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白
2014-09-16唐汝芬
唐汝芬
一
三月下旬的一天,女人总算在电话里听到了男人的声音。
和平常一样,藏匿了近两个月之久的他不知又从哪冒出来。他说刚下飞机,正在机场的餐厅吃东西。还问女人想不想过去一起吃?
巴巴地跑到机场陪他吃饭?为什么不直接来看她?对这个男人的即兴之举,在过去女人会觉得是一种浪漫,可现在,女人觉得这是拿她不当个事,屁颠屁颠地一听他的声音就赶过去,做女人也不能太没份。何况,他临走前两人还有过一次争吵。
“恐怕不行,我正上班呐。”她声音颤颤的说。
“唔,来吧,我至少有两个月没说人话了。”他说。
“可不,你从来都只说鬼话。”女人泄愤似地甩了一句。
“哈哈,还生气呐,喔,我走了那么多天,你也不想我?”
男人那风尘仆仆的身影在女人眼前晃了一下,“跟你学的,你回来也不没有通知我么——”她想象着,一见面,他也许会像抱小狗那样把她抱在怀里。
“别说这些疯话了,我人都在这了,你快来,我等你吃饭。”男人兴冲冲地道。
她希望自己说“不”,可这个字她承受不起。最后还是一溜烟地上了出租车。
男人是一个海归,他自己的定位是一个自由摄影师。她和他也是在飞机上认识的;之后,在梅里雪山脚下的一个小村子她又见到他,那晚,在老乡家的火塘边,两人一起聊天,一起走出去看夜空的星星;一个星期后,他们成了形影不离的恋人。回昆明后的第一个周末,男人请她去他租住的公寓做客,哦,在酒精的作用下,女人把自己的一生全都交代了,最后,她眼神暧昧地看着他问:“你,你有女朋友么?”
男人不说话,只拉过她的手,并用食指在她光溜溜的胳膊开始写字。他的手指在她的皮肤上滑动,陌生而又奇特;好一双修长漂亮的手,在烛光下,这双手仿佛决定着她的未来。
“喔,知道我写什么了?”他耳语般地问。
女人慌乱地咬着嘴唇摇摇头。
“今晚留下,好么——”他不写了。
看着被指印压过泛白的胳膊,女人的脑子乱了。
“不想?”男人问。
“我……”情急下她喝了口茶,可水呛到了喉咙里。
“当然,如果你不愿意……”史蒙眼中的光束暗了下去,但他的手指比刚才还用力地在她的脉搏处划着只有他才知道的语言。
男人热切地看着她说:“别走了,如果是世界末日,我和你都将变成千古不朽的木乃伊——”
这样绝望、这样热烈的表白,女人没在任何一个男人那听到过。她使劲摇头,点头。她徒劳地在脑子里寻找着她的位置;对传统女人来说,失去处女膜是恋爱的结束。而对现代女人来说则意味着爱的开始。她权衡着,如果此刻选择退却的话,那她永远也成不了千古不朽的木乃伊——
“不愿意?那好吧,我这就送你回去。”男人站起来道。
他指着跳动的烛光说:“嗨,你看,又下去了一公分,还记得刚才它有这么高么?”
女人傻乎乎地不知所云。
“咳,还不明白,我的意思是,人有过的瞬间是不可重复的,今晚是不可重复的。”
烧化了的一公分?不可重复的?哦,有什么能够比得上这爱情的表白,这一天,她已经等了很久了……
……
事后,男人点了支烟随口问道,为什么和别人没有过?
这话,他不该问。她张了张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二
“到了。”司机说。
机场餐厅的四面墙壁全是落地玻璃,远远地,看见男人独自在吃东西。他穿一件黑色T恤,身旁的椅子上放着他巨大的旅行包。他的头发长及脖颈,一张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的脸透着闯江湖的老练。总之,但凡是在公共场合,他那精瘦得不带财气的体形以及单身男人特有的洒脱都使得他在人群中显得卓尔不群。
叫了人又不等人是他一贯的毛病。
见女人来了,他取下脸上的墨镜并起身给她拉了张凳子:“请,看,我给你点了你爱吃的麻婆豆腐和醉鲜虾。”女人坐下时,他歪着脑袋像看宠物似地看着她,并亲昵地摸了摸她的头发。
一边吃,一边看着窗外飞机的起落是一种别样的心情——漫无边际的遐想。旅人们匆忙的步履。人生不可知的重逢和离别。坐在这样的背景里,人会变得多愁善感。
“你见了我不开心?”男人打趣道。
因不想一见面就吵架,她换了口吻说:“你晒黑了,这次去了什么地方?”
他说的地名连她这个土生土长的本地人都没有听说过。反正是一个自然保护区的湿地,他说那里是黑颈鹤的栖息地,在那他已经有一个多月。
“就你一人呆着?”女人问。
“嗯。”
“意思是你比其他人都热爱孤独?”她以嘲讽的口吻道。
“这世界上没人热爱孤独;哎,你来不是想和我吵架吧,没意思……”
男人身子往前一倾搂住她:“喂,你见过黑颈鹤发情是什么样吗?喔,非常壮观,少说也有几千只,上万只,你想象不出我当时看它们交配是什么感觉,就像……就像整个世界是虚的,好家伙,黑压压地挤呀挤呀,我估计它们头上的羽毛可能是情欲的传感器,嘻嘻,有点像你的头发,黑黑的,软软的,嗳,晚上回去我给你看照片……”
女人无动于衷地看着窗外。
“没兴趣?”男人问。
“没兴趣。”她大声地道。
“吃好了吗,嗳,是去你那,还是我那?”男人说着起身去拿行李。
“我还有事,今晚我约了人。”这冲口而出的谎话连女人自己都吃了一惊,她以为男人会像她一样吃惊;但没有,他脸上甚至没有任何表情。
当晚,女人回到自己的小窝。她一边翻看过去2年来与他交往的日记,一边等男人打电话、或是给她发信息,可都快凌晨2点了,她的手机却毫无动静。
二十分钟后,她歇斯底里地敲开了男人的公寓门;一看到来开门的他,女人整个一下垮了,也顾不得走廊里会不会撞上人,她一头扎进男人的怀里;哦,再次感受到对方热烘烘的体温,现世的痛苦和执着也就化为了乌有。endprint
三
这若即若离的现状,对一个过了28岁的女人来说并不轻松。
这阵子,她想方设法地试探男人对婚姻的态度。男人也毫不含糊地坦言道:目前,他的心思在他的摄影上,他还没有成家的打算。他继而解释道,最高境界的男女关系,应该像一幅摄影作品上的留白,这留白,既是连接整个构图的重要部分,同时也是不具体的;它没有边缘,也不意味着对各自情感空间的占有。他还说,在西方文化界里,这模式很流行……就这样,男人的“留白”,让隐藏在爱情诗意背后的空洞浮出了水面。令女人难以容忍的还有一件事:那就是出于他所谓“诚实”,他会经常把从路上带回来的故事讲给她听,故事里的主人公多是女人,偶尔也有男人,其讲述的方式也是一派“欧氏风格”,其客观,写实的叙述,不仅有完整的情节,还有他本人的心理刻画;而女人一直隐忍着,一方面是因为害怕失去,但更多的是怕暴露出自己的小心眼。久而久之,她的神经已被磨损到了不堪一击的程度!难道,他就这么天经地义地以为,他的“留白”才是男女情感的最高境界?凭什么他就心安理得地把她当成一个旁观者,难道她只配心平气和地去听他讲他和那些女人在路上的事?而且她的角色还必须是那种大度的、略带欣赏性质的倾听者?如果这男人是爱她的,那为什么一点不顾及她的感受呢?这样的恋情就好比是两人一起爬一座山;她呢,一心总想着去攀爬情爱的顶峰,可男人总是把她所有的努力消解掉,并冷静地把她脚下的裂缝指给她看,为此,她做过一次反击。一天,她故意把自己的照片装进了他的钱包,还很有意味地在照片上的留白处写了句肉麻的话,男人接过去看了倒也没说什么,但几天后,女人再看那钱包,照片不见了。一问,男人不屑地说,“我不喜欢你的做法,爱就爱了呗,只有肤浅的女人,才把什么都搁在表面上。”也顾不得什么体面了,女人歇斯底里地跟他大闹了一场。这当中,一直坐在沙发上抽烟的他也不哄她,只冷冷地眯着眼道:“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非要改变我?是不是中国女人全都一个德行?你很清楚,从我们开始的第一天起,我就是今天这个样子,我并没有欺骗你呀;而且,你不就是因为我跟别的男人不同才愿意跟我在一起的么?”他说的是事实,女人找不出任何理由来反驳他。也怪,尽管他的“留白”在女人心里划下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可只要一想到和他分手,女人就觉得自己头皮发麻,有时,她觉得她努力去建立的爱并没有建立起她要的爱,相反,这股力量正在摧毁她的爱;爱——正在摧毁爱?这不合逻辑的事实是她不愿去正视——正视,意味着绝望,正视,意味着彻底终止。
一天晚上,男人兴冲冲地提着一个旅行箱到她的住处:“亲爱的,我得马上走,我想把我的东西先寄放在你这。”
“走?什么时间?”女人并不吃惊,她已经习惯了。
男人也不坐下,他走到窗前背对着她道:“我买的是晚上的机票,我决定了,还是回北京发展。”
“晚上的机票?去北京?这么急啊……去多久?”
“说不好,有可能是一年,也可能是,嗨,谁知道呢……我还是觉得那更合适我。”
女人鼓足了勇气期期艾艾地道:“那我能跟你一起去吗?”
男人还是背对着她,冷冷地、不含糊地道:“你?你在那能做什么,我可不想一夜睡醒就成了一个拖家带口的男人,最好不要……我怎么跟你说呢,我不能再在这无聊地耗下去了,我已经35岁了,我最他妈讨厌现在这种不死不活的现状……”他顿了顿接着道:“我朋友在那帮我找了份工作,是国内一家很大的旅游杂志,你说,这机会我能放弃么——”
“我不怕,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女人下意识地咬着嘴唇。
男人似乎没听见,他转过身看着她,直截了当地说:“忘了我吧,你了解我的,我是一个四海为家的人,和我在一起,我没有办法给你想要的幸福……”
这一天终归还是来了——无论女人如何想尽办法让自己变得什么都不是,变得像他说的“留白”,变得化整为零,但她最终还是被打回原形。爱一个人就这么难吗?找一个人来爱就这么难吗?想在这个世界上与一个人有点牵连就这么难吗?
女人艰难地咽了咽口水问:“你,你是不是从来都没爱过我?”喔唷,与多数被抛弃的女人一样,这话听起来像是乞求。
男人烦躁地在屋里来回走着,他张了张嘴想解释,但最终什么也没说。他一贯如此,他不屑于撒谎,他的“留白”在任何时候都是“诚实”的,哪怕这“诚实”会将一个全身心爱着他的女人打入地狱!
无奈,在哭声中,女人冲出了自己的房门。这天,她没有回家,她呆呆地在酒吧里坐到了天明。
第二段留白
一
半年后,这个一贯高雅、格调、浪漫的女人与一个见面没几次的男人结婚了。
这男人是个开工艺品商店的小商人,与她几乎没什么共同语言。好在他人还本分,其他的,没什么可圈可点。她对他谈不上爱,她心里明白,之所以这么仓促地下嫁,更多的是缘于一种泄愤。至于婚后的日子嘛,白天还过得去,可到了夜里,当对方有所要求时,她要么一动不动地应付着,要么就找借口推辞。不可理喻,她竟然瞒着新婚丈夫偷偷地吃避孕药,还时常躲着他去翻看过去几年里那厚厚的几大本日记。哦,前情人的幽灵在字里行间又复活了;说来也可笑,好像那个人对她的伤害倒让她刻骨铭心,而与丈夫做爱倒像是在通奸……而丈夫毕竟不知其由,只当是自己某方面做得不周到,所以,他总是很周到的哄她高兴,甚至周到得每天早晨都把她的牙膏挤好,放在水杯上,但女人对丈夫所做的一切没感觉,甚至,还有些厌恶。是的,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对这种关爱变成了恐惧。
一天晚上,做丈夫的又遭到了妻子的拒绝。他恼怒地一连问了她好几个“为什么?”兴许是因为心虚,女人便把前情人的“留白”拿出来搪塞了一通……当晚,这聚集了多日的战火终于爆发了,一怒之下,丈夫独自抱着毯子去了客厅。
随后发生的事她自己也没想到。是这样的,这年的夏天,他们的商店由于进货不当,货物积压严重、面临即将关门的窘境,丈夫呢,为了守住这份基业,他这阵子都快急疯了。女人倒是无所谓,关门就关门吧,“既然一条道走不通,那干嘛不在人生的第二个路口拐弯呢?”她笑眯眯地对丈夫说。endprint
男人对她的话很是恼火,他愤怒地冲她吼道:“哼,我听出来了,你从来都没有把这当成你的家,说,你是不是在外面有人了?”
他没说错,这个人不是在外面,而是一直藏在她心底。
尽管女人一再以沉默作为抵抗,但冲突总是避免不了;可不,夏天的温度虽高,但两人常常会为一点小事吵得浑身打哆嗦;如此来回的拉锯,女人也疲了,要命的是,因为心情不好,男人在与她做爱时动作不仅粗暴、强硬,而且还携着一股从大街上带回来的愤懑和热毒。一天,他匆匆完事后,像只幼兽似地微微打着鼾,女人侧头去看,这皮肤与皮肤之间的距离最多也只有一尺吧,可她觉得自己就像是睁着眼在另一重天地里梦游。她想起那曾经烧化的一公分蜡烛,一股莫明的忧伤从心底兜了上来;有那么一会,女人甚至觉得连脚后跟都伸不直了;末了,她挪开丈夫搭在自己身上的手,悄悄下了床。
站在阳台上,看天已蒙蒙亮,马路上一片寂静。突然,她冲动地想,要么跳下去,要么,去北京;哦,不,难道,只有伤害她的人才值得去追寻吗;总之,不管去哪,她必须马上离开这个家!她返身回去找出已经很久不用的旅行包;是的,现在,她不想要什么后果,她只想找回从前的自己——
二
从昆明去丽江,坐长途车,只需一天半的路程。真不错,一上了车,女人就呼呼大睡。一觉醒来,司机说,“到了。”
丽江这座古城,在旅游指南上被称为小威尼斯。无厘头的,她想,大概欧洲和法国也是这样子吧,这虽没有宏伟的教堂,可充足的阳光、蓝得发晕的天空,让女人有些恍惚——她心里的那个男人似乎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在汽车上,她就听司机说了:到了周六或周日晚上,星星点点的红烛、纸船便会沿着水城四周的小溪缓缓漂过,以此带去对亲人的思念;还有,本世纪初,一个叫洛克的美国植物学家千里迢迢地来到这里,他进了古城后就不再往前走了,他在这呆了28年;哦,漫长的28年,为什么这个人不是藏在她心里的那个人呢,不知不觉的,站在夕阳下的她已经泪流满面……
女人找了一家纳西族开的家庭小客栈住下。因是旅游旺季,她花了近两倍的价钱才独占了一个房间。外面的庭院种着各种花草,被褥也很干净,有24小时热水洗澡。房客们来来往往,大多以省外来的年轻人为主。
小客栈的老板娘是一个叫张燕的年轻女人。听口音就知道,她是从重庆过来的。和她闲聊,女人得知,她如今已是一个三岁女孩的母亲,看样子,她高高隆起的肚子表明她正怀着他们的第二个孩子。
“快生了吧?”女人瞟了一眼她的肚子问。
“快了,估计是下个月。”
“你是怎么到这的?”许雯好奇地问。
张燕扭了一下笨重的身子道:“鬼使神差呗……读大学时我学的是服装,搞毕业创作那年跟几个同学住到了这,我当时真是激动得了不得,我喜欢这,想如果永远留在这就好了……所以,我长长短短跑了几趟,大概是第4次吧,我一跺脚就留这了。”
“你丈夫是这家客栈的老板?”她问。
“是的。”张燕腼腆的笑了笑。
“这么浪漫啊,你真让我羡慕。”女人感慨地说。
“喔,你要在这住一阵,恐怕就不这么想……我当时想得很简单,先找一份工作,然后过一种绝对自然的生活,就像梭罗写的‘瓦尔登湖”,可……”她难为情地扫了一眼自己的肚子。
“你现在不也挺好的嘛,估计你这客栈一年下来收入肯定不错。对了,你先生呢,我想他一定很有魅力吧?”
“呃,”“张燕苦笑了一下:“什么魅力……算了,说这些没意思,反正,他每天都一样,总要在外面混够了才回家。”
女人有些愕然地看着她——
张燕叹了口气:“唉,这的男人不干活是他们的传统,可那时候的我还是太天真了……”
怕惹张燕不快,女人岔开话头:“在这还过得惯么?”
“开始嘛对什么都感到新奇,后来也无所谓了,到现在,就什么都懒得去想……”说着,她又下意识地去看她的肚子。
不用问,这个表面上风风火火的老板娘似乎有很多话闷在心里。女人努力在脑海里再现出她当初的模样——一个怀里揣着毕业证的年轻女孩,想必是为了心里的那个梦,千里迢迢地投奔到这……之所以留在这,是因为爱?还是因为这的风景?
外面有人连声喊着老板娘。
“来喽——”张燕艰难地扶着台阶站了起来。
蓝天。小桥。流水。一天又一天,女人悠悠逛逛地晒太阳、吃东西、发呆。看着太阳一点点西斜、尝试着数着秒数去看黄黄的月牙儿渐渐在夜空中变白的感觉……从那个人去了北京后,她就没好好看过月亮了。
与吕楠相识就是在这样的氛围下开始的——缘分也好,偶然也好,吕楠当时也投宿于这家小院。
他自我介绍说他老家是台湾桃源县人,本人在台北的一所中学教语文。难怪他的发音少了台港电视剧里的那种黏糊,普通话是说得相当流利。起初,两人在小院里碰过几次面。一天,他不经意地问她,想不想和他一起去玉湖村走走。这村子是洛克住了28年的家,女人只是在汽车上听司机说过。而从未去过玉湖村的吕楠对那似乎很熟悉;他对洛克的了解比资料上写的还具体,从洛克试图种植葡萄园的计划、到他用的桌子、放大镜、火盆等等……已过了半个世纪的洛克在他嘴里异常鲜活,对有如此怀旧情结的人,女人不禁对他有几份好感。
吕楠不坐车,说要徒步走着去。他说脚掌和心是连着的,慢节奏是人生最奢侈的享受。
果然,迂回在雪山脚下的山路是那么地神秘;即便头上骄阳似火,可空气中却飘着蒙蒙的太阳雨。吕楠边走边大张着嘴说是在免费吸氧。
走了整整2小时,他们终于到了。远远看去,这个被雪山环抱的小村子仿佛正闭目养神。
吕楠兴奋地抚摩着被太阳和水气熏得暖暖的石头围墙说,他父亲喜欢篆刻,他也从小迷上了石头;还说,他本人也是个石头收藏迷。说罢他脱口而出:“奇石含尽千古秀,异花只占四时春。”他问:“知道这话是谁说的吗?”endprint
女人的古诗词修养一般只能达到知晓李白和杜甫;吕楠说的这两句诗她没听过。
“是柳宗元。不过,我更欣赏陆游的直白:‘花能解语还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你有没有一种感觉,人的生命与石头比起来简直微不足道。”说罢,他坐在石头上点了支烟悠悠地吸着。
“喔,太伤感,吕先生不会是失恋了吧?”女人不想谈什么人生,她之所以来这,就是想忘了自己失败的人生。
两人就这么坐在石头上东一句西一句地聊着;女人没猜错,他失恋了。原因很简单,他把所有的收入都拿去收藏石头,所以,与他相恋四年的女友最后只好将他还给了石头。
“有意思,你宁愿放弃一个大活人也不肯放弃你的石头?要我看,这件事是你的错。毕竟,人是活的嘛,而石头是不会呼吸的——”女人略带卖弄地说。
“不好这样想事情的。你反过来想想,世上有什么东西能比石头呼吸得更长久?”
“嘻嘻,可你现在后悔了不是?别否认,我可是麻衣神相大师。”女人调侃道。
“哦,大师,你能不能帮我指点指点迷津?”吕楠双手合十,样子十分滑稽。
“能。很简单,你现在就去把她追回来。失去所爱的人,会让你一辈子都不得安宁……”与其是说别人,不如是说自己。
吕楠摇了摇头:“不可能了。她已经是别人的老婆了……你看,还是石头好哇,你让它跟着你,它就一辈子跟着你,除非你把它扔了……”
“咳,不说石头,说现实的行不行?”
“现实?我现在讲的是现实呀,你想想,如果这个人是一个能与我海枯石烂的人,那怎么能说分手就分手呢?”
女人的心被他的石头砸得“咯噔”一下,这寓意万千的“石头”又让她惆怅了起来。
整个中午,吕楠都在忙着拍照。他不拍人,只给大大小小的石头和石头房拍照。看得出,他拍照的角度也不讲究,无非是把一路上所有的石头都装进相机里罢了。他边拍边感慨地说:他走过很多地方,但没有一个地方有这么多石头,有这样的安宁。不知怎地,听着吕楠的那电影旁白似的内心独白,女人也开始走神了——
回来的路上,他们走得也不急。此时,水气迷蒙,山峦无语。一条遗世独立的小路似乎已将尘世隔在山外。吕楠随手把路边拣起的石头放进挎包;女人呢,也一蹦一跳地摘了一大把野花。
“喂,你说这花明天会不会就谢了——”女人摇着手中的花问。
“喔,谢就谢了;人嘛,是不可以不让花瘦的;其实,谢了花最终也能‘化作春泥还护花呢。”
化作春泥还护花——这话是那么地令人感动,就连死去的东西在他这都会变成了永恒的循环;一时间,女人仿佛又回到了多愁善感的少女时代,那心里的活水又开始喧嚣了。
回到古城,已是暮色四合。此时,四方街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他们找了一家叫“妈妈傅”的餐馆,饭桌就放在外面的柳树下。坐在河边,脚下临水,灯影婆娑的水面上晃动着不远处拱桥的倒影;因是周末,小溪里满是载有红烛的纸莲花、纸船;看着一朵朵红红的纸莲花从身边飘过,许雯的心从温到热,就好比原先封在心里的那层冷蜡在渐渐融化——
如同是随水飘过来的幻觉,吕楠碰了碰女人说:“谢谢你今天陪我,我已经很长时间没说过这么多话了……”
女人呆呆地看着他,“其实……我们都是一样的,都是被别人抛弃的人……”还没说完,她的眼泪已溢出眼眶。
吕楠手心里拿着一块石头:“这……这送给你。本应该留张合影的,不过,我觉得这石头比合影更有意义。”
这年头,已经很少有人说什么东西有意义了。
当女人从吕楠手里接过这石头时,她把石头紧紧地捏在手心里。
第二天,他们又一起去了束河。不知为什么,这一天,女人心里轻松多了,甚至有了一种重生的感觉。
这是一个十分宁静而古朴的村子。村里有个寺庙叫龙泉寺,其实,就是一个普通的纳西院子。里边没住僧人,也没香火,小寺庙被一潭透亮的泉水包围着;水中,大大小小的鱼儿悠闲地游动着。
与寺庙毗邻的是一户人家,门口拴着一头黄牛。围墙外的七里香全都开满了小白花。只见墙外的空地上,鸡啊、猪啊、狗啊神气活现地挺着高高的胸脯跑来跑去;吕楠顽童似地跟在它们后面,一会学鸡叫、一会学狗叫;女人呢,疯疯癫癫地扬起手,像是手里抓着溜狗的绳子。
“嗨,干嘛呢,你这分明是在溜狗哇——”吕楠边跑边回头说。
“哈哈,我是在溜狗哩。”女人疯疯癫癫,把假想中的缰绳朝他扔了过去。他也假装接住,然后一个打滚就躺倒在半山坡的草地上。
“哎,我说,干脆,咱们都不回去了。你看,那、那一大片都是荒地,将来我开荒种地,你呢,在家里给我煮饭、养猪;咱们也像这的纳西族一样弄个火塘,晚上干活回来,坐在火塘边,桌上摆上一盅小酒,你看这日子过得……”吕楠看着她说。
女人闭上眼睛,似乎回到了那个刻骨铭心的留白时期——
“人是不可能随心所欲的,你不过是随便说说罢了——”女人道。
“那可不一定,告诉你一个秘密,我现在是无牵无挂,说不定下次来就真不走啦。”吕楠的声音像云一样地飘过来。
“是么,你也想找个当地人?”女人揶揄道。
吕楠一笑,然后将双手枕在脑后问:“你呢,不愿意过这样的日子吗?”
“不知道,没想过,有时候你喜欢的东西转眼间就不见了,我的生活就是这样……”
“噢,明白了,你是担心我说话不算数?”
“不,未来不是承诺,未来就是未来……”这是那个藏在心里的人说过的话,这曾经给过她绝望的话,现在又从她嘴里说了出来。
沉默。沉默。
随后,吕楠站起身来说:“走吧,要不,一会没回去的车了。”说着他走过去,伸手把她从地上拽了起来。
是很荒唐,拽着他的手一跃而起的女人,以为只差一点点,一点点,他就会激情澎湃把自己拥过去,但没有。就在女人慌乱的同时,吕楠也触电般地松开了她的手。endprint
是这样的,接下去的整个过程突然发生了逆转,想必都是由于太靠近引起的。
坐在回程的车上,吕楠脸上那严肃拘谨的神情简直跟来时判若两人。他就这么一直扭头看着窗外,脖子僵硬得如同一只报晓的公鸡。车上本来就窄的凳子也留出了足够宽的距离,一个看不见底的深渊在这空隙中张开。
女人也收拢了腿,她只能从汽车的反光镜里去打量他;哦,他那副带着悔意的样子的确很伤人;如果有可能,她会立刻从车上跳下去。
回来的路似乎变长了,为了不使自己丑态毕露,觉得上了当的女人一再拿对方的失恋开玩笑;是的,她要激怒他、折磨他、让他受罪;而吕楠却一声不吭,任着她胡说八道;或许,他的忍让是为了避开了她的挑衅。
回到古城,女人跳下车,她再也不受这份罪了。她几乎是以一种报复的快感傲慢地拒绝了他一起吃晚饭的提议。
晚上,她独自去了四方街最热闹的“樱花”酒吧。这聚集着不同肤色的人,在这,她快活地跟一大堆人握手寒暄,不大的屋子少说也有五六十人吧,他们大多都是刚从雪山和草甸下来的游客。在昏暗的灯光下,她跟这些面目模糊的家伙喝酒、调侃,凑到她身边来搭讪的人很多,只要她愿意,她身边就会走马灯似地换上不同面孔的男人或女人。跟这些人说一些不过脑子的话,全是为了笑,为了忘记。
可就在她发疯时,一个男人却一直盯着她。事实上,他一直坐在那,不是别人,还是吕楠。一杯放在他面前的酒形同虚设,那目光,越过酒杯,仿佛把她从乱糟糟的场景中单独挑了出来。
最后,女人扛不住了。在和一个皮肤粉红粉红的德国小伙子干了一大杯啤酒后便摇摇晃晃地走出酒吧。出了门,她以近似于小跑的速度穿过肠子一样的街道,可就在她跑下一座拱桥时,嗨,回头一看,那人还紧紧跟在她身后。
“喂,你干嘛老跟着我?”女人道。
“嘿嘿……”吕楠难为情地说:“这几天我们都是在一起吃饭的,所以我等你……”
“等我?你还没吃?”女人站定了。
“你不也没吃嘛,我看见的,你在那光喝酒了。”
真是难以置信。
“你饿吧,咱们中午就没好好吃了,你……你就算再吃一次……”说什么呀,平时出口成章的他,此刻竟然连“请”字都不会说了——
于是,她跟他又去了“妈妈傅”。只有这是24小时营业。吕楠点了不少当地的特色小吃,还要了一罐泡酒。
泡酒的颜色金黄金黄的,更奇特的是,这些盛开在短暂夏日里的鲜花和苔藓被捆成一束一束沉在酒瓶底;听老板娘说,这的家家户户都喜欢喝这种泡酒,因为,纳西人乐意相信,这些瑰异、小巧、色彩艳丽的花草能抵御雪山的寒冷。
女人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对这个刚刚才认识几天的陌生人,她什么话都说了,这些话已变成了在泪水中抖个不停的浮标。她讲了自己生命中的第一次留白,还讲了那个让她喘不过气来的小商店,当然,也讲了她为什么跑出来的困境……其实,这些都不是她哭的真正原因,她想哭的还是爱情、是藏在心底里死去又复活的爱情。
吕楠从头至尾都在听她说,并不时为她拍背、倒水、凉了的菜都已经热过好几次了;他还是不爱多说话,只是烟抽得吓人。
夜半,那月亮大得就像是要掉下来。吕楠也喝疯啦,此时的他,全然没有了白天抖抖缩缩的样子,在回客栈的路上,不到20分钟的路程,他却领着她一圈一圈地绕了很久,像是为了拖延时间,他还故意躲在树后或是暗处吓唬她;女人呢,每次都大笑着把他从藏身之地拉出来。
这个夜晚是缠绵的,是暧昧的,也是幸福的——尽管他们没有拥抱,没有接吻,实际上,他们几乎不碰对方。是的,他们都是在逃避的路上迂回着。
“哎,我下次来,你还能陪我来吗?”他躲在小巷的拐弯处大声的问。
“不,我也要让你为我伤心,因为,从来没有人为我伤心过——”女人大笑着说。
“你答应了,我会为你伤心的——”他说。
他走过来,靠近她,在她身边悠转。然后,再走开……
是啊,有那么一刹那,女人感到自己不愿再过那种没有爱的生活了。她希望这个夜晚永远持续下去,她愿意他就这么一直在她身边悠转,她愿意,一直在这个小城里走啊走啊……
快天亮时特别冷,女人下意识地跺着脚,吕楠把衣服披在她身上说:“冷吧,来,我给你焐焐手。”
后来的记忆有些模糊,女人只记得自己一路摇摇晃晃地吊在他的胳膊上往回走。一进屋,她砸在床上就不动了。吕楠也是,他没走,他以他奇特的方式陪伴着她。他就这么侧身缩在半边空着的床沿上一动不动,并很快发出平静、均匀的呼吸。
是很奇特,此刻,躺在床上的两个人就像两座一动不动的雕塑。整个晚上,他们只是背贴着背相互暖和着,有几次,那穿着衣服的脊背不小心碰到一起,但又都缩了回去。
没有冲动,没有欲望,有的只是彼此相互取暖的感觉——
吕楠在想什么?他真的睡着了么?女人不知道。啊,她不会忘记,这天晚上,她就这么把头蒙在被子里,独自偷偷地笑了一晚。
醒来,艳阳高照,吕楠不见了。被他脑袋压扁的枕头印还很清晰。女人抚摩着这个凹下去的小坑,觉得心跳得有点失控。回味着昨天夜里的荒唐,她怯怯地,甚至害怕吕楠突然推门走进来。
但她的行为是相反的:她从旅行包里挑了一条粉红底版起碎花的大摆裙,这裙子还是她刚大学毕业时自己买布缝的呢。屋里没有穿衣镜,她光着脚原地转了几圈,猛一站定,这裙摆已旋成了一朵粉红的睡莲……喔,这裙子合适么?吕楠会不会觉得她太多情?怎么搞的,这掂前算后的心绪恐怕已是上一次恋爱才有的心情了;最后,她还是忍不住撩开窗帘的一角,她打赌,吕楠肯定是站在院里等她。
没有吕楠。他平时喜欢坐着抽烟的木桌旁只散落着零零星星的烟蒂。
女人不相信是真的,仔细去看,桌子上有用石头压着的一张纸条,显然,是他留下的,上面写着他在台北的住址和电话,还写了一句让她半天都回不过神来的话:endprint
“朋友,离开是暂时的。请相信,石头是会呼吸的。我会再来,因为我的前世肯定来过这。下次是否也是在这碰到你?昨晚我没喝多。
又及:你那么喝酒是很伤人的,为了我,要善待自己。保重。吕楠。”
女人呆住了。他走了,最终还是走了。旅途中的风花雪月,说到底,也只是一种留白,一种想爱就能爱上的幻觉。
三
傍晚,整座古城还是像平时一样沉浸在黄黄的光晕中。许雯又孤零零地坐在“妈妈傅”的餐馆里。等菜上完后,她意识到菜点多了,点得还是两个人的分量。
一次又一次,她下意识地转过头去看身后,没人。没人跟在她身后。没人跟她捉谜藏。饭馆里已经坐满了人,她眼前却是一片虚空。
菜,同样也是热过几次了。吃饭的人进来了一波,又去一波。也不知什么时候了,店里冷清了下来。老板娘在给她倒了几次茶水后用疑惑的眼神打量着她问:“小姐,你等人哪?”
“哦……”她慌乱地站起身来。
月亮大大的,几乎是要砸在她头上。直到现在,她还是不能相信,吕楠已经走了。
像昨晚一样,她围着古城绕了一圈又一圈,可昨晚那么轻快的路现在却像是走在末路上,终于,这“痛”又将她拽回到尘世中来。
当晚,她拨通了丈夫的手机,洒脱地讲了一通古城的风景和天气。当然,讲得最多的是生意方面的事:她说她发现这的工艺品色彩非常鲜艳,当地人做的衣服、挎包、图腾、挂毯,其价格也低廉得让人不敢相信……丈夫听完后,带着疑惑的口吻质问她为什么前几天一直关机?女人语无伦次地说:“没带充电器。”好在丈夫的注意力不在这,他要她顺便带点货回来——
之后,通过张燕的介绍,女人带着悔罪的心情,马不停蹄地跑遍了周边地区所有的私人作坊。在方圆不过几里地的偏僻山寨,她发现,在作坊里干活的几乎都是结了婚的妇女;听说脑筋活络的年轻女孩早就不再围着这气味发酸、发臭的染缸过日子了;而留在作坊里的大多是脖子缩成一团,头上戴着一顶黑色或深蓝色男式帽子的纳西女。“娶个纳西女,赛过十头骡。”女人猛地想起当地流传的这句谚语。
她这次没有白跑。这中间,张燕帮了不少忙;临走前,许雯答应等货一到就把回扣返给她。
“别一个人撑着,做不动就找个帮手。要学着善待自己。”她把吕楠送给她的话转给了张燕。
张燕眼红红地点点头。
办完事的当天下午,女人就迫不及待地上了回昆明的长途车。就在她把目光投向远处的山峦时,她又看到了自己几天来一直避免去看的东西——只见看不到尽头的高黎贡山被夕阳的余辉染得绚烂瑰丽——那石峰、石山、还有悬崖峭壁都红得令人心跳;这满眼、满耳朵、满鼻子都是“会呼吸”的石头,仿佛急驶着扑面而来;它们牢牢地矗立在她的视网膜上,并携带着某种难以估量的危险——哦,吕楠。她在想念他吗?但同时,她希望现在、将来、永远都不要再见到他。
她从牛仔裤的裤兜里掏出吕楠写的那张纸条,上面的繁体字写得又大又圆,整个也是石头的形状。在稍稍迟疑了几秒钟后,她将纸条扔出了窗外。
有那么一会,女人晃过两个男人的重影,一次又一次,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留白;谁说吕楠没给她留下值得回味的东西,她现在的这份漠然和无所谓是她以前欠缺的,也许,这是一次又一次情感锤炼的结果?是对未来生活的演习?或者说,是生活给她最慷慨的馈赠——
第三段留白
一
在往后的3年里,女人习惯了与平淡的男人过平淡的日子,习惯了所谓的心如止水。
一天,一个大肚子的女人找上门来,她底气十足地说,她肚子里的孩子是她丈夫的血脉。哦,看着对方高高隆起的肚子,她明白为什么丈夫总是隔三差五地到外地出差。看着对方的肚子,她什么话也说不出,只呆呆地听这个女人讲,那神情如同是在听一个与她没有任何关系的故事。有两点是肯定的,第一,她已不再关心这个男人做什么或不做什么。第二,自从这个男人第一次动手打了她,她就感受不到还有什么事能引起她内心真正的变化。
丈夫直接向她提出了离婚,并宣称,所谓家庭财产,他手里只有银行的一堆欠款,包括他们的房子也抵押给了银行,总之,如果她愿意,她可以和他一起成为负债人。
曾经,她想在这个世界上与某个人有点爱情,有点纠葛,但如今,她宁愿净身出户,因为,这个婚姻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
当女人开始收拾东西时,女人的大脑已无法对眼前一切做出判断。她判断不出她是该绝望呢,还是该试着去恨?她唯一能把握的只有一点:那就是她花了30多年功夫积攒下来的一切的思维套路都用不上了;那些扔在垃圾袋里的日记本,里边的片段都像是捏造出来的,这有点像自淫,一觉醒来,留在她身下的都只有羞耻。如果说,她一度抱着所谓好好过日子的想法随波逐流,她也曾学着在肉体上、心灵上把自己缩小为零,那现在的她,被彻底击成了一片齑粉。
站在卫生间的水龙头下,女人木然地冲了两个多小时。
女人又两手空空地回到她从前的小房子。她拉上窗帘,关掉电话,她不吃东西,只喝水,因为,只有干净的水是没有欲望的。
她整整睡了一天,然后起床去看外面的街道。远处,明亮轻柔互不相连的灯光大片大片地落下来,这些相互独立、相互分离的光就像一层防护性的外壳把街上的行人染成了不同的色块,从高不可及的窗户里看出去,地上大大小小的色块仿佛都笼罩在自己脚下。
最后她停止了绝食,还出去买了些食品抱回厨房。突然发现厨房的下水道被堵上了,于是,她找出了工具,不可思议,此时的她就像是得了强迫症似的,一直趴在管道口不依不饶地捅了3个多小时。接下去,开始给自己做吃的,再之后,她癫狂地把每个酒瓶的瓶盖都打开,这情形如同一个女王在享用一顿丰盛的大餐……也不知是因为吃得太饱还是因为这几天饿得太厉害,她把吃下去的东西不停地吐到马桶里;一次呕吐时,她额头重重地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这下,她才晕晕乎乎地又爬回到床上去。endprint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到有人不停地摁门铃。进来的是公司老总的助理蒋薇。
蒋薇边脱靴子,边嘀哩咕噜地把外面的现实带了进来。“小姐,我们都以为你是不是出车祸了,都3天了,打你电话关机,老板已经发飚了,喂,你负责的设计稿弄好了吗?我们快走,客户正嚷嚷着要公司退钱呢……”
设计稿?女人根本想不起世界上还有这东西——
两天后,人事部正式通知她,因为她的不负责任,老板要她马上结账走人。
二
爱情没了。婚姻没了。工作也没了。要命的是,如今的她已找不回二十来岁年轻时求职时的优势。女人连想都不敢想,已三十四岁的自己难道还要一身臭汗地挤在“人才市场”里碰运气?在回来的路上,她两脚打飘,仿佛脚底下的路尽是泥沙。
滑稽的是,能止住她眼泪的不是什么抗抑郁症的灵丹妙药,也不是什么人世间的同情和安慰,是诅咒,是女人对眼泪、对痛苦的诅咒。
半个月后,女人完全恢复了元气(其中的过程就不一一叙述了),她几乎变了另一个人。是啊,母亲住院的账单和她还房贷让她彻底戒除了自我怜悯的老毛病;这一阵,她一头扎进忙碌中;计算机的网络为她提供了便利的信息,而报纸和满大街的广告则扩大了她的感官范围,即便是看电视,也只看新闻联播和弱肉强食的动物世界;这类不夹杂个人主观愿望的节目有利于她把整个注意力都转移到淘金的目标上来。在得知推销楼盘能拿到可观的提成时,她找了一份这样的工作,可气的是,与客户磨嘴皮子不是她的强项;在过了一个星期了还没能赚到一分钱时,她便当机立断地辞了职。之后,她应聘去了一家工艺美术公司。说是美术公司,实则是做工艺品进出口,他们只让她做了一名统计员,月工资也少得可怜,干了仅两个月,她发现这份工资单连还房贷都不够,于是,她决定再也不干这“倒贴”的买卖。给人打工的甘苦,女人是一一尝尽了,她这次出来也是有打算的。美术公司给了她灵感,那些成本不高但回报可观的工艺品和劣质的重彩画使她萌生了自己也开一家小画廊的念头——30岁前给人打工,30岁后自己做老板,这是每个白领都想实现的梦。联想到自己被广告公司一脚踢出来的耻辱,女人咬牙切齿要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以她的特长,专门去经营一个女性画廊,并把女人头脑里的资源集中起来不也是一笔可观的财富么——
几天后,女人约了与自己最铁的两个闺蜜去泡吧。当她把自己天马行空的想法说出来后,三个女人就此议题说了整整一个晚上。其中一闺蜜特兴奋,她把红酒里的冰快用手捞出来说:“你这就对了,都说女人是水做的,我看你今晚的状态有点儿把水变成了酒的味道。”
做一个女性画廊的意向就这样当场决定了。
“来,为女人从水变成酒干杯。”女人举起杯,那感觉整个像是重生了。
三
可投资呢,投资从哪来?想从别人的口袋里把钱哄出来,这对一个新手来说谈何容易?近一个月,尽管女人已把高跟鞋换成了平底鞋、胶鞋,过去出门就打车的潇洒也节俭成了电话费。各行各业的人见了一波又一波,可得到的结果是:过去的熟人见了她就躲,而新面孔则视她为市场经济里“空手套白狼”的小学徒。
但女人不气馁,她只当是自己的运气不好,或是敬神还不够虔诚。于是,她早早晚晚地焚香祈祷,磕头下跪的次数也日渐增多;有时,饥肠辘辘的她回到家会本能地抓起神面前的供品,可就在她即将下口时,她又诚惶诚恐地放回了原处。
是的,任何来自神的每一个微小的暗示,她第二天都会去仔细琢磨;哦,她从情爱的梦里出来又进了另一个梦,而这个梦似乎比原来的那个还要狂热。
终于,一天晚上,神向她显灵了——那是夜里三点左右,有一个人出现在她梦中,是一个叫康平的男人。梦中的他,神气活现地坐在大班台上,一抹夕阳把他的脸镀成了一块金箔。如同一道光亮,女人对笼罩着他的金箔回味无穷,她看见这光亮照亮了沉沉黑夜,她一拍脑门,从床上蹦了起来。
也不开灯,是怕灯光把一切化为乌有,于是,趁着康平那张闪耀着金箔的脸还留在视网膜上,她竭力回味着梦中出现的任何一个小细节。她相信,有神助她,只要眼睛一瞟,那他们过去了的爱情就会活过来。
接到她的电话,男人很诧异,但,听得出,他很兴奋。女人把约会的时间选在黄昏,可不,设计是她的专业,过去,她只是把它画在纸上,可今天她用到现实里,在生活中,这样的场景更适合久别后的重逢。
女人仿佛是置身于头天晚上的梦境中。她站在明晃晃的大街上,为了力求完美,她又拿出化妆小包,打开粉盒,发现鼻子上的粉太淡了,就用粉底霜补了补;口红在出门前刚涂过,可靠唇线的部分堆得太厚,于是她用纸巾小心翼翼地压了压;喔,这还用说么,她的准备工作是从昨晚就开始的——早晨,当她在抽屉里挑内衣时,她似乎以一个超验者的第六感预见了康平抚摸内衣的手指;这带钢丝箍的绣花胸罩是残留着洗衣粉的气味,这味道她有点吃不准,因为,昨晚的梦是没有气味的。好在镜子里出现的是一张被金箔照亮的脸,它激动人心,完美无缺;女人满意地冲镜子里的自己一笑,随即“吧嗒”一声盖上镜盒。
就像远古出征的将士,女人在出发前也为自己举行了一个仪式——也顾不得路人惊异的眼光,她双手合十昂望苍天,为的是默念心中的祈祷词。一睁眼,猛见夕阳的底边已渐渐下沉,于是,她不敢再耽搁。她小跑起来,一把拉开了饭店的玻璃门。
这是一家意大利风味餐厅。上了楼,一眼就瞅见康平坐在露台边的餐台上。女人恍惚了一下,他坐的姿态和神情与昨夜的梦是重叠的,尤其是他刮得泛青的脸和洁净的额头此刻正沐浴在一片落日的余辉中。
站在一边的服务生赶过来替她引路,女人说了声“谢谢”就冲着对面的康平道:“嗨,好久不见啦。”她笑吟吟地向他伸出手去。
“你迟到了12分钟。”康平和她握手时指着她腕上的表道。
“对不起,路上堵车太厉害了。”
“可你早晨在电话里很急嘛。今天怎么想起来请我吃饭了?”康平问。endprint
他扣得规规矩矩的袖口很庄重。其简约精致的做工充溢着高收入男人既时髦又稳重的派头。
“也没有什么要紧事,就是人家突然想你了嘛——”
“是么,我好感动哟。”康平笑着用手摸着他的下巴说:“不会吧,这之前我给你打过不下15次电话,有3次你没接,有5次你说你和朋友在一起,剩下的不是说没空就是说累了。我还以为你一辈子都不想见我呢——”
女人自顾自地一笑,“别这么说,我现在不就坐在你面前么……只是我前一阵实在抽不开身……”
此刻,夕阳掉下去了。奇怪,只有当天空暗下来时,她仿佛才恢复了对周围现实的把握。
“说好了,今天我请客。”女人抬手去招呼服务生。
“你是真请我吃饭还是找我有什么事?”康平抓住她举在空中的手调侃道。
“你忘了,我是宁愿喝稀饭也不吃西餐的。”
“要不换个地方?”女人道。
“别,我估计你挑这地方肯定有你的道理。”说着,康平把目光投向墙上那一排挂着的油画。
“你讨厌这些画?”女人试探道。
“大错特错,我小时还学过几笔呢。后来废了,现在也只是搞点收藏……哎,什么时候让我也欣赏欣赏你的大作。”
“好哇,随时欢迎。”女人窃喜,没错,他就是她的福星。
男女间的约会,最高的手段是通过餐饮。一边谈美食一边相互猜度对方的心思,如此算计别人在女人还是第一次。
一会,服务生端来了做好的鲍鱼,浇在鲍鱼上的汤汁红得像血,牛排也烤得外焦里嫩。大大小小的配料、生菜沙拉摆了一桌子。漂亮的银烛台上插着一支墨绿色的蜡烛。
开胃酒是白兰地,女人夹起冰块放进两个的杯子,她俯下身,很孩子气地去听那杯子里发出的磁磁的响声。
“好情趣呵,你那杯子装着交响乐团?”说着,康平也俯下身去听。
“好听吧,是不是比交响乐有感觉?”男女间的暧昧情调不就是弄点浪漫么,女人对此早已驾轻就熟。
康平憋着笑,他夸张地用标准的普通话朗诵道:“啊,我听到了大海对天空的倾诉,啊,哗啦、哗啦……”
“行啦行啦。”女人笑着推了他一把,然后把酒杯都挪到了自己这边。
“喂,服务员,再给我们拿几个杯子。”康平朝服务生喊道。
“先生,要几个?”
“随便多少都行。”
一会,服务生把一摞杯子放在桌上。
“怎么,你还请了其他人?”女人失望地问。
康平也不言语,只见他把杯子摆成一个方阵,然后提着酒瓶顺着一溜的倒过去,末了,他微微一笑:“请,小姐,别人是喝酒,你是听酒,现在,你可以把冰块都放进去啦——”
“你……你简直太疯狂了,我喜欢——”女人叫了起来。
事实上,当女人拨拉着酒精里的冰快,她唯一能联想的地方是“北极”,那地方冷得连眼泪都化不掉,与此同时,她仿佛看见自己又伸出手来在冰面上挣扎。
是的,她的手势和眼波一直都围着他打转;她把自己坐在这的目的都挑明了。被公司炒鱿鱼的事自然被省略了,说出来的不过是追求呵、价值呵、其中少不了一点理想。就在她讲述理想了不起的意义时,她发现,口水在她舌头深处聚集——什么关于做一个小画廊以及需要投资人下注的目的就这样被口水带了出来;康平呢,扮演了一个很好的旁听者,偶尔,他以生意人的精明挑出一些疑问,譬如,画廊的定位是针对国人还是老外?除了卖画,是否还需要增添一些别的品种?另外,她需要的注册资金是多少?前期的投入是多少?准备金又是多少?投资方的回报等等……当然,这些都没有难住女人,她的回答干脆、利索,只是最后她有点沉不住气,在和康平一气连干了两杯后就迫不及待地问:“喂,我有资格请你做我的投资人吗?”
“你是认真的?”他问。
“当然。否则我找你干嘛。如果你有兴趣,我明天就给你做一份正式的企划书,包括所有的预算在内。”
“这么说,我来之前就很荣幸地被你划在候选人的范围内喽?”康平话中有话。
女人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露馅了。
但康平很快就给了她一个台阶:“也好,我最近也注意到,亚洲的金融危机已使得国际上的很多热钱不断流向艺术品市场,上次我去香港办事,去看过一次苏富比搞的拍卖会,有的画价简直高得成了天文数字……嗯,行哇,你的提议确实是个不错的点子,但问题是,我是商人,我需要有回报,你有足够的心理准备么?”
“请你相信,你对我的投资一定会有回报的。”因为兴奋,女人拿杯子的手有点抖。
康平淡淡地道:“信心是一回事……不礼貌地问一个问题可以么?”
女人巴巴地点点头。
“你今天请我吃饭就是为了这点事?”
女人一昂头把酒倒进喉咙里说:“是,我就是为了这点事请你的,当然,如果你不愿做我的合伙人,我找其他人也成。”说完,她扭过头去。
“哈哈,不用问我也猜得出,你早就找过其他人了。”刚才还柔情万千的男人转眼间竟变得如此凶狠。
他倾身捏住她的手腕并眼对眼地直视着她说:“行啦,别这样对待喜欢你的人。想要把钱从别人的口袋里掏出来那就得先尊重对方的口袋。嘿,想做生意,得先改改你的小姐脾气。”
哦,她在做生意?这致命的一击似乎把所有的遮羞布都给挑开了。有那么几秒钟,女人恍惚了一下,她好像看见了过去的她——那是一个抬头挺胸、拂袖而去的自己。
可她已不再是她了,她是谁?是谁?一低头,眼泪掉了下来。
……
生意最终还算顺利,康平答应做她的投资人。这足够了。这是这个城市里夹心蛋糕里的精华部分;剩下的只当是糟粕。
饭后,男人提出要看她的画。女人明白,看画只是借口,但这也是生意的一部分;于是,她带他回了自己的小窝。endprint
四
只要想爱就能爱上,这新启示不亚于基因或是克隆技术在科技领域里引发的一场革命。能什么人都爱的女人其实是谁都不爱。
一点野心。一点实用。一点不是爱情的爱情。一点有把握的冒险。这些都如同衔在嘴上的香烟,也如同人体古老的基因在变异后完全以不同的方式组合在一起,从而创造出的新人——她就是现在的她。
画廊就选在市中心的商业街上,应该说,这一地段是这个城市里最美味的夹心蛋糕。
这是一幢法式的三层小楼,一楼、二楼是画廊,三楼是起居室。康平说,他是花了一大笔钱才把这房子从别人手里转过来的。产权自然是办在康平集团公司的名下,女人的头衔也是集团公司的部门经理。康平解释说,这样做的好处是,用钱比较方便。尽管有些不快,女人还是把这楼当成自己的新家。
可事实上,与一个有妇之夫住在一起,脚下的地雷随时都会爆炸。
女人从没见过康平的老婆,可她的存在处处显现。当康平和自己呆在一起时,这女人的声音几乎覆盖了她的整个生活。她人在香港,但电话、传呼、传真随时都穿越时空和他们“住”在一起,哪怕是两人在夜里亲热,康平放在枕头下的手机也会冷不丁轰然响起,于是,正在兴头上的她也只得翻身过去用枕头蒙住耳朵,她没有选择,惟一能做的姿态是大气不敢喘地匍匐在战壕里。喔,如此白天黑夜地同一个看不见的影子打交道,女人觉得自己早已认识另一个女人了,尤其是透过他们夫妻间的对话,听得出,人家夫妻俩在家务、生意上的默契如同是一次成型的楔子——
她从康平派过来的老会计那了解到,康平的老婆是他大学的同学。当她有钱的老爸突然中风后,其庞大的家当就落到了她身上。于是,她把康平从东北招了过去。两人结婚、生子、并一起在商场上打拼多年。老会计还告知许雯,老板娘的经商才能得源于她老爸的言传身教;其果断、干练、事必躬亲的作风在公司上下都受人称著。另外,两人虽是夫妻,但定有明细的分工:老婆像一把铁锁似地把守着创下的家业,而在前沿阵地开辟新战场则是做丈夫的天职。这也是他们公司的规模和资产在竞争中得以快速增长的诀窍。
是很滑稽,经多方打探,她对这个女人的了解仿佛已超过了对康平的了解;有时,她眼前还清晰地闪现出这女人颐指气使坐在大班台前呼风唤雨的影像。哦,什么叫成就感,人家那份巍然不动的自信才真真是白金铸的呢。
有句话是这么说的——给人做情妇的女人不过是人家夫妻生活中的一个补丁。联想到康平皮夹子里那一家三口笑哈哈的照片终日都贴在他的前胸,她就控制不住地想“逃跑”。但是,她是不会临阵退缩的,如今的她已经不年轻了,想要成功,必须学会了在人生的第二个路口拐弯。与此同时,女人心里很清楚,康平的性格其实是各种智慧的合理搭配——就像是营养餐的搭配一样,他的花花行为貌似热烈,可其实很有分寸,就有点像是在循规蹈矩的大宅子里住腻了,而偷偷溜进后花园去撒撒欢的小狗,所以,他在本质上应该算是个保守迂腐的情人。而对他老婆的一切,他也表现出了足够的绅士风度——最多是在说漏嘴时,把他的越轨归咎为对方的性冷淡所至。有时,为了讨好她,这个男人会很细心地把那张全家福放进皮夹子的最里一层。这一来,女人就更伤心,因为他的胆怯同样是细腻和周到的,这无非是从反面证实了自己不过是个“补丁”。
“补丁”也好,“一次成型的楔子”也好,已“死”过一次的她是不会图一时痛快而把到手的身家性命扔掉的。靠着康平的恩泽,她不仅能准时还上银行贷款,还过上了阔绰的日子;更重要的是,康平还让她脱胎换骨,变成了名片上的“经理”。当她游刃有余地与那些带着好奇心到画廊里来的收藏家、商人、艺术教授、政府官员们讨价还价时,那种生存空间被拓宽的错觉使她为自己找了一个平衡点。正所谓,在这场交易中大家各取所需,一切道德层面上的东西,无非是把人剖成血淋淋的碎片;而在当今,谁还会对那些在现实中碰得头破血流的傻瓜感兴趣呢?“做一个成功者”,这才是时代的最强音。联想到这世界上有很多人在付出后什么也得不到,女人就不禁为自己的侥幸而心平气和了。
但这也只是幻觉——
一天下午,女人在查看账目时发现有的数据对不上,她下楼去找会计老陈。
她平时很敬重这个腼腆拘礼、吃苦耐劳的人。老陈干活从不看时间,但他能凭着光线的角度辨认出一天当中准确的时辰。是的,这个跟着康平一起从香港过来的老会计在她面前总是老实得不自然,他和她说话从不正眼看她;其躲闪的目光似乎是折射出对香港女主人的愧疚,就像是他也参与了他们的通奸活动似的。正因为如此,女人对他格外客气,她时常在月底发奖金时有意在他的红包里多放几张“老人头”。不过,女人后来也弄明白了,老会计也并非是为女主人悲伤,他更多的是害怕康平也把他框进现世的罪孽中。因为他家祖祖辈辈都是信佛的,自懂事起,他就是寺庙里的香客。可想而知,仍担当着传统的角色的他对他们这对狗男女其忍耐的限度最多也就是装聋作哑。
老会计一丝不苟地对完账后已是下班时间。他指着账本上的数目对她说:“经理,您记性真好,是这样的,在这几笔大一点的业务里,我把其中30%的利润都挪到业务应酬费里去了。你看,把这两项数字相加就能平账了。”
“哦,没必要这么做账嘛。”女人接过账本。
“是康总专门交代的,他说用这办法可以抵消您在这的所有的花销。”
女人一怔:“这和我有什么关系?你就按常规下账,不然,将来这账反而说不清。”
“您是真不明白?其实康总也是为您才这样做的,否则他那边的账就交代不过去了。”眼镜从老会计尖突的颧骨上掉了下来,他平日里不苟言笑的面孔浮出一丝难得的笑意。
“交代?他不是老总么,还需要向谁交代?”女人诧异地问。
老会计的嘴角抽动了一下:“是……是公司一贯的规矩。您别见怪,凡下属部门的账目到一定时候老板娘都要亲自下来查账,所以……”
“老板娘?她……她凭什么到这来查账?”女人一惊。endprint
“您忘啦,您这也是公司的一个下属部门呵。”
“哦……就算是,难道我的日常开销也要拿到成本里去核算?”由于愤怒,女人提高了声音。
“您别生气,康总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兴许老板娘这几天就要过来,他这也是为了能应付过去……”老陈尴尬地咳嗽了几声。
女人惊呆了。“她……她什么时候来?”
“具体时间我也不太清楚,是康总前几天交代的。”
女人头一晕,觉得洒在台阶上的那一抹残阳变成了大片大片的雪花。于是她哆嗦着把身体靠在货架上。
“您没事吧?”老会计惶恐扶住她问。
她甩开老陈的手冲出铺面。一路小跑着,胸口的一团虚火与又红又肿的夕阳交相辉映。康平办公室的门敞开着,但人却不在。
这办公室是够派气的,最显眼的是屋里的一面墙整个是一个巨大的玻璃鱼缸。在这个被模拟出来的海洋里,来回游动着色彩斑斓形状各异的鱼儿。就在女人一屁股坐在大班台前的椅子里时,迎面戳进眼里的是她想躲而从未躲过去的场景:只见在整洁的桌面上,赫然放着一个考究的银铂镜框,里边是一张放大了的全家福——蓝天碧海下的康平穿着游泳裤,身体微微向镜头倾过来,他左边搂着老婆,右边搂着一个正咧着嘴哭的小男孩。哦,人家两口子那大腿碰大腿的心满意足劲用来打广告也绰绰有余。可见,这一家三口就连在办公室里都不会分开;尤其是他们身上挂着的水珠子,其水花四溅的质感在阳光下触手可得,简直像是要掉在桌面上。
最后,女人没等到康平。在她起身离开时,她冲动地将相框里那三张笑得稀烂的脸猛地倒扣在桌子上。
再次回到她所谓的新家,女人心乱如麻,她躺在床上,对自己的现状左思右想。记得刚参加工作那会,她从心底里认定,人的命运就好比赛马,人只要以大无畏的精神死死抓住缰绳就不会被摔下来;但实践下来的结果是,死死抓住缰绳的人往往会被撞得头破血流。是的,尽管她现在搂住的一切是不知死活的未来,可如果她放手,那她还想象不出是什么结果——
在黑暗中,康平已回来坐在她身边掀开被子问:“你今天去办公室找我?”
女人开了灯,在他脸上搜寻答案,她想证实老陈说的是否属实。
“你不舒服?”他问。
女人还是瞪着他。哦,此刻他的这张面孔几乎跟那照片上一模一样,同样的阳光、同样的快活与温存。
“老陈把什么都告诉我了。”女人说。
“噢,我本来是想晚一点告诉你的,怕惹不高兴……你生气了?”
“怪你”女人冷笑一声:“现在我终于弄明白了,我在你眼里只是货物,你大可把我划到你的应酬费里去。”
“没办法,下面有十几个分公司,所以我也只能在公司的制度范围内做事。”
“哼,制度?这么说,我买条内裤都在你的制度范围内喽?”
“哈哈,原来你是为这点小事生气呀,那好,我一会就给你拉一车内裤过来。”康平嬉皮笑脸地说。
女人蹭地一下坐起来道:“用不着,你还是送给你老婆去穿吧!”
康平不笑了:“吃了火药了你,我可没对你隐瞒过我的历史呀,我有老婆和孩子,这你又不是头一天才知道。”
女人脸都白了。没错,人家说的是事实,可问题是她从没想过那女人竟然是她生活中的一部分。
她气愤地说:“那你是不是要等她站在我面前,等所有的人都看我的笑话,你才肯告知我您夫人大驾光临……”
她想,如果这男人还顾及她的自尊,那他一定有办法把那个女人挡在飞机的旋梯下。
“正好,我还想跟你商量这件事呢。”康平温情地搂住她说:“她这人喜欢搞突然袭击,我想你……你先把这收拾一下,免得到时候她看见了麻烦……越快越好,或者今晚你干脆先搬回去住,我有预感,说不定她不知什么时候就冒出来。”
“啊……你,你要我腾地方?休想!你老婆跟我没干系,我不走,我是这的经理,凭什么要我给她腾地?”
“凭什么,你不想想,当初买房子办画廊都是公司的钱,财务上的一切手续都要经她的手,现在这房子也都列在公司账上了,这么大的事,作为董事长,她不亲眼落实一下能说得过去么——”
女人这才恍然大悟。那女人才是实权人物,她掌握着这男人的血流量、掌握着他的经济动脉。开始时,康平总说这房子是给她买的,可现在又说,这的一砖一瓦都是赊来的;这么说,这地方不过是他用来偷情的场所而已。
“别生气了。听我说,”康平温柔地摸着她的头发说:“我知道你心里委屈,但你在合同上好歹也是个经理呀,你千万别把事给搞砸了,如果她要你汇报工作,你可不能耍小孩子脾气哟。”
许雯连声冷笑:“哼,在你眼里,难道我就只有这点出息?”
“哦……你看这样行不行,明儿一早你去出差,你不说你喜欢旅游么,也好,你可以趁此机会出去散散心。”
是的,他要让她悄悄溜走,不留一丝痕迹地溜走。像偷嘴的老鼠一样——当然,让女人几近崩溃的是,她绞尽脑汁地想找出一条理由去反驳他,但她找不出,世界上还没有一条为她这种人说话的理由。如此看来,她最明智的选择还是只有离开——
看来,应变能力极强的他能在几秒钟内就把一切缝合得天衣无缝;但为何有如此智慧的人却只能口口声声让自己钟爱的女人灰溜溜地像老鼠一样地溜走呢——女人想问,但问不出口;想必他是无法回答这问题的,或许这问题他连想都没有想过。
就在女人坐着发呆时,康平已开始收拾东西。
女人抱着手在一旁冷冷地欣赏着这一幕:
只见他快速地把两人平时用的日常用品都装进了塑料袋,几分钟内,他就把一个刚刚建立起来的两人世界一笔勾销了。似乎是还嫌不够,他一丝不苟地趴在床上、地上,搜寻着她可能残留在旮旯角里的头发、或是床垫上连肉眼都难以辨认的污渍;最后,为了彻底清除危险,他干脆拿掉床垫,只留下硬邦邦的床板;接着,再铺上一套雪白的、冰心玉洁的被褥……这过程慢得像是持续了一个世纪。末了,还亲自动手把梳妆台、乃至浴巾等小东西都搬到楼下的仓库里,一转眼,这偷情的密室果然变成了一间简陋、整洁、清心寡欲的单身居室。还不止这些,作为一个出门在外的标准丈夫,他当着许雯的面,把藏在皮包里层的那张照片翻了出来,并用图钉把它摁在靠床头边的位置上,顿时,那照片上的孩子和他的妈妈全都笑哈哈地复活了。
亲眼目睹到康平的种种举动,女人终于忍不住放声狂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男人有些生气地问。
“不知道,我是在笑我自己。”
“你有那么可笑吗?”
女人耸耸肩,什么话也不想说了。
此刻,她的屈辱、她的愤怒、以及她对自己的厌恶,这些说不出口的话,她只能埋在心底,而在两人看得见的空间,这些话,大概都只是现实画面上空荡荡的留白——
■责任编辑 王坤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