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
2014-09-17国生
国生
火车终于到站了。卢哲恺费力地睁开眼睛,将行李架上的箱子取下来。他所在的车厢在最后端,月台很矮,他踩着列车员搭上的铁台阶往下走,笨重的箱子差点砸到他。他最后看了一眼往车上涌的人群,还有这辆绿皮车侧面写的“上海——乌鲁木齐”,然后往出站口走去。
他从不锈钢栅栏里走出来。广场的中心还是那个从不喷水的喷泉,他站在一堆碎掉的地砖边上,于是从左到右审视了一遍夕阳下的六城。绿皮火车从站台背后缓缓启动,接着变成一个小点儿,消失在不远处的两排白杨树里。他打算等上一会儿再回家,从背包侧面摸出一根皱巴巴的香烟,绿茶味儿,又用那个生了铜锈的打火机点上。他盯了一会儿火机侧面“L&Z”的字样儿,接着塞进口袋。手机震动了两次,拿出来时,他以为是他的母亲来的短信,实际上是那串熟悉的数字。短信里写着:你走了?
去死吧。他想。
两个月前,公司里的一个同事知道了他的事情,故意在聊天群里提起,之后所有眼光都开始变得躲闪起来。最终,老板以业绩差为借口辞退了他。他过了一段日夜颠倒的生活,早晨七点多戴上海绵耳塞,伴着升腾起的汽车声睡去。傍晚六点以后醒来,对着电脑屏幕发上几小时呆,十点钟从一棵梧桐树下出发,漫无目的地走到后半夜。外滩那些灯火通明的夜晚,起初很新奇,没过几天就空旷得让人发疯,但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些什么。
他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像从前一样,来火车站拉客的司机不太愿意打表。成功地说服一个司机后,他坐进脏兮兮的出租车后座。司机和他搭话,他含糊地应付了一句就不再做声,扭头向窗外看去,到处都是写着“前方危险”的明黄色护栏,横穿城市的主干道被挖成一段一段的。路两边的商店像是换了一批,但那些墙壁上的白瓷砖还是一样坑坑洼洼,像生了癣病的皮肤。有一瞬间,他很想和司机谈谈六城。
车子在一个红灯前停下,朝左能一眼看到小城的边缘,正在开发的荒地和绿油油的速生林连在一起。再远一些,逸仙楼的圆顶和避雷针出现在悬着棉花糖状白云的天空里。这让他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车子马上会大转,往前开一段,在那扇写了几个烫金大字的门口停下。接着他该打个电话给苏超,约出来绕着挂满紫荆的长廊走几圈,然后一起坐在那栋教堂般的教学楼里听谷蓓上课。有一次她的手齐肩举着,提出一个设问:“这种情欲到底正当吗?”他忘了谷蓓具体讲了什么,也许提到了弗洛伊德,或者拉康,真正让他印象深刻的是谷蓓引用的一个作家的话:这是你们血里头带来的。
苏超对这说法不以为然,至少在知道谷蓓是他母亲前是这样。他说:“陈词滥调。”苏超的博士导师是一个学界知名的文学教授,出于某种原因,并不很青睐这个学生,毕业后只勉为其难帮他联系了一份在六城学院当讲师的差事。他说自己总有一天会离开的,也许会去加州或者西欧读几年,然后找份当地的教职,熬上十年,再回来就是外宾了。他相信自己不会久留,对卢哲恺说话也就不那么保留:“缺了点什么,像一帮混吃等死的人。”他不大看得起这个学校大部分的老师。
快到家时,他打了个电话给谷蓓,背景声中有“刺啦刺啦”的响动,他猜是沥着水的蔬菜在下油锅。他想象着谷蓓一只手接电话,另一只手翻动着铲子,一锅翠绿的叶子很快就卷缩成仅能盖住锅底的一团。他想象着家里的格局——长条形的,两头是卧室,他的那间朝北,中间隔着客厅、厨房、卫生间,像一个比例失衡的长方形盒子。走在楼道里,他忽然期待他的记忆出现偏差。
谷蓓系着围裙开门,接过他的箱子放在客厅的角落,说:“一路都还好吧?”她的嘴角随着年龄渐长而开始往下耷拉,此外没有任何表情,甚至没有多看他一眼。他说:“嗯。”他本以为谷蓓会说,终于回来了,或者,总算回来了。再加上些肢体语言,比如拥抱,告诉他:谢谢你为妈妈回来。像她这三年里在电话里说的那样。什么也没有。仿佛他只是离开一星期,去另一个地方看了些无聊的风景,而不是独自在外整整三年。
他在沙发上坐下,阳台上晾着几件谷蓓的衣服,唯一让他有些意外的是,阳台边的几棵水杉已经冒到三层楼高了。他起身,走进自己的房间,书桌上空荡荡的,只有一盏早就坏掉的台灯。背靠书桌朝外看出去,卧室那扇铝合金的防盗门下方有个开口,长宽各约三十厘米。上小学时,如果犯了错儿,谷蓓就会关他两天,从开口中递进饭来。
谷蓓做了一桌子菜,十几个小时的火车没能让他的胃口好一些,看着各种油腻的荤菜,反而吃不下去。勉强地吃了几口后,他说:“你去年买了新房子是吧?”
“留给你用。”谷蓓放下筷子,喝了一口茶,似乎也没什么胃口。“离火车站挺近的。”
“你不用给我买房子的。”他夹了几根菠菜,告诉自己,再吃最后一口。
“只要你好好的。”谷蓓像是没听到他的话,“否则就当是我的养老投资好了。”她的语气依然很平静,接近冰冷。
他暗暗叹气,不想说话。谷蓓坐在一个较高的椅子上。他抬起头看她,旋即低下。
“我什么都为你考虑。你要知道,这个世界上全心全意为你的,只有我。”还在上海时,谷蓓无数次在电话里这样说。谷蓓去过一次上海,用看集中营的眼光参观了他的群租房,在那间紧邻卫生间、充满排泄物和香烟味道的十平米房间里,她说:“你何必在这里苦捱日子呢?”她还说:“上海是好,可惜没你的位置。”她保证,只要他回来,他舅舅就给安排法院系统的工作。
夜里,他躺在床上,身体像陷在软绵绵的流沙中。有一会儿,他的意识开始模糊,随即像在一团暧昧的光中跌下深渊,身体猛地一抽,又醒转过来。他起来拿掉一层褥子,看着窗外隐隐约约的灯光,试图分辨与上海的路灯有什么不同。他想,是不是弄错了一些事情。或者所有的事情都错了。疲倦压在他身上,但再也睡不着了,和那些失眠的夜晚相同,细微的疼痛爬上脑袋,一闭上眼睛,就是更多剧烈摇晃着的影子。
第二天,他十点多才起来。谷蓓戴着眼镜在阳台上看一叠打印的资料。洗漱完毕后,谷蓓说:“早饭在桌上。”他端着碗走到阳台上。去上海时,水杉树顶多两层楼高,现在刚好和他的视线平齐。他注意到中间那棵最茂密,层层叠叠的羽毛状树叶深处有一个灰扑扑的鸟窝。
“现在的博士生,水平真不怎么样。”谷蓓说。她的眼睛从镜框外看出来,一脸嫌弃。
“你在看什么?”
“中文系新来的两个讲师的博士论文。”谷蓓将手中的论文扔到旧书桌上,又换了一本看。阳台还没用铝合金窗户封起来前,书桌放在谷蓓的卧室里。除了上课、做家务,谷蓓全部的时间都花在这张雕花的木桌上考博士。他上高中那年,谷蓓把桌子搬到阳台上去,正式放弃。
“你不能用你的标准来要求别人。”他说。
“什么都有标准。学术、做人。”谷蓓像拎小鸡一样翻了一页,“这是客观标准。”
下午时,谷蓓问他:“去学校吗?”她把两本上课要讲到的小说塞进包里。
他没想好该不该去。谷蓓又问了一遍。他回答:“去看看吧。”
坐在电动车的后面,他说:“你为什么不买辆车呢?”
“我这样挺好。”谷蓓大声地说,大概怕他听不到。
“现在十万块能买辆不错的国产车。”他用同样的音量回答。
“我不想买。”谷蓓说,握着车把从两辆并行的轿车中穿过去,吓得他抱紧了谷蓓的腰,他说:“慢点!”
“买了我也不会开。”谷蓓放慢了速度。
六城学院的校门和逸仙楼的圆顶近在眼前,沿着空旷的马路骑了一段,谷蓓把车子停进车棚,接着向他挥挥手,走进教学楼。他在原地站着,产生了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逸仙楼边上的一棵叫不上名字的树,此刻只有虬成一团的枝桠,像个树枝卷成的魔法球,也许是死了,他想。
他绕到逸仙楼后面的草坪上坐了一会儿,正对着以前和苏超常去的长廊。那是苏超在这儿唯一喜欢的地方,苏超说:“沿着这里走路、聊天,像是杜拉斯的‘话语的高速公路。”没过多久,苏超就发现这条高速公路的一个坏处——总能遇到课上的学生,那些不敢在大路上牵手的情侣都喜欢这个石栏遮着的秘密花园。
他忽然想到有可能在这里遇到苏超。他起身,走进逸仙楼,在三楼的一个教室找到谷蓓。他从后门进去,谷蓓带出门的书倒扣在讲台上。
他趴在桌上睡了一会儿,醒来时,谷蓓握着拳头对空气敲了两下,说:“多元性是这个时代唯一的真理。”他的目光正好对着窗外,初秋的风拨弄着高高的银杏树,几片还绿着的叶子被扯了下来。当谷蓓再次回到文本上,那句话才慢吞吞地钻进他的脑袋。他唯一能感受到的是一点点被拉长的疲惫。
在车棚取车子时,谷蓓说:“晚上你舅舅来谈你工作的事情。”舅舅的面孔从眼前闪过,那对连在一起的眉毛常年皱着,不说话时,鼻孔随着呼吸露出一根根粗壮的鼻毛,对一切都没什么耐心。
“别苦着脸。他对你够好了。”谷蓓把U型锁扔在车子踏板上。一个来车棚取自行车的学生和谷蓓打招呼,打断了她。谷蓓微笑时眼睛弯成一条向下的弧,脸上的皱纹显得很慈祥,她对女孩说:“路上小心。”
舅舅天没黑就来了。他泡了一杯茶,舅舅示意他放在茶几上,然后站起来,走到阳台上站了一会儿。舅舅说:“去你房间看看。”他跟着舅舅走进房间,拉开写字台的椅子。舅舅环视房间,说:“你不在的时候,你妈经常打扫。”
“她很爱干净。”他说。
“她一直念叨着你回来了能住。”舅舅指了指竖在墙角的行李箱,“在上海的三年,就这么点东西。”
“不方便带,很多东西都只好不要了。”他倚在门边盯着黑箱子。这箱子是当初离家时带出去的,刚好装满。
“回来挺好。”舅舅点上一支烟。
他特别希望能自己待一会儿,抽一支烟,发发呆。他回忆着在上海住过的几个地方,都是群租房,其中一处是客厅改建的,落地窗外是一个没封起来的阳台,从十八楼看出去,一幢幢高楼延伸到遥远的地方,偶尔还能听到黄浦江上汽船的声音。他喜欢在那阳台上抽烟。
吃饭时,谷蓓拿出一瓶白酒,让他敬酒。他举起杯子说:“敬舅舅。”
“心里要有我们这些长辈。”舅舅一口闷掉酒盅里的液体,他只抿了一小口。
“当然,当然。”他说。
“法院下个月有个空缺,你考个试,顶上去。”舅舅说,
“你先休整一段时间,陪陪你妈。”
谷蓓将西红柿汤端上来。舅舅说:“既往不咎,以后好好的。”
他盛了一碗汤,闷着头喝,余光瞥到对面俩人,尽管脸部轮廓不同,但五官神似,尤其是塌下去的蒜头鼻,还有两片薄薄的嘴唇。他点点头,含糊地应付一声。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他陷在一种无所事事的空白中。早上五六点会醒来一次,窗外飞快地掠过一些影子,有时是树梢晃动,有时只是凭空产生的幻觉。八点钟会被谷蓓叫起来,沉默地刷牙、洗脸、吃饭,然后下楼绕着一个开放式操场走几圈,回来的路上带些新鲜的蔬菜。漫长的白天是最难熬的,时间变成了阳光在墙壁上运行的轨迹,像静夜里年久失修的水龙头一滴一滴落水的声音,不能制止它,也无法躲开它。他每天都在期待谷蓓去学校的几小时,他走到阳台上,与叶子渐渐发黄的水杉对视,抽那条从上海带回来的香烟。这变成了他唯一的安慰,唯一与那段落魄却自在的上海生活联系着的线索。
有一天,谷蓓带回来一个女孩,长得极像混血,或者新疆人,高高的眉弓和颧骨让她的脸看上去有种天然的忧郁,瞳仁在灯光下闪耀着温暖的琥珀色。谷蓓说:“我去做饭,你们聊。”女孩在沙发上坐下,他坐到边上一张木椅子上。女孩拘谨地端着杯子,小口抿着茶水。他扭过头看向厨房,谷蓓在砧板上切菜,又放下刀掀开锅看看。从背后看去,谷蓓的背影比从前小了很多。
他问她是哪里人,她惊诧地看着他,仿佛从未遇到这类问题。她告诉他,就是本地人。他点点头,与她一起沉默。女孩问了一些关于上海的问题,他因回忆而皱起眉头时,她受了惊似的微微张开嘴巴,急促地低声抱歉。到结束这次会面,他已经记不清听到了多少次抱歉。每一次,他都得装出十足的真诚去回应对方,告诉她,这不是她的错。
整顿饭吃得很闷,除了谷蓓偶尔说一些他小时候的事情,就几乎没人说话。谷蓓笑起来有一种奇怪的尖利,像是嗓子眼卡着一块小石子,这让沉默的时候更显得僵硬。
女孩走后,谷蓓问:“你觉得她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他鼓起勇气对谷蓓说,“以后你别这样了。”
“我怎么了?”谷蓓将抹布摔在桌子上,盯着他说。
“你没怎么,是我怎么了。”他的声音弱下去。
“那你说说你怎么了?”谷蓓说。
“我只想一个人待着。”他哆哆嗦嗦地在口袋里摸索,碰到烟,又把手拿出来。
“那真地是你的问题了。”谷蓓朝他走了两步,他几乎被逼到客厅的角落里。
“你在课上不是喜欢谈多元性吗?”
“理论和生活能一样吗?”谷蓓不屑地说,“你别幼稚了。”
他背过头去,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他说:“别逼我。”他瞥了一眼谷蓓,她翕动着嘴唇,像是气急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他逃回房间,背靠着门重重地喘息。稍微平息一些后,他想象着谷蓓一巴掌扇到他脸上会是什么后果。他想,那也不见得是坏事,他将有足够充分的理由离开这个家。他暗暗地骂自己是胆小鬼,坐上那趟上海到乌鲁木齐的火车时,就是个该死的胆小鬼。
夜里,他梦见有人将他的头往水里摁,他摇晃着脑袋,挣扎着从水里探出头。醒来时,他迷迷糊糊地发现有人在床头摸索。窗外透进来的光将谷蓓的脸一分为二,靠近他的半张脸处在阴翳中,皱纹像被刻刀雕出来的坚硬线条。
谷蓓说:“醒啦。”
他点点头。头昏昏沉沉地疼着。梦里溺水的感觉依然清晰。
“我该先问问你的。”谷蓓说。
“没事,妈。”他闭上眼睛,立刻被黑暗包围。
“用下你手机。家里电话欠费了。”谷蓓摸到手机,在他眼前晃晃。他只能感到一条影子闪过。“快睡吧。”
谷蓓蹑手蹑脚地出去,带上门时发出轻微的碰撞声。接着脚步渐渐远去,随着另一声关门的响动而消失。
从太阳的位置判断,应该是七点钟,或者八点钟。他把手伸到枕头下面,没摸到手机,想起是谷蓓拿去了。他躺好,头像宿醉般疼。他等着谷蓓来敲门,然后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过,生活继续。过了很久,他再次睁开眼睛,不记得是不是又睡了一觉。他坐起来,发了一会儿呆,穿上衣服往外走。他发现门打不开了。他将门把手朝左转动,又朝右转,像是不确定开门的方法一般,反复试了几次。
最后,他意识到,门被锁住了。
起先他也不慌,这也许是个误会,或是意外。他叫了几声谷蓓,安静的间隙中,外面传来刻意放低的脚步声。他说:“我知道你在外面。”没有反应。他回到床上坐下,思考着下面该干些什么。等到他再次想起手机不在这房间时,他意识到,什么也干不了。
中午,他听到敲门声,下面的开口里陆续递进来一盆水、毛巾、牙具,接着是装在大盘子里的午餐。那条瘦骨嶙峋的胳膊从开口处伸进来又缩回去。他一脚将塑料盆踢到墙上,水溅到床上和盘子里,顺着门缝流了出去。他知道谷蓓在外面站了一会儿,也许还叹了气,然后转过身走开。他摸出香烟,狠狠地吸了一口。在这个被锁住的房间,他终于能自由自在地吸烟了。
他在新闻里看过一些案例,先软禁,然后绑去精神病医院,任凭医生施行不打麻醉药的电击疗法。还有那些吃了药后身体浮肿、思维滞缓的病患。他甚至想到《飞越疯人院》里被切除脑叶白质的麦克·菲墨……
听到谷蓓离开家后,他从抽屉里翻出起子和小刀,鼓捣了半天也没能把这扇铝合金的门弄开。他一直觉得卧室装防盗门是件诡异的事情。他把起子扔到地上,一拳砸在门上,除了“嗡嗡”的震动声,铁门就像个反着光的深棕色怪物。
傍晚,谷蓓把晚餐从开口递进来。他端起盘子坐在书桌上吃饭。
谷蓓说:“把中午的东西拿给我。”他起身将中午的剩饭和裂开的水盆递出去。
“明天想吃点什么?”谷蓓问。
他默默地扒着饭,没说话。
“你想谈谈吗?”谷蓓说,“你得变好。你得健康。”她几乎是温柔地絮叨着这些。
他真想说点大逆不道的话,但他已经决定,再也不和谷蓓说话了。
天黑后,他找出剪刀,将被套和床单沿中间剪开,然后首尾相接,末端系上两件最坚实的粗布衬衫。他从窗口探出头看了看,又比划了一下手中绳索的长度,如果将一端绑在书桌腿上,估计另一端离地大约两米。他翻了翻房间里的各个柜子,再没找到任何能延长绳索的布料。他想,就这样吧,接着挑了几样重要的东西塞进背包。这栋楼处在小区靠里的位置,背后就是一堵围墙,没什么来往的人。他抓住绳索,使劲拉了拉,确保不会中途断掉后,才小心地放下去。翻越窗台时,手心直冒汗,他从小就有恐高症,一到高处就会不停地幻想自己是如何坠落、跌到地上。
下滑的过程比想象的顺利,腿蹬在墙上,小步往下挪,手也配合着往下放,期间有个小男孩停了一会儿,冲他大叫“蜘蛛侠”,吓得他差点松手。到绳索最末端,他扭头朝下看了看,距离没有想象的那么大,于是松手,落在水泥地上,踝骨像碎了般生疼,在地上蹲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灰扑扑的墙壁把绳索衬得颜色鲜艳,而他的房间这会儿黑洞洞的。他不知道谷蓓回来没,是不是已经发现他逃了出来。有一瞬间,他渴望能看到谷蓓的头从窗口探出来,然后愤怒地盯着他,也许还吼出一些她从来都不说的脏话。但这不重要,他就要离开谷蓓了。她将再也见不到他,在失去中度过后半辈子。他希望她早点意识到这都是她的错,一直后悔到她孤独地闭上眼睛。
他没有遇到谷蓓。站在一个十字路口,他却猝不及防地感到孤独。他意识到他无处可去。做了几次深呼吸,命令自己赶紧冷静下来。他需要一个手机,更重要的是手机上的通讯录。银行卡里还有六千块左右,可以买个iphone,用icloud下载通讯录。但这意味着,他会立刻面临山穷水尽的处境。否定这个想法后,他决定先买个最便宜的手机,然后去网吧想想办法。
计划很顺利,网页版icloud上有全部的联系方式,甚至那些被他删掉的号码也都重新出现。他在烟雾缭绕的网吧里拨下那串联系着上海的数字,这是两个月以来的第一次,他紧张地点上一支烟。电话响了很久才通,一个女人问:“你是谁?”他本想问,你是谁,但立刻想起他才是那个没有身份的人。
“打错了。”他说。
他最后看了一眼手中的打火机,刻上去的字周边生了一片绿色的铜锈。他还记得高中化学老师说过,铜锈有毒。接着,打火机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落在脚边的垃圾桶里。
他焦虑地抽着烟,周围一帮打游戏的中学生大声嚷嚷着,他真想把那些嘴巴堵上。他来回拖动着通讯录,总共不到一百人,大部分是他在上海做销售时的客户。快要放弃时,他看到了苏超的名字。摁下号码,他想到也许苏超已经去了加州或者西欧,即使还在这儿,也可能早就换了号码。他想到离开六城那天,下着雨,火车站里挤满了人,他发短信给苏超,说自己要去上海了。一小时后,火车开进那片广袤的白杨林,苏超发来短信祝他一路顺风。
电话竟然接通了。他说:“请问是苏超吗?”
“你是?”他听出苏超的声音,那种低沉的,具有磁性的,适合在深夜里给人慰藉的声音。
“芦哲恺。”
“有事吗?”对方愣了一下,“我是说,你怎么打电话给我了?”
“正好翻到你的电话号码。”他站起来,走到卫生间边上的一块空地,
“你怎么样?”他含糊地问道。
“还行。你呢?”他听到风声,也许苏超正在某栋大楼窗边,或者别的什么地方。
“你还在六城吗?”
“还在。”
“能见见你吗?”
电话那头依然在说话,但声音轻了下来。
“不好意思,刚才在和别人说事情。过会儿给你回电话。”苏超说。
他轻轻地嗯了一声,有点讨厌这个走投无路的自己。
“见面说。”苏超最后加了一句。
挂掉电话,他回到自己的机位,上网看了一会儿电影,重温《飞越疯人院》的结尾。麦克的脸上再也没了神经质的兴奋笑容,微张着嘴巴,却说不出一个字。“酋长”用枕头蒙住麦克的头时,他感到一种空洞的悲伤正一点一点漫上身体。
一小时后,苏超打来电话,约他在市中心一个商场门口见面。他下了机,打车过去。隔着马路,他看到苏超剃了圆寸,穿着印花套头衫和旧旧的牛仔裤,与三年前相比,他更结实了一些,看上去像个还没毕业的学生。他穿过马路,冲苏超挥挥手,靠近了看,他才发现苏超眼角有几条细小的皱纹。他说:“嗨,谢谢你能来。”
“客气了。”苏超说。
“没想到你还在六城。”他说,“你以前想去很多地方。”
“混吃等死呗,哪儿也去不了。”苏超说。“你呢,我记得你在上海。”
“辞职了,回来了。”他故作轻松地说。
“哦。我还以为你放假回来。”苏超耸耸肩,那样子很无辜,“你怎么不回家?”
“我从家里出来的。”他不知道苏超在想什么。犹豫了一会儿,他说,“逃出来的。”
苏超点点头,不再追问下去。他盯着不远处的一个楼顶,于是苏超的脸成了他眼角余光中一个模糊的轮廓,随着跳跃的霓虹灯而不断转变着阴影与明亮。
在出租车上,苏超报了一个地址,接着,车里只有广播中的女声还在说话。他扭头看向窗外飞快驶过的一些街景,先是市中心装饰着彩色灯光的新大楼,随着车子的行驶而变成暗淡的、处处透着破败的旧城区,穿过一小段没有路灯的马路时,他沮丧地想到,正在驶向的,是一个毫无希望的未来。
苏超家客房的墙壁是淡淡的天蓝色,天花板上贴了几朵云彩。床靠墙摆着,木制的,刷了清漆。他将背包放到床边的小柜子上,在书架和桌子边上稍作流连。他走到门口,苏超从厨房里出来,手里端着一杯苦荞茶。他跟过去,两人在客厅里无言相对了一会儿。
他从正对着的电视机开始打量,一个巨大、华而不实的电器,黑色的屏幕上浮着一层毛绒绒的灰尘。屋里的摆设出奇得整洁,柜子上放了一排透明的罐子,分种类装了糖果和零食。他意识到自己一进来就感受到的不安来自于整个公寓富有秩序的烟火气。他想起苏超以前住的教职工宿舍散发着淡淡的橙子味儿,随处丢着脱下的衣服,床头还放了一摞书。最后,他的视线越过斜对面的门,那幅挂在床头墙壁上的三十二寸的照片里,苏超搂着一位穿白裙子的女孩,他们的笑容中蕴含着一种毫不节制的幸福。他有些晃神,看了看眼前面部线条更明朗的男人,说:“你结婚了?”又将目光转移到照片上,苏超的脸因后期处理而显得有些不真实。
“一年了。”
“哦……怎么认识的?”
“一个研讨会。”苏超说,“说起来,还是你妈介绍的。”
“嗯。”
“她怀孕了,这边不方便,所以回娘家了。”苏超说,“她不是这儿人,方言我都听不懂。”
“她不错。”他说。
躺在床上,他想象着她和他说话的样子,语速飞快,意识到自己显得过于强势时,有意降低速度,不发表直接的反驳意见。她会抱着他,头靠在他的胸膛,隔着衣服感受他的结实与热度。他们做爱,会不会开着灯?
他睡不着,听到苏超在隔壁断断续续地讲话。他走出房间,苏超的声音变得清晰一些,不断说自己忙,暂时没空,接着安抚对方,照顾好自己和肚子里的孩子。结束后,他拧开房门,苏超正坐在床边抽烟。他说:“我睡不着。”苏超招招手,他走过来与他并排坐下。只有一盏暗淡的床头灯亮着,苏超说:“别多想了,都会过去的。”他点点头,不知道苏超是否看见,接着心不在焉地沉默,过了一会儿,他说:“我去睡了。”
起床时,苏超已经离开,留下字条告诉他冰箱里有吃的。他打开阳台上的推拉门,穿着内裤走出去,太阳照到他的脸上、身上。他坐在藤椅上抽烟。早晨的第一支烟让他有些晕。他想起苏超说过,这种感觉是最好的。他不确定这指的是身体上的反应,还是某种幻想。他走进苏超的房间,拉开一个抽屉,看见了一盒拆开的避孕套。他觉得自己像个偷窥者。他忽然想到,他本可以过这样的生活。
下午四点,苏超回来换了一身运动服,问他要不要出去走走。苏超说,这是他的跑步时间。他们去了公园里的塑胶操场,他在观众台上坐着。椭圆形的跑道就像永无止境的轮回,苏超长久地摆动着双臂与双腿,沉默的样子看上去很严肃。最后几圈,苏超的脸上全是汗水,额头在下午的太阳下像一块反光的玻璃碎片。跑完后,苏超又绕着操场走了一圈,不断起伏的胸膛使他的肩膀抽动着,仿佛不加掩饰地哭泣。
“不好意思,让你等了这么长时间。”走到他身边时,苏超的脸色已经恢复正常。
“怪不得你比以前看着结实。”
“我每天跑二十圈左右。”苏超说,“当然只是个大概数字。跑到最后,我也记不清了。”
“每天?”他问。
“如果没有特殊情况。”
“真有毅力。”
“跑步是我最轻松的时间。”苏超说,
“跑了两年多了。”
他点点头,看着苏超用干毛巾把脖子上的汗擦干。
“我今天看到你妈了。”说这话时,苏超的表情有些犹豫。
“哦。”
“她看上去很憔悴。”苏超接着说,“下午上课铃打了,她愣愣地坐在办公桌边,我叫了她一声,她才反应过来。”
“嗯。”他站起来,准备往操场出口走去。
“你可以和我谈谈的。”苏超跟上来。
他想,也许该去网上看看招聘,三年前去上海时一无所有,那么现在为什么不能再去一次?回到苏超的公寓,那种“本可以”的想法又冒了出来。苏超系上围裙,淘米煮饭,然后在大碗里敲了三个鸡蛋,加上一勺猪油和一些水,放进微波炉转了四分钟。他试着帮忙,在厨房里碍手碍脚地择菜。
“我看得出她很爱你。”吃饭时,苏超说,“你应该回去的。和她好好谈谈。”
“你现在过得开心吗?”他问。
“所有人都这么过。”苏超说。
“我还欠你一个道歉。”他记得三年前的那个夏天很热,天气预报说,六城正在经历四十年来最热的夏天。
“一切都过去了。”苏超说,声音中有一种天然的使人信服的成分。
“那就好。”
“你应该回去的。”
“很多事情你都不知道。”他说。
“我只知道每个人都得面对自己的问题。”苏超说,“我也有自己的生活。”
“我会尽快走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
有一会儿,他们静静地吃着饭。他作出一个决定,明天就走。
“那么,你当初为什么消失?”苏超突然问。
“有时候,不得不作出不情愿的选择。”他说。
“什么意思?”苏超抬起头看着他。
“我妈知道你是谁,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说,“她写了一封电子邮件,你知道……不过最后没发。”他把筷子平放在碗口上,一头对着自己,一头对着苏超。
苏超翕动着嘴唇,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门铃响了。
门铃尖利地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