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个电话试试瞧
2014-09-16池也
池也
腊月二十八了。
村支书老缪黑着脸,站在村头的老黄栗树下,看见乡长的越野猎豹正一歪一斜地从山梁上绕下来,简易的山路若隐若现七弯八扭,如野狗拖过的羊肠子,胡乱地挂在江边的岩隙间。猎豹越野车的后面,跟着另一辆说不出名字的车,也一歪一斜的。
金沙江边的山梁上,晚冬的太阳艳艳的,软软的,也暖暖的。
村支书老缪正在老黄栗树下生着闷气,因为等长了一些,看见车拖着尘烟进入自己的视线时,黑丧着脸的老缪愤愤地把烟头扭在黄栗树杆上:老天那个爷,脚酸手麻地等了四个小时,你跟老子还装个球的馊佯!多大的屁车,老子的孙子也坐这样的屁车!
乡长的车后没有孙子,但乡长的车后,确实跟着车。老缪只是心里有气,那车上坐着啥人,他知道,乡政府那个戴眼镜的小秘书前天就打电话说了,他必须等着,于是,金沙江边的总统只能等着,看见像孙子一样坐的车来了,就长长地叹一口气!
狗日的乡长!
狗日的车!
多大的乡长多大的车!
支书老缪心里有气时,车到了面前,乡长坐的车果然和孙子坐的车一模一样,老缪就气顺了一大半。乡长的车后,下来一个人,眼镜,清瘦,可能是来的路太险,眼镜后的脸色还有些发白。
这是李副县长。乡长把那人让朝前。
县长辛苦了!老缪伸出一只手,想一想,又伸出另一只手,双手捏了捏那人冷嗖嗖的一只手。
一边走一边说说情况嘛。乡长递一支烟,见老缪的脸上笑得很不像笑的样子,把点着的火呶到老缪的鼻尖前,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人家李副县长第一次来你的地盘上,黑丧着球脸,你这条路怕是当真不想修了。
人都快绝了,修个球的路。老缪嘴发着牢骚,手脚麻利地扛起从车上放下的一袋大米,两个司机各提一床踏花被和一桶香油,乡长把一个红包递给李副县长,一行人绕过老黄栗树,进了村。村里的房子大多由石头筑成,也有几幢看着像是盖起不久的小砖房,但整个村子一片沉寂,连狗叫的声音都听不见。
穿过村子,老缪推开一道小院,院心当阳处,放了一张小桌,桌上有茶有杯,还有一个已不多见的小土罐,那该是藏了很长时间的乡间小酒。乡长脸上有了笑容,看来老缪的准备工作还是做得不错的。但环视一圈后,乡长还是有些不高兴,这户人家,厩里有肥猪在哼,院里一群鸡在刨,墙上挂满了一串串苞谷,在阳光下闪着迷人的金色。
院里没有人,但听得见房中有压抑着的争执声。
春节慰问贫困户,你选的人家给合适?乡长有些不放心地问。
咋个不合适。老缪的口气有些生硬,完全不像平时跟乡长说话的样子:我认得领导的意思是哪样。你别瞧着他厩里养着猪,但他杀不动;你莫望着他院里跑着鸡,但他按不着;就是墙上挂着的那些苞谷,他也难得拿下来整进嘴。别人都回家过年了,我还在到处找人帮这些老东西宰猪杀鸡,乡长你说说给合适?
乡长白了老缪一眼。
乡长虽然是正经的科班出生,但土生土长,本质上也是庄稼地里长出来的干部,对村干部们的难处心知肚明,上面千条线,下面一个眼,今年栽桑明年种桃的胡乱决策,最受折磨的是村干部;白天动嘴说好话晚上堵卡抓国策,受尽唾骂的也是村干部;山上着火路上翻车,第一甚至唯一被问责的只会是村干部。尤其是边远山区的村干部,工作愁苦,生活穷困,不发点牢骚几乎是不正常的。
已经站在小院中的李副县长,看着两级干部不甚友好的态度,一脸的莫名其妙。
噫,张老倌,给还有一口悠悠气呢?不有死就赶紧些出来,县长乡长都来瞧你家老两个了。老缪把米直接扛进了一间小房子,吼一声,正房中才栽栽跌跌的忙出一个老倌,老倌身后,脚跟脚是一个老奶,老奶怯怯的,走路身子歪偏歪偏的,长伸着脖子,很费力地把嘴呶到老倌的耳边叽咕着什么,老倌回头瞪一眼,老奶吓得脖子一缩,皱巴巴的脸上才没有了动静。
要过年了,我代表县委政府来看望你家老两口。李副县长满脸笑意,朝前几步,一手搭在老人的肩上,一手递过红包,等司机的相机响了,才转过身对着乡长问:这是最后一户了,坐一下?
老倌把茶都泡好了,是该坐一下。乡长嘴里应着,把靠正房方向的板凳让一让。
李副县长落座后客套了几句,喝一口茶,才细细地看一看杯子。
县长你家辛苦了,乡长你家也辛苦了。老倌嘴上一连声地道谢,手上忙着倒酒,又忙着把瓜子往客人的怀里送,一脸是真诚的笑意:这几年么,吃不愁穿不愁,还劳累县委政府挂念着我们,扎实不好意思了。
这话不像是事先教过的。乡长心里不满,就望了老缪一眼。老缪没有在意乡长的动作和表情,他正偏头看着那老两口,老倌挨着县长坐,老奶挤着老倌坐,老缪和老奶坐一面,看见老奶又把嘴呶到老倌耳边,叽咕着,老倌生气地把老奶拐开,一脸无奈地对老缪咧一咧嘴,好像是笑的样子,表情有些滑稽。
老奶就拉起衣角擦眼睛。
李副县长的眼神有意避开了两个老人,有些游离,有些迷茫,一只手伸出,在桌面上停一停,还是端起杯子,低头再喝一口茶。
看气氛有些古怪,乡长开始致告别辞,说话间,他分明看见,老奶把嘴呶到老缪耳边急急忙忙地说着什么,一只手却把一样东西塞进了老缪的裤包里。
一行人又站在了老黄栗树下。
这回是老缪掏烟,同时把火送到了乡长面前。
老缪你这个杂毛儿子,咋个了,大过年的,老子没有借你的白米还你的苦荞,老子也没有使黑心把你的独儿子抱下井,咋会从老子下车到现在,你一直就仿个老寡妇一样黑丧着臭脸。乡长说话的中间,一口气几乎把老缪手里的火苗吸断根。
老缪似乎没有感觉领导已经发火,拍拍乡长的车头,答非所问:你坐的车和我孙子坐的一样。
正准备上车的李副县长一下就笑出声来,乡长的火气和吸进的烟同时也从嘴里鼻里冒了出来:噫,老子咋晚做梦不有踩着你的棺材板嘛,再说了,你那个孙子还不有狗高,坐老子个球头的猎豹车。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