细想起来,并没有什么大到不可饶恕之罪,而且甚至也可以说是个不太坏的“头”。他不死板,但凡有事,跟他请个假,只要不误工作,即使是老安,也是不会刁难的。有时领导来查岗,他也总是想些面上说得过去的理由来遮庇科室里缺席的人。我跟他没有深厚交情,甚至有过冲突,但几年来也没有中过他的背后枪。这也是我能年限一到,就被顺利提拔的原因之一。考核我的人私下跟我兜了点底,说大桌虽然力荐范唯提副科,可是,也说我好话,是那种摸着良心说话的人。
老安一周年忌日那天,家族里的近亲,都聚到岳母家。奠祭完,岳母捧了大沓的纸钱,从满屋的香烟烛火中穿梭出来,和几个亲友要会到门外去烧。岳母红着眼睛,低头,身上头上犹有青烟袅袅,不似在人间一般。我正沉思,岳母伤过的那条腿突然在我面前颠了一下,差点摔倒,幸好近旁的亲友及时出手扶住。我不由自主地攥紧站在我身旁的倚云的手,示意她看她母亲的腿脚:今天似乎瘸得比以往更厉害。倚云会意,口气冷漠地说:“我爸给我妈留下的遗物!”我万分诧异地转过头去瞅了倚云一眼,只见倚云不见一闪泪光的脸,像枯水期的河流,干凉荒寂。她作为老安的独生女儿,却是家里众女眷中唯独没有流泪的人。为什么?
吃饭时,倚云只静静地坐在她妈身边,机械地吃,一眼也没看我。我只得极力地把惊天的疑问团塞在喉咙口,干硬地吃。
没想到,这个谜,到了午后,就不是谜了。
吃过饭,倚云叫我送她外婆回去。又让她小姨也跟着上车,护送她外婆,顺便回自己家去。
母女两人并排坐在后坐,一路嘁喳地在谈论家事。我只开车,没有搭腔,想着把她们快快送回,好回头来接倚云回家。两个女人杂碎的家常,支离破碎地从我耳边飘过,我想着要快快回去接倚云,不甚在意。但当“岳母”、“脚”这些字眼像冰渣子一样飞过来时,我不由地支棱起耳朵。我从她们伤悲而又夹杂着沉淀过的愤慨中听明白了,原来,岳母的脚,是在一次老安和岳母争吵中,老安把娇小的岳母从楼梯上推下去所致。当时,岳母正怀着身孕,也就是说,倚云正在她母亲的肚子里。怪异的是,岳母的腿摔断了,倚云却居然还在岳母的肚子中安营扎寨。直到临产,岳母的腿,也还打着石膏。那也就是说,岳母在嫁给老安之前,是个媚丽健全的女孩!我听得血往上涌,一恍惚,险些撞上迎面驶来的一辆大卡车。我吓出一身冷汗,两个谈论着的女人,也失声惊叫。
惊魂甫定,倚云的小姨在后面又低着嗓子劝了她母亲一句:“妈,你也别不原谅老安了,你也知道,倚云不是……老安亲生。”倚云的小姨清了清嗓子,又带了一点谴责接续道:“当年拆毁姐姐的初恋,你要负主要责任!”春风杨柳的岳母,心机深深的老安,他们之间,还发生过多少事情?我听了倚云小姨的话,脊背阵阵发凉地想。
后来几年,再在单位里听人怜惜述说老安在世时的种种“好”,我都会面上含糊应过,心中五味杂陈。那天的晚上,我必定又会假装路过,偷偷去看一眼在灯下卖烤鸭的大桌。只有看到大桌嘴叼一截香烟,偏着头(怕烟灰洒落到烤鸭上),没心没肺地为顾客挥力斩切烤鸭时,我才能够安心回家,吃饭睡觉。
有一次,我又假装路过,去偷看一眼灯下卖烤鸭的大桌。正巧遇到大桌的儿子,一手托了个篮球,跟大桌正在磨蹭,向大桌要钱的样子。大桌一把拔下叼在唇上的香烟,一边骂骂咧咧地数落,油腻腻的左手在油腻腻的围裙上揩了两下,拍拍上衣口袋,又摸摸裤兜,才伸手从裤兜里翻出一把毛票,塞给儿子几张。在儿子拿了钱要跑开时,大桌又用那宽大的巴掌,顺势扇了下儿子的脑袋。我远远看着,鼻头发酸,匆忙离去。如果当时大桌和范唯每每侮弄老安的时候,我能更多地站出来劝劝大桌,或去找严主任恳谈一次,是不是后来的这些悲剧,就不会发生?我在心中无限悔恨地谴责自己。
我读完在职博士后,恰逢单位竞争上岗。公开竞争的背后,存在着更加不公开的潜规则,叔叔刚到退居二线的年龄,最后极力帮了我一把。在此基础上,我的博士学历,又及时成了恰好可以达到使性质发生改变的“那根头发丝”。因此,最终由我升任单位的副主任。
宣布完任命的那天下午,我因为搬新办公室回家晚了。寒风中,传达室跛足的老尹,一颠一颠地过来为我开门。他微弓着腰,深度讨好的笑容,把他的脸撑得更加沟壑深深,拿刀子,胡乱刻下去的一般。我蓦然又想起去世多年的老安,心中不禁酸楚起来。我忙微弓着腰,面露平和笑容谨慎还礼——谁料想得到那笑容的背后,是什么?
我坐上等候在门口的小车离去时,从车窗内犹看到老尹佝偻着身躯,站在苍茫的暮色里,恭敬目送。寒风像对付一丛枯草那样,毫不在乎毫不留情地把他白多于黑的头发,一会儿纷乱地把它吹向东,一会儿又杂乱地刮向西,一会儿又来个正面袭击,像要连根拔掉一般,朝前往后猛扑过去。就像一只巨大的手,在任意捉弄欺侮一个卑微渺小的生命一般。
这使得老尹的面容,在某些瞬间变得不像人类的脸,十分滑稽可笑,也有些可怖。
我不禁又想起我初考上公务员初到单位,和大桌、范唯、老安在一个办公室的时候的许多往事,我悲哀地想,一个弱小生命的人格与尊严,乃至性命,要靠什么来保护?像我们当时那样,靠意外地等来德高望重的老科长?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