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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信忠医生

2014-09-17老于头

山花 2014年14期

老于头

冬天到底来了。

冰冷的,狂野的,不知名的冷风,把一切景物吹得面露萧瑟,让所有的目击者心生悲凉。褪去树皮,落尽树叶的大树,裸露着躯干和枝丫,像刚刚还沉浸在幸福中的女人,遭受到猛然的打击一样,发出的呼喊,无助而恐怖。

周国民“五七”的当晚,许信忠在自己的房里收拾东西,一旁的周蔚蔚开始还没发觉,仍旧沉浸在对父亲的思念之中。直到带走的东西快要成型了,周蔚蔚才慌了起来,但嘴却不肯饶人:“你想做什么啊?”

许信忠根本不理睬她,低头在扎自己的书,周蔚蔚急忙从客厅冲进他的房间,一下就把刚扎好的书踢散了:“你真是个没良心的东西,你真地要走啊。”

许信忠蹲下身子,两手在地上捡书,半天才站起来:“我有没有良心,你自己清楚。别忘了,两年前我们有过协议的。”

周蔚蔚真地心惊了,两年前是有一个口头协议,但是:“爸爸刚刚‘五七,你叫我跟妈妈怎么说?”

本地的“五七”,是指从死者去世的那天算起,过五个七天,就要给死者再烧香上坟做法事,意思是让死者知晓,阳世的亲人仍在惦记着他,飘荡的灵魂可以安定下来了。

许信忠心里,充满着愤怒,再往深里说,就是仇恨。种种往事一瞬间都“唰唰唰”地从眼前闪过,尤其是刚结婚那几年的夏天,每晚,在井边,混在一帮女人堆里,洗每天的换洗衣服。而周蔚蔚和方永丽,却在家里享受电扇。每每想到此景,许信忠都会牙龈发酸,他压制了半天,背起自己的东西,走到门口了,才回转身:“你妈妈?怎么说?你就说,你不要我了,把我休掉了。”

周蔚蔚在这一瞬间,懂得什么是祸不单行了。

风更大了。

第一章

夜路给人的感觉,永远是遥远和漫长的。

许信忠拎着并不沉的行李,往医院的方向走去。街道上行人廖廖,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噔噔”地响着,这响声,不断在提醒着许信忠,记忆里也有过这样的夜晚,发出的也是这样的响声,是什么时候?慢慢地想起来了,是自己第一次来到这个城市的那个夜晚,路,也是这条路,却没有今夜这样的宽阔,灯光也没有今夜的明亮,或者说根本就没有路灯。天气当然不像今夜的这般寒冷,因为那是夏天,心情呢,更比不上今夜的轻松和惬意。

那个夜晚永生难忘。

一九九零年的八月,自己从苏北某医学院临床医疗本科毕业,从苏北的通县,被分配到苏南的金县。那是报到的最后一天,因为过江轮渡被耽搁了,本来应该是下午四点到的,一直到晚上八点才到金县县城。第一次来苏南,又是个不知名的小县城,一下车,全是自己听不懂的吴侬软语,而自己的普通话又很差,问了半天的路也没人明白,最后还是一个学生模样的外地人,给他指的路——去人民医院的路。

是的,就是现在的这条路,那时还是用小石头拼轧起来的,高低不平,狭窄的土路。没有路灯,沿街的店铺早已经上了木门,远远的大街上,有家音响店,放着磁带,“吱呀吱呀”地混着杂音,是谭咏麟的《水中花》:这纷纷飞花已坠落,往日深情早已成空,这流水悠悠匆匆过,谁能将它片刻挽留……任那雨打风吹也沉默,仿佛是我……

没有风,没有一丝的风。

这就是异乡了,以前只在文人们的诗词歌赋里被反复吟唱的异乡,现在自己就真真切切地身在其中了。一种突如其来的彻头彻尾的陌生,由此而产生的内心的恐慌和行动的迟疑,让他举步维艰。

今天有风,很大的风。许信忠走得很悠闲。一种由衷的喜悦弥散到全身的每个细胞,他需要用悠闲来显示自己的喜悦。都摆脱了,都可以摆脱了,自己是自由人了。想到这些,许信忠有一种呐喊的欲望。

许信忠的单身宿舍在五楼的最西面,两年前,许信忠临床研究生毕业被“拦截”回医院,提的唯一要求,就是要一间单身的宿舍。

许信忠打开带来的行李,把一切物什都摆放好,因为常来住,所以不用打扫。坐到灯下,拿出象棋和棋谱,聚精会神地打起谱来。

不行了。只摆了很短的时间,许信忠就摆不下去了,眼泪悄悄地流了出来。周国民那张温和善良的脸,不知在什么时候,浮现在了眼前。他死了,死得很有个性。如果说周家还有什么值得自己怀念的,就是这一位已经死去的长者。从他死到今天,许信忠一直没怎么落泪,他不喜欢张扬地表示自己的痛惜和伤感。此刻,当他一人独处的时候,泪水却做了一回不速之客。

手机响了,竟然是院长仇怀明的声音:“许主任啊,你现在在哪里啊?”

许信忠很奇怪这样的问话;“我在医院,在宿舍。”

仇怀明那边“喔喔”了半天:“许主任啊,刚才方科打电话给我,说你失踪了。我试着打你的电话,多的话我不说了,你是有文化的人,周局刚过世,你就一个人住到医院,似乎不太那个吧。”

许信忠一听这话就生气了,声音不知不觉高了几度:“仇院长,我本来不想说的,既然她们这样对我,我就实话实说吧,我不是出走,更不会失踪,我们是分居,下一步肯定离婚,这一回谁来劝都没用。你带个信给那位所谓的方科,别欺人太甚。”

说完就挂了,想了想干脆关了机。再想想终究没有忍住,狠狠地骂了一句:“卑鄙!”

心绪全破坏掉了,睡觉吧。睡觉前,又想起了一个问题,今天是什么日子?脑细胞不活跃了,迷迷糊糊之间,好像是十二月五日,是二零零二年的十二月五日,那么是年底了,唉,真快!又是一年了。

整个医院,自己熟悉的第一个人,是已经故去的医教科长林书笔。报到以后,林科长很和蔼:“小许啊,你从苏北来,离家老远,不容易啊,医院考虑了你的实际情况,想把你分到外科去,不管哪一级医院,外科的情况你也知道,总归比其他科室实惠多一点,我们是想啊,这样的一点照顾也是应该的,怎么样?”

许信忠的回答出乎意料:“林科长,多谢你的关心。说句丢脸的话,我这人手笨,动手能力差,在医学院临床实习的时候,就最怕外科手术。我想干内科,最好是能自己管理病床的科室,最好是别的医生不愿意去的地方,可以锻炼独立思考和独立诊治的能力,请林科长多多考虑。”endprint

林书笔心里觉得真奇怪:这苏北人怎么这么傻啊?

既然许信忠不愿做外科,医院就依照他的意思,把他分配到传染科去了。因为综合性医院的需要,传染科是一年前刚刚从内科独立出来的,那科室就像他所说的那样,是没人愿意去的科室,连本医院的医生对传染科也是敬而远之。而且是一去就要自己独立管理病床的科室。因为,科室连他,一共才四个人。

选择传染科是一种表示,许信忠当时的心境,就是希望自己的存在不要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最好像一颗隐世的尘埃,任凭再大的巨风也刮不倒他。

进入传染科没多久,许信忠就从心里喜欢上了这个科室。喜欢繁忙而单纯的工作,喜欢没人压制管辖的临床工作,喜欢简单和富于人情味的人际关系,喜欢和那些患者的倾心交流,喜欢业余时间无拘无束的自由活动。有句老话叫祸福相依,临来金县前以为坠入了深渊,现在的感觉是上了天堂。

有句话叫人生如棋。当许信忠工作之余,打谱,摆谱,找人对局的时候,并没有真切地感觉到这句话的含义。因为从小坚持的爱好,加上许信忠自身的努力,他的象棋水平在金县的卫生系统,很快就腾空脱颖而出了,全县的象棋比赛,许信忠代表卫生系统出席,拿了全县第三,就是那一次,他认识了周国民。

全县的象棋比赛,由文化局牵头举办,当时的周国民,就是具体负责这项工作的一个科级干部,比赛报到的第一天,许信忠刚说了一句“我是卫生局的代表”,就被周国民一把捉住:“听你的口音是通县的吗?”

没有人能说得清楚,全中国有多少种方言,但一个人一旦拥有了自己家乡的方言,那是一生一世都丢弃不掉的。方言像某种意义的护身符,当流落异乡,或者身处险境的时候,方言也许就能发挥某些化险为夷的功效。而许信忠和周国民的异地相逢,在当时,两个人都以为是上天的某种恩赐,内心感激不尽。

许信忠记不清是什么时间第一次去的周家,但可以肯定是一九九二年的下半年,因为象棋比赛是那年的夏天举办的,是在周国民多次诚邀之下去的。当然,那时的许信忠并不知道周国民的用心,以为仅仅出于同乡的情谊,或者是对象棋的共同爱好。那是一个老式的院落,像个庙的布局,四周都住着人,有七八户人家,中间空荡荡的,用大小不一的石头拼成的地面,东北角有口井,是一口老井,仍在用。

那个傍晚,许信忠两手空空跟在周国民后面,说好了去吃晚饭,然后杀两局。一进门就呆住了,方永丽储备好的笑也只预支了一半,另一半换成了错愕,两个人都是同样的念头,怎么是他(她)?那一顿晚餐,周国民是喜笑颜开,滔滔不绝,说的都是许信忠的好。方永丽是似笑非笑,有意无意地和一句,意味深长。许信忠是低眉顺目,哼哼哈哈,没有一句完整的话。最冷静客观的是静坐一旁的周蔚蔚,她清楚地知道了今晚的目的,本来并没在意,也不肯在意,心仍在迷惘。恰恰是许信忠在她父母亲过于热切的状态中,言行的木讷和寡言,以及眼中不经意流露的落寞和不适,契合了她当时的心境。她同意了父亲的选择。四

一九九零年的春天,一位美丽的姑娘从新华书店仓库的三楼跳了下来,想自杀却完好无损,那姑娘就是周蔚蔚。周蔚蔚和当时的仓库主任有了关系,对方有家庭,不肯离婚,周蔚蔚在心碎梦灭的促使之下,一时昏头,做了蠢事。

周国民夫妇为此里外尽失。许信忠的出现,让周国民大喜过望,他思前想后,觉得有一半的把握,因为他自己也是异乡人,知道异乡人孤独的滋味。因此,他和妻子和女儿说了一声,就把许信忠带回了家。他自己是满意的,过后问起,女儿也点了头,愿意先相处一段时间看看。可最沉默的居然是为女儿婚事最着急、最慌张、最抓瞎的方永丽。五

夜半的时候,一场大雪悄然而至,这是二零零二年的第一场大雪,飘洒得恣意盎然,无拘无束,张狂毕露。一切的萧瑟和悲凉全部被掩埋殆尽,有的只是凄美和壮观。

许信忠睡到半夜就醒了,应该是无声无息的雪花落地的声音,居然把许信忠给惊醒了。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在这个瞬间,他想起了自己的故乡,那个叫通县的地方,今晚,故乡也在下雪吗?

母亲不治而亡以后,故乡已经没有亲人了。因此,许信忠想起故乡的机会少之又少,今晚是平生最畅快的一天,不经意间,故乡却从尘封中不期而至。为什么人生总在最开心的瞬间,却用那最原始的痛楚给你当头一击呢?

故乡!本该早已埋葬的,和故乡最密切的那件痛心的往事,却让许信忠难以续眠。

风裹挟着白雪,在夜空中盘旋,像极了纷纷坠落的星星。

第二章

当年,许信忠在传染科一起共事的四个人,现在还剩下两个,科室主任林大言和科室副主任许信忠。

林大言经历复杂,他是本地人,父母都是局级干部,“文革”被打倒,再被起用。他自己下过乡,当过兵,做过卫生员,推荐上的工农兵大学,所以他的学历一栏里永远是“大学”而不是“本科”。他既有先天的聪颖,也有后天的智慧,仅仅是生不逢时,“大学”永远也不能成为“本科”,这隐隐地可以理解为他一生的憾事。经历复杂的人,心态也复杂,思维更复杂,当许信忠一九九零年来到传染科的时候,两个人就开始了有意无意的、有形无形的争斗。

一九九零年到一九九三年是阻击战,那时的许信忠举目无亲,无依无靠,常常被林大言阻击得头破血流。查房时苏北腔普通话标准与否,语气好不好,病史问得是否全面,病历的字迹是否整洁,用药的调整是否恰当,甚至于业余爱好象棋的水平等,都是林大言在众人面前嘲弄他的所在。一开始,许信忠很不好受,晚上回到宿舍常常一个人哭。他想不通:“我没有惹他,他为什么无缘无故地专和我作对呢?”好在经他治疗过的病人,对许信忠的水平是心悦诚服的。时间一长,许信忠就学会了无动于衷,再下去就有了耐受力,渐渐地有了自信,并学会了在适当的时机反击林大言。

一九九二年,当许信忠以自己的水平、能力和才华征服了众多的住院病人以后,他们来复诊时,往往指名要找许医师,医患关系相处十分融洽。这融洽就意味着常常有病人带着礼物来感谢,这使得其他医生都有些眼红。endprint

林大言不声不响地策动当时的科主任,把许信忠调离病房,派驻门诊,时间是一年。科室的规定是,一年之内科室每个医生驻门诊的时间是三个月,大家轮流。当时的许信忠也没多想,门诊就门诊,一样看病人。事情过去了若干年之后,他才明其就里。

一九九三年到一九九七年是地道战。一九九三年的秋天,许信忠和周蔚蔚结婚了,因为方永丽的缘故,林大言不再明争,改为暗战了。一九九七年到二零零零年,许信忠在北京读研究生,暂时休战。一九九八年,原来的两个老主任都退了,林大言机缘巧合,被任命为科室的正主任。二零零零年,许信忠回来之后,被任命为科室的副主任,两个人转为游击战了,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走,这里,主动出击的主要是林大言。

专家说,恋爱时间过长和过短都不好,一年时间为最佳。过短会了解不深,婚姻容易失败;过长则失去新鲜感,对婚姻会产生怀疑和恐惧。

许信忠和周蔚蔚的恋爱时间不长不短,正好一年,一九九二年十月相识,一九九三年十月结婚。

当许信忠和周蔚蔚恋爱的消息,在医院沸沸传扬的时候,众多不同的反应让许信忠觉得诧异。大半的人是惋惜的态度,觉得许信忠可惜了。至于什么可惜了,就不用多说了。还有部分人是鄙视,认为许信忠一定是出于攀高的心理,才做出如此选择。也有人理解,一个异乡人,攀高的选择,无可厚非,根本不用奇怪。

也有人暗自垂泪,无比的伤心和恼怒,那就是同年来到科室的护士林琳。经过两年多的相处,她眼中的许信忠,憨厚、坚定、谦逊、好学,于人无欲无求,于事不拘小节,林林总总的优缺点,早已了然于心,早已芳心暗许。无奈自己一味脸薄,错失良机,落得如此结局。

婚宴定在国庆节,那天晚上,不会喝酒的林琳居然和人赌酒,喝到酩酊大醉。那一晚,许信忠也醉了。

那天是国庆,结婚的新人比往常的日子要多一些,外面的炮竹声连绵不断,耳朵震到发烫,再后来就麻木了。筵尽人散的时候,附近不远的地方,忽地又“砰”的一声响,这是祝福的第一声,所有听到的人都用期待的心等待着,左等右等也不来,第二声居然哑了,期待的心也都落了空。原来,不是每一个祝福的炮竹都是有始有终的。

许信忠愿意确定和周蔚蔚的恋爱关系,其实很简单。他原则上是一个爱情至上者。

爱情至上者是相信一见钟情的,许信忠第一眼见到周蔚蔚就是钟情的。钟情的意思是只忠实于情感的判断,其他的一切都可以视而不见。

当好事者把周蔚蔚的故事告诉他的时候,他也沉默过。不过,那时的他和周蔚蔚已经如胶似漆,无法自拔。更重要的是,周蔚蔚在此之前,早已主动坦白了她的过去。当时的许信忠说了一句话:我会永远爱你的。

再复杂的感情也会因人而简单。

许信忠就是可以使感情简单的人,因为他自己简单。

因为他简单,他所理解的女人也很简单。

现实也无须回避,许信忠对于目前的状况,当然也有所考虑,不能说他的选择没有实际的因素。更深层次,也许他自己清楚,觉得配不上林琳,而和周蔚蔚更合适一些,般配一些。

一切迎刃而解。

也有迎刃而不解的事情。

直到两个人的关系发展到难分难解的程度,方永丽也没有点头同意。她需要观察,再观察。至于什么原因,她一直没说,因为她也为难,她知道,以女儿的身份能“娶”到许信忠,已经是老天开眼了,她没资格骄傲和摆大,如果真地成了一家人,不说的结果比说更好。怎么办?那就是观察再观察。自己一个人慢慢地冷眼入微地细察许信忠,结果当然是很满意的。

婚礼那天,方永丽心想,既然已成事实,那就不说了。但她又觉得不妨换一种方式,严格地说,可以是一种口头警告,或者协议。就在酒宴前的十分钟,就在新房里,就他们两个人,她要求许信忠承诺,永远不离开周蔚蔚,那么,秘密将永远是秘密。其时的许信忠当然不会想到将来,最起码,其时的许信忠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满脑子全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故事。方永丽一说,他立刻就答应了。而方永丽只要他的口头承诺。因为她相信他的为人,相信他言语的承诺。

那一晚,许信忠亦然是酩酊大醉的。但他不知道是为了林琳,还是为了周蔚蔚,抑或是为了自己。五

一九九四年的春节,许信忠正月十五的夜班,十六一早,一位“肝硬化并发腹水”的患者,因为“肝昏迷”而死亡,年仅三十二岁。

患者临死前,唯一的要求,是希望能舒服一点死去。因为腹水的缘故,患者至死都腹部胀满,呼吸困难,难受之至,西医对此束手无策。一直在想方设法抢救的许信忠目睹了患者死亡的全过程,很长时间都心境难平。

这是促使许信忠自学中医的最原始的初衷。

说到中医,许信忠想起了大三学过半年,上课都是看其他的书。期末考试了,老师画了重点,临考了背一背。到底学到什么东西呢?许信忠想了半天,只记得一句针灸口诀:面口合谷收。

虽说如此,但许信忠毕竟有现代医学的原理做基础,对古老的中医,他知道如何有所取舍地学习和吸收。因为是针对肝病的,他主要阅读的书籍,理解的中医原理,记的用药,都是和肝病有关的。而中医博大的理论,在许信忠看来,比知晓草药的用处和会背汤头歌诀更为重要。那段时间,他阅读的书籍主要有《内经》、《伤寒论》、《金匮药略》、《医学三字经》和《关幼波临床经验选编》等书籍。

第一次和林大言关于专业问题上的正面冲突,是一九九四年年底的事情,这时,许信忠自学中医已将近一年了,对一些中医理论颇有点心得,并开始摸索着运用到临床。当时,临床上急慢性肝病的黄疸指数,主要依靠两种药来消除,一是苦黄,二是丹参。很多住院病人,从入院到出院,一直用着苦黄,而黄疸指数始终不能降至正常。许信忠想起,《伤寒论》中有这样一句话:苦寒类药物,不可久用,否则易伤胃气,适得其反。这里的胃气,可以理解为脾胃的运转功能,也可以理解为现代医学的消化吸收和解毒的功能。许信忠想,苦黄包含的成分,苦参、黄芩、大黄等药恰好都是苦寒类的药物,是否应该短期使用后立刻停药,改为性平味甘的丹参继续降黄疸呢?许信忠先在自己管理的病人身上运用,急性肝病患者,先使用一周的苦黄,然后就停药,改用丹参,其他的药物如消炎的抗生素啊,降酶的强力宁啊等,都不作改变。如此的调整运用之下,效果非常显著,绝大部分患者到出院时,黄疸指数都能降至正常范围以内。许信忠就开始向科室里的其他医生推广自己的心得,但是遭到林大言的强烈反对。他认为许信忠的观点根本不对,尤其是嘲笑许信忠的中医理论,说他是半路出家,半吊子的货色。两个人就在早会上争论了起来,谁也不肯认输,事情就摆到了科主任的面前。endprint

科主任想了一个办法,同样的情况,设置两个相似的对照组。以一个月为一疗程。

第一组按照林大言的观点来治疗,从入院到出院,一直用的是苦黄,黄疸指数始终不能下降至正常范围内。

第二组按照许信忠的观点去辩证治疗,先用一周苦黄,然后就换成丹参,效果很理想,黄疸指数慢慢就达到了正常值。

这次学术争论,使得许信忠在不大的金县人民医院,被更多人问起:许信忠是谁啊?

第三章

许信忠来到金县人民医院,遇上的第一件尴尬的事情,就是第二天去买早饭,把瓷盆伸进窗口,食堂的服务员问他:“马刀啊?”

许信忠当时就愣住了:“马刀?我来买早饭的啊。”

服务员哈哈大笑起来,身边的其他人也笑了,那笑声里都是浓浓的金县口音,空气中震荡着巨大的排斥。一旁的年轻医生改用蹩脚的普通话告诉许信忠:“问你要买什么啊?”

马刀,金县方言的意思是,买什么啊,听起来就像普通话的马刀。

金县的本地语言,属于吴语系的方言之一,而通县的语言则属于苏北系的方言之一,两地语言从里到外,可谓千差万别,南辕北辙。譬如这句买什么,通县话说起来就是:埋湿呢啊?

许信忠在金县,生活中遇到的第一个难题,就是语言关。因为语言是身份,是象征,是融合,是表达。你没有这些,你就不是一个合格的金县人。

许信忠真正能讲基本达标的金县方言,还是在一九九三年结婚之后。在此之前,他在医院讲的是通县普通话,恋爱的时候,和周蔚蔚是金县普通话和金县本地话夹杂着说,婚后,和周国民说通县普通话,和方永丽说金县普通话,和周蔚蔚说金县本地话。

一九九三年十月,许信忠和周蔚蔚结了婚,一九九四年春节,两个人回了一趟通县。

一过长江,周蔚蔚就听不懂只言片语了,全像乌鸦吼。许信忠老家叫松平镇,是通县有名的渔港。将进村镇的时候,风里全是腥味,恶心难忍。车到站了,还是没能忍住,一下就吐了出来。

那时,母亲未去,妹妹未嫁,当许信忠把貌美如花的周蔚蔚带回家的时候,全村的人都挤到了许家门前。晚饭很丰盛,全是用各种各样的方法做的各种各样的鱼,可惜周蔚蔚自幼对鱼过敏,不吃鱼,而其他的菜蔬也多多少少地夹杂着鱼腥气,这让周蔚蔚毫无食欲。晚上睡觉,问题又来了,周蔚蔚特别怕冷,而许家人因为靠海的缘故,体质都好,夜间都是一床薄被,无奈,只好去舅舅家借了两床棉被。因为是离家后第一次回家,又是带着美丽的妻子回来的,所以,许家所有的亲戚朋友都发出了邀请,许信忠领着周蔚蔚从年前访到年尾,吃完饭,亲戚们要闹闹,或者打打牌,或者说说话,许信忠都得陪着,无意间冷落了周蔚蔚。

本来是约定到新年的初十回家的,到了初八,周蔚蔚一起床,就自顾自地收拾自己的行李,既不洗脸刷牙,也不和许信忠说话,背起东西就走。

直到车到了苏南的地面,周蔚蔚才开口说第一句话:“我以后再也不去你家了。”

回到家的第一句话也是:“爸爸,妈妈,我以后再也不去苏北他家了。”

这是小夫妻俩第一回闹矛盾。因为住在丈人丈母娘家,许信忠唯一的办法,就是一言不发。

直到正月十五夜班,十六一早回家,心情凄惨。转了无数的念头,决心自学中医了,心情才有所缓和,但对周蔚蔚说的第一句话却是:“我要睡觉,别烦我。”

周蔚蔚的预产期是一九九四年的八月十五日。

那年的夏天奇热,每天一早起床,许信忠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帮周蔚蔚洗澡,她肚子大得出奇,不能弯腰,自己一个人洗澡很困难。洗完,要帮着她穿好衣服,一起吃完早饭,再用自行车送她到单位,自己再去医院上班。晚上下班再接她回家,回到家要做的第一件事情,也是帮她再洗一回澡。洗完澡,把她安置到家里最阴凉的堂前,把电风扇对准,调好风速,再把晚饭端到面前,一起吃晚饭。吃完晚饭,自己再洗澡,洗完澡,再把三个人的脏衣服端到井边,洗干净再回来。三个人的意思是,文化局在省城办一个书法展览,周国民在省城出差,要一个月才回来。丈母娘方永丽有她的道理:“我们这辈人最苦,最倒霉的事情都让我们碰上了,现在你们大了,自己成了家,我该享享福了,你们年轻,多做做事情没有坏处,就当锻炼身体。结了婚还靠着我过,能帮你们做做饭,已经是你们的福气了。”

那年夏天,每天傍晚,许信忠都会端着两只大大的脚盆,拿着水桶和洗衣粉等物,出现在院里的井边。第一步,先吊两桶水,泡一泡第一只脚盆里的脏衣服,过个五分钟后,放好洗衣粉,再泡一泡揉一揉,这时,他会站起来,点支烟,平时他不抽烟。与此同时,身旁的那些大嫂和大婶们,都要和他开几句无伤大雅的玩笑。一般的女人会叫他几声模范丈夫,年龄相仿的女人还会来捏他几下。年纪稍大的女人们则会由衷地赞扬他几句,接着是狠批家中坐享冷气的丈夫或者儿子,再叹叹女人的苦命。抽完一支烟了,他把浸泡过脏衣服的洗衣粉水倒掉,这时要大量的水来漂洗衣服,他会把两只脚盆靠拢,先吊个三四桶的水,

“哗”的一声,冲进脚盆里,然后把水桶放一边,移过几步,靠着脚盆,直着腿,弯着腰,像个将死的虾,两只手拎住衣服,来来回回地在水里甩,总要甩到七八个来回,再把水拧干,扔到另一只脚盆里。再吊水,甩水,拧干,扔过去。

许信忠洗衣服的时候,周蔚蔚挺着个大肚子,坐在堂前吹着电扇,吃着西瓜,有时兴起,会准备几片剔完瓜子的西瓜,留给许信忠。方永丽在自己的房间里,吹着电扇,看着电视。新闻联播结束后,她会到街上去逛逛,最大的乐趣,就是遇到和她年龄相仿的中老年妇女,站在街边,家长里短,兴致盎然,可以聊到很晚才回家。

夜晚,躺在床上,摇着芭蕉扇,睡不着的时候,有那么一个念头,开始在许信忠的脑子里,渐渐萌芽,隐隐作祟了,那就是:为什么会这样?

女儿嘟嘟如期而至,不早也不晚,就在八月十五的早晨,八斤的重量,还是顺产。endprint

十四日是许信忠的夜班,本来想换个白班,但科室忙,人手少,换不过来。那一晚,许信忠就两头跑,没有急诊病人的时候,就待在产房,和周蔚蔚说说话,安慰安慰她。来了病人,急诊室会打电话来,再往急诊室跑,看完病人,再往回跑,来来回回,总有十几趟,一晚就没能睡觉。

早晨六点不到,在一阵阵钝痛、刺痛和撕痛的交替中,哭叫了一晚的周蔚蔚,迎来了最艰难的时刻,孩子要降生了。此刻的周蔚蔚,已经被疼痛、恐惧,以及这个艰难的过程,耗费尽了仅存的物质力量和精神力量,根本没有迎接孩子降生的能力。任凭一旁的助产士按照教科书的要求,指挥周蔚蔚该如何呼吸,如何运气,如何用力,周蔚蔚是一概不理,也没气力理睬。

最关键的那一刻,许信忠亲自站到周蔚蔚身旁,在助产士的指挥下,有节奏地用力挤压周蔚蔚的腹部,以便使孩子顺利地通过产道,快速和安全地来到这个世界。

在女儿嘟嘟成长的岁月里,这个精彩的片段,已经被许信忠在众多的亲人面前复述过无数遍,懂事后的女儿早已经了然于心。很多时候,她会以一种隐隐的玩世不恭的口吻,接着许信忠的话说:“我是被我爸爸压到这个世界上来的。”

许信忠给女儿起名许芽,是压的谐音,也有萌芽的意思,小名叫嘟嘟。

第四章

在一个人成长的岁月里,不管你是否在意,不管你是否用心,有些日子总是以特别的意义存在着。如果以时间为纵向的坐标,那么,第一次上学的日子,参加高考的日子,拿到大学通知书的日子,第一次拿工资的日子,都是生命里特别的日子。如果以自己的身体为横向的坐标,那么,第一次见到自己的体毛的出现,第一次变声的日子,第一次遗精的日子,初潮的日子,以及第一次做爱的日子等,那都是幽远和未卜的生命,以自然流动的过程,用镌刻的形式,赋予身体本能的变化,从而在你的一生中,留下刻骨铭心的记忆。

许信忠至今还清楚地记得,自己和周蔚蔚第一次做爱的前前后后。

那是一九九二年的冬天,许信忠还住在医院的单身宿舍里。

那时都是暖冬,记忆中的太阳干净简洁而光芒万丈,风也是暖风,伴随着垂直的太阳光一起并列着倾泻而来,环绕你身边,随手可及,似古玉般温暖湿润。

那天早晨,许信忠下夜班回到宿舍,简单地吃了点早饭,就上床补觉。大概九点多钟,迷迷糊糊之间,觉得屋里有人,还是一位美丽的女孩子,顶着金黄的光环,在对着自己微笑,自己也对着她笑了一笑。可接着床一震,醒来了,许信忠半睁的眼睛一扫,坐在床边的居然是周蔚蔚,那么刚才根本就不是梦,是她。顶上的光环是因为她背朝南窗,而自己面向阳光,而那笑呢,一定是她朝自己笑的,而自己被感染着也笑了,一切都不是梦!

许信忠想起身,被周蔚蔚用冰冷的手摁住了,一握周蔚蔚的手,许信忠不禁一个冷噤,太冷了,忙把她的双手拉进自己温暖的被子里,这一拉,周蔚蔚就被拉到了许信忠的枕边,两个人的头就靠到了一起。

没有谁先谁后,两个人的嘴钉在了一起。也没有谁主动被动,周蔚蔚钻进了许信忠温暖的被窝,嘴不分开,只是手忙,一起脱着仅存的内衣,无视冬天的意义。当许信忠觉得自己那坚硬的利器,将要伴着花雨,蓬勃出鞘的时候,周蔚蔚恰到好处地用手把他扶持进了天堂。许信忠先发出的是声音,而周蔚蔚后发出的是呻吟。南窗外的阳光一直缓慢地向上移动着,温暖如旧,平静如旧,只是窗台上一盆并不知名的绿色植物,依着光线的移动而移动着阴影,成了进行时唯一的见证。

生活中的难题总是接踵而至。

女儿嘟嘟出生后,周蔚蔚只有四个月的产假,就要上班去了,孩子没人照管。许信忠就和周家商量,请自己的母亲过江来看护孩子。那时,高中毕业的妹妹已经到上海去打工,母亲一个人在老家,许信忠的本意,也是借此尽尽孝道。

周国民是同意的,女儿结婚的时候,亲家母来过,本份勤劳的农村妇女,一定会看护得周到细致。方永丽不太愿意,但她要上班,而且,她自己最怕照看孩子,怕脏,怕烦,怕乱,周蔚蔚都是周国民一手带大的。周蔚蔚是坚决反对,嫌婆婆不卫生,嫌她没文化,嫌她话难懂,嫌她生活习惯不科学。这其中,周蔚蔚尤其强调了方言的晦涩难懂和习惯的粗俗不堪,会影响孩子今后的能力,总之一句话:不行!

请来解决问题的母亲,在周蔚蔚的眼里居然是一个充满问题的人,这让婚后的许信忠第一次有了一种气闷和胸痛的感觉,就像那些肺结核病人症状发作时的感觉。

母亲还是过江而来了,毕竟请保姆是要花钱的,而那时,一家人的收入和支出基本平衡,不可能再多出一笔开支来。人是来了,可住的问题也来了。原来的一家四口,住方永丽的老平房,勉勉强强,现在要添两口人,怎么住呢?恰好院里的老邻居朱连生家有间空房,周国民就和他商量,借住一段时间,适当给点钱。老朱很爽快,一口答应了,根本就不提钱的事。许信忠的母亲白天在自己家带孩子,晚上就住在老朱家。

因为先有了一层隔阂在里面,加上许信忠不时地提醒,母亲在周家的日子过得很不爽直,甚至可以说是受罪。只能是说看在儿子和孙女的面子上,也就忍过去了。

有两件事不得不提。

孩子刚刚能吃米饭的时候,母亲喜欢咀嚼碎了之后,再放在勺里,或者干脆就嘴对嘴喂给嘟嘟。小时候,每个孩子都接受过这种方式的喂哺。大概是嘟嘟半岁的一个傍晚,天将夏季了,周蔚蔚刚下班,看到了这样的情景,一下从院子里飞奔过来,把母亲手里的勺随手一摔,那勺划着高高的弧线,飞上了天,没了踪影。母亲呆坐在凳子上,半天没出声,端着饭碗的左手簌簌发抖。嘟嘟被这突如其来的场景吓得哇哇大哭,吃在嘴里的碎饭差点呛着,引来一阵呛咳,脸涨得通红。一旁的周国民忙抱起孩子,连连拍背,才把孩子的惊吓压住,止住了孩子的哭喊。许信忠拉起母亲,把手里的饭碗一摔,来到老朱家的住处,关上了大门。只有方永丽没动身,嘴里嘟囔了几句,好像是责怪女儿的意思。那一晚,除了孩子,谁都没睡。周家三个人发生了激烈的争吵,而许信忠和母亲,待在住处,相对无言,直到黎明。事情是以周蔚蔚貌似诚恳的道歉而结束,大家都装着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继续生活。endprint

嘟嘟十个月的时候,母亲有一回在聊天中,偶尔说到,前几年父亲生病的时候,为了凑钱买药,手上一直戴着的一枚祖传的戒指被当掉了。许信忠听在耳中,记在心里。发了奖金,许信忠再借了点钱,就给母亲买了一枚三克的戒指,也是略尽孝道的意思。谁知周蔚蔚看到了,也闹着要买,而且要买项链。哪里有钱呢?但周蔚蔚不管,闹得不可开交,闹得不依不饶。最后是母亲作了让步,把戒指碎掉了,改成了项链,这才相安无事。

因此,许芽刚到周岁,可以进托儿所了,母亲就跟许信忠说,要去上海的妹妹那里,还没等许信忠说话,就抬腿走了。

父亲的死是许信忠宿命的开始,也造就了许信忠一生的梦魇。

一九八九年七月,许信忠留在医学院的附属医院实习的时候,父亲已经病入膏肓了。几十年的“慢性支气管炎”,已经影响到心脏和大脑了。那年冬季,父亲再次发病,这次是感染和咯血一起发作,送到当地的卫生院,抢救了一周,最终因肺性脑病导致的呼吸衰竭而死。

父亲临死的情形,许信忠这一辈子也忘不了。当父亲的骨灰从火化炉的炉膛里,被扫进骨灰盒的那个瞬间,许信忠第一次结合自己的肉体和思想,思考起人活着的意义。但那时对人生的思辨和领悟能力,只可能是浅尝辄止地停留在活着的层次,对于更高一层的死亡还没有辩证的升华,只觉得恐惧和痛苦。

父亲的丧事办完后,许信忠被告之,家里还欠乡卫生院的住院抢救费,大概三百多块钱。这可难住了许家,父亲久病在床,家里就靠母亲一个人劳动,还要支付自己和妹妹的读书费用,哪里有闲钱呢?舅舅和乡卫生院的院长熟悉,就帮他出了一个主意,院长看在舅舅的面子上同意了。许信忠当时是被钱逼急了,想想其他同学也做过类似的事情,也没出什么问题,就答应了。

一九九五年的十月,在女儿许芽周岁之后,母亲不顾自己的反对,毅然决然地要去上海。其时妹妹高中毕业后在上海打工已经数年,胼手胝足,省吃俭用,和同在上海打工的同乡结了婚,已有身孕,母亲着急要去的理由,就是去照顾女儿,等待她生产,并伺候她的月子。

母亲临走的时候,女儿许芽哭着不肯,嗓子几乎都哭哑了。周国民也劝母亲再住段时间,等过了年再走。方永丽没说话,周蔚蔚嘟着嘴,硬往怀里拖女儿,没有一句留人的话。那一刻,许信忠的心被绝望占据着,恨不得立刻就去死。

接到妹妹电话,得到母亲死讯的时候,许信忠知道,自己的心真的死了。那是一九九六年的四月,据妹妹说,母亲得了“上呼吸道感染”,发热,鼻塞,流涕,也没在意,吃了点板兰根,症状都在好转了,四天后的晚上,一起坐在家里看电视,母亲突然就倒在了地上,等送到医院,已经去世了。医生的推断是上呼吸道感染并发的病毒性心肌炎,导致心力衰竭而死。

许信忠知道,这样的几率是百万分之一,一定是感染的病毒毒力较强,或者病毒变异,加上患者本人的机体免疫力下降的情况下,才有发生的可能。许信忠来到妹妹的住处,就知道了母亲为什么会得并发症了。妹妹打工的地方在上海的远郊,和结婚的丈夫以及母亲,租住的是农民的平房,狭小不说,卫生条件也很差。因为收入有限,每天的饮食都以素食为主,和母亲在自己家里的生活条件和营养条件相比,差距很大,这让许信忠羞愧不已。因为来得晚,没能见上母亲最后一面,因此,在母亲的骨灰前,许信忠是痛哭不已,长跪不起,他觉得这一切都是自己的无能和错误造成的,这一生,许信忠决定决不原谅自己。而在决不原谅自己的同时,他也决定了,决不原谅周蔚蔚和方永丽。

这一生中,许信忠最后一次和周蔚蔚做爱的时间,是二零零零年的年底,具体的日子不详。那是许信忠读完研究生刚从北京回来,还没有得知真相之前的事情。现在,在许信忠的记忆里,和周蔚蔚做爱已经是极其遥远和渺茫的事情了,或者说是根本就没有发生过的事情。在他关于肉体欲望的记忆里,已经删除了周蔚蔚的信息。更甚,“周蔚蔚”三个字,已经成为引导神经中枢恶心和厌烦的字符了。

第五章

许信忠考研究生,可以说是他人生的必然经历,但又是一件偶然的事件引发的。

一九九六年的下半年,也就是母亲死后的半年里,许信忠一直郁郁寡欢,不言不语,除了工作上必要的话,在家几乎不说话,连一向最爱的女儿也不抱了。夜班休息也不回家,就待在科室里做事情。回家就是吃饭,一吃完饭就回自己的房间,谁也不理。母亲病故,去上海奔丧,按照礼仪和风俗,周蔚蔚应该是要去的,但她推说女儿没人照看,又说身体不好,坚决不肯去,是许信忠一个人去的上海。加上以前发生的林林总总的事情,许信忠觉得,这个家已经没有自己值得留恋的东西了,他第一次想到了离婚。

也就是想想而已,客观和现实的状况,都不允许他离婚。一老一小的关就过不了。老的是周国民,十多年来,一向视自己如己出,从无高声厉语,且处处维护自己。小的就是女儿了,不管对周蔚蔚有多少怨,对自己有多少恨,对女儿的感情里只有爱。那是他唯一的感情寄托。

其时,医院正好盖了一批住宅楼,准备以房改的原则分配。按照分配方案,许信忠可以分到一套小户,五十多个平方,需要两万块钱。许信忠工作的这几年,一直是花钱的阶段,哪里有余钱呢?周蔚蔚也没钱,从工作到现在的钱,都是自己一个人花。回去和周国民商量,周国民也不管钱,家里的经济大权都在方永丽手里。他再去和方永丽商量,方永丽才开口,是附带条件的,那就是,房子的户主必须是周蔚蔚。许信忠一下就沉默了。最后冒出一句:随便。

房子最终当然是住上了,户主也真地是周蔚蔚的名字,一切的一切,许信忠都没有插手,包括房子的楼层、户型、布置、装修等。直到一九九七年的春节,许信忠和周蔚蔚带着女儿,开始了独立生活的那一刻起,许信忠突然冒出一个念头,逃离金县,去别的地方生活。当时,唯一的办法,就是考临床的研究生。和院长一谈,隔了一天就答应了,全脱产学习,工资奖金一分不少,还签了份协议。许信忠只有一个心思,尽快离开金县。因此,他只大概了解了合同的情况,就爽快地签了字。endprint

一九九六年,网络的触角伸到了金县这样的小城市,而此前的时间里,许信忠和周蔚蔚的生活,已经像网络一样,无序、混乱、虚幻而不可捉摸了,谁也说不清楚开始的时间。

一九九七年的新年搬进新家以后,方永丽就宣布,分开过日子。每天一早,许信忠起床做早饭,一般是泡饭和煎蛋,女儿的是新鲜的牛奶和煮蛋。吃完早饭,许信忠用自行车带上女儿,送到医院办的托儿所,就在医院的对面。周蔚蔚睡懒觉。她仍旧在新华书店上班,上一天歇三天。买菜和做饭理所当然地是她分内的事情。但是,即使如此,她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常常睡到中午,什么也不做,就去方永丽家混饭。许信忠有时去,更多的时候就在医院的食堂吃。心情好的时候,许信忠会对周蔚蔚说,我们的家,像一家晚上开张的旅店。大概是一月份,为了考研的需要,许信忠配了一台电脑,花了五千多块。那时上网很贵,一个小时要六块钱。许信忠自己往往是查资料的时候才敢上网,一旦查到需要的资料,就下网了。

等许信忠发现周蔚蔚迷恋上网络、聊天、游戏、发帖,已经是四月份的事情了。那时,许信忠复试已经过关,七月将要去北京了。

发现了就知道已无可救药了。除了上班,什么事情都不做,一回家就坐在电脑前,连女儿睡觉前的洗漱,都是许信忠的事情。说得夸张一点,她半夜起来上厕所,都要把电脑打开,看看是不是有电邮,有没有回帖。如果许信忠夜班,她会把女儿送到父母亲家里,一个人玩通宵。方永丽做了一辈子的狠角色,唯独这个女儿让她无可奈何。嘴上骂得凶,却没有一点办法。

一九九七年七月,许信忠去了北京,女儿许芽,虚龄刚四岁,被周蔚蔚送进了幼儿园的学前班,一早一晚的接送全由周国民和方永丽包下了,周蔚蔚暗自觉得幸福的生活从此开始了。

在周蔚蔚童年的记忆里,母亲方永丽永远是喋喋不休,趾高气扬,而父亲周国民则永远是唯唯诺诺,沉默寡言,这样一种家庭模式的稳定与和谐,嚣张和静默,与周蔚蔚的天性不符。自幼她心目中的男女之情,应该是男耕女织,琴瑟相随。及至她长大之后,少女的情怀里,永远是抑制不住的浪漫和川流不息的幻想,直至她从三楼飞身而下。那以后,父母亲才懂得,原来自己的女儿已经需要关爱了。从头开始,管头管脚,紧紧包裹着。却是只关注她的物质和身体,没有心灵的处处留意。似乎是因为她的身体犯过了错误,就只需要关心她的世俗的、肉体的、物质的生活,而她的心灵的、精神的世界,已经可以忽略不计了。她选择许信忠作为自己的伴侣,是因为当初,许信忠也正在迷惘和无奈,对未来的生活处在无知的状态之中。短暂的相处之后,周蔚蔚知道,他会原谅她过去已经存在的错误,却没有想到,他没有能力给自己带来全新的未来。对生活而言,未来总是比过去重要得多。这是周蔚蔚现在才明白的道理,却为时已晚。生活总是在成为过去式以后,才会带来有切肤之痛的教训。而那教训往往就只能是作为理论存在着,因为生活是一道单选题,你选了A就只能沿着A走下去,而那个B是什么样,只能是想象,再也不会是一种现实存在,永远不可能。

许信忠是个好人,但好人不等于爱人,这是周蔚蔚最为难以名状的尴尬。在外人眼里,周蔚蔚能嫁给许信忠,已经是天上白掉的馅饼,是可遇不可求的姻缘。她还能有什么不满和抱怨的呢?甚至于,自己的几位姨妈和表姐妹,每次来家玩,都会半开玩笑地,要方永丽帮着在医院介绍对象,要求就一条,像许信忠那样的人。周蔚蔚能说什么呢?只能在人们的面前假装无比的幸福,而假装的幸福堆得越高,内心的痛苦就埋得越深。落差太大了,就需要平衡,所以,当面对家人和家事的时候,她就会故意做一些违背生活准则的事情,也有仗势欺人的意思,都不是什么大事。但她忘了,生活本来就是由无数的小事组成的。她只顾在意自己的内心痛苦,而忘记了把行为和思维分开。

一九九七年十月,初秋的早晨,休息日。

周蔚蔚在网上遇到了林炯,一家杂志的编辑。

半年之后,远在东北的林炯,借出差上海的机会,转道来看周蔚蔚,两个人相谈甚欢,相见恨晚,几番缠绵之后,林炯走了,同时也带走了周蔚蔚的心。

当一个男人得到性之后,往往意味着一个过程的结束,而一个女人同意接纳性的时候,却意味着一个过程的开始。

周蔚蔚,始终处在男人过程的终点而不自知。

许信忠在北京读书三年,周蔚蔚一次也没去北京看望。许信忠也只是在春节的时候,回家几天。开始的两年,许信忠并不知晓内情。二零零零年的春节,还有半年就毕业了,许信忠打来电话,邀请周蔚蔚上北京去过年,周蔚蔚不肯。许信忠只能回家过年,而这一回,他听到了风言风语,便找了个机会盘问,周蔚蔚当然不承认。但许信忠心里信了,因为,每次回家,两个人都形同陌路,连男女之欢也味同嚼蜡。除了上班,仍然是电脑,许信忠做什么,想什么,女儿的衣食住行,父母亲的苦口婆心,都置之脑后。

许信忠本来是争取留在北京的,但是,院长仇怀明拿出了协议,那上面写着,三年研究生读完之后,必须回到金县人民医院继续工作。因为,在他全脱产学习的三年里,许信忠享受的是全工资和院平均奖。否则的话,就要许信忠一次性拿出三年的工资奖金,返还医院,医院才能放行。这一下,许信忠傻眼了,当时签协议时,没有仔细阅读,根本就不知道有这一条。但协议上面确实白纸黑字写着,不能悔约。无奈,只能很不情愿地回到金县,但提了一个要求,要求医院给他一间单身宿舍,院方立刻就同意了。回到金县,他就住到医院分给自己的宿舍去了,并提出了离婚。

这一提离婚,周蔚蔚才开始从梦中惊醒过来了,真的像一场梦。她知道自己做得太过了,不管到哪里说,她都没有道理。两个人的姿态换了位,许信忠不理不睬,除了上班,就住在医院,根本不回家。周蔚蔚丢下了电脑,除了上班,每天的任务是紧跟许信忠,做出一些贤妻良母的样子来。这让许信忠更加厌恶。方永丽知道短处在女儿身上,所以也不敢和许信忠争长论短,只是里里外外地托人来说合,许信忠一概不理。endprint

一直躲在矛盾幕后,羞惭到不愿意现身的周国民出场了。在许信忠的宿舍里,周国民转了转,先是默默地抽了两支烟,然后,把落满灰尘的棋盘和棋子抹干净,把棋子一一放好位置,把红的一方推到了许信忠的面前,那是让先的意思。因为种种原因,这许多年,许信忠基本把棋丢在了一边,棋艺大减。三下五除二,许信忠的红棋只剩下了士和象,黑方的车围到了两边,再进一步就将军了。周国民这才说了第一句话:你悔一步士。

许信忠一推棋盘:输就输了。

周国民再次点上烟,抽了几口,开口说道:“我当年读的是扬州的中专,专业是财会,分配的时候,正好有个名额,我想,苏南嘛总比苏北好,加上当时家里也没亲人,就过来了。开始是在县政府,在办公室做会计。”

周国民弹弹烟灰,似笑非笑:“唉!都几十年了,真快。当时办公室有两个女孩子,对我都有点意思。一个是她,另一个是蔚蔚的母亲。我那时年轻啊,真可以说是风华正茂,会写会算,歌也来得,舞也跳得,棋也下得好,风头很劲啊,就不懂得藏拙。我先好上的是她,但约会的时候常常三个人一起玩,我们不避蔚蔚的母亲。直到有一天,蔚蔚的母亲把我叫到一边,很严肃地告诉我,说我的那个她以前有过对象,还失过身,她身上的标记别人都说出来了。我当然不信,就去问她,她死活也不承认。但她也解释不了,为何自己身上的隐秘标记,会被外人知晓。”

周国民陷入了沉思,烟灰掉了一地:“我那时太年轻,太冲动了,根本就不容她分辩。一气之下,就说了分手的话,其实我心里真的很痛苦。我要求调离办公室,这才去的文化局。”

“到文化局之后,我才和蔚蔚的母亲好上,然后是结婚生女。在蔚蔚两岁的时候,有一次我们为了一点小事吵架,蔚蔚的母亲才说出了一件你我都想不到的事情。”

周国民说得很平静,似乎那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情,等了半天,周国民才说,声音小了许多:“唉,这事我从来没和别人说过。”

“蔚蔚的母亲为了得到我,在和她一起洗澡的时候,故意暗暗记下她身上的隐秘标记,然后再私下传出去。这样一来,所有的人就都信以为真了,我也信了。她后来自愿下了乡,一直没见过面,直到今天也没见过。”

“你想想,我当时听到这个消息是什么反应?”

许信忠开口了:“什么反应?”

周国民笑了:“你肯定猜不到,我一点反应也没有。因为,我和蔚蔚母亲两年的婚姻生活,完全相信她会做得出来。但是,从那天起,我的心死了。所以,我们再也没有第二个孩子,因为,我再也没碰蔚蔚的母亲。从那时起,我的全部精力就放在了工作上,对蔚蔚的照顾也不够,尤其是思想上,随着她妈妈长大的,就是现在这样的结果,唉!”

在周国民离开宿舍之后,许信忠收拾好东西,回了家。当晚,许信忠提出一个条件,只要周国民哪天不在世,两个人的夫妻关系就结束。那年,周国民才五十八岁,按照现在的观点,算是中年人。周蔚蔚心想,看父亲的身体条件,最起码还有十几年的时间。再过十几年,夫妻之间再大的龌龊,也该烟消云散了吧。因此,就同意了许信忠的条件。

第六章

雪把这个世界显著的和隐蔽的黑,掩饰殆尽。

许信忠按点起床,洗漱完毕,到食堂去吃早饭。

一进大门,迎面撞见的,是林琳。

一种难以言状的情愫几乎同时升起,两个人四目相望,又几乎同时闪开,擦肩而过。

一九九五年,一直在传染科做护士的林琳,患上了乙肝,刚刚谈的男朋友立刻提出了分手。林琳一直住到年底才出院。一九九六年休息了一年,一九九七年,许信忠考上了研究生,林琳才来上班。据知心的朋友透露,林琳已经下定了独身的决心。这让许信忠心里隐隐不安,似乎那提出分手的男朋友就是自己。有时也想,如果当时是和林琳结婚,那么,也许,一切都不是现在的样子了。但是,那只能是也许,成不了现实。但两个人在科室里,一直默默地相互关心和牵挂着,心照不宣。为了照顾林琳的身体,医院的护理部安排她上白班。

吃完早饭,回到科室,还没到早会交班的时候,医生护士们都在看电视,新闻频道正在播一条消息,说广东省出现了不明病原体引起的呼吸道感染患者,已经死亡数人,并且感染了抢救患者的医护人员,医护人员正在抢救之中。林大言抽着烟,手挥着,嘴里冒了一句:“肯定是衣原体啊、支原体之类的东西。”

许信忠站在最后,摇摇头:“现在的医疗手段,除了病毒,其他的病原体感染都是能有办法解决的。”

林大言瞥着眼:“网上有消息说,已经找到病原体了,反正不是病毒。”

许信忠脱口而出:“不可能!可以打赌!”

在场的人都散开了。

两个主任的明争暗斗,在整个医院早已不是新鲜事了。下面的科室成员,年纪大些的都支持林大言,但绝大多数的年轻人,都喜欢许信忠。很多不知内情的人,看到这样的场面,往往会产生很深的误解。许信忠主动和林大言所争论的,都是专业和学术问题,与名利无关,只是他的表达方式过于直接,才给人咄咄逼人的架势。但是,医学恰恰是一门专业性很强的学科,内行人尊重和敬佩的,当然是在专业上有所建树的人,而患者需要的也是如此。这两大因素左右着,你再淡薄名利,名利也会如影随形。时间一长,就会给身边的其他专业人员,以有形无形的压力。那压力会逼迫着其他人,不得不做出些专业以外的事情,以求自保。林大言正是如此。而许信忠呢,并不明白其中的道理,相反,在很多时候,他也觉得奇怪,为什么这么多年来,自己的言行总不能和林大言合拍呢?

赌当然没打,但是,两个人心里暗自较上了劲。

二零零三年二月初,位于北京的中国疾病预防和控制中心发布消息,确认造成感染的病原体是病毒,学名为非典型肺炎,病毒来源不明。

四月初,卫生部长张文康在回答记者有关到中国旅游的问题时说,中国局部地区已经有效控制了非典型肺炎的疫情,而且积累了比较宝贵的预防和治疗的经验。endprint

但是,到四月底,当“非典”开始肆虐,当北京开始戒严,当张文康和孟学农被问责下岗后,当一切的一切都以巨大的、无情的、现实的代价,证明了许信忠的临床和学术判断的时候,许信忠并没有因为自己的那个“赌”赢了而开心,因为,另一个消息也在金县人民医院,传得沸反盈天,那就是,许信忠和周蔚蔚要离婚了。

金县人民医院离婚的人很多,基本上都是处于一种地下状态,即使已经离婚,也只有很少的人知道。许信忠和周蔚蔚的离婚,能够闹将开来,是因为方永丽的出面。她出面也是迫不得已,因为,许信忠这一回很坚决,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当然,她的出场并不光彩,她是以许信忠的隐私开道的。在金县,原来只有不多于十个人知道内情,现在几乎所有卫生系统的医护人员,都知道了此事。方永丽也清楚这样做的后果,无非鱼死网破。那意思很明确,即使你离婚成功了,你达到目的了,我也不能让你安身,要让你身败名裂。

身处旋涡的许信忠反而最平静,身边的人,无论出于何种目的,给予的各种各样的目光,他都一律平视,没有任何解释。他早已经有足够的心理承受力,来承受自己因为承诺而带来的痛苦和压力,而这一切,在许信忠看来,不过是一个人最起码的道德底线。只有林琳在某个瞬间从左到右扫过他的脸,恰巧遇上了他的目光从右到左扫过来,许信忠会微微地俯视,那低下的头颅,只有林琳能够理解其中的含义。

因此,在二零零三年的四月底,当金县人民医院接到上级通知,要求开设“非典”病房和门诊的时候,第一个报名的是许信忠,第二个报名的就是林琳。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是我?

“非典”病房,严格地说,应该称呼为“发热病房”。就是把那些发热、咳嗽、X片有阴影、白细胞不高的疑似病人,集中起来,进行隔离,对症治疗,如果没有好转,就送上级医院进一步明确诊断。

因为宣传和措施的及时,“非典”在小县城并没有引起什么惊慌。绝大部分人都按部就班,我行我素,似乎“非典”与他们无关。饭店和公共场所依然灯火辉煌,喧闹不止。关注的人们,会在本地的晚间新闻上,看到金县的一批医护人员,穿戴整齐,对着镜头宣誓的情景。那是第一批进隔离病房的医护人员,其中就有许信忠和林琳,但是没有人能够分辨清楚,因为隔离服把一切都裹得严严实实。

因为隔离,所有的活动,都局限在几百个平方当中。包括每天的洗澡,穿戴隔离衣服,查房,开医嘱,跟随救护车去接疑似患者,给疑似患者治疗,谈心等,这是每天的工作。每天三餐,由医院的食堂做好,从另一个小门送进来,都是快餐,吃了三天,每个人看到饭盒就想呕吐。如果不是值班,晚上有专门睡觉的地方,一人一间,有公共的休息场所,可以看电视,看书,聊天,但值得做的事情实在太少。很快,有人从外面带进了麻将和扑克,闲暇无事,就是几个人凑在一起,搓麻将。许信忠不会,他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发短信和思考。短信发送的对象,其实就在身边,就是在另一个房间的林琳。而想得最多的问题,就是: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是我?

许信忠感觉,从自己有记忆以来,似乎从来没有如此大段大块的时间,可以毫不犹豫地被舒适和闲暇所霸占和浪费,并且不需要愧疚和不安。因为他们是英雄,全县的人都知道。

也许因为身体被隔离的缘故,隔离,像某种暗示一样,思维偏偏要做出对抗的姿态,显得异常活跃,无法自制。许信忠只要一休息,或者一想到自己目前的生活状况,问题就接踵而至,那就是: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是我?

这第一问是问自己的人生道路为什么会如此的曲折艰难。

这第二问是问自己的感情选择为什么会如此的一无所获。

关于感情的自问,许信忠心中隐隐有些不很坚决的回答。因为追根溯源,感情的困惑和挫折,是从自己选择周蔚蔚开始的。那么,只要问一问,当初的选择是不是正确,就可以知道答案了。那么,自己当初选择周蔚蔚的理由是什么呢?那一见钟情的外表下,装的是什么?是对自身的主客观条件的不满和自卑,以及对周蔚蔚的同情。对,是同情大于爱。

为什么是我呢?

这个问题太大了。要追根溯源的话,就要回到那件痛苦难堪的往事了。

许信忠被问题折磨着,却始终没有一个答案可以彻底解脱。

进入“发热病房”的第五天傍晚,救护车送来了一位呼吸困难的老年妇女,具有“非典”的某些症状,但许信忠一问病史和检查病人,就明白是一位“慢性支气管炎并发感染”的病人,因为病史较长,病情较重,已经出现呼吸窘迫综合症了,立刻开出医嘱,在消炎、化痰、强心及支持治疗的同时,给予气管插管,保持呼吸道的通畅。一个小时之后,病人的病情就稳定了。

当晚,躺在床上,许信忠辗转反侧,总不能寐。在附属医院实习的下半学期,那时自己已经转到内科实习了,也是同样的病人,一口痰堵在了气管,呼吸十分急促,随时有生命危险,在等待医生来做气管插管的时间里,许信忠走了过去,用嘴,把病人的那口痰吸了出来,病人的呼吸道立刻就畅通了,配合其他的治疗,很快就转危为安了。

因为犯了错误,学院本来的处罚是要让他肄业的。发生了这件事之后,学院在附属医院和各实习医院,都作了通报表扬,并准许他以毕业生的身份离开学院。但仍然给予了小小的惩罚,本来成绩优异,可以留在附属医院的他,还是远离家乡,被分配到了金县。

想到这里,他忽然觉得此前的,关于自己人生的不解和困惑,都有了答案。

人其实是不可以走错一步的,哪怕是再小的一步。自己有今天的结果,追根溯源,都是自己那一步走错了,才会导致今天的命运。人又不可以回过头去重新再走一遍,那么,唯一的办法,就是:认命。

只有你认命了,你才能心安理得地,心平气和地,从容不迫地重新开始。而不是一味抱怨任何的人与事。对于既成事实的过去,可以反思和痛苦,但绝不能一味地后悔。

其实,细细地想一想,自己目前的生活,也还有乐趣和动力的,譬如女儿的茁壮成长,身体健康,成绩优良。譬如自己的事业和成就,虽然自己只是个科室副主任,还是综合性医院里最不起眼的传染科,可是自己的才华还是感染着身边的人,带动着身边的人,同时带动着科室在专业学术上不至于落后于其他的大科室。科室的年轻医生小顾就曾对自己说过,虽然才华不能改变什么,但才华能改变你自己的心境,让你在思想中成为强者。endprint

再譬如周国民对自己始终如一的亲情和关爱。

心一抖,猛然想起,周国民已经死了。

去年十月底,全县举行农民运动会,象棋是其中的一项比赛项目。已经做了副局长的周国民仍然喜欢事必躬亲,事事亲力亲为。决赛那天,两个选手在室内比赛,他在室外高挂棋盘,给远道而来的农民弟兄下解说棋,讲到一半,突然倒地,口吐白沫,全身抽搐,立刻送往人民医院,诊断为“脑梗塞”,到了急诊室就已经脑死亡了。

周国民的一生,是勤勤恳恳的一生,是辛勤劳作的一生,是从不言累的一生,是一无所有的一生。他得到了什么?得到最多的,无非是身前的赞誉和身后的褒扬,那都是精神的,空幻的,不着边际的,对物质生活毫无帮助的。它们,对一个人的一生,到底能起什么作用呢?

又想自己的父亲,从壮年起病卧在床,一事无成,连儿女的抚养成人都未能竟事,直到死都是那样的默默无闻和无所作为。甚至于连死亡都牵连到自己跟着受连累,严格地说正是他的死才造成自己今天的局面。他也是一生。他得到了什么呢?

人的生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像是冥冥中的天意,早有安排,人或者想故意突破其安排,或者故意屈从其安排,都是妄想,顺其自然是真谛。唯有一条,是人自己能做到的,那就是珍惜活着的每一天,不要去想今后的一切。明天的事情,可以等明天你起床了,再去想。人生苦短,不要为无意义的事情去浪费生命。

就在这样的胡思乱想之中,许信忠度过了人生最艰难的岁月。

二零零三年七月,全省的发热病房一律撤销了。

许信忠回到了科室,回到了紧紧张张的具体而无奈的生活中。

虽然思想上已经很超然,但现实生活仍旧需要他的努力,才能达到自己的具体的目的。

他想尽快离婚,因为,他想和林琳在一起。

在发热病房,林琳曾经发过一段短信,让许信忠战栗不已:我愿意成为你生命里,一切心病的解药。

但周蔚蔚根本就不答应。

事情就僵着。许信忠住在医院,和林琳同居了。除了到小学门口去看看女儿,和周蔚蔚及方永丽根本就不照面。女儿已经二年级了,成绩不错,暑假里在补习奥数。许信忠每次去看她,都是和她前一次约好的时间。如果有亏欠的话,那就是女儿了。

没有人知道结局会是什么。

八月,因为天气奇热,中暑的病人一下增加了许多,内科的住院病房告急。医院从整个内科系统抽调人员,成立了中暑病房,许信忠再一次主动报了名。医院就决定让许信忠负责整个中暑病房,共有医护人员十名。病房就是原来发热病房的地方,只是不用隔离,所有中暑的病人都集中到这里进行统一治疗。

烦琐和忙乱的工作,把许信忠从现实的灾难性的问题中解脱了出来,让他根本就没有时间,去思考自己的那些自我解脱的人生道理了。只有一个字:忙!

就在这烦琐和无奈的忙碌之中,许信忠渐渐地忘却了自身的烦恼,全心全意地投入到了工作中,琐碎的细节和重复的谈话,不变的程序和多变的症状,都是能够使许信忠快乐的理由。

但是,在八月底,就在中暑病房即将结束的前一天,一个电话彻底改变了许信忠的命运。

八月底,学校提前报名,女儿许芽升三年级了,拿了钱,自己去了学校。周蔚蔚休息,在家上网,没有陪同。中午没回来,以为是到方永丽家吃饭去了,也没在意。一直到晚上也没回家,周蔚蔚才知道着急了,打电话给母亲方永丽,方永丽说不知道,中午也没有看到。两个人这才心急如焚,四处寻找,到晚上十点多,才在县城的南城河里,找到了女儿的尸体。

上午报完名,几个同班同学一起去游泳,许芽也跟着去了,她的泳技还是几个同学中最好的。到游泳馆要钱,就有同学建议,到南城河去游。那里河深水清,游得舒服,都同意了。到十一点,其中一位同学请吃肯德基,建议吃完再来,马上要开学了,不如游个尽兴,一致赞同。吃完肯德基,还一起去逛了书店,到下午三点多钟,再次来到南城河,许芽非常高兴,她第一个下的河,还建议比赛。一个猛子扎下去,就再也没有浮起来。同来的学生都吓坏了,竟然都不知道喊叫,呆了半天,就各自回了家。回到家,其中的几个同学居然也不说。还是一位男同学,因为父母亲知道他偷着游泳,一顿暴打之下,才说出了实情,家长立刻报了警。等周蔚蔚和方永丽一起赶到现场时,许芽的尸体刚刚被打捞上来。

许信忠接到电话,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半了。当他赶到殡仪馆,女儿许芽已经永远地沉默了。她再也不会以玩世不恭的口吻,对大家说:“我是被我爸爸压到这个世界上来的。”

办完女儿的丧事,许信忠回到已经有大半年没有回来的家,从口袋里拿出离婚协议书,要周蔚蔚签字。周蔚蔚先是哭求,再是跪求,再是抱求,许信忠不为所动。周蔚蔚立刻站起来,开始絮絮叨叨叹命苦,又哭诉许信忠的不是。这让许信忠忍耐不住了,也站了起来,两个人像街上的穷汉泼妇一样,相互破疤揭短。相骂无好言,周蔚蔚最后忍不住了:“你是个小偷,你是个贼,你偷手术器械,你要是不偷东西,你会被发配到金县来吗?你要不是偷手术器械,你会不做外科吗?你心里有病,所以不敢做外科。你要不被赶到金县来,你一个堂堂的本科生,会心甘情愿地看上我这个破货?我就是破货,烂货,我就要瞎搭乱搭,我就给你戴绿帽子了,我还就不离婚,你命苦啊,是你自找的。你活该!活该!”

许信忠觉得这世界,天旋地转,颠倒上下,胃液和胆汁一起吐了出来。

他嘴里“得得得得”,得了半天,却找不到一句话可以用来反击周蔚蔚,他的手四处摸着,就摸到了放在口袋里的一把手术刀,没有柄,只有刀片,还包着油纸,是写病历时刮错字用的。他忽地拿出来,剥去油纸,那一刻,他笑了,在微笑中,向周蔚蔚挥舞着过去,应该说,是手中的刀,带着他,完成了这次优美的飞翔。一!二!三!……

尾声

在许信忠的记忆里,那一年的冬天,没有飘下哪怕是一片雪花。但那一年的气温特别低,早上推开窗,冰凌一直挂到门框,且坚决不化。路两边的脏水结成的冰路,让行走变得相当得艰难。甚至于中午的太阳,也大有被冰路和冰凌化解的意思,温暖所剩无几,只余下无力和苍白。这样的冷就是冰冷。

是1989年的12月?还是1990年的1月?怎么会忘了具体的日子呢?反正是晚上,吃过晚饭了,家乡卫生院的院长因公干来通县,许信忠就把一包东西用布包好,放进自己怀里。那是他一个月内断断续续地从附院的手术室,带出来的一些手术器械,包括手术刀、血管钳、剪刀等,准备去交给院长,以此去抵充父亲的医药费。来到大门,从来不检查的门卫,突然叫他解怀。原来,最近一段时间,附属医院的药房,被盗了一批麻醉药,所以才安排便衣突击检查。许信忠当时脸就白了,转身就跑。那路全是冰啊,才跑几步,一脚踩错地方,人就跌倒了。“哗”地一声,怀里的东西全部摔到了路旁。

以后的记忆里,就剩下无力和苍白了。

以后的冷,就是冰冷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