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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评“袁无涯本”《水浒传》之文本价值

2014-09-09··

明清小说研究 2014年4期
关键词:堂本韵文金圣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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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评“袁无涯本”《水浒传》之文本价值

·曾晓娟·

一直以来,在文学批评与小说理论中,《水浒传》的百回容与堂本与七十回金圣叹贯华堂本都有极其重要的地位,相比之下,百二十回袁无涯本却相对少有得到重视。但是,如果将《水浒传》这三个主要版本进行比较归纳,我们却会发现在《水浒传》文本的进化过程中,袁无涯本起到了不可或缺的作用,不仅如此,它对金圣叹贯华堂本的出现更是有着极为重要的影响。

《水浒传》 袁无涯本 金圣叹本 文本价值

在《水浒传》的众多评点本中,以三种版本最为著名,即容与堂本百回《水浒传》、袁无涯本百二十回《水浒传》,以及金圣叹所评点的贯华堂七十回《水浒传》。在这三种版本的《水浒传》中,一直有两个较为热门的研究点,一是容与堂本与袁无涯本究竟孰为李贽所评点,一是这三种版本对中国小说评点与小说理论的作用。

虽说在一段时间里,袁无涯本乃李贽所评的观点占主流地位,在评价《水浒传》评点在小说评点与小说理论中的价值时它都属于较受冷落的对象。多数学者认为这一版本评语的文学理论价值,尤其是思想价值均不如容与堂本(即便有些学者还是持此本为李贽所批的观点)与金圣叹本。如叶朗先生在《叶昼评点〈水浒传〉考证》中不仅将容与堂本归于叶昼所批,而且据此称叶昼为“明代文艺界的一位大批评家”,他对《水浒传》的评点“是小说评点的实际开端”,之后《中国历代小说论著选》、复旦大学《中国文学批评史》等多取此说。可以说,叶昼之所以在中国小说批评史上地位如此重要——即使他身份不明,正是由于学者们对容与堂本的高度评价。从文字来看,也有一些学者对袁无涯本持批评态度,因为它多出了征田虎王庆二十回,无疑这对于整个小说文本也是一种损害,使之冗长臃肿,故此张少康先生的《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史》等著作中均认为田虎、王庆部分为袁本硬加。虽也有几位学者对此本批语持肯定态度,但依旧认为不及其他两本。如陈洪先生曾在《中国小说理论史》中对袁无涯本中所表达的小说理论进行了一系列总结,并指出,袁刊本“理论水平虽在李卓吾之下,却也别具特色,而且它的很多观点对金圣叹有直接的启发,在晚明大量小说评点中,允为上乘之作”①。那么,我们究竟该如何评价袁无涯本呢?是否较之容与堂与贯华堂二本,袁无涯本就真的处处逊色呢?

在细读这三种文本时,我们会发现,情况并非完全如此。首先,袁无涯本在小说结构与文字精炼上甚至可能略优于容与堂本;其次,不仅如陈先生所言,袁无涯本的理论对金圣叹有直接的启发,甚至在小说文本修改上,金圣叹有些改动也是直接受到袁无涯本启发。可以说,通过对比这三个文本,能够看出,“袁本”在情节与韵文的合理性上均对“容本”作出一定改动,而且这样一些改动对金圣叹本也有着直接的影响。

袁无涯本在《发凡》中便已指出,该书在情节上有一定改动——“移置阎婆事”。但是,除此之外“袁本”还有一些情节改动,较之“容本”相对合理一些。其中颇为重要的两处改动,便是《吴学究双用连环计 宋公明三打祝家庄》中王英与扈三娘的婚事,与飞云浦武松杀掉四人的过程。

前一个故事“容本”只是在回末一笔带过,“宋江主张一丈青与王矮虎作配结为夫妇,众头领都称赞宋公明仁德之士”,在下一回《插翅虎枷打白秀英 美髯公误失小衙内》中才细细道明过程:

次日,又作席面,会请众头领作主张。宋江唤王矮虎来说道:“我当初在淸风山时许下你一头亲事,悬挂在心中不曾完得此愿。今日我父亲有个女儿招你为婿。”宋江自去请出宋太公來,引着一丈青扈三娘到筵前。宋江亲自与他陪话说道:“我这兄弟王英虽有武艺,不及贤妹。是我当初曾许下他一头亲事,一向未曾成得。今日贤妹你认义我父亲了,众头领都是媒人。今朝是个良辰吉日,贤妹与王英结为夫妇。”一丈青见宋江义气深重,推却不得,两口儿只得拜谢了。②

“袁本”却正好相反,这一段文字在《吴学究双用连环计 宋公明三打祝家庄》中。“袁本”这一转换明显更符合小说的行文习惯,相较之下,“容本”像是话本拼凑后为了前后连贯而多添了几笔。

“飞云浦”一节也十分重要,它为血洗鸳鸯楼埋下伏笔,写得十分精彩。但“容本”讲述是,武松先将两个公人踢下水里,才再杀死两个徒弟中的一个,向另一个问明缘由并杀死后,又怕那两个公人没死,才又补了几刀。这种顺序虽写得武二神勇,但却不太实际,首先两个公人怎么可能一脚一个踢下水就死了?就算武二后来又补了几刀,但之前还杀了人、说了话,怎么也逃得掉了,不可能还在那里等着武松来杀。或许正是因为实在不大合逻辑,所以“袁本”对此做了改动:

武松站住道:“我要净手则个。”那两个提朴刀的走近一步,却被武松叫声:“下去!”一飞脚早踢中,翻筋斗踢下水去了。这一个急待转身,武松右脚早起,扑通地也踢下水里去。那两个公人慌了,望桥下便走。武松喝一声:“那里去!”把枷只一扭,折做两半个,赶将下桥来。那两个先自惊倒了一个。武松奔上前去,望那一个走的后心上,只一拳打翻,就水边拿起朴刀来,赶上去,搠上几朴刀,死在地下,却转身回来,把那个惊倒的,也搠几刀。这两个踢下水去的,才挣得起,正待要走,武松追着,又砍倒一个,赶入一步,劈头揪住一个喝道:“你这厮实说,我便饶你性命!”③

这样人物顺序一变化后,不仅行文更加简洁,也使得故事的发展更加真实可信。

由此可见,容与堂本作为《水浒传》的早期文本,也许正是由于话本拼凑的缘故,前后文的衔接与故事逻辑并非十分完善。我们不能否认原初作者的大手笔,“若既已以晁盖为一部提纲挈领之人,而又不得不先放去一十二回,直至第十三回方舆出名,此所谓有全书在胸而后下笔著书者也”④。但是我们也不能否认早期文本的缺陷,从容与堂本到袁无涯本,我们也能从文本的变化中看出评改者在文本进步中所做的贡献。

不仅是情节合理性的修改,从文字精炼来讲,袁无涯本也明显有所改进,尤其是那些沿袭自话本的诗词韵文上。由于《水浒传》的成书过程乃是世代积累,容与堂本与袁无涯本均保留了大量说唱式的诗词韵文,但这并不意味着“容本”与“袁本”的诗词韵文就一定相同。从文本比较可以看出,“袁本”中的诗词韵文已经过文人的初步删改,其质量明显强于“容本”。

这主要表现在以下两点:第一,“袁本”没有“容本”的回首诗文;第二,“容本”与“袁本”中诗文的分布情况有所不同。“容本”中有一些诗文“袁本”没有,反之亦然。不仅如此,即使在某些相同的章节,两本均有诗文,其诗文也不尽相同,甚至有些地方“容本”为词或韵文,“袁本”多半是诗歌。前七十一回中诗歌赞词的数量,“容本”共计460小节,“袁本”共计374小节,即“袁本”要比“容本”少86小节。如果将“容本”中的诗歌赞词与“袁本”进行一一比对,又会发现并非“袁本”少于“容本”这么简单。如果以袁本为参照物,将“容本”中的诗歌分为三类,再加上“袁本”中“容本”没有的诗词,能列出如下表格:

容本多同于容本异于容本容本无数量13317515268

即是说,“袁本”中共删去“容本”133小节诗歌,仅175小节与“容本”相同,152小节与“容本”不同,另外还有68节新增的诗词。而且,从小说文本发展的角度来看,可以发现“袁本”的改动并非没有道理。

首先,那些被“袁本”删去的回首诗文与文中诗文,有些与小说内容根本无关,大多是即兴说教一下,如《花和尚倒拔垂杨柳 豹子头误入白虎堂》回首:

诗曰:在世为人保七旬,何劳日夜弄精神。世事到头终有尽,浮花过眼总非真。贫穷富贵天之命,事业功名隙里尘。得便宜处休欢喜,远在儿孙近在身。⑤

这几乎与这回的小说内容完全没有关系。另有一部分虽与内容有些关系,但有透露后文的嫌疑,有一些基本上就是传统话本的预叙事,如《王婆计啜西门庆 淫妇药鸩武大郎》回首:

诗曰:可怪狂夫恋野花,因贪淫色受波查。亡身丧己皆因此,破业倾资总为他。半晌风流有何益,一般滋味不须夸。他时祸起萧墙内,血污游鬼更可嗟。⑥

还有《浔阳楼宋江吟反诗 梁山泊戴宗传假信》一回中,黄文炳告发宋江回无为军后诗曰:

堪恨奸邪用意深,事非干己苦侵寻。致将忠义囚囹圄,报应终当活剖心。⑦

这些叙事手法一般都来自说书人,暗示一些将要发生的紧张情节来吸引听众。但从小说写作的角度,如果没有这些诗词韵文,一来小说内容会更紧凑,二来还能加强后文的悬念。在这样的情况下,《水浒传》才能更像一本成熟的小说,而非粗糙的话本积累,更有利于《水浒传》作为小说文本的发展。对这类诗歌的或删或改,“袁本”的编订者像是有意为之,而非无心插柳,如《假李逵剪径劫单人 黑旋风沂岭杀四虎》中李逵遇李鬼前“容本”有诗为证:

山径崎岖静复深,西风黄叶满疏林。偶逢双斧喽啰汉,横索行人买路金。⑧

这首诗已然告诉读者,李逵将遇李鬼,下文失去悬念。可是,“袁本”中虽然此处也有一首诗,但却发生变化:

山径崎岖静复深,西风黄叶满疏林。偶因逐兔过前界,不记仓忙行路心。⑨

这首诗便没有预示下文会发生什么,只是将前文中李逵追着白兔的情节复述了一遍。

其次,“容本”与“袁本”中不同的诗歌赞词,大概分为两种情况,一种是词句大部分相同,只是“袁本”中的要少几句甚至一半,这种情况通常是赞词。如《史大郎夜走华阴县 鲁提辖拳打镇关西》一回中金翠莲出场时那段,“袁本”就少了“容本”的最后一句“大体还他肌骨好,不擦脂粉也风流”⑩。这个例子删减算少的,有些甚至删减一半之多。如《林冲水寨大拼火 晁盖梁山小夺泊》中一段赞词,“容本”为:

看那水亭一遭景致时,但见:四面水帘高捲,周围花压朱栏;满目香风,万朵芙蓉铺绿水,迎眸翠色,千枝荷叶绕芳塘;画檐外阴阴柳影,锁窗前细细松声;一行野鹭立滩头,数点沙鸥浮水面;盆中水浸无非是沉李浮瓜,壶内馨香盛贮着琼浆玉液;江山秀气聚亭台,明月清风自无价。

按影印本的行数,“容本”有近五行,可是这么一段文气的赞词与其来写英雄聚会,不如用到文人诗会上。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梁山好汉桌上突然没了酒肉,多了沉李浮瓜,怎么看怎么奇怪。“袁本”此段只有三行:

看那水亭一遭景致时,但见:四面水帘高捲,周围花压朱栏;满目香风,万朵芙蓉铺绿水,迎眸翠色,千枝荷叶绕芳塘;华檐外阴阴柳影,琐窗前细细松声;江山秀气满亭台,豪杰一群来聚会。

大概“袁本”的编订者也觉出原文的不妥,所以在最后一句中用上“豪杰”字眼,只是改得也不见得高明。两相比较,还能发现,“容本”中的赞词多有堆砌辞藻、典故之嫌,谈不上什么艺术性,甚至有时连韵脚都有问题,“袁本”的赞词在这方面要好很多,看得出修改者并非随意删减。试以书中赞词作比,《柴进门招天下客 林冲棒打洪教头》中林冲刚到沧州牢城,但见:

门高墙壮,地阔池深;天王堂畔两行垂柳绿如烟,点视厅前一簇乔松青泼黛;来往的尽是咬钉嚼铁汉,出入的无非降龙缚虎人;埋藏聂政荆轲士,深隐专诸豫让徒。

荆轲、豫让都是有名的刺客,用在牢城这种地方的赞词上,有点不伦不类,显然是书会先生掉书袋的积习。“袁本”中对此做出修改:

门高墙壮,地阔池深;天王堂畔两行垂柳绿如烟,点视厅前一簇乔松青泼黛;来往的尽是咬钉嚼铁汉,出入的无非沥血剖肝人。

这样写牢城就相对合理些。

另一种情况就是两边诗文完全不同的,如《赵员外重修文殊院 鲁智深大闹五台山》一回,鲁智深第一次醉酒后,有一段醉酒的说教,但在这段说教之前,居然是一篇托名张旭的《醉酒行》,“东君命我赋新诗,信笔挥成五百言,一饮千钟百首诗,草书乱散纵横画”,这种意境不仅和后文的说教不搭,大概也和鲁达这种大字不识的粗人很不相配。所以“袁本”中就变成托名先贤的口号,开篇就是“从来过恶皆归酒,我有一言为世剖”。比起前首,自然缺乏文采,但是至少扣题。

至于“袁本”中多出来的六十八首,最为明显的特点是除去四首《西江月》,都是诗,没有韵文。容本这四首词中一首是说教,且即是“容本”本回的回首诗词:

忠义立身之本,奸邪坏国之端。狼心狗倖滥居官,致使英雄扼腕。夺虎计谋可恶,劫牢计策堪观。登州城廓痛悲酸,顷刻横尸遍满。

其他三首,一首是赞欧鹏四人,一首是赞二解兄弟,一首是赞邹氏叔侄的,十分值得注意,因为这也体现出“袁本”与“容本”诗歌韵文的一大不同。容与堂本中这三处都是将这些人分开赞美的,如欧鹏四人出场时一共四首诗,二解兄弟也是两首《西江月》,邹氏叔侄也是两首诗。到了“袁本”中都是用一首《西江月》,这明显像是一人所改。而且,将多首改为一首,也能使这些诗歌尽量不隔断文脉,整部小说行文更加流畅。

总的说来,虽说《水浒传》中的诗词韵文都不是什么绝妙好辞,但是从“容本”到“袁本”,我们也能看出小说中的诗词韵文在逐渐从说书式的堆砌、掉书袋向着与小说文字更一体化的方向发展。

在小说与诗词韵文一体化的倾向中,除去对过于臃肿冗长的诗歌韵文作出一些文字上的修改,“袁本”对一些韵文还做了一些叙事散文化处理,即是说,它没有简单地删掉韵文,而是将其中的妙句挑出,作出一定处理,然后放入小说正文当中。

如第十一回《梁山泊林冲落草 汴京城杨志卖刀》中“容本”有一段赞词:

残雪初睛,薄云方散,溪边踏一片寒冰,岸畔涌两条杀气。一上一下似云中龙斗水中龙,一往一来,如岩下虎斗林下虎。一个是擎天白玉柱,一个是架海紫金梁。那个没些破绽高低,这个有千般威风勇猛。一个尽气力望心窝对戳,一个弄精神向脇肋忙穿。架隔遮拦却似马超逢翼德,盘旋点搠浑如敬德战秦琼。斗来半晌没输赢,战到数番无胜败。果然巧笔画难成,便是鬼神须胆落。

“袁本”中将这一段赞词删去,仅留下一句“残雪初晴,薄云方散,溪边踏一片寒冰,岸畔涌两条杀气”,这样不仅使得原文的话本语气得以改善,而且这一句明显使得杀气腾腾的场景添加了几分诗意。在《吴用使时迁偷甲 汤隆赚徐宁上山》中,时迁在树梢等待时,“容本”亦有一段赞词,“袁本”亦作出类似的处理,仅留下其中“云寒星斗无光,露散霜花渐白”之句。

不仅如此,如果将《水浒传》这三种主要版本联系在一起来看这种韵文转叙事的手法,还能看出中国长篇白话小说文本口头文字到小说文字发展的延续性。《宋江智取无为军 张顺活捉黄文炳》中,梁山好汉攻向无为军时,“容本”中有两段诗文并几句抒情:

那条大江周接三江,浔阳江、扬子江。从四川只到大海一派,本计九千三百里,作呼为万里长江。中间通着多少去处,有名的是云梦泽,邻接着洞庭湖,古人有诗为证:

万里江水似倾,重湖七泽共流行。滔滔骇浪应知险,渺渺洪涛谁不惊。千古战争思晋宋,三分割据想英灵。乾坤草昧生豪杰,骚动貔貅百万兵。

当夜,五只棹船装载许多人伴径奔无为军来。此时正是七月天气,夜凉风静,月白江清,水影山光,上下一碧。昔日参寥子有首诗题这江景道是:

惊涛滚滚烟波杳,月淡风清九江晓。欲从舟子门如何?但觉庐山眼中小。

从上下文来看,这种闲话未免有点累赘,按照李贽在其他地方的说法,就是阻断文脉,所以容与堂本将这一段勾出,批道:“删。”但是,袁无涯本并非将这段文字简单删去,而是留下以下文字:

此时正是七月尽天气,夜凉风静,月白江清,水影山光,上下一碧。昔日参寥子有首诗题这江景道是:

惊涛滚滚烟波杳,月淡风清九江晓。欲从舟子门如何?但觉庐山眼中小。

到了贯华堂本中,金圣叹十分赞赏这种修改方式,删掉参寥子的诗歌却仍然留下:

此时正是七月尽天气,夜凉风静,月白江清,水影山光,上下一碧。

并且批道:“如许杀人放火事,偏用绝妙好辞,写得景物清夷,行文亦当有诸葛君真名士之誉也。”

另外还有一处可以看出《水浒传》中这些赞词从长赞到叙事描写的转变,在第二十五回《偷骨殖何九送丧 供人头武二设祭》中,武松夜间守灵,期望哥哥显灵,“容本”有这么一段长赞:

只见灵床子下卷起一阵冷气来,那冷气如何?但见:无形无影,非雾非烟;盘旋似怪风侵骨冷,凛烈如煞气透肌寒;昏昏暗暗,灵前灯火失光明,惨惨幽幽,壁上纸钱飞散乱。隐隐遮藏食毒鬼,纷纷飘动引魂幡。

“袁本”时期,这一段长赞已被删去,改为这么几句叙事描写:

只见灵床子下卷起一阵冷气來,真个是盘旋侵骨冷,凛烈透肌寒。昏昏暗暗,灵前灯火失光明;惨惨幽幽,壁上纸钱飞散乱。

不难看出,“袁本”这段描写改自“容本”长赞,更雅驯些,但依旧存有韵文痕迹,具有说书语气,不像纯正的小说语言。到了“金本”中,这段文字又有了变化;

只见灵床子下卷起一阵冷风来,盘旋昏暗,灯都遮黑了,壁上纸钱乱飞。

在此可以看出,在金圣叹的笔下,长赞韵文已经完全改造为小说叙事语言,不仅更为简洁,也烘托出当时阴森的气氛。

在这里,需要进一步强调的是,这种对处理小说中诗词韵文的方式不仅在三种版本中有着一定的继承性,这种递嬗中几乎可称之《水浒传》在文人手中得以不断雅化的明证,而且这种修改韵文的方式在金圣叹手中得以进一步发挥。一般情况下,学者们多认为金圣叹将《水浒传》中的诗词韵文全部删除,但是翻开“容本”、“袁本”进行比对,却会发现,事实并非如此。金圣叹没有丢弃这些赞词,而是仿效袁本的做法,将较为优秀的部分纳入正文。

如第六回《花和尚倒拔垂杨柳 豹子头误入白虎堂》中林冲出场时的描写:

头戴一顶青纱抓角儿头巾,脑后两个白玉圈连珠鬂环,身穿一领单绿罗团花战袍,腰系一条双獭尾龟背银带,穿一对磕爪头朝样皂靴,手中执一把折叠纸西川扇子。

这一段在袁本中正是林冲出场的赞词,“金本”仅是删掉前面那句引语“怎生打扮,但见”。这样做的好处不言而喻,即是将从话本中脱胎而出的小说更加案头化、典雅化,使之更像叙事文本,而且也没忽略原文中口语的优点。

或是不取全文,而仅仅取其中一两句妙句,此种情况最为成功之处就是第四十一回《还道村受三卷天书 宋公明遇九天玄女》,此处将九天玄女的赞词删掉,只取“身穿金缕绛绡之衣,手秉白玉圭璋之器,天然妙目,正大仙容”。

这段赞词原文为:

头绾九龙飞凤髻,身穿金缕绛绡衣;蓝田玉带曳长裾,白玉圭璋擎彩袖。脸如莲萼,天然眉目;映云环唇似樱桃,自在规模端雪体;犹如王母宴蟠桃,却似嫦娥居月殿。正大仙容描不就,威严形像画难成。

两相比较,不难发现,赞词太俗,也没特色,金圣叹仅仅从中取出几句连缀起来,却有了完全不同的效果,不仅有着既似工笔又似写意的画卷感,而且将“眉目”改为“妙目”,使得美人的形象生动起来,实不亚于《诗经·硕人》中“美目盼兮,巧笑倩兮”的画龙点睛。故此,金圣叹本人也十分得意,连连批道:“当叹《神女》、《感甄》等赋,笔墨淫秽,殊愧大雅。似此绝妙好辞,令人敬爱交至”;“‘天然’句,妙哉‘妙目’字;‘仙容’句,妙在‘正大’字,岂惟稗史未有,亦是诸书所无。”清代的李葆恂亦在《旧学庵笔记》中说道:“九天玄女亦是长赞,金氏只采仙容妙目八字,顿成绝世妙语,真具有点铁成金手段者。”

这种口头文字的处理方法,还有一点对金圣叹影响颇深,即张力十足的场面下突然转出一两句颇为诗意的景物描写。如《吴用赚金铃吊挂 宋江闹西岳华山》中宋江立马望华州城,本是千钧一发的时刻,书中突来一笔“正是二月中旬天气,月华如昼,天上无一片云彩”,金圣叹赞道:“偏向刀枪剑戟林中,写得花明月媚,妙笔妙笔!”此处当与上文所提“智取无为军”之处有异曲同工之妙。

结 论

综上所述,袁无涯本可能在文学评点、小说理论的建树上有不如容与堂本与金圣叹本之处,但是这一版本在推动中国小说叙事语言的进步上依然功不可没。在袁无涯本评点者的修改下,以话本为基础的《水浒传》向成熟的小说语言迈进了一大步,更为金圣叹本的出现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从这样的角度来分析《水浒传》,我们也更能进一步了解中国古代长篇白话小说是如何从世代累积的话本语言发展为具有典范意义的小说语言,从而使本不登大雅之堂的中国古代小说在中国文学史中占据一席之地,成为一代之文学。

注:

① 陈洪《中国小说理论史》,天津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90页。

责任编辑:王思豪

西华大学人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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