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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度脱水

2014-09-17张麟

山花 2014年14期
关键词:老娘盐水医院

张麟

霜晴打电话来的时候,店里正忙得不可开交,明英草草听了几句就挂了。等忙完再打过去,霜晴就有些不高兴:“是你老娘唉,又不是我老娘,有本事别打回来!”

明英就笑:“是我老娘唉,又不是你老娘,凭哪样我不打回来?”霜晴什么都好,就是胳膊断了一只;胳膊断了一只,就不能像别人一样出去打拼;不能像别人一样出去打拼,心里就不平衡;心里不平衡,嘴里也就没好话。不过好歹是发小,全得她留在村里相帮着照顾老娘,要不明英可真应付不过来。

“不和你扯!赶紧回来,你老娘不太对劲,喉咙里不知长了什么古怪,吃不下饭,喝不得水,满寨子塞钱,求人送她去医院,要不是我阻拦,就成了散财童子,把你白花花的银子糟蹋了。”霜晴言归正传。

明英则无所谓,明英知道自己的老娘,一个二十八岁就守寡的女人,守得久了,就有些神神叨叨,前年还得了老年痴呆,时常会做出些古怪的举动,比如扯张三的草,拔李四的菜,要么赶王二的狗,撵赵五的鸡,等等。这次好像升级了,做散财童子。不过明英也不着急,老娘的钱都是她给的,零零星星一点生活费,她就是想散,也散不了多少。

“哪来的白花花的银子?把我说得跟个地主婆似的。你这捞七搅八扯的毛病,猴年马月能改?!”明英说。她还不知道霜晴?霜晴困在寨子里,就跟虫子困在茧子里一样,时不时就想找个由头,让自己回去陪一陪她,说一说话,从她身上嗅一嗅城里的味道,要不然的话她就如同死水里的鱼儿,会憋闷死的。

霜晴急了:“牟明英!你个没良心的,我好心好意通知你,你倒埋汰我。好好好,反正是你老娘,不是我老娘,从今往后我要再管你家的事,我另一只手也断!”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明英不笑了,叹了口气,翻翻订单,点点存货,又思量片刻,发了个短信过去:“对不起,是我话多,再帮我盯一天,我后天回去。”完了也不用等,这种时候霜晴是绝对不会回复的。不过只要明英道歉加行动,她就算不回复,气也肯定消了八分。

明英开的是花店,第二天装饰完数台花车,打发走数拨娶亲队伍,又取消了几张还能取消的单子,一天也就过去了。关了店门,把几名店员集中起来,千叮咛万嘱咐,交代完必须的注意事项,明英才洗了脸,换了衣裳,到夜市买了礼物和吃食,急匆匆往家赶。

家里有一双儿女,分别上着一年级和三年级,此时一边泡着方便面,一边打闹。窝在沙发里看电视的是明英的老公吴胜,见明英进来,阴阳怪气地说:“几点了?还晓得回家?是不是又陪哪个客人布置新房去了?”

明英不理,打开袋子,拿出熟食,摆上碗筷,转身去收拾行李。

两个孩子欢呼着丢开方便面,冲到桌前狼吞虎咽起来。吴胜不吃,吴胜追着她问:“咋?还说不得?一个屁又冲着了?搞离家出走?”

明英还是不理,直到服侍孩子睡下,上床时才说:“我妈不好,我得回乡下一趟,你辛苦两天。”

吴胜一听又跳:“凭哪样?你妈,你妈!总是你妈!你妈是祸害,自己痴呆不算,迟早也把你整痴呆!”说着也不管明英愿不愿意,凑上来拦腰一抱,被子一卷,把明英卷到了身下。

见到老娘的时候,老娘果真求医心切,拿了一百块钱直往明英手里塞:“啊哟,你是于医生吧?你不认得我了?我认得你,你给我接过生,看过病,我钱不够,你还好心少收我五块钱。喏,我现在有钱了,我还你,不过病你得好好给我看。”接着凑近前来,在明英耳边小声说:“不得了,昨夜梦见小鬼来勾我,我死也不去,我还没活够呢,你是好人,你救救我。”

明英气不打一处来,一把抢过钱说:“哪样一医生二医生?我是你大姑娘明英!我上辈子欠你的,起早贪黑找几个小钱,是让你吃好穿好,你倒这样糟贱。老娘唉,你就不能可怜可怜我?”说着扯着老娘翻她的荷包,想看看还有没有余钱可以收回来。

老娘无暇顾及,疑惑地盯着明英:“你说你是明英?你认得她?她是我大姑娘,她脚下还有明贵、明霞,我一儿两女呢,可他们都不来看我,我都要死了,他们都不来看我。”说着流下泪来。这时老太太意识到明英正在掏自己荷包,立即就翻了脸:“你不是于医生!你还我钱!”说着打了明英一巴掌,又拉了她的手,又掐又拧从她手心里抠回了一百块钱。

一个指甲断了,明英一边检视一边哭笑不得:“说自己要死,可这个样子死得去吗?气力像牛一样,就算想死,阎王爷也未必收!”

可是到了吃饭的时候,明英就意识到真地出问题了。她做了老娘最爱吃的清蒸黄鱼、豆腐干炒肉和榨菜粉丝汤,这些以往老娘百吃不厌的小菜,今天却被老娘一样样全吐出来,喂鱼吐鱼,喂豆腐吐豆腐,喝汤更糟,才逼着她喝得两口,转眼就翻肠倒肚,吐得口唇青紫,脸色蜡黄,软成一摊泥。

软成一摊泥的时候,倒似乎认得明英了,突然含了泪颤着声说:“你来了?我还以为你们不管我了呢,送我去吊盐水好不好?钱不用你们出,我自己有钱,我只是认不得医院,我好歹是你娘,你不能见死不救。”说着摸出两张百元大钞,又往明英手里塞。

这回明英诧异了,拿着钱仔细辨认:“真的假的?哪来这么多大票?怕她乱花,我们给的都是小票,咋会有这么些老人头?”

老娘双手捂着荷包,笑嘻嘻地:“还有呢,我真的有钱,吊盐水的钱,送我去吊两瓶盐水!”说着又抽出一张。

钱还都是真的,于是越发疑惑了,转头问霜晴:“你给的?”

霜晴似乎还在生气,一直待在一旁不吱声,这回明英问上来,便趁机反击:“我哪有这能力?我说白花花的银子,你还骂我扯东盖西,这回看见了吧,你不是地主婆,你娘是呢。”说着“咯咯”地坏笑。

明英见不惯,骂:“笑个球!”说着就逮着老娘要翻她荷包:“给我看看,哪来的钱?明贵、明霞给你的?我咋不知道?”

老娘显然还没恢复过来,没能敌得过,转眼被明英从荷包里搜得一个塑料袋,里头整整齐齐用橡皮筋扎着一叠钱,打开却都是二十块、十块、五块甚至五毛、一毛的小票。endprint

明英一阵发呆,说:“合着就三张大的?为了吊盐水,就拿着这三张大地到处骗人?”

一旁,老娘蜷缩在地“嘤嘤”而哭:“老天爷,这可是救命的钱,没了钱,吊不成盐水,我还咋活?”

第二天一早,明英带着老娘来到村卫生室。村卫生室十几年前由老娘所说的那个于医生坐阵。可现在于医生不知哪里去了,换成个小伙子,虽穿着白大褂,却捧着手机打游戏。见人进来,一抬头不说好话:“咋又来了呢?不是给你们讲过,这个病我医不了,得往镇医院去!”

明英诧异,问老娘:“来过了?你自己来的?还是霜晴带你来的?”

老娘不理她,盯着小伙子:“你不是于医生!你把于医生撵跑了!”

小伙子不计较,只对明英说:“哪个带她来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医不了,赶紧走吧!”

明英有些冒火:“哪样叫赶紧?我们是要饭的还是讨债的?劳你这么撵?我们就不去镇医院,我们就在这里医,再没本事,好歹也是个卫生室,打个针输点液还是可以的吧?咋就这么不负责任?”

小伙子这回终于正眼看明英了,一脸无所谓:“大姐你说对了,我还就不负责任,我负不了,我的文凭是假的,要不是我爹押着,鬼才肯在这里趴窝。现在的年轻人,哪个不想往外走?就像大姐你,分明也不想待在村里,分明也在外头打拼。所以实话告诉你,我真负不了什么责,如果你一定要在这里医,那只能是针你自己打,液你自己输,我是肯定不会插手的。至少我晓得,不插手事小,插了手再出了人命,那事情可就大了!”

明英顿时没脾气,好奇地说:“那你爹是谁?文凭也是他帮你买的?胆子可真大!”

小伙子笑:“谁说不是?迟早得出事情。等出了事,你就晓得我爹是谁了。”

下午,明英拉上霜晴,打算送老娘去镇医院。正是初秋,有些庄稼已经开始收割,霜晴说:“真要去吗?万一到了镇上,人家也说医不了咋办?是不是还得上县里?”

明英站住:“哪样意思?你是不是不想去?”

霜晴撤退,拉上老人朝前走:“去去去,能不去吗?总这么凶!”

步行几里,出了坝子,乘上班车来到镇医院。坐诊的是个女医生。老人一见如故,扑上去紧紧抓住人家的手:“于医生!原来你在这里?害死我了,害我到处找。这回好了,这回有救了。”说着又开始抠荷包,抠半天恍惚记起钱已被明英收缴。便转过来扭打明英:“破屁股!还我的钱来!赶紧还我的钱!”

女医生想必见多识广,并不否定自己不是于医生,反拉了老人坐下说:“对对对,我就是于医生,我看病不收钱,再说老熟人了,咋能收你的钱?你哪里不舒坦,给我讲,我给你开药。”

老人眉开眼笑:“只开药哪行?我的病重呢,得吊盐水,两瓶不行,得吊三瓶!”

女医生顺坡下驴:“好好好,吊三瓶,吊三瓶,不过吊之前得检查检查,要不吊错了药咋办?你说呢?”说着把老人扶上检查床,量血压、测体温、看喉咙、查瞳孔,一样一样认真检查。接着又开了一摞单子,验血、验痰、验大小便,外加x光、心电图、B超等。

忙活了快两小时,等所有结果都汇总出来,女医生为难了,对明英说:“抱歉,根据你所讲的情况,我们作了相关检查,可各项检查显示,喉咙里没问题,胃里也没问题,肝、肾功能也基本正常,所以病变可能在脑部。这样我们也就无能为力了,我们设备有限,如果要进一步检查,就得上县医院,作一下CT、核磁共振,才能搞清楚她吃不下东西的原因。”

明英傻了,霜晴也不吱声。她们都没想到,忙了半天,就得了这么个结果。

老人被折腾得越发虚弱,歪在候诊椅上直哼哼。但哼哼着也没忘记吊盐水,一再催促着要吊盐水。

明英求“于”医生:“那就给她吊两瓶吧,就算找不出原因,吊两瓶补一补,也算个交代。”

“那咋行?病因没查清楚,咋能乱用药?万一脑部真有什么病变,输液可能只会加重病情,到时候谁负责?”“于”医生不同意,原本善解人意的人,突然很讲原则。

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该带老娘上县医院,回到家吃过晚饭,明英给在浙江打工的明贵和明霞打电话,征求他们的意见。

明贵、明霞都是聪明人,轻易不肯表态,只说:“我们听大姐的,你离得近,老娘的情况你最清楚,你说医就医,说不医就不医,至于医药费,我们肯定打过去。”

“肯定打过来?钱来人不来?好歹也是你们亲娘,昨天还在抱怨呢,说自己生有一男二女,如今要死了,哪个也不来看她。所以要是能请假,就回来一趟,说实话到底医不医治不治,我一个人也不好作这个主。”

明贵、明霞都表示请不了假,除了一再抱歉,还承诺明天各打三千块钱过来,请长姐代为尽孝。

“我不要你们的钱,我要你们的钱做哪样?几千块钱我还出得起!你们要真想尽孝,就自己回来尽!”明英把电话挂了。

挂了电话却来问霜晴:“自己的孝自己尽,凭哪样我替他们尽?早晓得这样,当初我也走得远远的,看哪个比哪个潇洒!你说是不是?”

霜晴却正好等着她:“有嘴讲别人,没嘴说自己!原来你也晓得出钱不抵用?原来你也晓得有事要靠大家扛?那我给你打电话的时候,咋连听都不好好听?”

明英一愣:“不是不好好听,我有我的难处,没办法。”

“就你有难处?别人就没难处?好歹你还自己当老板,明贵、明霞却都在替人打工,是说请假就能请假,说走就能抬脚走的?况且人家也不是不管,明天不是还打钱过来吗?你还生气?那要这样的话,我岂不是要和你绝交?”

这才知道,和弟妹比起来,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明英赶紧赔笑:“多谢你,真心实意多谢你!以后你前脚打电话,我后脚马上赶回来!不过你现在倒是给我出个主意,到底是医不医?真送县医院?”

霜晴倒端上了:“咋?早晨出门的时候,我不是问你说如果镇医院医不了,是不是还要上县医院,你心里不是有谱吗?现在又来问我!”endprint

明英抓抓头发,打了霜晴一掌:“讨厌!我原本的确是想,既然回来了,总得到医院查个究竟,一来对弟妹有个交代,二来左邻右舍也不至于说三道四,可没想到连镇医院也医不了,得上县医院。”

“那就上呗!早晨不去还好说,如今去了,一听说是大病,怕花钱,就不医了,那别人才要说三道四呢!”霜晴说,不无嘲讽。

不是听不出来,明英也觉得自己活该被人嘲讽。又抓抓头发,一脸沮丧:“不是怕花钱,是惹不起吴胜,为我妈这病,我们不知吵了多少回嘴,闹了多少回矛盾,在他看来,我妈就是个累赘,赖活不如好死,不要说送去医了,就是我回来看看他也骂出骂进,说我迟早也得痴呆!”

霜晴不愧是发小,一听就跳:“他龟儿才痴呆呢!他不就是个郊区的花农吗?比我们离城近一点罢了。再说了,你现在挣得也不比他少,凭哪样动不动就挨他骂?你告诉他,他要再这样不识好歹,姑奶奶我迟早杀进城把他剁了,别看我只有一只手,可剩下的一只也不是吃素的,不信试试!”

明英却并不高兴,拉霜晴坐下说:“姑奶奶厉害,姑奶奶了不起!可现在是说我娘的事呢。你说说,就算吴胜不闹,就算明贵、明霞信任,那我娘这病是医还是不医?光上镇医院转一趟,七七八八就花了几大百,还连药也没拿到,这要上县医院、市医院、省医院,还不得倾家荡产?”

霜晴这回才正经起来:“算了,不逗你了!你是当事者迷,你妈这病,医不医的别人根本就不在乎,要说起来,她三天两头撵东家的狗,赶西家的鸡,人家早就厌烦死了。就算不厌烦,也都觉得像她这样昏天黑地地活起,自己的儿女都不认得,吃饱不晓得放碗,下雨不晓得回家,还不如死了算了。所以关键在你,你说医就医,不医也绝对没人说三道四。”

“真的?真没人说三道四?我们在外头,就怕被人戳脊梁骨。那如果换着是你,你医还是不医?”明英将信将疑。

霜晴铁石心肠:“当然不医!医来做哪样?她现在就是个空壳,魂魄早就被阎罗王勾走了,对人对己都是个累赘,不如听天由命,顺其自然。”

明英无话,起身去看老娘。不吃不喝来回折腾了一天,想必累得够呛,此时躺在床上终于消停了许多。

“要不这样,你再替我盯两天,我明天回去找吴胜商量一下,好歹他是我男人,医不医治不治,至少得知会一声。还有家里、店里,也都得安排一下。”明英说。

霜晴倒也仗义:“去吧去吧,有我呢,有什么情况,我随时向你汇报。只是你得快去快回,这个时候,我一个外人守着不合适。”

倒了几次车,转了几个站,回到市里已是下午。明英先回花店处理了一些事务,回到家已是晚上。

吴胜对她的如期归来十分满意,娃娃们熟睡后,勾肩搭背就想把明英往床上弄。明英正在洗衣裳,沾了一手的肥皂泡。可她没推开他,胡乱擦了擦手陪他上了床,完事后却坐了起来,斟词酌句把老娘的情况大致提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说医不医的事呢,吴胜就急了,光着身子就跳下床来,指着明英说:“我说你咋就这么配合呢?原来是有事求我?可惜你打错主意了,千万别跟我说要接你妈进城来医,来医也行,先把家分了,医长医短你拿你自己的钱医,我的钱休想动,否则就算你不痴呆,老子也把你打成痴呆!”

看着赤身裸体的吴胜,明英突然觉得很陌生,好像压根就不认得这个男人。她把枕头掼过去,指着吴胜说:“你才痴呆!你家一家子都痴呆!我警告你,分家可以,但以后不要在我面前提痴呆两个字,要是敢提的话,我剁了你,你信不信?”说着还不解气,回头抓挠,一抓抓着自己的手机,想也没想就砸了过去:“给我滚!你个臭不要脸的,没吃饱的时候像条哈巴狗,吃饱了提上裤子翻脸就不认人——分家就分家,老娘现在把你先分出去!”说着就要下床,可一掀被窝才发现自己只披着件上衣,于是赶紧缩了回去。

手机擦着吴胜的左耳飞过去,撞在背后的铁皮柜子上,“咣当”一声四分五裂。吴胜脸色煞白,他大约没想到明英会突然从一只兔子变成一只母老虎,所以张口结舌,手忙脚乱。再看明英一掀被窝奋起欲追的姿势,越发吓着了,从凳子上捞起自己的衣裳,仓皇逃至外间,胡乱穿好后又胡乱骂了几句,然后拉开门望风而逃。

明英按兵不动,除了郊区的花房,吴胜也没别的地方可去。所以屋外一阵“呜呜呜”小货车引擎发动时,她一点也不着急,她晓得要不了三天,吴胜又会“呜呜呜”自己回来。

只是第二天早晨起来,左右一权衡,明英才明白也许吴胜可以赌三天的气,她自己却不能。别的不说,光是送娃娃们上学一事,吴胜在的话,吴胜的小货车一早就把他们送到学校去了,可现在她得自己挤公交,好在姐弟俩一个学校,要不还真抓瞎。

送完孩子赶到花店,把员工召集起来临时开了个会,将一些必要的权力下放给领班,让她代替自己临时处理各项事务。脱身后赶到手机市场买了个新手机,插上卡调出霜晴,拨过去就挨一通训:“哟呵,来电话了?这城还真怪,人一旦进了城,就跟进了天堂似的,不理人间疾苦了?”

“少哕唆!我这边出了点事,没心情和你扯,我妈咋样?吃得下点不?是不是还闹着要吊盐水?”明英说。

“出了点事?出了哪样事?不会是又和吴胜吵架了吧?我跟你说,你吵不过他,不要和他吵,和那种人吵值不得!”

“没有吵!鬼才和他吵!”明英不想提吴胜,“我妈到底咋样了?你有没有去看她?你得给她做点吃的。”

“你咋晓得我没做?可她也得吃得下啊,昨天还闻一闻看一看,今天干脆睡在那里,连身都懒得翻。”霜晴禀报。

“懒得翻你就喊喊她啊,拉她起来走动走动,我这边有事,估计这两天都走不开,帮人帮到底,你再替我守两天,两天后不管咋样,我都一定回去。”明英恳求。

霜晴负气:“行行行,我帮你,我上辈子欠你的,这辈子给你做牛做马!”

挂了电话,明英就往郊区赶。这不是赌气的时候,她得把吴胜找回来。

可是,十拿九稳赶到花房,见到一帮花工,都说吴胜不在,昨天收了工就回城里了,现在也没回来。endprint

“出了哪样事?是不是又吵架了?人家都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要说你也应该多体谅体谅吴总,你在城里风吹不着日晒不着只晓得卖花,可我们种花的辛苦你晓得吗?你肯定不晓得。”花工们说。

分明是吴胜的地盘,明英无言以对,转身就往城里跑。

还是晚了。吴胜先下手为强,不知什么时候溜回家,撬开铁皮柜,拿走了存折,只给明英留下点散碎银子。明英捧着这点散碎银子暗自冷笑,这个铁皮柜有两把锁两个钥匙,要打开它,非得两人为之。可现在,根本就用不着钥匙。

好在明英自己留了一手,她在花店赚的钱明里充公,暗里却留下了一些,到银行开了个户,悄悄存了张卡。所以面对打开的铁皮柜,她没有想象中那么惊慌,反而有一种暗度陈仓的庆幸。

第二天一早把孩子送到学校,赶到店里,下了一道命令:以后凡是吴胜送来的货,一律不收,之前未结的货款,也一律不结!

“英姐,那不是你们自己家的花圃吗?现在买花的人多,种花的人也多,你这样,吴哥不就惨了吗?”领班忠心耿耿,提醒明英。

“惨算哪样?死了才好呢!”明英说,翻出一叠名片,从中选了几个,电话打过去,对方都热情万分,争相表示愿意给她供货。是啊,这年头买花的人多,种花的人也多,这些年来,他吴胜总以为是他在帮她,可实际上还不知道是谁帮谁呢,有本事走着瞧!

谈妥了价钱,敲定了供货人,明英直接上学校,分别找到两个孩子的班主任,咨询了一下托管事宜。现在新兴一种产业,有的老师专门在学校附近租房子,就近提供食宿和外带补课。明英找吴胜无望,只好采取这种方式,临时把两个孩子托管出去。两位班主任倒也热心,听说她回乡有事,都分别给她推荐了一两家。

傍晚放学,明英早已收拾好衣物等在门口,接上两个孩子以后,直接就去了托管老师那儿。看过环境,交过钱,又再三叮嘱了一番,才依依不舍地告别。

回到家已是八点多,胡乱下了碗面吃,又呆坐了一会儿,就进了洗漱间,打算洗个澡好好睡上一觉,明早就回乡下。可刚刚脱完衣裳把头发淋湿,手机就响了,是霜晴打来的:“赶紧回来,你娘不好了,今天我去人家吃喜酒,好心给她带了个鸡腿,想必是饿慌了吧,爬起来抓起就啃,我还高兴呢,以为好了。谁知转眼全吐了出来,不光吐了鸡,还吐了血,大口大口的,怕是把血管戳破了吧——总之,我怕是担不起这个责了,要真有个好歹,你千万不能怪我,我也是好心……”

没等霜晴说完,明英就把电话掐了,头脑一片空白。接着就赶紧穿衣裳,穿上衣裳才发现头发湿答答的,可也顾不得了,拉开门就往外走,谁知脚下一滑,仰面摔倒在地。这下连衣裳也湿了,尾脊骨一阵生痛,半天都起不来。起不来索性就不起了,思前想后,突然觉得实在可怜,男人男人卷款而逃去向不明,弟妹弟妹远在他乡无法指望,如今老娘又成了这个样子,这可叫她一个人如何应对?于是不免悲从中来,号啕大哭。

半小时后终于镇静下来,又在尾脊骨上贴片狗皮膏药,然后拨通供货人老郑的电话,问他能不能送她回乡一趟。老郑很爽快就答应了。老郑答应得爽快,明英自己却有些忐忑,吴胜小肚鸡肠,不喜欢明英和人交往,进城多年,别说异性朋友了,就连同性朋友明英也没几个。所以回头要是吴胜知道她居然搭一个男人的车连夜回乡,还不知会怎样。可是再也顾不得了,二十分钟后老郑开车过来,明英就把吴胜抛在了脑后,跳上车直接往老家赶。

到达时已是凌晨三点,整个寨子都睡了,唯有自家一盏孤零零的灯火寂寞地闪烁着。推开院门,摸进厢房,只见霜晴和族里几个老人守着。明英顾不得打招呼,径直走到床前。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才短短几天,原本蚂蚱一样蹦跶着要求吊盐水的老娘,此时仿佛被人折了翅膀,奄奄一息躺在床上,成了一具行将就木的躯壳。

“咋这样了呢?我走的时候还话语喧天,回来咋就这样了呢?”明英拉拉老娘的手,摸摸老娘的脚,乱了方寸。

霜晴却没乱,捏了捏明英的手肘说:“不要这样!要不我也不会叫你回来,先听听老人们咋说吧,他们有经验,他们说可能时间不多了,得赶紧准备后事。”

“准备后事?你是说没救了?”明英反应不过来。

“不是我说!是老人们说!咋?难道你还想救?”霜晴说。

明英就哑了,也不怪霜晴悠她,如果真心想救的话,上回来就上县医院了。如今再说救的话,显然不现实。看看霜晴,看看大家,这才想起来道谢。道谢完了,扭头看见老郑还候在一旁,便对老郑说:“要不你先回去吧,这样子我也招呼不了你,辛苦你了。”

老郑却很仗义:“哪样辛苦不辛苦的,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还是留下吧,如果要送医院什么的,也能帮个忙。”

“送哪样医院?这个样子敢送?只怕半路都到不了,还是准备后事吧,该通知的赶紧通知,该置办的赶紧置办,晚了只怕来不及。”老人们说。

于是老郑也就没有留下来的必要了,明英就拉上霜晴送他出来,夜色里看着他的车灯消失在山路上。

“这人是谁?和你啥关系?吴胜咋没来?”霜晴问。

明英不答,拿出手机通知明贵、明霞,两人听了也吓着了,没头没尾地说了几句,答应第二天请假回来。

“真是的!就不会等天亮了再通知,你这时候打过去,还不把人吓死?”霜晴说,丢开了吴胜的话题。

天很快就亮了,在老人们的指点下,所谓的后事一样一样铺排开来:比如赶制老衣、采买棺材、通知亲友、商定坟地,等等等等。到了吃午饭的时候,场面就很热闹了。

不过最热闹的,还要数明贵、明霞傍晚进门的时候。此时老娘已被转移到堂屋里,一动不动地停放在卸下来的门板上,随时接受人们的关心和探视。明贵、明霞是搭乘同一班飞机回来的,他们打工的地点相距不远,昨晚得讯后,上午请了假,傍晚一同归家。

和明英的反应差不多,他们都不太相信老娘真的要走了,在他们的印象里,老娘痴呆归痴呆,可身体似乎也没什么大毛病,怎么能说走就走了呢?所以也都措手不及,摸摸老娘的脸,扒拉扒拉老娘的眼皮,不知如何是好。endprint

“哭几声吧,别干站着,你们哭几声,让她晓得你们回来送她,也就安心上路了。”人们说,半真半假地、急切地想验证一下背井离乡的人还会不会哭丧。

明贵、明霞果然不会哭,憋了半天“扑哧”一下笑出声来。笑出声来也无所谓,人们另有准备,提议由明贵、明霞出钱,请村里擅长哭丧的瞎眼媳妇代哭。明贵、明霞自然愿意,当即每人抽出两百元来,请瞎眼媳妇足足哭了半小时。

哭了以后老娘不仅没走,反倒“哼”了一声,吐了口气,饮下半盏水。

“不会吧?这哪是哭丧?叫魂还差不多。”明贵、明霞说。

“呸呸呸!这个时候可不敢提叫魂不叫魂的,她听见了,魂兴许就回来了。再说了,这分明是回光返照,短则今晚,长则明晨,肯定上路!”人们赶紧纠正。

明贵、明霞就不敢再瞎说,摸到灶间把饭吃了,回到堂屋乖乖等着老娘上路。可是一直等到黎明,也不见老娘落气。

接下来又一连守了三天三夜,也还是没有上路。明贵、明霞就急了,背着人拉了明英细问:“她是不是有什么心愿未了?你仔细想想,还能说话的时候她都说了些啥?要是有没完成的,我们赶紧替她完成,这样拖着不是办法。”

明英有些犹豫,想了想说:“能有什么心愿?要说有,也许是没见她娘家人的面。你们记得不,我们不是还有个舅舅?虽然多年没来往,但这个时候,是不是应该通知一声?”

明贵、明霞想了想,觉得有道理,决定第二天派人去接。

多年未见的舅舅还真的来了,但己分明是个耳聋目盲的老者,被明英、明贵、明霞喊到房里教了半天,才学圆几句话。出来趴在老妹子耳边,却又自己说自己的了:“老妹唉,你咋成这样了?你比我还小好几岁呢,我没走,你倒要走了?”

明贵、明霞着急,扯了扯其袖子。于是又说:“走了就走了吧,咋又放不下呢?是不是舍不得我?我现在就在你跟前,老哥来送你了,你就安心上路吧,兴许要不了多久,老哥也去那边找你呢。”

可惜这一招也不管用,老娘还是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脸色灰败,气息衰微,活像一堆被浇了水的篝火,明火没了,暗火也没了,但就是冷不透。

又守了两天,舅舅挂念家里的牲口,回去了。而村里的人们也都忙着收割,白天都散去了,只有到了晚上才前来探望,一听还活着,就摇头,议论说饿了这么些天了,人都脱了形还饿不死,可见不是妖就是精,有必要请个大神来跳跳。

明贵、明霞自然听不得这样的议论,不同意请。可是后来架不住说的人多了,竟然也有些妥协。唯明英一人笃定,坚决反对。

“莫明其妙!你咋就不同意呢?又花不了几个钱,管它有用没用,不就图个心安理得吗?”明贵、明霞不解,责问明英。到了这份上,明英瞒不下去了,把老娘求医心切、到处塞钱求人吊盐水的事仔仔细细说了出来。

“原来是这样?你咋不早说?这分明就是她未了的心愿呀,你却扯东盖西扯出个舅舅来!”明贵、明霞说,语气不甚友好。

“我咋不说?我倒是想说,可隔山隔水的电话里能说得清吗?就算说得清楚,你们哪个又当回事?哪回不是我一打电话,你们先就不耐烦,十回有九回说忙,回不来,只晓得让我代你们尽孝,只晓得让我一个人作主——我咋做?镇医院我是带她去过了,人家说吊不了,得送县医院。可咋送?一没车,二没帮手。可就算有车有帮手,那又咋样?医不好瞎子点灯白费蜡,医好了同样是个累赘,是明贵你愿意回来照顾她?还是明霞你愿意?到头来还不是我来来回回一个人跳?”明英语气也不友好。

明贵、明霞就不敢吭声了。

“一个人跳也无所谓,毕竟是自己的老娘。可问题是跳到后来,家庭也受影响,不瞒你们说,这几天你们没见吴胜,不是因为他留在城里看家,而是他把家都偷空了,不知跑到哪里逍遥去了!”明英继续诉苦。

于是话题就不得不转移了,转移到关心明英的家庭生活上来,明贵、明霞斟词酌句,努力排解和安慰。

等话题再转回来的时候,明贵、明霞就变得小心翼翼的了:“那这样说起来,她根本就不想死?自己拿钱到处求人救她?”

“基本上是这样。”明英说。

“这就对了,她迟迟不肯去,也就是求死的心没有,求生的愿望却很坚决。”明霞说。

“那现在咋办?还真送她去医院?要不然,找个人来先吊两瓶盐水?”明贵说。

“吊两瓶盐水?你的意思是不救了?装装样子?”明霞不解。

“那不就装装样子吗?难不成现在还救得过来?你说呢,姐?”明贵说。

明英站在了明贵这边:“就按明贵说的吧,她生生死死都记着要吊盐水,就满足她这个愿望,吊了要是合上眼走了,一了百了,要是万一还不走,那就再说。”

于是就派明贵去请医生,先去请村里那个负不起责任的村卫生员,人家不来,还是那句话——不插手事小,插了手再出了人命,那事情可就大了!接着去镇里请,可还是照样请不来,说现在谁还敢在家里输液?都到医院来输,这样真要出了什么事,一来好抢救,二来也说得清,要是到家里输,事情就难说了。

这样一来,事情又摆起了。

“那就再守她几天吧,人家网上说,一个人要是不喝水不吃饭,一般三天就会死亡;如果只喝水不吃饭,最多也只能维持一个星期——老娘多少天了?前前后后也十来天了吧?所以她老人家就算是块钢,也坚持不了多久了。”明贵说。

“瞧你能的!你是儿,你说了算!可万一再守几天也还是这样呢?那可咋办?我也听人家说了,有个矿工被埋在井下一年,没吃没喝的,自己硬是挖了个洞爬了出来。也就是说人要是不愿意死,也是能坚持很长时间的,老娘可能就是这种情况。”明霞说。

“是吗?那可咋办?要真是这样,大家就都被捆死了。”明贵说。

明英无动于衷,说:“要捆也是捆你们,你们难得来,就好好尽一回孝,至于我,出来也好几天了,怎么说也得回去给你们两个侄儿侄女送点钱、送几件换洗衣裳。”endprint

明贵、明霞就急了:“送钱送衣裳可以,应该送!必须送!但是回去之前,总得想出个法子再走吧?”

明英想不出来,说:“你们总让我作主,这回我也让你们作一回,无论你们想出什么法子我都同意,绝无二话。”

明贵、明霞就使劲想,可想了半天还是没个结果。最后明贵说:“要不这样,想来想去老娘也着实可怜,我们就再守她十天,十天内她要是走了,大家也就解脱了;如果过了十天还不走,仍然还在坚持,那我们就认输吧,立即送她到大医院去,该怎么救怎么救,该怎么医怎么医,花多少钱都无所谓,给她用最好的药,吊最好的盐水,到时候是死是活,至少医生也能给个准信儿,总比现在这样两眼一抹黑守着强。”

明英和明霞想了想,都觉得比较靠谱,准予通过。

第二天回到市里,看看时间还早,明英先去花店,一进门就查问吴胜是否送货来过?答说来过一次,不收,就再也没有来了。

突然就有些失落。她原本想着,一旦拒绝从他那里进货,以这个人的本性,肯定立即打电话来责骂。可这次咋哑巴了?是拿了钱亏心?还是有了钱不屑再做生意?心里七上八下的,离开花店又往家赶,但是家还和她离开时一样,乱糟糟空荡荡,除了灰尘,丝毫没有吴胜回来过的痕迹。

鼻子有点酸,心有点痛,拧了毛巾一边擦脸,一边就落下泪来。

后来到学校接上孩子,一咬牙一跺脚,一起去了德克士,并且豪迈地宣布:想吃什么吃什么,想玩什么玩什么,一定管够!两个娃简直高兴疯了,上德克士一直是他们的梦想,所以根本顾不上过问这个梦想的代价,欢呼着点餐去了。

花了三百多,吃了个肚儿圆,出来仍不想归家,又打车去了一家水会,冷水热水蒸汽浴玩了个遍,回到家已是九点多了,两个娃困得跟条小狗似的,作业也做不成了,明英只好分别签了个“家里有事,特此证明”。签完了,却暗自苦笑,心想要是可以的话,真希望也有人给自己签个“心里有事,特此证明”,也放放她的假,犒劳犒劳她的辛苦。

接下来的日子明英没有急着回乡下。倒不是偷奸耍滑玩心眼,实在是待丧的日子太过焦愁,焦愁得想一想心都缩成一团。所以有明贵、明霞在那里撑着,她倒趁机埋头打理自己的花店,暂时忘记那十天之约。再说了,生意也确实不容她大意,刚回来她就发现,老郑虽然仗义,可毕竟还是生意人,他每天送来的鲜花,不是开得不够,就是开得太过,坚挺度和新鲜度也不理想。另一位供货人送来的稍好些,可也没有吴胜的好。所以在勉强签收下这些货品时,明英不免心生感叹——到底是自家的花圃,到底是自家的人,他给她的,原来都是最好的。可就算再好,也不可能转去求他。唯一可以弥补的是一边重新考虑供货人,一边精心打理和养护这些花朵。

然而无论白天晚上,无论怎么累怎么忙,心里分明有一根弦紧绷着,而这根弦又与手机紧紧相连。刚开始的时候,只要手机一响,明英就会吓一跳,疑心是明贵、明霞打来的。然而实际上一天又一天,明贵和明霞并没有打来。到了第五天,眼看期限已过一半,明英稳不住了,拨过去询问,明贵和明霞说还在呢,人都薄成一张纸了,可命还在。明英听了就有些发冷,一种罪孽感犹如蚂蚁一样,从每一个骨头缝里爬出来。

到了第九天,明贵和明霞也扛不住了,打了电话过来:“姐,我们认输吧,你赶紧联系一下,明天直接送市医院,是弥补的时候了。”

第二天见到老娘的时候,老娘正被急救人员从救护车上抬下来。太阳明晃晃的,救护车也明晃晃的,雪白的担架轻飘飘的,被几个同样轻飘飘的白影子抬着,飘过了大厅,飘过了走廊,最后飘进了病房。躺在病房里的时候,看着枕头上那张纸一样透明而蜡黄的脸,明英发自内心地惊慌起来,她突然发现,她再怎么努力,却也想不起老娘原本的那张脸了。因为眼前的这张脸,怎么看都算不得一张脸了,而是一朵花,一朵被脱水、被风干、被制作过的干花。

大夫们很快就验证了明英的这一感觉,在稍稍忙碌了一阵之后,他们郑重地下了一个诊断——重度脱水。明英不知道这个重度脱水在医学上到底是个什么概念。但是她却知道,当一朵鲜花在恰当的时候被恰当地剪下来,然后再被恰当地倒悬着吊在风口上,太阳晒着,热风吹着,水分以一种看不见的方式,缓慢而绝望地蒸发。于是要不了多久,这朵鲜花就成了干花,广泛地应用于各种装饰。

而干花大抵都是无可挽回的吧,当它们被悬吊在风口上时,它们的命运就已注定了。住院当天,老娘在吊完第三瓶盐水时,一切生命迹象突然统统消失,就算大夫们尽职尽责地努力抢救,也无力再多留片刻。

“太晚了,送来的太晚了。也不是什么大病,只不过喉咙里长了个疔,要是早点送来,什么事情也没有。”大夫们说。

老娘的后事办得十分风光,全寨子的人都来了,流水的长席摆着,全套的响器敲着,张灯结彩,宾客盈门,档次之高,花销之大,实属罕见。尤其是晚上做法事的时候,明英、明贵、明霞身戴大孝,手杵戳丧棍,一圈一叩头绕棺的时候,场面更是感人。

但是这感人的氛围后来却被人为地破坏了。那是出殡前夕,正当法事做得更加铺张,守夜的人们聊得更加投入的时候,隐隐地听得院门外一阵引擎歇火的“呜呜”声,接着就是一长串的鞭炮声经久不息,再接下来,正当人们好奇地引颈观望时,一队人抬着一个花圈,举着一匹丧帐进来了。于是场面立即就失控了,因为在这样的小山村里,人们从来不使用花圈,即使使用,那也是多少年前老支书过世的时候,上头的领导们来送他,才稀罕地用了一回。可是如今这棺木里躺着的,只不过是一个疯傻痴呆的老太,何来这样的殊荣和抬举?

好在事情很快就分明了,打头的原来是吴胜,他一进门就跪在灵前,一声声哭诉着自己不孝、负罪来迟等之类的表白。首先反应过来的是明英,此时她手里拿着戳丧棍,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抡起来就往吴胜头上劈:“你是哪个?你还有脸来?你给我滚!这里不欢迎你!”说着又扑上去踢翻花圈,扯下丧帐,抓起来就往堂屋外扔,扔了还不够,又跳出来用脚踩。

吴胜脸面无存,气急败坏:“你疯了?我是来给你撑面子呢,真是不识好歹!”

明英听不得这个“疯”字,自己的戳丧棍已经丢了,跳回堂屋里抢下明霞的,又朝吴胜扑了过来:“你才疯!你家一家子都疯!我的面子早就破了,用不着你撑,你赶紧滚,要不我打断你的狗腿你信不信!”

场面怪异而失控,吴胜只好落荒而逃。片刻后只听得院门外一阵“呜呜”声,显然是带着手下驾着小货车拂袖而去了。

“你也真是!心里不是一直盼着他来吗?来了却又这个样子,以后不过了?”明霞一边抢回自己的戳丧棍一边埋怨。

“你呀你呀,还真是不会看四六!之前他可能是做了错事,可现在不是赔罪来了吗?就算你不给他面子,也得给自己面子,等事情过了再说。现在倒好,当着全寨人这么一闹,好好的一场丧事就被你搅黄了!”霜晴也恨得牙痒痒,把明英拉进了里间。

丧事最终在不好不坏中收场,三天后灭了灯火,锁了院门,明英、明贵、明霞姐弟三个人一同上路,各奔东西。

回到市里,明英一如既往地经营着花店,接送着孩子,过着忙忙碌碌的日子。偶尔呢也会歇下来想一想吴胜。可也就是想想而已。老娘满“七七”那天,她给他发了个短信——我们离了吧。

吴胜没回复,第二天直接来见她:“为哪样?到底为哪样?拿走的钱,我不是分出一半还给你了吗?再说当着那么多人你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到底还想咋样?难不成你把你娘的死,全怪罪到我头上?”

“我不怪罪你,我不怪罪任何人。可是我也不想和你过了,我就想和你分开。”明英冷静地说。

吴胜恼怒地低下了头,再抬起来的时候,眼睛里有一点湿:“那你这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了——想好了?”

“想好了!”明英面无表情。

三天后,他们终于办理了离婚手续。拿着红鲜鲜的离婚证书走出来,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明英努力不去想,这到底是谁对谁错。

秋天很快就要过去了,太阳却仍旧明晃晃地照着。午后坐在店里打理花枝的时候,领班问明英说:“英姐,最后一批菊花也下来了,我们是不是应该制点干花,留着备用?”

明英立即就翻了脸:“制什么干花?干花有什么好?以后再提‘干花两个字,立马给我卷铺盖走人!”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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