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
2014-09-16余文飞
余文飞
顿下脚,歇口气,德友抬头看看前边。太阳已经掉下马鬃岭了,余辉在马鬃岭上萦绕,好像正在制造着一场血淋淋的杀戮。远处那些白日里青翠惹人的山头,一个个暗了下去,若一座座大大小小的坟茔卧在那里,透着几分诡异。
从早上出门就起的北风,到现在也不见有些将息,反而更加起势,挟持着些枯草烂叶,细沙碎石,裹着脚,裹着身子,裹着头,像一个孔武有力的摔跤手,要把人掀翻。
德友老汉紧走几步,靠上路边的一块大岩石,把手中的栗木棒子搂在胸前。栗木棒子是早上出门时就捡的,一直安静地陪着自己的路程。捡到的时候,它还有一层皮的,一路上被德友老汉撕撕扯扯,已经没了,像一条被扒了皮的菜花蛇,光溜圆滑。黄昏的寒气带走了它的热量,拿在手里如同握住一根冰凌子。但德友老汉舍不得把它丢掉,一路上德友老汉靠着它敲敲打打,壮着胆。也多亏了它,扶正了德友老汉几个上坡下坡的趔趄。
德友老汉按了按有些兔子般上蹿下跳的羊皮帽子,扯了下帽带,紧紧地系在下巴的凹处,让它安安分分地护住头脸。又低头把衣服下摆扯了扯,裹了裹衣襟,身上暖和了许多。顺势摸了摸腰间,袋子还在,硬邦邦的。
喘了口气,德友老汉低着眉梢略一搜寻,一弯腰捡起一根小木棍,摸索着塞进大岩石下边的一个缝隙,把小棍立直,恰恰地卡在岩缝里。小小的棍子挺着腰,似乎把巨大的岩石撑住了,有些滑稽。这是山里人祖祖辈辈传下来的习俗,进山的时候若是觉着累得慌,找根小木棍,虔诚地塞到岩石下,祷告山神爷给人力量,便会得到山神爷的眷顾,腰不酸了腿不痛了。
到哪座山拜哪座庙,德友老汉一边竖小棍,一边喃喃地向杨梅山的山神爷祈祷了一番,忽地觉着腰上有了些力气,便又拄着木棒继续上路。
风忽地紧了起来,吹得光秃秃的白秧木、水冬瓜、麻栗树,毛茸茸的青松、棵松呜呜作响。四野的沟壑里、岩石后、山坡上,好似躲着一个个遭遇不幸的妇人,她们端坐在暗处,咽咽呜呜地发泄悲怨。忽远忽近,一个赛着一个诉苦诉难,听得人心里毛糙糙的,无端地升起些悲凉。
德友心里充满了悲凉。
今天原本是去栗树棵村请老顺喜来杀年猪的。
谁知去到他家,只见到他的老妻,空着眼神坐在堂屋里。
老顺喜没了小半年了。听老妻说得了食道癌,送到县医院,得了确切的诊断,老顺喜一扭身就回了。老妻哭着央了几回,城里的儿女也回来好说歹说,甚至一家人合计把他捆起来送去医院。老顺喜比头老犟驴还犟,挥舞着杀猪刀,跳上碾子,吼妻子,吼儿女:老子杀了一辈子的猪,身子骨比牯牛还壮,薅百十斤的猪像拎只死耗子,谁再啰嗦,老子把他像头猪一样放倒。背着儿女,老顺喜对妻子说了心里话,死也要死得有尊严,与其在病床上哼哼唧唧,不如一刀来得实在,让这些平日里鬼影子都不见,忘了本的不肖子孙,一辈子背个包袱。后来,皮包骨头的老顺喜实在熬不住了,偷偷吞了几个生草乌。
德友陪着老妻唏嘘了一番,问,儿女怎么说?
老妻揉着流干了泪的眼眶,哽咽着说,还不是说进城,去了几天,不怕你笑话,在儿子家里,马桶都冲不来,也没个火塘烤烤这把老骨头。儿子买了个烤火器,那东西倒也热乎,却老晃眼,不自在。家里坐不住,下了楼,一出单元楼,房子到处一个模样,就找不着回来了。只好整天窝在家里,守着电视打瞌睡,被儿媳妇不拿眼看,又回来了。
德友叹了口气,要把手里的包谷烧留下,老妻死活不要,说老顺喜死了,留下来给鬼喝。
临走,老妻一脸歉意,把老顺喜装家什的麂皮袋子给了德友。
德友去了趟老顺喜的坟头,把一坛酒喝了两口就全倒在坟前,索性连酒坛子也恭恭敬敬地放在坟头上。
一路上,老顺喜挥舞着杀猪刀的影子总在眼前晃,惹得德友老汉摸了腰间几回,确认硬邦邦的家伙还在。
夜色像台蹩脚的打包机,扯块黑布,把天与地胡乱地捆成一个巨大的包裹。这个腊月二十八的夜晚,月光灭了,几点星光明明灭灭,不成气候。周遭死寂死寂的,偶尔几声夜枭喋喋的叫唤,似地狱小鬼阴森森的笑。
“远处怕水,近处怕鬼。”德友老汉眼前闪过一些熟悉的面孔:弯腰树上吊死的德才老叔伸了伸舌头,自己解开绳套,背抄着手瞎转悠。躺在棺材里德旺娘坐起来,眨了眨眼睛,眼角忽地流出黑血。老顺喜舞着舞着杀猪刀,突然把手中的杀猪刀扎进喉咙,血飙射出来,红了一片天……
德友汗毛竖了起来,后背心出了一波又一波冷汗,赶紧摸出手电揿亮,四处乱射。手电的光柱像一把剑,这里砍砍,哪里戳戳,闪过这头,那头又黑黢黢地瘆人。德友不由自主地把手中的棒子握紧,横在胸前。脚底飘了起来,风打着脚,一步紧赶一步。
爬上斗租坡,看到几豆灯光,德友的心暖和了起来,眼前没了幻影。
德友大哥,德友大哥。是德旺迎出村口了。
德友赶紧应着声,身上的汗毛舒服地顺了下去。老黑第一个冲到面前,汪汪了两声,绕着德友的身子蹭了几个来回。
老顺喜呢?
德旺后面瓮声瓮气的,一听就是德忠。
回去说,回去说。德友闪过一丝不快,不耐烦地挥挥手。把陪伴了一路的栗木棒子随手丢在道旁,像一条白花蛇,滑进了枯草丛去了。
进了屋,灶台边传来叮叮当当的炒菜声。德友心里暖洋洋的,在门口的时候,赶紧拍了一身灰。那些细小的颗粒,在灯光的照射下四处乱窜,有些群魔乱舞的味道。
翠珍端着菜过来。德友赶紧接过,放在桌上。
回来了。
嗯。
老顺喜呢?
翠珍在围兜上擦擦手,向门口张了张。
没了。
没来?干嘛不来?翠珍没听清,急了。
死了。
忙着把桌子扣着的几个碗碟揭开的手停在了空中。碗碟吐着热气,顺着灯光的照映,袅袅飘向空中,似佛像前燃起的几炷高香。
算了,翠珍幽幽地叹了口气,打破了僵局。都饿了!都吃饭吧!都热了三回了!
干嘛不先吃!德友心里一暖,含情脉脉地看了翠珍一眼。
还不是等你们。德忠冷冷地射过两道寒光。早知道你这怂样,请不到人,早吃早睡了。
早死三年,躺在棺材里还不让你睡个够。德友没好气地嚷道。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有胆子再说一遍!德忠脖子粗了起来。
赶紧吃饭,赶紧吃饭。德旺添好两碗饭,递到两人眼前。
德友和德忠都没有接,脸皮铁青了起来,两双眼睛斗牛的铜铃眼一样越来越充满了红血丝。
唉,你们两个老东西。翠珍一人身上胡乱地拍了一巴掌,嗔道。三句话不到头就瞎嚷嚷,枉费我还弄了鸡蛋酒,爱吃不吃。拿去喂狗,狗还懂得摇摇尾巴讨个好。老黑,老黑,来来来!
老黑蹲在门口,循着呼唤声歪着头看了看屋里,却不过来。它似乎早已经揣摩透了女主人的心思,只是习惯性地摇摇尾巴,随即把头扭向屋外,叫了两声。那声音在山谷间有气无力地回荡了几下,闷闷地,显出了苍老的疲弱。老黑已经养了十四年了,按照狗龄和人龄的换算,应该七十多岁。
德友和德忠听出了翠珍的话音,赶紧热了脸皮,接过饭碗。德友嘿嘿地笑,德忠笑呵呵的。
四人重新坐了下来。
鸡蛋酒清香扑鼻,德友和德忠夸张地咂着嘴,喝得嗞溜嗞溜响。德友把老顺喜的事情给大家说了一遍,大家都唏嘘了一回。翠珍撩起衣袖,抹了几回眼角。
德友从腰后解下麂皮袋子放到桌上,喃喃地道,一大个活人,就剩这东西了。弟妹说了,怕我们杀猪用得着,用后就别还回去了,免得她看到心痛。
怎么办?德忠看了看翠珍,看了看德旺,犹豫了一下,又看向德友,不过是用眼角睨的。
大家都看着德友,等着他发话。
德友把一双手放在桌上,用掌根做支撑,悬空着十个青松树枝般的指头,不间断地轻轻地敲打桌面,像哒哒的马蹄。
忽地,德友叫了一声,难不成“死了张屠夫,就吃带毛猪”不成!我们自己杀得了。
自己杀!就我们?德旺跳起来。留在齿缝间的一小片青菜叶,随着杀字的高音当口,喷了出去,掉在对面德忠的饭碗里。一碗白饭,多了一片绿色的点缀,不过大家都没有留意到。
啊么么,说瞎话嘎!翠珍瞪大眼睛。就我们四个加起来快三百来岁的老头老太,猪都按不翻!
德友抿了一口酒,把目光射向德忠,带着些轻描淡写的挑衅。
自己杀就自己杀。德忠牙邦骨咬得咯吱咯吱响。不就是个一百多斤的猪么,这几年就是多了个老顺喜而已么。掀猪的时候,哪次我们不出大力。一边说,一边把轻蔑的眼神向德友回敬过去。
德友却不再看德忠,看着翠珍和德旺。我想好了,把猪捆起来再杀,能省去不少力气,只要杀死了,褪毛开膛,我们看了老顺喜张罗了这么多年,学着点就是了。
那谁动刀子?德旺哆嗦着嘴。
我来,杀个猪么,还不和割个鸡脖子一样,放了它的血,它还能蹦上天。德友喷着酒气。
德忠要力争两句的,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说话,只是闷闷地喝了一大口酒。
还是不要了,等着柱留他哥俩回来再说。翠珍一个劲儿摆手。
唉,明天已经腊月二十九了,等不得了。德友摇摇头。再说了,已经到镇上打过几个电话了。他们都是单位上的人,上头已经发了通知了,年三十才放过年假,难不成大过年的还杀猪等着下锅?至于德忠的儿子?唉!来不来都是个未知数。
指望那个杂种!德忠来了气,一巴掌拍在桌子上,一桌的碗碟兴奋地跳了一下踢踏舞。讨个娇滴滴的小婆娘,一看见就气炸肺。老子就当和他娘生了个石头,一抛脚踢出门,滚下山箐沟里去了。
大家都知道德忠的难处。
五年前,德忠的老伴没了。儿子回来奔丧守孝。德忠知道儿媳是城里娇惯了的人,平日里偶尔回来一趟,都是打个蘸水就走。可这次是死了亲娘,无论如何也得守灵几天,把人送上山。德忠便忍着悲痛把楼上收了又收,扫了又扫,把被褥一概换了新的。谁知只住了一夜,一大早起来,儿媳就大呼小叫,掀着孙子的衣服,指着几处被蚊虫叮咬的红疙瘩哭哭啼啼,嚷着要回城里去,惹得那些来奔丧的三亲六戚怒气冲冲。几个后家的亲戚攥紧了拳头就要发难。
儿子抹不过情面,赏了媳妇一耳光。儿媳哭闹一阵,扯着孙子前头跑了。德忠压着怒火,可又揪心着儿媳娘俩在大山里乱窜,万一有个闪失可不得了,便狠狠地赏了儿子两个耳光,要他滚去招呼儿媳和孙子。儿子泪流满面,在母亲灵前磕了几个响头,又给德忠磕了几个,追出门去。尔后,儿媳再没有来过村里。儿子偶尔回来一趟,带着孙子来给爷爷亲亲,塞几张钱给德忠。德忠不要,只是搂着孙子星星月亮地讨亲近。儿子劝说德忠到城里去算了,自己好尽孝。德忠却不去,他对儿媳有疙瘩。
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德忠不说,儿子不知道,德友知道。
德友、德忠和翠珍是铁三角的关系。三人一个村里长大,打小就玩在一起。小时候,三人一起上山砍柴、打猪食,一起到迷乐河摸鱼、打光屁股澡。大了些后,都有了想法。德友和德忠都喜欢翠珍,争相献殷勤。翠珍也心知肚明,却不知道如何是好。有一回,德友和德忠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闹了起来,当然,全村人都知道,是闹给翠珍看的。
村口的老槐树下,德友和德忠各拿着一把刀子。
德友撩起裤腿,把右腿往石碾子上一蹬,往大腿上就是一刀,血流如注。
德忠敞开胸膛,把刀子往胸口上一划,指宽的口子,白肉粒子都翻了出来。
两个血人儿挥舞着刀子,瞪着牯牛眼,任谁也劝说不了,拉扯不开。德友娘和德忠娘哭天抢地地给翠珍跪下,要翠珍做个抉择。最后,翠珍稀里糊涂地嫁给了德法。
翠珍一生都没有生养。大前年,德法去了。娘家的子侄都搬到城里去了。翠珍为人和善,平日里挺照顾娘家人,子侄们都表示要把她接到城里养老送终。翠珍要强,头摇得像拨浪鼓,哪儿也不去。
翠珍嫁人后,德友和德忠也很快草草结了婚,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日子是敷衍着过的。
镰刀箐村,在山里藏得深,也就二十几户人家,一条蟒蛇般的牛车路,晴灰雨泞,勉强把这里与外边的世界连接。这些年,新一茬人蒲公英一样,一飞出大山就在山外边扎了根。村里百多口人,老的仙去了,年轻的拉扯着小的走了。村子里只剩下了德友、德忠、德旺、翠珍四个老人了。
德旺是个单身汉,原本是出去了的。县养老院来接走了一个多月,又偷偷跑回来了。德友问他,干嘛有福不享?德旺一脸黯淡,说养老院里憋屈得紧,吃吃睡睡,看着人家玩些无聊的乐子,一天到晚无所事事。与其被人侍弄着等死,还不如回到村里挖墒地,侍弄着黄天厚土,临了,一蹬脚,痛快了事。
翠珍不走,德忠不走,德友也不走。
德友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儿女们拗不过德友老汉,便在逢年过节,闲暇日子,回来看看,凑个团圆,送些紧要的生活用品。
铁三角成了铁四角。四个老人合计了一下,吃在一起,依旧各住各家。大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盘弄些村前村后的土地,种些苞谷洋芋、青菜萝卜、瓜豆椒茄等等易于侍弄的庄稼菜蔬。原本不养猪鸡的,可是每次看到德友的儿子女儿们嘿哟嘿哟地扛着些肉蛋油米来,累得够呛,加上平日里吃剩的饭菜倒掉可惜,便又每年盘弄个猪,养几只鸡。逢年过节宰杀后,食油肉荤也有个着落,多余的,还让儿女们捎些回去,尝尝自个儿熟悉的大山的味道。
德友和德忠都坚持着自己杀猪算了,翠珍知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便不坚持了。
德旺把麂皮袋子打开,三个老汉这个家伙拿拿,那个东西看看,琢磨着事情。
一大早,德友把去年挖好的锅洞拾掇了一下,升起火,唤上德旺,把大铁锅涮洗一番,支上锅洞,烧水。德忠找来磨石,把杀猪的一套家什逐一磨了一遍。
翠珍端了一筲箕苞谷,哄着年猪在场院上溜达。那几只鸡子看到有甜头,也围拢了过来,和年猪抢吃,惹得年猪不时哼哼地发着狠。
年猪是正月末德友和德旺到集市上购回的架子猪。两人从天发白走到掌灯时分,总算盘弄回来。年猪放养带圈养,养了快一年了。白日里,房前屋后乱跑,有时山林里一窜就一两天,混个肚饱。晚上溜达回来,吃剩的饭菜、涮洗锅碗的泔水成了它可口的点心,吃好了,往敞开的猪圈里一躺,就是一天。这家伙口头好,五谷杂粮,山茅野菜,通通一涝而食。长得也快,肩阔臀圆,四肢又粗又壮,小跑起来,壮小伙才撵得上它的脚程。德友老汉用大手拃过,从尾巴骨到后脑,足足六大拃有余。一百四五十公斤应该绰绰有余。年猪和人亲,一把苞谷,几片菜叶,啧啧几声,就哼哼唧唧地尾着人转,若是再伸手在它肚皮上、耳朵后挠挠,立马就歪倒在地,呼扇着耳朵,等着你给它挠痒痒。
今早,年猪刚从圈里出来,要去进行它一天的行程。翠珍就赶快把它呵哄住了。
锅里的水烧开了,咕嘟咕嘟冒着鸡蛋大的气泡,热气撩人。
太阳升起一竹竿子高了,把光和热无私地洒向院子里,把屋顶、院墙、场院、年猪、走地的鸡、四个老人等等都抹了一遍金黄色的喜气。年关的气氛搞活了。
德友招呼了德忠和德旺。三人把准备好的麻绳一头拴在院角的歪脖子树上。这是计划过的,虽说三人都是农把式熬出来的,可毕竟岁月不饶人。
老顺喜爱开玩笑,“去年撒尿尿过街,今年撒尿用手抬”常常挂在嘴边。德友德忠一听就哈哈大笑,德旺不解,刨根问底。德友说,老顺喜是在笑话人老不中用的道理。年轻时精力旺盛,一泡尿可以高射炮一样从街道这头射到街道那头,人老了,不中用了,那玩意儿软趴趴地,撒尿都要用手抬着,免得尿了一裤裆。说得德旺也哈哈大笑。翠珍红着脸啐一口,骂道,老不正经。赶紧走开。
往年杀猪,老顺喜是主角。他孔武有力,加上多年的杀猪经验,他说他知道猪的穴位,任你活蹦乱跳的主儿,被他扣住穴道,就只有干等着挨那一刀的份儿。穴位一说,让三个老头琢磨了小半夜。
拴好绳子,德友使劲扯了扯,很牢实,便拿着绳头藏在身后,冲翠珍点点头。
翠珍右眼皮子直跳,用食指蘸了吐沫抹了几回眼皮了,还是跳。“左眼皮跳财,右眼皮跳灾”。翠珍心又虚了起来,把一筲箕苞谷索性都倒在地上,任由年猪大快朵颐。
翠珍走向三人,说道,还是不要杀了吧!眼皮子直跳,总觉着心里慌得很,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德友嚷道,会有什么事发生,你看你,都说好了的,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再不杀,过年吃啥。
是呀!没了年猪,过年就清汤寡水地招待德友的儿女们。他们可是好娃儿呀!我早就把他们当做自己的亲生儿女了。
德忠竟然空前地和自己意见一致,德友有些感动,敦促翠珍,杀吧,你先把猪糊弄倒地,我们三人一拥而上,把猪捆了,还不就是一刀的事儿。
翠珍犹豫了良久,俯身捡起一片嫩菜叶,掐了一小块,在舌头上抹了吐沫,贴在突突直跳的右眼皮上。谁知左眼也跳起来,又掐了一小块贴上。
年猪吃得欢,看见女主人来了,愈发摇头甩尾,把苞谷嚼得嘎嘣嘎嘣脆响。
翠珍蹲下来,左手抚住年猪的脖颈,轻轻地在它的耳廓上摩擦,右手伸到它的肚皮下,轻轻地挠了起来。年猪许是吃得够了,仰起头,往女主人的怀里拱,哼唧哼唧地表达着幸福的味道。不一会儿,年猪前膝跪地,屁股一扭,顺势倒在地上,任由女主人起劲地挠着痒痒,渐渐地眯了眼。
德友一看时机到了,冲着德忠德旺使了个眼色。三人蹑手蹑脚地从猪的后面围了上来。
三人分工好的,德忠按住猪头,钳住前腿,德旺揪住尾巴,钳住后腿,德友压住猪腹,负责捆绑。
虽说分工明确得很,大清早又对着一截树桩演练了一番,可德友还是紧张得很,不由自主地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偷眼一看,左右两人也咕咚着咽下一口吐沫,额上分明起了细密的汗珠。
动手!定了定神,德友大吼一声,发出信号。
三人一个虎跃,早把猪按住。
德友多年捆柴捆庄稼磨练出的手艺派上了用场,三下五除二,就把年猪的左前腿和两只后腿捆了个结实。右前腿没捆,这是老顺喜说叨的经验。杀猪要抓牢三条腿,留一腿半抓半放,给它个挣命的余地,让它临死蹬蹬脚,它才死得瞑目,死得快。不带怨气,早死早超生。
年猪似乎才醒过劲来,拼命地倒腾着尚未捆好的脚,把地上蹬出一个深沟,尘土飞扬,发出凌厉的叫声。
三人卯足了劲,捆好猪,虚脱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
将息了一阵,三人站起身来。德旺看了看地上拼命挣扎的年猪,嘻嘻地笑。翠珍缓过气了,长吐了一口气,一连念了几个阿弥陀佛。
年猪折腾了一阵,许是累了,停止了乱蹬,叫声变成了哼声。
德友和德忠把准备好的八仙桌抬到年猪身旁,试着摇晃了几下,桌子稳稳当当,放了心。招呼了一声,三人在手心里吐口唾沫,揉了两把,德友拎着猪耳朵抓着前腿,德忠提着猪尾巴抓住后腿,德旺力气大,薅住猪的肚腹。德友喊声“一二三,起!”三人发一声喊,把猪提到桌子上。
年猪好像前一阵倒腾猛了,也不过多挣扎,懒懒地躺在桌上,只是嘴里哼着。
趁着喘气的当口,德友吩咐了一番。
德忠转到猪的后面揪着尾巴拿住猪后腿,俯身压住猪后腰。德旺转到猪的前面,拿住猪前腿,压住猪肚子。自己拎着猪耳朵,提着猪头下刀子。
翠珍把一只大锑盆支在桌下,放了半盆切段的干辣椒,盐巴。这是等着接猪血旺作血辣子。血辣子或蒸或炒,大家都喜欢吃,尤其德友的小孙子,一吃就要号住半碗。
眼看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德友抄起杀猪刀,叫翠珍离远点。
翠珍犹豫了一下,凑近年猪的耳朵,喃喃说道,猪儿呀,对不起了,你不要挣扎不要折腾,一会儿去得快一点,赶紧到阎王爷那里去报道,早去报道早登记,早登记了早超生。人家都说,这世是猪,下世就转世为人了。来世你一定会出生在一个大户人家,做个潇洒少爷或是娇贵小姐……
德旺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呵呵,都什么世道了,还少爷,还小姐,哈哈!
年猪忽地蹬了一脚,德旺赶紧忍住笑,死死按住。翠珍瞪了德旺一眼,悻悻地走开。
德友换了下手,左手拎着猪耳朵,支起右膝,顶住猪头,右手握紧杀猪刀,招呼一声,按紧了嘎。
一扬手,杀猪刀划过一道寒光,送进了猪脖子。这个部位德友早瞅准了,每次老顺喜杀猪,都从这个部位进的刀。老顺喜说,这里离心脏近,刀子伸直了,一刀进去,直达心脏,立马就给猪放血,猪越挣扎,血放得就越快,猪就去得快。
刀子进去了,却没有预见的血柱子飙出来。德友纳闷了一下,又使了劲直捅,刀子快没柄了,血倒是出来了些,只是淅淅沥沥地淌,不像老顺喜杀猪那样,血直喷出来,哗啦啦的,冲得锑盆直响。
年猪吃了痛,忽地缓过劲儿来,拼命地摇头,蹬脚。
德忠有些不耐,大吼一声。德友,怂杂种,换我来。便松了手抢了过来。
德友怪叫一声不要,却来不及了。
年猪被松开后腰,来了力气,蜷起身子猛地一蹬,拇指粗的麻绳嘎嘣一声断了。年猪松了腿,一挺身忽地窜起来,一挣身,跳下桌来,向村外冲去,瞬间没了影儿。原本远远在一旁看着热闹的老黑,汪了一声,箭一般地追了出去。
德旺来不及松手让开,被猪奋力的一撞,蹭蹭蹭倒退了几大步,噗通一声掉进滚开的大锅里。
啊的一声惨叫,德旺扑腾着要爬起来,却又重重地摔倒下去。
救人!德友哭喊了一声,抢了过去,抓住德旺的手,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个后仰,把德旺摔出锅外。
德旺湿淋淋的,冒着腾腾的热气,痛苦在地上打滚,努力想脱掉厚厚的棉衣棉裤。德忠回过魂来,哭吼着扑了过来。两人也顾不得德旺的衣裤烫手,帮着扯拉衣裤。湿透的衣裤一扯就连皮带肉地拉下一块。德友和德忠一边哭喊一边拉扯,等着把衣裤扯完,德旺只剩一个血糊糊的身子,若隐若现地露着白生生的骨。
德友德忠一双手早已鲜血淋漓,起着燎浆大泡。
德旺已经死了。
一回头,翠珍咕咚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德友把眼光望向猪逃走的方向,一溜鲜红的血迹像一个孩子随意摘丢在地上的马缨花瓣。
德友大吼一声,狗日的杂种!
德忠把目光投向院角的歪脖子树。又起风了,歪脖子树呜咽着,摇晃着光溜溜的枝干,树梢上挂着一只鲜红的塑料袋,像一杆招魂的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