磁器口的逝水流年
2014-09-17李海洲
李海洲
天空被压得低矮,但阳光会抽空沿着明清时代的屋檐懒懒地挂下来,挂在临水的青瓦和渔歌上,也挂在寺庙斑斓的袈裟和如豆的香火里。七弯八拐的是铅灰色的街道,清寂的时候飘满细碎而密集的木鱼声,很多斜插着画板的青年目光迷离地走过,慢慢地就走成了素描、油画,或者某个油纸伞女孩的心事。
磁器口是用来怀旧的,建筑和时光都老得云淡风清,那些散落的街巷和院落,在人们如水的记忆里藤蔓般蜿蜒而枯败。有人取出深陷墙内的一匹青砖,企图翻检这座城市的族谱和往事,而往事和城市一样繁芜。更近的日子里,磁器口如同一出华丽舞剧谢幕后的孤单注释,它一咏三叹却又平铺直叙,如同沿街两边琳琅的雕花铺面,暮色中总会有一盏盏缥缈的灯笼漫不经心地亮起来。是时水声迤逦,绕街过巷漫到已经被凉风翻过的人们心里……那是到了古镇石板路的尽头,历史潮湿,肉体和时间都在酥软,只有嘉陵江水在这里优雅而蜿蜒地翻身。
老人们说:磁器口从水路来。这里曾经是繁花织就的大码头,那些遥远的布匹、绸缎、煤油都涉水飘来,像大小不一的星星装入货船远游到古镇的河岸,然后小跑着进入挂满燕巢的山水人家。偶尔会有江上的号子响起,那是船工在喊着生活和爱情,沙哑的声音慢慢喊出一个包括油壶、电石灯、汽灯在内的万盏繁星的夜晚……那是古镇的往事,当堂前燕依然剪在上空,码头上除了云朵和清寂,就只剩下早晨和黄昏湿漉漉的水雾,它不经意地漫向错落有序的街巷。柔光中,你会怀疑街铺里那些缥缈的灯笼也许会一直飘向唐朝。
但唐朝远得像一个传说,过年时一直被人们贴在大门上的尉迟恭已经走了,留下来一座宝轮寺,它的大雄宝殿不用铁钉,构建材料用得最多的是慧心、技巧和纯木的芬芳;明末清初的“红卫兵”张献忠也来过,他送来了屠刀、大火和墙垣残断的悲凉,那把大火持续了很久,一直到“文革”结束后才随着武斗的硝烟慢慢熄灭……最近的是华子良,这个在小说中喜欢长跑的革命者,热爱磁器口繁华街市沽酒切肉的世俗生活,他在某个灰暗屋檐下接头时脸孔有些焦虑,他在计算着如何让重庆尽快换换人间的方法……其实更多的古人都已回到书里,只有谢罪的汪精卫夫妇还长跪在磁器口,他们的罪过已经不是跪一跪就能得到宽恕那么简单,所以在重庆蔚蓝的天空下,他们必须继续跪下去,直到海枯石烂。
磁器口有些老了,一同老去的除了清亮的历史,还有光线半明半暗的茶舍、云淡风清的茶客。在另外的时代,码头上的水手、袍哥大爷都混杂在大小不一但茉莉清香的茶馆,混杂在川剧的锣鼓声和年代的十字路口。那时的茶馆古朴别致,桌椅是红木雕花的、人是龙蛇混杂的、茶是青花盖碗的……当小镇的阳光刚刚爬上楼头,川剧打围鼓、清音、扬琴以及各种杂耍便开始在茶馆“大珠小珠落玉盘”。席间,地下工作者长袖里的武器悄然出鞘,某个汉奸于喧嚣中慢慢倒下,是时门帘轻挑扬琴声依旧,而那红色刺客却早已走远了……历史终于回到平静的时间段,但历史也在催促生命的离开。现在的磁器口,仍然有许多老人们赶早起来喝茶,喝着喝着,天就暗了下来,喝着喝着,人就少了一个。仿佛每天要经过的那些旧城和老街,走着走着,你就会发现那些旧时建筑越来越少。
天空低矮而蔚蓝,水色很好,偶尔捕获的是鱼肥柳绿的心情。磁器口其实是一个适合隐者归去的地方。它原本就有一个诗意的名字叫做龙隐镇——明朝的一个皇帝兵败后就削发匿迹在这里陪伴古佛。皇帝落草不如鸡,他的心里装着已经属于别人的河山,但隐居在这里的人要比皇帝快活,因为他们已远去了浮华,只保持着水纹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