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奴十二载》:一个关于自由的故事
2014-09-10赵柔柔
赵柔柔
在刚刚揭晓的第86届奥斯卡获奖名单中,因拍摄技术、视觉特效优势一度成为2013年银幕热点的《地心引力》将最佳导演、最佳摄影、最佳剪辑等7项大奖收入囊中。不过,在“最佳影片”的争夺上,它却不敌英国导演史蒂夫·麦奎因执导的《为奴十二载》,输掉了这个分量最重的奖项。对此结果,许多影评者都表示完全在预料之中:政治正确的“选题”、可圈可点的影像、节制有力度的表演,加上因《饥饿》、《羞耻》而声名鹊起的导演新秀麦奎因,以及被人津津乐道的麦奎恩-法斯宾德的黄金组合,这些构成了一个无短板的,甚至可获高分的最佳影片备选。当然,亦有人表示大有遗憾,因为《为奴十二载》在麦奎恩的3部长片中显然不是最好的一部,而其对美国南部蓄奴历史问题过于直接浅白的再现,对原著的谨慎与忠诚,都使它好似一个过于中规中矩的“优等生”。
有趣的是,无论是史蒂夫·麦奎因,还是主演切瓦特·埃加福特和露皮塔·尼永奥,亦或是两位饰演农场主的本尼迪克特·康伯巴奇和迈克尔·法斯宾德,事实上都并非出身美国,而《为奴十二载》却又恰恰是一个十足“美国”的题材—对于历史短暂的美国来说,奴隶问题几乎是唯一一个清晰的、规模较大且影响至今的历史问题,其引致的南北战争也构成了重要的历史节点。这种错位给《为奴十二载》增添了一丝暧昧色彩:它的获奖显然与题材的讨巧有关—历史、政治题材从来为奥斯卡所偏爱,而如此政治正确又精巧设计,选择了美国南北战争前的一个奴隶制黑暗片段来加以批判,更令许多人怀疑它的“用心”。那么,这部影片难道仅仅是一部意在奥斯卡之作?它对于麦奎因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进一步来说,联系近几年来的几部热门影片《相助》、《被解放的姜戈》等,会发现黑奴题材形成了一个值得关注的银幕热点,那么它携带着怎样的政治附加值,又激活了怎样的社会历史问题?
在一次访谈中,麦奎因提到自己和一个非裔美国人的区别仅仅在于,“他们的船驶向了右面而我的船驶向了左面”。借这个抹去太多历史细节的患难情谊比喻,他将自己和美国的蓄奴问题联系起来,即他们都有着共同的血脉源头,承受着相似的奴隶制迫害,只不过一支去往美国,而另一支来到欧洲。的确,黑人身份始终是麦奎因不得不去面对和思考的问题,如他常常提到父亲在临终前给他讲述的在牙买加受到歧视的故事,以及这些故事给他的震撼,而他早期拍摄的短片,如 《照明器》、《加勒比人的一跳》等,也不断试图碰触殖民历史和黑人境遇的主题。可以说,麦奎因对奴隶制的关注起于一种使命感,而所罗门·诺瑟普根据自己亲身经历而著的《为奴十二载》以其真实性和细节感,为他提供了一条得以付诸实践的路径。他提到,大部分的人以為自己了解奴隶制,但实际上却并非如此,因而《为奴十二载》承载着向人们展示奴隶制的重任。基于这种意愿,他对原著产生了某种颇为强烈的执著—据称,影片中80%的对话来自于原著。
不过,麦奎因对奴隶问题的认真与执著,也在很大程度上引致了人们对影片《为奴十二载》的诟病。几乎在所有的访谈中,他都不得不回答相似的问题:为什么要以这样惊心动魄的长镜头来再现帕齐受鞭打的一幕?在这个7分钟的长镜头中,帕齐近乎窒息的抽噎、背后腾起的血雾与开裂的鞭痕,埃普斯疯狂的抽打,埃普斯夫人冷静而狠毒的怂恿,普拉特绝望的呼喊交相呈现,构成了极为刺激感官的施虐场面。许多人为此感到不适,而麦奎因对此的回答却带有几分庄严:“因为我们需要展示证据。私刑应该以它最合适的方式实行。因为成百上千的人曾经面对这些。有人的先辈曾经历这样的事,因此我必须如我已经做的那样将之呈现出来。”可以看到,正是在一次次的私刑场面中,麦奎因呈现出了奴隶制的压抑与扭曲,并放入了自己的思考与批判。
另一个较为著名的段落,是普拉特被吊在树上,仅用脚趾撑地来维持悬于一线的生命。在一个全景镜头中,前景的树枝与地面稳定的平行线被普拉特抽搐、晃动的身体连接起来,形成脆弱而有张力的画框,框住了不远处从房子中若无其事地走出、活动的黑奴。继而,几个浅焦镜头将普拉特虚化为暗斑,并越过他依次展现明亮阳光中嬉闹的孩童与楼阁上沉默的福特夫人。强烈的动静、明暗对比,使画面充满不安与怪诞,将普拉特作为一个奴隶的脆弱、无力以及他人的冷漠与软弱淋漓地呈现出来。“身体”在此承载着最为丰富的意义—它是“证据”,是束缚,是暴力的作用场域,也是制度可以规约的最根本实体。
实际上,以身体作为表意场所的方式在麦奎因的电影中并不陌生。无论是《饥饿》中绝食抗议的北爱尔兰共和军鲍比·桑兹日渐消瘦和毁坏的身体,还是《羞耻》中耽于性瘾的亢奋身体,都在毫无遮蔽的展示中不断强调、推进着影片的主题。如果在这一点上将3部影片对比来看,会发现《为奴十二载》似也有着超越控诉奴隶制的层面,即它不仅是谨慎而忠实地重现了一个曾有极大影响的“真实故事”,而且,它也与前两部影片相呼应,延续着麦奎因一贯的关注,即“身体”之于“自由”的意义。
谈及《为奴十二载》,麦奎因希望不要将它只看作一部关于奴隶制的影片,并对人们不断纠缠于影片所属类型表示不解。他指出“在电影史上,大概不到20部电影是关于奴隶制的,你真的不能把这称作是一个类型”,而这部影片“它是今天的故事,而不是一部黑人电影。比起其他方面来说,它更多的是有关人类尊严的故事”。麦奎因的强调—“今天”与“人类尊严”—提示着这个故事有着另外的维度。那么,麦奎因是在什么意义上借《为奴十二载》来讲述关于今天的故事?
不难发现,与许多黑奴故事不同,《为奴十二载》的主角起初并不是南方奴隶,而是北方纽约州的一个“自由人”。奴隶/自由人的区分,给予了后者看似和平、安稳的位置,使之可以对前者的境遇视而不见—影片借闪回显现出,一名黑奴怀着微弱的希望偷偷进入商店去接近所罗门/普拉特,前者的欲言又止和后者的沉默在对视中形成了令人绝望的冷漠与默契。而曾以沉默来安守“自由人”身份的所罗门却很快发现他的稳定生活仿如镜花水月,仅仅一次并不高明的欺骗,就令他失去了既有的一切,沦为奴隶普拉特。在影片的后半部分,渴望重获自由的他重现了商店中那个奴隶的位置,接近一切可能给他希望的人却每每只能沉默以对。对身份的脆弱性和位置的轻易转换的凸显,在影片中似乎不仅是对黑奴历史问题的声讨,更重要的是,它也将质询目光投向了今天的每一个人:你的生活真的如你所认为的那般稳定吗?你真的“自由”吗?你与你视而不见的那个位置或那些人真的有不可逾越的距离吗?
2013年的美国并不平静,4月15日的波士顿马拉松爆炸案惊魂甫定,6月又发生了震惊世界的“棱镜门”事件。它们性质并不相同,但是都在上述问题上与《为奴十二载》遥遥相应。毫无预警的暴力、恐怖行为,以及被反乌托邦小说不幸言中的无所不在的监视,无疑加剧了美國中产阶级在金融危机当中已然逐日积累的危机感,令占据着价值最高点的“自由”变得虚幻而脆弱。从这个角度来说,《为奴十二载》讲述的黑奴故事却在某种程度上与当代人的境遇对接:从自由人到奴隶,从勤恳的中产阶级到流浪汉甚或罪犯,都并非想象中的那么艰难,而当你发现原有默契的不合理与脆弱时,也许你的位置已然变了,且不再有恢复的保障。
需要说明的是,影片所携带的和叠加的意义层级,使它超出了任何一种单一解读的可能。尽管麦奎因拒绝黑奴电影的指认,但他仍然承认他从昆汀的《被解救的姜戈》获得了启发,对黑奴的题材开始有了信心。事实上,近几年表现美国社会黑人问题的电影受到了越来越多的关注,如2011年同样改编自小说的电影《相助》也曾获得多项奥斯卡提名。《相助》以20世纪60年代南方“黑佣”问题为主线,充满温情与希望地讲述了一个白人女孩对黑佣所遭受的不平等待遇感到愤慨,决定著书以向社会揭露真相。同样,2012年由昆汀·塔伦蒂诺执导的影片《被解救的姜戈》也构成了一个热门话题。从这3部风格截然不同的影片中,可以看到黑人题材的日渐升温。有趣的是,尽管它们的关注重心彼此相差甚远,但却在一点上表现出了极大的相似性,即它们都将时间与美国历史上与种族有关的两次重大事件相连接:《相助》发生在马丁·路德·金领导的民权运动前夕;《被解救的姜戈》与《为奴十二载》的故事则发生在美国南北战争的前夕。而更有意味的是,3部影片一方面无疑指向了这两次历史事件,并将其视作最重要的潜文本,但另一方面却又在文本层面上不约而同地对之保持缄默。
时间的拣选显然并非巧合,这种一张一弛的处理也蕴含着无尽的欲说还休。如前文所述,作为一个移民国家,美国“自己”的历史并不太长,而其中的黑奴问题始终是一块显眼的、难以直面的伤疤,构成了美国民族大熔炉中几乎唯一一个明晰的、带有民族/种族色彩的难题。以此看来,3部影片的题材选择似乎颇为大胆和危险,然而,当我们反观它们的处理方式时,会发现情况并非如此。将时间设置为变革的前夕,这使得影片中无论多么残酷的情境都被加上了一重安全锁—任何知晓历史的人都明白残暴终将结束,怀有愧疚的同时,也获得了某种凝聚力与抚慰。而叙事层面的处理则形成了第二重的安全保障:相对于《相助》的白人视角、《被解放的姜戈》的混搭风格与诙谐调子,《为奴十二载》的批判似乎更为直接和冷酷一些。然而,正如题名所示,它预设了一个“有头有尾”的故事,亦即以“失去自由”为始,而以“重获自由”为结。这样的封闭叙事既将过去悬置不提,又不把苦难带入未来,只将12年的奴隶经历制作成完整的切片以供人们远距离、客观地观察。黑奴题材电影的显影,虽然带来一层反思和警示,但更重要的是通过重现最黑暗的历史时刻,来提供一剂使人获得抚慰、得以面对现实的安慰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