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给这些人留一个洞穴
2014-09-17国生
国生
这些日子,上海在下雨。每天早上起床时,窗户都沾着雨滴,或者水雾。迷迷蒙蒙地看出去,梧桐、老房子、学校里的建筑都只有一个隐约的轮廓;车子放低速度,驶过去时发出低沉的闷哼,行人匆匆地低头走过。明明天气热起来了,我却总是想起刚过完年的那些日子,上海迎来了那个冬季最冷的几天,天阴着,没有风,空气僵硬地贴着没被捂严实的面孔、手背。
也是那几天,我开始了一份比较正式的工作。每天早上七点半起床,四十分钟内收拾打理完毕,接着花上一个半小时赶去南市区上班。通常进地铁时还是清醒的,一坐到座位上,脑子就开始迷糊。这段时间,我往往以看英文小说打发(于是愈发疲惫)。九点半到公司,真正的工作则开始于十点钟,不是乙方工作,因此算不得忙碌。但空调开得足,没多久就产生强烈的缺氧、困乏的感觉,脑袋里没有敏捷的思路,也没有任何关于眼前空间的感受。我曾想过,为什么不能关上空调呢?至少温度打低一点,清醒的状态对所有工作都有好处。后来我又想到,也许只是我还没适应。
还没适应。相信任何一个正在看这文章的上班族都会这样认为吧。嘿,你只是个还没适应节奏和环境的小子。
我同意,并且不打算反驳这种可能存在的看法。因为它听上去是公允的、不偏不倚的。有一种类似“少数服从多数”的权威。
但我并不打算适应它。做了一个月后,我辞职了。
这是作为作者的我和小说中人物的共同点,也是不同点。
《门外》与《失踪》可以看成一个故事的两种说法。这“两种说法”,都发生在我假想中的某个小城——距离省会约100公里、被一条即将干涸的河围绕、打车起步价5元,最热门的小吃在市中心边上脏乱的巷子里……让他们困扰的,是某种不符合社会主流标准的欲望,以及社会主流对这种欲望的反应。
在《门外》中,儿子在大城市中逃避三年,失意而归后,不得不面对来自母亲的强加在他身上的命运。他试图逃离,却无处可去,在从前的“情人”处短暂落脚后,门铃响了——无论门外是谁,他们的秘密都将被揭露,并受到伤害。此处,母亲所代表的社会主流标准对不合伦理的欲望是一种救赎的姿态。而折磨着两代人的,正是这种不可能实现的救赎。如果说母亲认为“善”是一种真理——指向一种正确的、合乎伦理的生活方式,那么这种“善”最终要无限地回归到“自我”中去,成为母亲继续生活的必要条件。这时候,“善”的温情外表剥落,而成为一种反向的“伪善”。这是救赎之不可能性的根本原因。
如果说在《门外》中,社会主流标准还藏在温情背后稍作掩饰,那么《失踪》中,这种伪善就彻底剥落了,作为压迫者的儿子采取了不加掩饰的暴力的手段并试图勒索当事人。尽管如此,他可疑的动机却具有一种天然的正当性——对不正当的拒绝。就此,它完全暴露出来,显示出一种非此即彼的政治意图。
尼采在《孤独之歌》中曾经呼告:“那些没有家的人要有祸了!”一方面,确实可以说,我试图要表达的主题与尼采的这句名言恰好相反:带给人们最大伤痛的,恰恰是人们的家人;正是家人对主人公错位的欲望抱着一种决绝而拒斥的态度,构成了主人公离家的充足理由。但是,另一方面,似乎也可以说,我的小说试图拷问的,是传统语境中“家”这一概念的不完满、不充分和不彻底:难道那些自然而然的、某种程度上是人们所无法选择的出身和关系,就足以说服我们心甘情愿地置身其中,并用“家”这样一个稀松平常、却又略显神圣的字眼去称呼这种状态吗?
就像奥康纳的小说《久久的寒意》,“家”只是圣灵一遍遍冰冷地降临在儿子身上。
这里还有某个夜晚的故事。
那晚我在新天地参加一个活动,结束时已经十点,之后被人拖去喝酒,打上车回家,已是凌晨一点。司机是个黑龙江小伙,话多,喋喋不休地说如今上海生活的艰难,以及他如何在过去几年中努力挣钱养家。我突然问他:“结婚好吗?我是说,你结婚后快乐吗?”他说:“当然啦,那是家啊,有家当然好。”他有一个儿子,尽管出生前医生告诉他,会是个女儿。他为这个高兴了整整一年,像是要弥补那几个月的失落。我对他笑笑。他说:“没有重男轻女的意思,只是单纯地喜欢。”目前他们在做计划,打算春天时去大兴安岭玩一趟。他竟然还没去过大兴安岭。快下车时,他突然说:“我常常觉得,我一定会离婚的。”
我付掉钱,走回黑着灯的房间。我想,夜里一点的他,一定很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