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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踪

2014-09-17国生

山花 2014年14期
关键词:老姜警官老李

国生

老姜甩了甩胳膊,从陈绍平手中挣脱出来。公安局的牌子离他们不到五十米,院子里停着几辆白色的警车。他说,我又不是不来。他担忧地看向陈绍平,害怕拳头会不讲理地砸过来。陈绍平瞥了他一眼,但没动手,与老姜一前一后走进院子。门房的老头问他们找谁。“报警。”这是陈绍平说的。老姜挺直脊背,看上去更高了一些,尽管还是有些佝偻。他重复:“对,报警。”挑衅地回敬了陈绍平一眼。他知道,在公安局动手会受到惩罚。

接待的警官姓王,把他们引进一个摆设简单的小房间做笔录。他摊开一本笔记本,黑水笔对准纸张,随时准备写点什么。他们先被问了名字。老姜说自己叫老姜。王警官抬起头:“姓名?”老姜说自己叫姜长生。王警官问:“报什么案?”陈绍平抢着说:“失踪。”老姜紧跟:“对,失踪。”

王警官微微转了转身子,对着陈绍平。这个中年人长着一张方脸,眼睛周围灰扑扑的。他说:“我爸两天前失踪了,他叫陈金华。”他在口袋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一张几乎卷了边角的旧照片,指着其中一个人:“这是我爸。”照片中的方脸男人神情倦怠地看着镜头,眼睛半闭半睁。他乜斜着眼睛看王警官,决定是不是要继续说下去。“那天早上我出门时,他在屋子里转来转去,样子有些怪。等我晚上回家,他就不在了。”他凝重地看向老姜,紧紧抿着的嘴唇产生一种忧心忡忡的错觉。老姜没说话。他扭过头,盯着王警官的本子:“肯定和他有关。和老姜。”老姜的脸看起来变成了灰色,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后立刻吸入一口气,像是生怕两个动作连不起来。他看上去有很多话要说,但最终说出来的只有“不可能”三个字。

王警官盯着老姜问:“陈金华和你什么关系?”老姜身子缩了缩,很快又坐直了。他说:“老陈是送水工,三年前开始往我家送水。”他停顿了几秒。“熟起来后就成了好朋友。”王警官说:“就这样?”老姜咽了口口水:“对,就这样。”他用余光偷偷打量陈绍平。无法通过表情判断对方将要说什么。他的坐姿逐渐变成了一种漫长而无畏的等待。沉默了一会儿,王警官问:“你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老姜朝前挪了挪,将身体挺直,说:“大概十天前,不,是十一天前。他在我家。之后……”他不敢看陈绍平,“之后就没见过了。”

后面的问题由陈绍平回答。首先是老陈失踪当天穿的衣服,一件军大衣。这是一个月前老姜送给老陈的,当时老陈穿着一件皱巴巴的黑色棉服,缩起脖子搓着手,看上去可怜极了。接着是老陈的仇人,有多年前在农村建房子时结下仇的人;又有因负责区域而和结下仇的另一个送水工……老姜看着陈绍平认真回忆的表情,真不知道老陈竟还有这么多仇人。他心里的老陈是一个在雨夹雪中咬着牙齿蹬三轮车的老陈、一个消失在楼梯口的瘦削的背影。

临走时,老姜环视了这个做笔录的房间,柜子里装着档案袋,袋里装着什么,他就不知道了。也许是犯罪的卷宗,也许是像老陈一样失踪的人口。他看着王警官正在合拢的笔记本,忽然想到,在不久以后,老陈的卷案也会被装进一个牛皮纸做的档案袋中,成为一桩微不足道的悬案。

走出房间时,陈绍平依然在前面。老姜跟在他后面穿过院子,门房的老头看看他们,又扭过头去。老姜很高兴自己没有获得额外的关注。出了公安局的院子,他停下脚步,他想看看陈绍平往哪个方向走,然后再从另一个方向离开。他不想再见到这个男人了。他不知道温和的老陈怎么会有这样的儿子。

陈绍平停下脚步,像是不急着离开,慢吞吞地从屁股口袋摸出一包烟,点上一根,又递了一根过来。老姜犹豫了一会儿。他不会抽烟,但还是接了。陈绍平的方脸上已经没了刚才那种打量、审视、威胁,取而代之的是无所谓的表情。他缓缓地吐出一口烟,说:“我爸要真死了怎么办?”老姜手上用了一把劲,香烟折成两半。“他快七十了,没过上好日子。”陈绍平抽动了一下嘴角,并没有显示出愧疚的神色。“要不,咱们别这么费事儿了,像昨天说的那个条件,这事儿就翻篇儿吧。”他脸上渐渐浮现出狡黠的笑容。“这事儿和您也脱不了干系,对吧?”

老姜没有说话,颤抖着转身离开,在马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司机是个话多的中年人,哕唆地感慨城市的变化。老姜敷衍地应付,心里想着陈绍平的方脸。那张脸衰老后也许会和老陈一模一样,这点是他最不能接受的。车子驶过一条减速带,猛地颠了一下,他手里还握着那两截香烟,褐色的烟丝从裂开的卷纸中散了出来,粘在出汗的手心里。老姜看看窗外,道路两旁的树都光秃秃的,北方的二月,最后一波,也是春天前最难以忍受的一波寒潮,怎么会出汗呢?

出租车在小区门口停下。这个20世纪90年代初建成的老小区外墙上的红漆斑驳脱落,所有的墙面像一块块布满伤疤的皮肤。老姜沿着小区唯一一条能行车的干道往里走,十七单元的四楼靠楼梯口的两居室是他生活了许多年的家。他将钥匙丢在进门的柜子上,然后换拖鞋,弯腰时脊背隐隐作痛。他多希望老陈从正对着大门的房间里走出来。

第一次见老陈,是三年前的春天。老姜从猫眼往外看摁了门铃的人,一个和他年纪差不多的老头扛着一桶水站在门外。老姜花了一会儿工夫来确认这是个新送水工,而不是对独居老人下手的强盗,或者别的什么,接着警惕地拧开门。老姜狐疑地看着他撕开桶装水的薄膜,拧成一团塞进裤子口袋,正要将水坐上时又放下,老陈指着饮水机说:“脏,对身体不好。”老姜下意识地点点头。老陈在蓝色的工作服上蹭了蹭手,拆下喇叭状的入水阀门,往厨房走去。出来时,看到老姜正像一只老去的狮子般盯着自己,这让他浮现出不知所措的表情。他举起阀门说:“干净了。”

倒悬的水桶内发出“咕咕”的声响,老姜目送老陈出门,转身倒了一杯水。老姜在每个月的五日打电话给送水公司,通常一小时以后,老陈就会扛着一桶水磨磨蹭蹭地爬上四楼。老姜站在楼梯口看着他,好几次差点一头栽倒在楼梯上。日子久了,老姜问老陈,为什么不找个其他的营生。老陈“嘿嘿”笑两声,没回答。转过身去,露出一小半忧郁的侧脸。他走时,老姜塞了一包吃剩的月饼给他。

送水的第二年,老姜开始用桶装水泡茶、煮饭,用水量比学生还要大。老陈来得也更勤。照例五日来一次,这是老姜打电话叫来的。中下旬那次,却总是不请自来。老陈说:“白送你,老板不知道。”因此中下旬的送水更像是一次秘密的聚会,老姜会早早备上一点酒菜表示对老陈的感谢。

到了第三年,老陈来得更勤。老姜甚至给了他一把钥匙,让他不送水时到家里休息。空着的小卧室收拾得干干净净,床上铺着印着大朵牡丹花的旧床单。夜里睡不着,老姜推开隔壁房间的门,像个游魂一般走到床边坐下。有时候他想抽烟,但是他意识到自己根本不会,这只是个飘荡在深夜的念头,他已经够老了,不准备学习新的东西。他感到疲惫,半躺在床上,身边的人翻身时将手搭在他的腿上。他看着那张同样足够衰老的脸,忽然感到了一点慰藉。

老姜走进小卧室,毛绒绒的棕床垫上空着,没有被褥和床单,也没有人。老姜呆呆地看了一会儿,走出来,门合拢时发出“吱呀”的声音,他惊讶于自己从没注意到这扇门已经这么老旧。屋子里很安静,十一天来,一直是这样,他不得不走来走去给自己制造一些响动,他打开收音机,喇叭里传出一个女人哼唱的流行歌。接着拉开冰箱,底层的蔬菜叶边儿全黄了,再不吃就坏了。他拿出来,用篮子装着,放水冲了一会儿。

他决定做一顿饭。

第二天接到电话是下午两点半,他刚从外面回来。王警官的声音听上去不怎么耐烦,让他有时间去公安局一趟。老姜到时,陈绍平刚好从里面走出来。看到老姜,他并不惊讶,甚至咧开嘴角,露出一个难以察觉的笑容。老姜的心“怦怦”跳着,他多害怕眼前的小男人上来揍他。这个世界早就没他对老陈那样的善心了。

还是前一天问话的房间,王警官与老姜四目相对。老姜紧张地看看对面戴着警帽的男人,又偷偷打量了周围的柜子。他想,这柜子中什么时候才会多一个档案袋呢?他希望自己的名字能被好看的字迹写下来。王警官理了理笔记本,抬头问他:“你和陈金华到底什么关系?”老姜正对着下午斜照进房间的光线,看不清对方眼中到底有什么。他有些讨厌这个位置。没退休前,他最擅长的是观察学生的眼睛后决定说什么。他侧过头,不去探究一张不提供答案的面孔。他说:“能有什么关系呢,就是两个孤零零的老头。”王警官面无表情地说:“他从家里走后,没有找过你吗?”他抬头,试着表现得坚定一些:“没有。”对方继续问:“十一天前发生了什么?”

十一天前的那顿饭,起先老姜想去小区斜对面的一家不错的酒店订一个包厢,他盘算着,在主座上面挂上一张二十四寸的彩色照片,小一些的挂在房间其他几面墙上,做成餐前影展的样子。老陈说:“请哪些人来呢?”老姜愣了一下:“老李。”老陈没有说话,闷着头抽了一支烟,说:“我还是打电话跟绍平说一下,无论如何得说。”

去饭店的计划最终被否决。老陈认为太过铺张,而老姜找不到更多的人。那天是一月三十一日,从下午起,窗外飘起雪花,雪片很快在窗台外堆起厚厚一层。下午时,老陈盯着窗外不断念叨瑞雪兆丰年。老姜忙忙碌碌地收拾着屋子,将客厅里的沙发椅挪了位置,腾出一大片空间。选照片时,两人发生了一点小小的争执,老姜坚持要挂最大的那张,但老陈觉得另一张中的两人表情更自然。老姜脸一拉,走进卧室躺着甩手不管。老陈默默地将最大的一张挂在墙上。从人字梯上下来时,腰闪了一下。他忍着疼痛进了房间,揉揉老姜稀疏的白发,说:“老头生气呢?”老姜从门缝中看了一眼墙上挂好的照片,然后掀起被子蒙住头。

老陈走到阳台上,向楼下看去,偶尔有人打开单元门,穿着厚厚的衣服,撑着伞走出去。一个个回来的人脸上都冻得红彤彤的,很喜庆,这让他稍微释然了一些。腰依然隐隐作痛,他扭头看钟,四点,差不多是老李到的时间。他希望老李能准时到。

老姜的脾气已经过了,起身从柜子中拿出两套西装。老陈那套是临时租的,两百一天,毛料,摸上去手感很好。当时他本打算新买一套,老陈坚持要租,说自己以后不会有什么场合穿西装。老姜那套,是他退休时买的。学校开老教师欢送会,发了一千块置装费,要求正装出席。他托老李在商场工作的女儿买了一套合尺寸的,据说打了很大的折扣,原价两千多。老姜帮老陈打领带,他也是个新手,折腾了二十分钟才勉强系上一个松垮的结。老陈大度地说:“挺好。”

饭菜是从饭店里订的,四点半送到。老李与送外卖的小哥一起上的楼。他到底还是迟到了。老姜说,到了就好。老李将一瓶茅台酒递过来,老姜让老陈放进厨房。老陈接过,呆板地朝老李点点头。老李笑笑,寒暄了一句,让自己尽量看上去自然一些。

坐了一会儿,天渐渐黑下来,老姜指挥老陈将八仙桌挪到客厅正中央,点上两根红蜡,座在朝东的两角。老陈问,要不要关灯。老姜点头。灯灭后,摇曳的烛光将三个人的影子映在墙上,随着烛火的跳跃而不停摇摆。他们闷坐着,谁也不打算说点什么。这点微弱的火,把他们带回各自不同的回忆,偶尔目光相遇,慢吞吞地揣度彼此的想法。过了好一会儿,老李说,蜡烛不错,没烟。没有人搭腔。他尴尬地清清嗓子,再次陷入沉默。蜡烛烧到一半时,墙上的钟指向六点半,老李说,吉时到。老陈先给姜家的灵位磕头,站起来时,一阵尖锐的疼痛扎在腰上,他咬咬牙,像送水上不动时那样,沉重地站了起来。他后退两步,腾出空间给老姜,就在这时,门被砸响了。他看了老姜一眼,局促地捋了捋胸前的领带。

是老姜开的门。来人推开他,冲进来揪住老陈的衣领,老姜花了二十分钟打的领带被扯开。拳头砸下去,老陈轻轻呻吟一声,摔倒在地上。

这是老姜第一次见陈绍平。他试图从后面扯开这个与父亲有着一样方脸的野蛮男人,被陈绍平一个回肘打中胸腔,趔趄着后退几步。陈绍平又抡了几拳,用方言骂着脏话,接着转过头瞪着老姜和老李,一把将燃着红烛的八仙桌掀翻。

陈绍平的脸红彤彤的,似乎是喝了酒。掀完桌子,他又冲老姜和老李比了比拳头。老陈那张拧在一起的方脸看上去痛极了,老姜几次想过去扶,却都被陈绍平举起的拳头吓退。他不希望他和老陈的老骨头都散在今晚,他想,他们至少还有五年,甚至十年。陈绍平低下头看老陈,像看着一头垂死的即将腐烂的动物。他俯身揪住老陈的西服,一把将他拎起来,拉扯着走出房间。

太阳西倾了些,被门窗之前的墙面挡住,这让老姜看清了王警官那张开始起皱的脸。他推测王警官四十五岁,正是衰老的前夜。也许五年,短短的五年时间就可以将他拖往不可逆转的衰老。这个想法让老姜稍微好受些。

“你们为什么……我是说,这是年轻人的事情。”王警官盯着老姜,尽量保持克制。老姜回答:“够老了,就更没什么好怕的了。”王警官问:“孩子不反对你吗?”老姜摇摇头,给出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王警官说:“这多少有点不正常。”老姜没做出任何反应。王警官清清嗓子,意识到问题开始偏离老陈的失踪,不再问下去。

敲门声响起,一个穿制服的年轻人进来说:“有人找你。”王警官点点头,跟了出去。黑色的警帽先是消失在墙壁的背后,接着在窗棂中向一个站在院子中的女人移动。女人抿着嘴巴,眼角的皱纹出卖了她的年龄,她摇摇头,手伸进包里掏了一阵,摸出一个什么东西,扔在王警官身上,接着头也不回地走了。

王警官再回来时,表情有些尴尬。他说:“你先走吧。有事再找你。”

老姜莫名其妙地走了。

老姜每天早上五点半就醒,通常在床上辗转半个小时,六点钟起床。天还密密地黑着,打开放在床头柜上的收音机,洪亮的说书声立刻充满了空荡荡的房间。他的头陷在枕头里,扭动僵硬的颈椎时发出轻微的声响。有时候他在这段半睡半醒的过渡时间内想起和老陈相识的经过,那张局促不安、挂着讨好的表情的脸就浮现出来。他盼望着六点钟早点到来,这样就无须在蒙昧的黑暗中陷入更深的回忆。比如多年前那次短暂的婚姻,他曾经的妻子是个说话尖声尖气的女人,他偶尔幻想,四十年后的她说话和行动的样子是否大有不同。这样的幻想往往没有一个真切的画面说明。他提不起兴趣。他更愿意想象,他那存活了短短三天的儿子如果还在,会是怎样。

他使劲地摇摇头,试图将令人不快的念头全部赶出脑子。接着掀开被子,费力地站起来。他庆幸自己生活在北方,冬天的暖气是他能活下去的支撑,他听南方来的朋友说过,南方冬天的房间,每个角落都填满了湿气,那些湿气侵入骨头,不需要几年,人就由内而外地坏掉了。他拉开帘子,楼下的积雪还没化干净,除了几排凌乱的脚印,其他部分依然洁白而庄重。而远处的马路早就被来往的车子压成一整块灰色的冰层。

六点二十,他洗漱完毕。由于积雪,他抵达小区旁边的公园时已是六点三十五,比平常晚了五分钟。活动区的漫步机上堆着一层雪,他捡起一根树枝将积雪拨去,小心地踏上去,缓缓活动起双腿。接着绕假山边的鹅卵石路一边甩手一边走倒步。亭子里围着一圈人在听一个退休的女人唱歌。有张不知道姓名的熟脸招呼他,他想了想,没有走过去。

七点半,他离开公园,退休的老人渐渐多了起来。一个遛鸟人经过他身边,他偷偷看了一眼鸟笼,鸟儿落了性不叫了,他真想提醒这个人,不应该大清早就提溜着鸟笼在外面跑。他回到家,找出笔墨纸砚,老年大学的书法课程八点半开始。出门前,他最后检查一遍屋子,确认煤气关好后拉紧围巾走了出去。

老年大学离小区有一段距离,要坐五站公交车。他拿出预存话费送的手机,给老李打电话,问他有没有到。老李说刚送走出远门的儿子与媳妇,可能会迟到一会儿。挂掉电话,他愣愣地盯着窗外,盘算一天的安排。

他的一天被几个时间点清楚地分割成几段,五点半,六点半,八点半,十点半,两点半。这样的生活,他已经过了好几年,但还是经常性地感到一个不大不小的黑洞横亘在心里。他试着调整,参加各种活动,老年大学的书法班是前几个月才报的名。新鲜感持续了一个月,这段时间过去后,他的生活再次回到那种食之无味的状态。

写下对联的第二个字后,老李来了,他往边上挪了挪,给老李让出一点位置。再下笔时,感觉不对了,第三个字的最后一“捺”毫无气势,根本没办法撑住整个字。他气馁地放下笔,拿起茶杯,心不在焉地抿了一口。老李刚写完第一个字,生了冻疮的右手悬在半空中,正在思考第二个字的运笔。

对老姜来说,这是个绝好的机会。

他问:“你上一次回村是什么时候?”老李有些意外,思考了一会儿:“一年多前吧。村子离市区近,大家都进城了,没什么人。”老姜深呼吸:“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村里有两个住在一起的老头吗?”老李眯着眼睛,毫无目标地看向某处。出现在脑子里的,是两个换着穿同一件棉袄的老头,长年的饥饿使他们看上去像两具行走的骷髅,村里没人跟他们说话。一个冬日下午,几个小孩儿打算进行一场比赛,看谁敢用石子砸那两个老头,其中包括老李和老姜。他们推开那扇破破烂烂的门,悄悄走进去,穿过空荡荡的堂屋,躲在土墙后朝卧室里看去,两个老头拥抱着睡在冷冰冰的炕上,盖着那件破了大洞的棉袄。老李点点头,沉默了下来。老姜说:“所以,有时候死也是一种解脱。”

陌生老头走进来时,王警官正在为老陈的失踪建档。在此之前,他跟陈绍平回家看过。但这无济于事,毕竟老陈不会凭空出现在家里。他在全市的公安网络上发布了老陈的失踪信息,按照陈绍平说的,写清楚老陈出走时穿的衣服,可能有的特征。几天过去了,没有任何关于老陈的电话打进来。

因此这个老头说自己有关于陈金华的消息时,王警官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他注意到老头的手红肿着,生了不轻的冻疮。他赶紧把老头请进去,安排了一个靠暖气扇的座位。老头眯着眼睛,吧唧了两下嘴,像是没睡醒的样子。这让他看上去有些可疑。老头说:“是这个人吧?”老头指着电脑中老陈的照片:“反正你是找不到啦。”王警官想了一会儿这句话的意思。老头说:“大水淌走啦。”王警官的心一紧:“哪条河?”老头指着窗外的某个方向:“那里的河。”王警官想起来了。这是他父亲嘴里的大河。大河从前是没有名字的。老一辈的人只称呼它为大河,或者大水。

老陈失踪那天,老头碰巧从市区回郊区村里的老屋,看见一个穿着军大衣的瘦小的老头站在河边,来来回回地走,看上去很焦虑。老头说:“我没注意,等我从屋里出来的时候,那人就不见了,军大衣丢在岸边。”

老头没有久坐,他只关心提供线索有没有钱。王警官解释道,家属没有提供赏金,所以他领不到钱。老头倒也不在意,大方地说,就当做件好事。留下一个慢吞吞的背影,就出了院子。

王警官回到房间,考虑着先给谁打电话,陈绍平,还是老姜。他几次准备拿起电话,但都没有付诸行动。最终,他拿上钥匙出了门。他决定去大河边看看。

老头说的地点并不难找,大河流经市郊的部分,只有一个小瀑布。王警官沿着瀑布往下游找,走出一里地也没有发现军大衣。他在一棵上了岁数的榕树下抬起头,阳光透过光秃秃的枝桠洒在他脸上。他想起小时候和伙伴们爬树的场景。他放弃搜索可能存在的蛛丝马迹,顺着小路爬上堤坝。沿着田垄走了五分钟,是老头提到的村子。他驾轻就熟地拐进那片废弃的屋子,其中一间,是他度过生命中最初八年的地方。他是小学三年级才随进城工作的父亲搬进市区的。

门没锁,事实上,这处房子早就废弃了。屋里没带走的家具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落了厚厚一层灰。他穿过堂屋,走进当年父母的卧室,床还在,但塌了一角。他环视这间低矮的房间,目光最终落在光线照不到的角落里,那里有一条几乎烂掉的棉絮。这是当年整理东西时,父亲从床底下一个箱子中翻出来的。父亲需要箱子装东西,于是将这条棉絮随手扔在角落里。

他没有待多久,他得赶回警局通知陈绍平和老姜,他还要组织尸体的打捞。起码,形式要到位。他从前门走出,迎着阳光伸了一个懒腰。就在准备离开时,他看见左边的小路有一个背影闪了过去。警察的本能驱使他跟了上去。背影经过两排房子后,右转钻进另一间土砖垒起的房子。他迅速跟了上去。

这屋子和他家是一样的格局,家具很少,但都很干净。他站在堂屋里,听见里面有隐隐约约的说话声。他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躲在墙壁边偷偷地窥视着后面的世界。他看到一张桌子,一件绿得刺眼的军大衣,还有老姜。他立刻缩回来。他不想被他们发现,飞快地理清了自己的思路。平静下来后,他再次伸出头去看两人。桌子上摆着一个装着蔬菜的透明饭盒。老姜正往老陈的碗中夹菜。他远远地看到蜷在一起的蔬菜叶边微微有些发黄。

他走了出去,慢慢地关上门,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他选择了另一条路离开这儿。他猛地想到,父亲在翻出那条烂棉絮时,兴致勃勃地告诉他,我从前惩罚过村里一对老流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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