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梦女工
2014-09-16黎泉
黎泉
1958年,云南文山州西畴县弯倒寨老实巴脚的农家少女雷昌萍,生平第一次弄虚作假——她像影子一样死死缠住东川铜矿来县上招工的师傅,要求将她的年龄从16岁改为18岁:他们搞错了,我就是18岁!我舍得下死力,12岁就能背60公斤柴禾翻牯牛岭的陡岩子到街子上卖,好多男人都整不赢我!我的梦想是跟你们当工人,去挖那些亮晃晃的铜!……瞅着她健壮的体魄和果敢坚毅的眼神,招工师傅苦笑道:好个一根筋的死女子,真拿你没办法!行行行,我也整不赢你。不过丑话我可要说在前头,矿上条件相当艰苦,老北风能把帐篷刮得满坡滚,还下大雪,遍山都是冰。她咯咯笑起来:只要能当工人,这点苦算什么!就这样,穿着一身粗麻布衣服的雷昌萍如愿以偿走出山寨,圆了她当工人的梦。
那是个擦根火柴就能点燃热血的狂热年代,东川铜矿是个有着近两千年历史的富矿,清朝的钱币十枚有七枚是用东川的铜铸造的!这个大矿经周恩来总理亲自批准,曾列为全国156项重点建设项目之一。巨大的荣誉感和归属感让雷昌萍热血沸腾。在矿区搞了两个月的基建后,她主动报名要到海拔3000多米的“二百二”去,那里正兴建一个东南亚最大的选厂。从矿区到“二百二”,她和伙伴们爬了整整十三个小时的山。山上的条件果然艰苦卓绝,劳动强度特别大,吃的是囫囵麦子和蚕豆,住的是搭在小路边上的帐篷,生活极其枯燥乏味,除了雄浑苍凉的大山还是苍凉雄浑的大山,哪里有什么“亮晃晃的铜”?很快矿山就下雪了,鹅毛大雪满天飞舞,老北风野兽般呜呜吼,刮在脸上,刀割一样疼。和她一起上山的伙伴们冻得受不了啦,一个个躲在帐篷里哭,哭完了就决定逃跑,走前问她去不去,她说要去你们去,我的梦想还没实现哩,咋能走?第二天一早,呼啦啦一下子跑了二十多人。矿上派人去撵,追了几匹山也没能撵上。
矿领导对留下来却很不安心的女娃娃很头疼,想箍她们一下,于是决定成立一个“花木兰小组”。领头人很关键,大伙都一致看好埋头苦干的朴实少女雷昌萍。她一听就傻了:不行不行,我没文化,连字都不识,咋个管人?领导说,你肯定行,大伙说你行你就行,就这样定了!当上“花木兰小组”组长的雷昌萍一下子要管40多个小姐妹,头都大了。想来想去,生性好强的她心一横,不就是多干一点吗,好,我干!于是,蕴藏在她身体里的巨大能量一下迸发出来,哪里最艰苦最危险她就出现在哪里。“二百二”选厂要盖多层的高楼,50公斤一包的水泥,别人是两人抬一包,她左右各一包夹在腋下,噔噔噔地踏着脚手架的跳板就上了三楼,见大伙还是不怎么动弹,她干脆就背三包,夹一包又提一包,再搭一包在肩上;混凝土跟不上了,她就让所有的人搅拌着,独自一人挑上楼,一挑150公斤,绳索压断了再接好,近20人搅拌的混凝土竟供不赢她一个人!
雷昌萍的苦干精神终于感动了小姐妹们,服了,大伙对自己的组长佩服得五体投地。工地上你追我赶,笑声不断。“花木兰小组”出了一个大力士!这个爆炸性的新闻一下子传遍了全矿。人们争先恐后到工地上“参观”雷昌萍。雷昌萍脸红红的,抹着汗水羞涩地笑了:这有啥呀,不就是出了点力么!
然而,夜深人静时,雷昌萍心里却有些隐隐的失落:工人是当上了,但这个工人并不是她梦中苦苦幻想的工人。她要下矿井,她要当井下打眼的掘进工!
矿领导和工友们听说了她这个梦想后,无一例外全都瞪大眼睛:开什么玩笑呵,那是男人硬汉们玩命的活,自古以来,哪有女人下矿井的!老师傅们还耐心地劝她,在井下工作可不是玩的,危险就不用说了,一天下来,腰酸背痛,全身又脏又湿,刺耳的噪音让人心烦意乱,弥漫的粉尘呛得人直咳嗽,很多长期在井下作业的矿工都不同程度地患有矽肺病和关节炎……说来说去一句话:女人想要下井打眼,那是痴人说梦,绝对不行!
再怎么恳求和申辩也无济于事,雷昌萍只好将这个梦深深埋进心底,在“二百二”一干就是8年,选厂建得差不多了,她又被借调到昆明阳宗海电站工地干了8年,1974年调回东川矿山时,她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重返矿山的她,埋藏多年的梦一下子在她心里复活了,她焦躁不安,她不信这个邪,她一定要当上打眼工。除了一圆少女时代的梦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打眼工的劳保对她有着难以抗拒的诱惑力——每天能发两个“保健大包子”,还有3角钱的井下补助。两个“保健大包子”值3角钱,加上3角钱的补贴,就能每天多挣6角钱。再加上她三级工的工资,她一个月就能拿到60多块钱,这样抚养三个娃娃就不至于太困难了。于是,她向下了夜班的矿工借来矿灯悄悄溜下矿井,矿工们一见她大吃一惊,但怎么撵也撵不走她。她先是默默地看,看出道道后就缠着一个老乡要向他学。老乡碍于情面,点拨了她一下,不料她一学就会,不一会儿就成功地打了一个眼。她高兴极了,心想,没得那么神嘛,只要有手劲,打眼就没什么难的。心中有底后,她便兴冲冲找到工程队钟队长。钟队长心想这女人是不是疯了,连连摇头道:这不是你们女人干得下来的活,下井就像打仗一样,是男人的事情!无论雷昌萍怎么央求就是不为所动。但雷昌萍却比他还执拗,钟队长走到哪里她跟到哪里。在她连续不断的软磨硬缠之下,又听矿工们说她曾偷偷下井学技术,打出的眼还真不错,钟队长心想,这个女人硬是厉害不减当年,绵里藏针,不仅悄悄动心思,行动上还步步为营。其实老钟心里很同情她,一个昔日轰动“二百二”的“当代花木兰”,如今一个人要养三个娃娃,困窘到这步田地,也真够她为难的了,于是找书记商量。书记说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于是老钟才同意她到2400坑黄学贵那个组,先干上几天试试看。
不料雷昌萍刚一下井,就又爆出了一个轰动全矿的大新闻。
黄学贵师傅是矿上赫赫有名的打眼高手,老把式,风机一开,二五机头提在手里像玩一样。人嘛,艺高眼光就高,对这位大他两岁、还是三个娃娃的妈的女徒弟,他窝了一肚子的火:打眼可是个技术活,不是在建筑工地靠卖憨力气就干得下来的!雷昌萍买了包“金沙江”揣在身上,一见他就师傅长师傅短的,孝敬给他的烟他也不接,对她没个好脸色,根本没有让她上机的意思,只派她去干铲渣子、推矿车这些杂活。一个星期后,雷昌萍找到他说:师傅,我要学打眼。他嘿嘿笑起来:这是你们老婆娘干得下来的事吗?你搬得动机头吗?雷昌萍不动声色地说:那我们就比试比试,行不行?endprint
这一下可不得了啦,还没拜师的徒弟居然敢向师傅挑战!黄师傅火了,真是敢讲!行呵,是骡子是马,都拉出来遛遛。于是摆开“擂台”,一边是黄学贵及两个助手,三个人稳一台机头,一边是单枪匹马的雷昌萍,独自一人抬着机头就轰轰掘进。结果很快就见分晓,雷昌萍居然赢了!黄学贵愣了半晌,说今天算你狠,我输了!明天我们再来。但你老婆娘打的眼,炸不炸得响还不一定。
第二天黄师傅向点炮工一问,她打的眼不仅炸得响,还炸得好。第二天的比赛,黄学贵师傅铆足了浑身的劲,决心要把昨天丢失的面子挣回来,但玩命拼到最后,雷昌萍又赢了!到了第三天,黄学贵使出浑身招数,雷昌萍还是赢了!不仅如此,打好炮眼以后,她自己拈线自己点炮,炮响以后她又洒水,洒了水又自己去铲渣——这些琐碎的事情,本来是轮不到打眼工干的,打眼工是什么人,是井下的大爷!可她就这么默默地干了,像本来就该她干一样。黄学贵这才彻底服了,逢人就讲:她力气好,不错,真的确确实实不错,太能干了!
但黄师傅并不知道,因为是单人单机操作,雷昌萍是用大腿夹住机头,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稳住钻机。晚上回家一看,她的大腿大片大片全是青的,皮肤全被磨破了,又红又肿,但她一声不吭,第二天又笑嘻嘻地下井了。
铜山第一代女矿工雷昌萍梦想成真,终于从山肚子里挖出了亮晃晃的铜。
三个月后,落雪矿举行为期一个月的天井大会战。东川四大矿山纷纷调兵遣将,派出骨干力量参加,雷昌萍也被抽调参加比赛。
天井,是下一层坑道与上一层坑道之间的上下通道,每一层大约有60多米高,一直通往山顶。打天井,就是要打通坑道之间的上下连接,基本上都是垂直作业。这么陡峭的梯子,不要说扛着机头上下,就是徒手爬一趟,也让人胆战心惊。可雷昌萍一个人手挎45公斤的机头,连风机皮管都不撤,稳稳当当就爬上了天井。接着,她被一根长长的钢索吊下来,从头上直打,90度垂直掘进,机声轰鸣,泥浆四溅。
现场观摩的人全都看得瞠目结舌,大伙惊呼:铁人!女铁人!太惊人了,简直不可思议。大庆出了个王铁人,我们也出了个铜山女铁人!
由于住宿条件限制,各路高手白天进洞采矿,晚上都要各自回家休息。雷昌萍的家在因民矿,从落雪到因民有9公里的山路,每天晚上,从矿洞走出来的雷昌萍,穿着湿透的衣服,冒着寒风,顶着飘飞的雪花,摸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一步不能停地走回家也要两个小时,到家往往是深夜一点左右了。她还得给孩子们洗洗涮涮,准备孩子们第二天要吃的饭,然后才睡下。次日凌晨五点,她又必须启程,一步都不歇地爬上落雪矿的山顶,风雨无阻,雷打不动。这一个月,她每天来回要走四个小时,在井下掘进十多个小时,睡眠时间只有三、四个小时。这一个月,她顶风冒雪,每天来回走18公里的山路,一个月就是540公里,整整的540公里呵!就是铁打的汉子也熬不住呀,可她咬牙扛下来了。那年的天井大会战,雷昌萍所代表的因民矿拿了第一。
1979年,东川铜矿面临矿产资源匮乏、开采难度越来越大的难题,四大矿山纷纷成立了掘进勘探队,挑选大批精干的井下工深挖矿点。当时,落雪矿有个著名的“八人千米掘进组”,人称八大金刚,个个身怀绝技,虎虎生威,好生了得。雷昌萍坐不住了,找书记商量:他们是“八人千米掘进组”,我们也来个“六人千米掘进组”,我就不相信会整不赢人家!于是,因民矿抽调精兵强将,“六人千米掘进组”应运而生,36岁的雷昌萍被选为组长,成为六人组里唯一的一名女性,和她组建新家庭的井下老把式、壮族老乡龙应祝任副组长。
誓言是要用行动来兑现的。当时,井下作业的任务是一个月30米进尺,一天掘进1米,能完成任务就很不错了。而六个人,一年要掘进1000米,一天就得掘进2.7米以上!井下的矿层千变万化,如遇上坚硬的岩层,别说2.7米,就是前进半米,这硬骨头也得崩掉你几颗大牙。她太知道自己肩头上的分量了,带着五名脸色凝重的硬汉,背上炸药雷管,扛上几十公斤重的采掘工具,一头钻进大山肚子里,分两班轮换,开始在阴暗的山洞里没日没夜玩命掘进。
时至今日,当年“六人千米掘进组”的成员龙应祝、胡发财、林在兵、李明等人,回忆起那时的峥嵘岁月,无不唏嘘感叹:那个时候,也不知道是怎么扛下来的,不是一般的苦,而是苦到了极点!苦到麻木地化为钻机的一部分,苦到完完全全融进了沉默的大山。每个班要干十几个小时,有时候突击任务,要连上三个班,干到第二天早上天亮。一个班早上背几包炸药去,有时候要打到三排、四排、五排、六排炮,一直要等把那些炮都放完,到夜间的两三点钟才能回去。娃娃在家把饭菜凉了又热,热了又凉,热上无数遍都等不见父母回来,几个娃娃便趴在桌子旁睡着了,真可怜呵,照顾家庭只能是一种奢侈的心愿。但又有什么办法呢,一天要干三天的活,连自己的睡眠都不够,哪里管得了娃娃,哪里管得了自己吃好吃坏。那时候,走在回家路上的人都会睡得着。
用时间换进度,这是雷昌萍的口号。据统计,全矿人均一个月掘进9米,但她一个月就能掘进40多米!一个月就干了四个多月的活。“六人千米掘进组”组建的当年,他们就奋然掘进了1547米,足足超额了547米!创下了当时全国冶金矿山掘进新纪录,“六人千米掘进组”被评为全国先进班组,雷昌萍到北京出席了全国表彰大会,进了中南海,受到中央领导的接见。
1981年,雷昌萍、龙应祝夫妇荣获云南省特等劳动模范称号,《云南画报》以《夫妻劳模》为题报道了这对劳模夫妻的先进事迹。“六人千米掘进组”这支光荣的团队,有四人获得省级劳模殊荣,4次参加全国有色金属矿山掘进队竞赛时,4次都刷新纪录。
1983年,雷昌萍荣获全国“三八”红旗手称号。
1985年,雷昌萍被评为中国有色金属工业总公司“开矿功臣”,并荣获全国“五一”劳动奖章。然而,当东川矿务局局长兼党委书记宋镔丞要带她上北京领奖时,她硬是不去。宋镔丞只好亲自找到她,用小车把她押到昆明。机票都买好了,她却对宋镔丞说:宋局长,我要是去北京,家里的任务就有可能完不成,我不去了,真的不能去了。宋镔丞一听就火了:开什么玩笑,你必须去!不料临上机场时,雷昌萍却真的不见了,她偷偷坐公交车溜回因民矿山打眼去了。宋镔丞哭笑不得,只好退票与其他人一起上北京,雷昌萍的奖状、奖章和奖金都是由宋镔丞代她领的。奖金有1000元,在那个时候,1000元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当年为了两个包子、3角钱补助而死磨活缠坚决要求下井的雷昌萍,却对这1000元执意不受,最后全部交作党费。她的心思,老公龙应祝最明白:活计是大家苦出来的,最后让我一个人风光露脸不说,还要多拿那么多钱,那我还算个人吗?endprint
井下危险无处不在。雷昌萍凭着超人的体质和顽强的毅力,在矿井里爬摸滚打多年,闯过了一道又一道鬼门关,然而,厄运还是接连降临到她的身上。
第一次,是傍晚时分,同组的一位工友背炸药时不小心,把机油桶放在了引线头上,引线被机油浸湿了,结果点炮后一直不响,雷昌萍知道后忙说:你赶紧下来,我来点!工友下来后,她刚上工作面,炮就轰地响了,一下子就把她给崩了下来。机敏的雷昌萍顺势骨碌碌滚到一旁,这才捡回一条命。命虽保住了,但她的胸部痛得已不能站起来。龙应祝他们闻讯赶来后,见她满脸是血,嘴皮都炸烂了,一大块眼皮被炸了耷拉下来,在额前一甩一甩的,眼珠子血淋淋地暴露在外面,好不吓人。龙应祝要背她,她胸痛不能背,只好扶着她,一步一步地挪到洞口。坑长听说雷昌萍受伤了,亲自送她到矿山医院。雷昌萍的眼睛被血水糊满了,什么也看不见,只感到胸部一阵阵痛得钻心,一听医生要她住院做手术,急得直嚷:不行不行,我明天还要上班呢,回家洗把脸就好了嘛!在场的医生和护士感动得直掉泪:你眼睛珠都在外面了,还想着下井上班?!结果,在没条件麻醉的情况下,为她缝了许多针,把炸耷拉下来的眼皮缝上。雷昌萍的头肿得像只冬瓜,一个劲地吵着要出院,后禁不住医生好说歹说,她在医院住了一星期,没等拆线就闹着跑回矿山。10天后,脸上的肿还没消褪的她又下井掘进了。
第二次,是龙应祝用电耙清理矿渣时,不巧风机的皮管掉了下来,顿时电耙把皮管带着跑。雷昌萍一见,一把攥住皮管就拖,眨眼之间,电耙巨大的力量呼一下就把她拖向岩壁。雷昌萍只觉得大腿像狠狠挨了一闷棍,嚷了一声,剧烈的疼痛让她几乎晕了过去。大腿骨折后,她的双手还紧紧拉住皮管不放。这风机的皮管要是没有了,钻机就无法开动,任务就完不成了呵!当时噪音太大,龙应祝根本听不到她的叫喊声,旁边的人向他拼命做手势,他这才把电耙停下,抬头一看,吓得背起雷昌萍就跑。矿山医院的医生一看情况很严重,马上就给她打石膏固定,说伤筋断骨起码得休息一百天,要她好好配合,如果再像上次那样犟着要回去上班,弄不好还有可能锯腿。雷昌萍一声不吭,额头上的冷汗豆粒一样簌簌直掉。可医生刚一离开病房,她马上就把石膏拆下来。正是掘进的节骨眼上,她怎么能歇一百天!她吵着要找草药医生治,听说草药医生来得快,没准很快就又能下井了。然而,这一次她元气大伤,腿伤痊愈后,她再也干不动重活了,只有含泪离开她魂牵梦萦的矿井,直到1989年提前退休,那一年,她45岁。
梦醒时分,更大的厄运和考验又从天而降。2001年,雷昌萍为之自豪、献了青春又献终生的东川矿务局,因地表资源濒临枯竭、连年亏损而不得不宣布关闭破产,黯然退出历史舞台。雷昌萍退休以后,她和龙应祝的五个孩子中有三个还在上学,正是大量用钱的时候。不幸的是,1992年,龙应祝检查出患有一期矽肺病,只能退休静养。那时,她和老伴的退休金每月均不足千元,由于没有正式医保,每月他们要花1000多元的医药费,是她和老伴退休金的一半还多。艰难哪,她恨不得一分钱掰成两半来花,却还是不能维持日常的最低开支。有关领导得知这对特级劳模、开矿功臣夫妻的赤贫困境后,立即安排劳动部门给雷昌萍生活救助,但被她婉言谢绝了。她说,国家也困难呵,我们这些人,不管是退休的还是下岗的,能自己解决就自己分担一些吧!
为了生存,更为了产业工人的尊严,雷昌萍又开始苦苦寻觅新的梦境:先是批发冰冻鱼卖,别人都是连冰连鱼一起卖,她觉得这是昧良心欺骗顾客,就把冰敲掉专卖鱼,结果辛辛苦苦卖了一天,反而倒贴25块钱;后又改为卖肉,别人都是肥瘦搭着卖,可她却人家要哪块割哪块,结果瘦肉倒是卖完了,肥肉一块也没卖掉,只好自己提回家炼油;之后卖辣椒,顾客问辣不辣,她就老老实实地回答辣或不辣,结果适得其反,人家偏偏就嫌辣或嫌不辣;再后卖凉粉,站一天只卖了一块钱,剩下的只好送人;尔后卖米线,一天只卖出一碗;再尔后干脆去养猪,到头来却赔了800多;最后做豆腐卖,晚上请了个小工守夜,当晚就把她买来的300多公斤豆子偷得精光……在新的追梦辛酸历程中,她屡败屡战,百折不挠,最终,她决定发挥自己的长项,打算开个卖酸腌菜的小店。
卖酸腌菜,这恐怕是小生意中最无含金量、最无人问津、最出力不讨好的小生意了。劳动强度和操心度巨大,一刻也不能闲。因为她不仅是卖,更要做,从蔬菜及各种佐料、原料的采购一直到清洗、晾晒、腌制、装坛、搬运……全得自己动手。酸腌菜能卖几个钱呢?只有薄利多销才能有些许微薄回报,所以她不仅要以质取胜,更要靠量来支撑。就算腌制的酸腌菜全部都卖得出去,她必须每月要腌制几千公斤酸腌菜、装40个大土坛,不然就会白白地辛苦一场。
政府部门和社会各界的人们听到雷昌萍的追梦历程后,无不肃然心颤。他们为雷昌萍办理了营业执照和卫生许可证,并对她租住的房屋进行了装修,同时按照食品卫生的要求,帮助她更换了40个土坛,还买来工作服、灶具、菜刀、口罩,腌菜店焕然一新。区委领导还特意为店命名:东川区雷大妈酸腌菜店。
一个阳光灿烂的上午,在东川新村菜街子附近的一条偏僻小巷里,我专程拜访了闻名已久的雷昌萍。当年叱咤风云的女铁人、当代花木兰,如今已变成一位两鬓斑白的70多岁的老人雷大妈。她正和腰弓背驼的老伴龙应祝站在简陋的小店柜台前,忙碌地卖着酸腌菜,并热情地和熙来攘住的老主顾们打着招呼。得知我的来意后,她竟有些忸怩,认真地说:过去那些事,矿工们不都是这么过来的么?比起那些把尸骨都埋在井下的工友,我已经很不错了,要宣传,该宣传一下他们。聊起往事时,这位著名的全国劳模、开矿功臣十分低调,对过去的辉煌业绩和贡献,她几句话便匆匆带过。我问她:有人说,你一直过的是苦行僧一样的生活,对你的一生,你后悔过吗?她瞪大眼睛看着我,爽朗地笑了:我可没有吃苦的瘾。人嘛,哪个不想活得轻松自在?连憨包也不会去自找苦吃!但人这一辈子,要活得像个人,要实现自己的梦想,有些苦是必须要吃的!至于什么“三八”红旗手、劳模、功臣、女铁人,那都是别人说的,我可不敢朝那方面去想。
面对着她那坦荡真诚的眼睛,我感到阵阵强烈的震撼!不知怎么,耳畔竟响起《高原女人》那温婉、深情、催人泪下的歌声:“太阳歇歇嘿,歇得呢。月亮歇歇嘿,歇得呢。女人歇歇嘿,歇不得。女人歇下来嘿,火塘会熄掉呢……”沉吟良久,我又问她:你觉得,你的梦想现在实现了吗?她咯咯笑起来:人哪,要懂得知足,要晓得感恩。过去,我的梦想是当工人、下井掘进为国家多挖铜,后来退休了,矿山关闭破产了,我又梦想着莫给国家添麻烦,做点小生意卖腌菜挣钱,好为老伴治病,为孩子买一套小小的住房。就是这些小小的梦想,一直支撑着我,给我力量,给我信心!现在政策好了,退休工资逐年递涨,矿工的职业病有了政策保障,去年,“安居工程”还照顾给我一套安居房。我这辈子,已经心满意足了。现在我的梦想只剩下一个,那就是如何才能把酸腌菜的生意做大。晓得不,我和老公腌制的酸腌菜是有诀窍的,人人吃了都喜欢哩!
分手时,雷昌萍执意送一包酸腌菜给我。我带回去感慨万端地品尝了,酸酸的,甜甜的,鲜鲜的,脆脆的,像她一生的故事,云淡风轻,绵长幽远。
■本栏责任编辑 李泉松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