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妮妮会说话

2014-09-16余文飞

滇池 2014年8期
关键词:卷毛婆娘水龙头

余文飞

第一次看见妮妮是在一个午后。

如果那天下午你在东拓路上走过,只要留意,就会看到我。我背着我的那只十二个化肥、水泥、大米、饲料等等乱七八糟的蛇皮袋子缝成的大袋子。袋子里装满了矿泉水瓶,还有几沓花花绿绿的广告推销纸。这可是我这三个月来收获最大的一次。你若是再仔细些,完全可以读到我沉重脚步下踢踏起的兴奋。

碧马广场今天搞着几个大型促销活动。卖汽车的有两家,卖化妆品的有三家,都搭着舞台、棚子。各家的高低音炮让我想起躲在橱窗边见过的电视里的武林高手。那狗日的吓我一跳,一扬手,牛毛般的针便瞎了一群人。我又看到他一扬手,卖电视机的秃头老板出来了,给了我一个趔趄。下一蓬针是不是要奔着人的耳朵去,我没机会看见,反正我想着那群人捂了眼睛后,肯定还要捂耳朵的。今天炸雷似的音响却让我有遇到几个武林高手的感觉,他们各施绝技,那些撕心裂肺的歌声,那些鬼喊辣叫的招揽声,让我好几次去捡滚落在音响旁的空瓶子都心跳加快,血脉偾张。耳朵里的金戈铁马,像要把我撕裂一般。以至于还有八个空瓶子在音响旁随着隆隆声颤抖着的,我实在不敢去靠近,去伸手了。一角钱两个的空瓶子一丢就丢了八个五分,我咬咬牙,忍了。

今天天气出奇的好,天空中没有一丝闲逛的云彩,任由偌大的一个太阳赤身裸体,尽情发挥火热热的阳刚之气,耀武扬威。擦汗时,我仰过几回头,试图缓解一下僵硬下垂的脖子。那刺拉拉的光线一点也不亚于那个武林高手挥出的牛毛针,看一眼,眼前一片黑,让我几欲昏倒。

我不能倒下,几户卖家都勤快地发着水,打开一件又一件。一见人过,就抢上前一帮年轻水灵的姑娘,把矿泉水往人家手里怀里送,把一张张花花绿绿的宣传纸塞到人家眼前,伸展着刮去薄皮的嫩藕般的手臂,舒展开葱白般的手指,做着请的姿势,口中蹀躞着珍珠滚玉盘的动听说辞,那身段那模样那姿势那声音,把我的贼婆娘比到鞋底下去了。我凑上前去几次,装作漫不经心的游客,装作脚步匆匆的工薪族,装作趾高气扬的老板……在她们身边晃悠。她们手中的矿泉水却不往我手里怀里送,更别说对我做出些好看的姿势,对我说些悦耳的言辞了。我只好继续追踪着那些得了水,咕咚咕咚喝一气的客人。一看到他(她)们喝光了水,把瓶子一丢,赶紧扑上去,抢在手中,塞进我的大袋子里。他们手中的花纸,也是随便一瞥就丢的。我起初不敢去捡,以为那些水灵灵的姑娘们还要拾回来继续发。看了一阵,人家都不去拣拾,我便偷偷地捡了几页塞到袋子里。姑娘们也不看我,只管发手中那厚厚的一沓,发完了,又去舞台后的大纸箱里抱出一沓。我大了胆,直管抢上前去捡,有几张在空中舞着漩涡的纸片,我还蹦跳着扑了几下,像小孩子在草地里抓蝴蝶那般兴奋。有的客人把没喝光的矿泉水也随手丢,这可便宜了我,便宜了我快冒烟的喉咙。

我不止一次念叨,今天运气真好。感谢阳光明媚,感谢脚勤手快的姑娘们,感谢川流不息的过客。

等到我捡满了我的口袋,那几个和我一样拣垃圾的家伙才来。我用嘴角努了努我的大袋子,得意地问小四川,怎会现在才来,黄花菜都凉透了。

小四川一脸懊恼,说是贝壳湾商场那头大开业的,去了,都是一个道上的人守在那里,僧多粥少,只弄了不多的几个。

你看看。小四川拎了拎他的瘪了一大半的大袋子,叹了口气。

我嘿嘿地笑。

临走时,小四川随口问了我一句,早上去的那家找到了么?

没有。我的兴奋忽地打了折扣,心阴了下来,肚子里刚喝下的矿泉水似乎结了冰,胃部有些痉挛,便懒得和他们一一打招呼,背着我的战利品走了。

我牢牢地记得下一个收购点叫德馨。小四川向小陕西打听到的,小陕西听小湖南说的,德馨的老板是个卷毛男。我有些激动,狗日的就是个卷毛。

我专拣着人行道树荫浓的地方走,偌大的袋子不时遮挡着行人,蹭到一个两个走路不专心的。人家骂骂咧咧的,我只好一个劲儿说着道歉。

我试着走到自行车道上,更惹得乱骂。机动车道上就不敢去了。我只好再蹩回到人行道上,拣着树荫稀的地方走,不疼不痒地道着歉。

行道树是些法国梧桐,虽然叶片宽大,还是遮不住多少热量。我积攒的三瓶矿泉水已经喝完了,三只空瓶子在我手中揉成哗啦啦的水笑的声音。舌头和上颚生产着黏糊糊的东西,胶水一样,像要把我的嘴封住。嘴皮干翘翘的,像要凝固的水泥。开始还能伸出舌头舔几下,后来嘴快被黏住了,一张口就挣得嘴皮子生疼。索性不张口了,蹭到人也只是点个头哈个腰表达歉意。

越来越热,背上的大袋子越来越沉,像要压出我满肚子的委屈。脚步有些踉跄起来,被骂的次数也越来越多。有几个毛头小伙子还冲我挥了挥手拳头,其中一个拍了几下被蹭了一点灰的白衬衫,要冲上前拉扯我,犹豫了一下,手缩了回去,捂着鼻子骂骂咧咧地走了。

我一低头,领口冲出一股刺鼻的汗馊味,让我一阵发昏,赶紧把袋子歇在一旁的花台上,差点压到几簇盛开的蝴蝶花。我小心地向外挪了挪,沉重的背带又勒在我的肩上。我半蹲着,双手拄着膝头,支撑着袋子的平稳,半眯着眼假寐了一会儿。

狗日的卷毛,狗日的婆娘。我心里又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老子抓到你们,一定要剥了你们的皮。让你们光着肮脏的腚子从环城西路一直游到环城东路。这样想着,我又觉着自己拿着一根倒挂刺棍子,赶着两个白花花的人走在马路上。那些呼啸的轿车都停靠在路旁,给我让出了宽敞的马路。人行道上挤满了人,大家鼓着掌,间或还有人吹响口哨。我一棍子下去,卷毛男和我那贼婆娘就跳起来,身上就扎下几根刺尖,蹦出些血珠子,像冬天的腊梅惹眼地开放。

小四川说了,到时再在那卷毛男和贼婆娘脖子上各挂上一只破鞋才好。

歇够了气,我挪了挪姿势,打算背起袋子继续走。忽地听到哗哗的水声,我揉了揉耳朵,确是清晰的哗哗水声。扭头一看,哇!我刚才真是瞎了眼了,就在我四五米远的地方,树丛里有一个水龙头。一个小男孩正扯着他爸爸的手,拧开水龙头。小男孩把他的穿着凉鞋的脚左左右右上上下下地冲刷了一遍。

够了,凉感冒了不好!他的父亲拧紧了水龙头,扯着小男孩走开了。

我赶紧挪了挪袋子,把它放平稳,至于它是否压到花台里的蝴蝶花,我也顾不得了。滑掉肩膀上的背带,我拼命地冲了过去。

嘭地一下,我和一团白色的东西撞在一起。它和我都不约而同地吓一大跳,它尖叫了一声,转身就窜进树丛。我下意识地退后一步,左胁第四根肋骨重重地顶在水龙头上,痛得我差点喘不上气来。

是一条白毛狗,它没跑远,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下停住了,伸出舌头舔了几下右脚,哈着气,像一条吐着信子的蛇,回过头来看着我。顿时,一股强烈的哀怨,风刀一样砍了过来,我那一句不干净的话就被硬生生地扼杀在喉咙里。

树荫过滤过的阳光虽有些惨淡,却不失金黄的色泽,洒在它身上的更是细腻,像给它镀了几斑金粉。我忽地忆起自己肯定是踩到它了,一抬左脚,鞋底的几根白毛被风一吹,翻滚着飘向空中,像我的愧疚。

我等不及愧疚了,一把抓住水龙头。

它肯定是来喝水的。咕咚咕咚……

刚才不知是候在哪个树丛里。咕咚咕咚……

等着人开了水龙头走后,抢出来找一口地上的残水解渴。咕咚咕咚……

这是我拧开水龙头,跪下去灌水的当口的简单想法。

喝饱了,我咳嗽了几声,直起身,肚子里咣当咣当作响。我略一踯躅,故意把水拧成一股细线,冲它招招手,嘴里啧啧有声。

它把嘴唇周围团团舔了一圈,收回粉红的舌头,抿着嘴,扭头走了,颠着细小的碎步,不紧不慢,不失高雅,一直沿着我的视线消失在墙角。

它就是妮妮,一条走进我生活深处的小母狗,但我现在还不方便叫它的名字。因为现在我确实还不知道它有名字,也想不到它会走进我的生活。

勉强回到国安桥下,小四川们早歇了窝。打鼾的,打屁的,磨牙的,讲梦话的,此起彼伏。鼾声最大的是老广西,擂鼓一样。真想不透,这么大的鼾声,每晚都折磨着喉咙的休整,第二天居然还能说话声音洪亮像打雷。

华灯早就上了好久了,黄的白的紫的红的绿的橙的,让这个城市变得眼花缭乱。两相比较,还是桥墩下充满了夜色的安静与祥和。

我弯着腰摸到桥墩下,靠着水泥柱子坐下。胸口疼得慌,我咬紧牙,嗤地一下扯开胸衣,趁着路灯昏黄的眼神,拳头大的一块乌青卧在右胸乳头附近,像一个腌渍得过了头的剥皮咸鸭蛋。我用手摸了摸,有些硬硬的。我摸索着扯开被褥卷儿,摸出枕下的一小瓶二锅头。一个月前我请眼前这几个室友吃烧烤买的,不对,该是桥墩友才恰当。第一瓶我一口就干了,这第二瓶只喝了一口,就一直舍不得喝。现在是特殊时候,我不由细想,拧开瓶盖,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第三口犹豫了一下,没有咽下去,噗地吐在硬块上。趁着酒珠子还在犹豫着要不要滚下胸口,我赶紧把手抹了上去,搓揉了几把,钻心的痛迅速传遍全身。忍不住哼哼了两声。

啷个样?小四川挨着我,被惊醒了,从被窝卷里探出了头。老沈阳、小山西、小河北、老吉林等等都惊醒了。老广西停止了擂鼓,点亮了他的马灯,这个马灯是他从垃圾堆里刨到的宝贝,三个多月来,一直温暖着我们几个寒冷的夜晚。

剧烈的疼痛让我顾不上说话。小四川急了,一咕噜爬起来,关切地拉着我左手小臂。

哎哟,又是一股钻心的痛。

小四川撩起我的袖口,四五条黑红黑红的条状印子,像一群吸足血的蚂蝗欢快地卧在上面。我略一思索,卷毛抄起的物件好像是根拇指粗的麻花钢筋来的。

到底怎么了?五六张关切的脸在马灯的映照下像几尊青铜雕塑。

小四川和我混得熟,一把夺过我的二锅头。小山西、小河北帮着忙,把我赤条条地扒了,几个人一惊一乍地数落着我身上不争气的颜色。忽而这里忽而那里,噗噗的声响带着浓郁的酒气。冰冷和疼痛刺骨,我昏昏沉沉的任由摆布。几只温暖的手在我身上肆虐地游走。手停了,我还了魂。

魂回来了,我断断续续地想起了今天的遭遇。

喝饱了水,小白狗走了,我也上路了。一路上的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对我不再重要。我只是想着要赶紧背着废品到德馨去。那里有个卷毛老板,说不定就是那个狗日的,那个贼婆娘可能还坐在桌前得意洋洋地数钱呢。这三年多来,我见过无数的废品站老板,这是第一个据说的卷毛。

菊华营村不难找,一路向东。一打听,德馨废品收购站就在眼前。

一道简单的铁栅条门,锈迹斑斑的,不情愿地悬在红砖墩上。门掩着一半,我的臃肿的大袋子勉强挤了进去,弄得铁门风摆柳一般咣当咣当乱响。

废品堆里冒出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穿着一条吊儿郎当的灰色七分短裤,赤着上身,脚下一双丁字拖,走起路来,拖着鞋底啪啪地打着脚底板。汉子一脸的汗珠子,青春痘一样一直挂到下巴尖,嘴里叼着一根烟,洇湿了大半,那烟缭绕着,侵略着他的眼角,惹得他不时眨巴几下眼睛,像赶走烟雾,又像抖掉眉上的汗珠。

交废品嘎!背到这里来。汉子挥挥手。

我揉揉眼睛又看了一眼,头发确实卷,却不是好看的卷,乱蓬蓬的像个鸡窝子。

我犹豫了一下,血有些上冲脑门的激动。四处看了看,有个四五平米见方的小窝棚躲在西北的角落里。一块帘布就是道门。一眼就看到有一张瘸了条腿的公文桌支在门前,那条瘸了的腿上绑着一把遮阳大红伞,大红伞的把儿就成了它的一条新腿。不过绑的位置错落了些,桌子还是瘸,歪靠着红伞。帘布是拉起来的,用一根生锈的铁线勾住。屋里一览无遗,一张杂乱的沙发床,一个角落里摆着个液化气瓶子,一口油腻腻的煤气灶。一张更瘸的方桌上,胡乱摆着几个方便面盒子,几只苍蝇兴奋地起起落落。桌前没看到狗日的婆娘,屋里也没人。场院上,那些大堆大堆的塑料瓶、废铜烂铁、废纸破书是藏不住人的。我咬咬牙,默默地把袋子歇在板称上。

哎,你到底称不称。汉子见我一直看他的破屋,盯了我几秒,有些不耐烦。

我又走到那间破屋前,仔细打量一番,除了几只苍蝇欢快地飞舞,果真什么也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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