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书写工具的变迁回看当下的生命意义
2014-08-27师庭雄杨俊华
师庭雄 杨俊华
摘要:不同的书写方式影响了人们不同的生命体悟。传统书写有一种考古学的意义,物质性要素在思想的形成过程中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现代的电子书写则打上了人类学的印记,在这里展现的是以“人”为中心的世界图像。前者彰显了生命的充盈,后者则暴露了生命被扁平化的危险。我们从书写方式的变革中看出了人类命运的未知。
关键词:书写工具;考古学;人类学;对象化;扁平化
中图分类号:B82-05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1-1254(2014)04-0006-06
在当今信息时代,人们感受到的往往是“生活在当下”所造成的生命思考之肤浅、生命过程之简约、生命状态之同化,而很难体会到造成这种生命现状的那些细微的物质性因素及其生命意蕴。从中学的形器之辩到西学的思维与存在关系之辩,我们总是以一种宏大叙事的方式把物质性因素从我们的思维中予以排除——遑论诸如“写作工具”这样的器具性条件。本文拟从文本的形成角度一窥写作工具如何参与并支撑了我们的思想,以及信息时代的书写方式的变革又如何使我们的思维能力趋于萎缩,并造就着电子书写的新的思想形态,从而通过这种变革探析它所带来的生命意义和伦理蕴涵。
传统的书写工具以物质性的纸和笔为媒介,在传承写作者思想的同时,其笔触的稚嫩或遒劲、笔力的开阖与拿捏、用笔的浓淡与繁简、笔迹的私撰与约定,笔法的豪放与婉约,都往往与其个人性情、品性及其生命意蕴相关。与之相对,现代电子书写消弭了一切有形质的书写工具所带来的个体性差异,除了宋体、仿宋、黑体等寥寥可数的字体选择之外,书写者已经无法左右自己的书写。在整齐划一的电子书写的文字之下,我们对书写者思想的把握既免除了因字体的个体性差异所带来的阅读困难,也无需顾忌纸质书写中那些欲说还休的删减字句所带来的探幽索渺式的揣度,我们需要关注的仅仅是其主旨与思想。毋庸置疑的是,电子书写可以给我们的写作和阅读“减负”。问题是,同时“被减负”的还有丧失了深度感的书写与阅读,书写者的思想轨迹和阅读者通过阅读获得的生命体悟,书写者选择书写工具来抒发个人情感和阅读者对书写者墨迹的思考与诠释,以及由此而引发的两者之间的思想交汇与伦理关系等,都在一定程度上被隐匿不彰。
与传统书写方式相比,信息时代的电子书写究竟在何种意义上改变着我们的书写方式和运思方式?面对高度智能化的写作工具,标点符号使用的不当、拼写输入的错误、语法句法措置的瑕疵,甚至大段行文之间逻辑关系铺排的龃龉,都无法逃过电脑程式化的预定。可以说,纸质书写始则与书写者的个人性情较真与较量,终则与阅读者的个人性情较真与较量,前者字斟句酌地书写,后者逐字逐句地研诘。电子书写跳过了纸质书写与阅读的一切中间环节,一开始就少了书写者的任意,之后直接地就是阅读者与写作者的思想接轨,它排除了一切个体性差异,凡是不符合“电脑程式”的书写都无法影显成文。所以,实质上,电子书写是一种无差别的严格书写——我们一开始就必须遵守书写的文字规则和行文的语法规范,思想则是在这些严格的规定性中踯躅往前。可以说,两种不同的书写方式影响了人们不同的生命体悟:前者是以考古学的眼光看生命,感受到的是生命的每一个环节都有其瑰丽多彩的叙事;后者则延续着图像时代给我们当代人所安排的命运,它倡导的是消费主义扁平化、直白化和简约化的讲述方式,而这恰恰是我们安置生命的当下写照。
一、传统书写:考古学的兴趣与生命的张扬
纸质书写所关联的各个物质性环节,包括书写工具的质地、纸张的通透性以及用笔者的力度等,它们在书写过程中具有同等重要的地位。可以说,我们对这些物质性环节的刻意关注带有一种审美性质的人生态度。一旦我们以审美的方式去看待书写工具与书写成果,我们就会以某种超出情感好恶或逻辑理性的鉴赏力去对待当前之物,任何一个物质性构成都可能被幻化为对生命事实的敬重
在康德哲学中,审美活动就是一种合目的性的活动。合目的性的活动分为四种:主观形式的合目的性——审美;主观质料的合目的性——实用;客观形式的合目的性——几何学;客观质料的合目的性——有机物。就书写用具和选材看,它们之所以具有审美的意义,就在于这些东西符合主观的某种形式的目的,我们从这些东西反思到主体自身而产生一种愉悦感。传统书写对这些物质性因素的刻意强化并非某种私人的偏好,而是从这些因素中反观到人自身的一种形式化的目的,从而凸显了由书写工具而来的一种人生态度和一种生命的审美静观。参见伊曼努尔·康德:《判断力批判》,邓晓芒译,杨祖陶校,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205-236页。
。以汉语写作中的书写工具选择为例,我们看到毛笔的笔尖选材就是一种审美的开始,狼毫与羊毫写就的字体有着超越文本本身的意义,书写者选材的过程就会凸显出其某种生命意向,他对于书写工具的鉴赏及对书写工具制作者的品评则凸显出不同主体之间的社会伦理关系。“笔大如椽”这样的描述不仅仅是一种譬喻,它让我们在那种物质性的感官占有中感受着思想的魅力。即便这种书写方式的流风终结后,它依然能作为一种艺术方式保留下来:这种物质性写作工具所写就的字迹成为后人评骘写作者品性、探讨其生命伦理意蕴与社会伦理关系的一个出发点。比如,我们可以从遒劲的字迹中品出写作者刚韧的品性,从圆润的字迹中体悟出写作者宽容的美德,从癯瘦的字迹中知晓写作者孤傲的品格,甚至从超卓的字迹中探究出写作者与之并不匹配的禀赋(如宋徽宗的字体堪称一流,治国却是一庸夫),如此等等。这些推断是无法从文字所传达的思想中得出的。按照福柯的说法,这就是对待文化和生命的一种考古学态度。在考古学家那里,没有什么东西是无关紧要的,小至碎瓷烂瓦,大至使物用具,甚而恢弘建筑,都值得人们细细甄别,因为每一个物质性条件都附带着一种历史性的重托。由此而来,我们对过往生命的思考和当下生命的沉思都被一次次地历史性重塑。海德格尔曾经区分过德语语汇中用来表达“历史”的两个词:一个类似于英语的“History”,另一个则是“Geschichte”[1]。前者用来表明对过去事实的某种描述,它既是对掌故的复述,也是对重大事件的记述,这种“历史”只说明在过去的某个时间点上曾经发生过某事;后者则是一种活的“历史”,它发生在过去,涌动于当下,以命运般的方式赋予每一个历史性的人,由此而不断地加强着我们历史性的此在[2]。从这个意义上讲,每一个物质性因素都参与了我们的思考和我们生命的构成,当我们面对“生命”这个很难予以精确定义的词汇时,正因为这些物质性因素的历史性出现与重演而显得意蕴沛然、抟之有物。
这样一来,毛笔、钢笔、中性笔以及纸张这些传统书写工具给我们带来的生命体验和生命感悟,以及由此所彰显的书写者、阅读者的伦理关系与生命意蕴,就不仅仅是便利与否的推定或廉价与否的判决,而是一种对生命本身的考古学沉思。用笔的姿势能成为可供教授的一门学问,字迹的轻重能成为可供品鉴的一个环节,纸张的厚薄与优劣能成为可供鉴赏的一门艺术……可以说,在一种思想形成文字之前,写作者已经游弋于思想的前奏中。尼采在舍弃了传统写作工具而代之以打字机时,曾一度处于失语状态;我们也曾在抛开纸和笔而面对电脑时,一再地茫然无处。导致这种状况的根本原因在于:新的写作工具让我们的“生命阐释”突然失去了藉以展开的文化要素,而这些要素往往都是物质性的。物质性要素一般具有空间性质。依照法国哲学家柏格森的说法,时间这种内意识要得以张扬,首先就要依附于某种空间性要素——我们在回忆童年的那些物件时,最能让我们记起的不是那些物件所承载的意义、用途或是其他时间性要素,而往往是诸如“笨重”“阔大”等空间性概念[3]。也就是说,缺少了物质性因素给我们造成的空间感,一切时间内的意识都无从谈起,而思想本身不过是时间内意识的一种形式而已。
此外,传统书写还有一个值得一提的生命特征:我们可以从手稿的修改与删减中看出作者思想的砥砺、徘徊与或悲或喜的生产过程。德里达甚至从那些正文之外的删减符号中读出了历史的深度和生命的厚度——这种“读法”肇始于晚期海德格尔的写法。海德格尔一生以“存在”这个西方哲学的主旨为研究对象,但每一次对这个词的书写都有重蹈形而上学覆辙的危险——因为“存在”无所不指,甚至对它的“不思”也是一种“存在之思”。传统形而上学也是以这样的方式延续着对“存在”的探讨。于是,海德格尔在其后期谈论中干脆在“存在”这个词上画个叉,以此表明自己的谈论与传统的区别。这样的写法只有在纸质手稿中才有其生命力,从而彰显写作者运思的微妙差别,也给阅读者留下“察微知著”的余地。此外,手稿的删除或重写也给阅读者理清作者思路提供了线索,写作者在纸质手稿中保存下来的删减部分往往是我们探查其意图的重大线索。这就好比电影拍摄中“NG[BF]”([BFQ]No Good)手法的应用,虽然拍摄过程中那些出现失误或不能达到最佳效果的镜头不可能出现在正剧中,但作为吸引观众的噱头,这些被“NG”的内容可能会被作为片尾花絮播放给观众去欣赏和回味,这些花絮常常能给观众带来恍然大悟或耳目一新的感觉。与此类似,从传统书写中的那些“NG”部分,我们看到了一种福柯意义上的考古学意蕴,那些被删除或修改的部分并没有因未能成为正文而失去应有的语言魅力,每一个被篡改的符号和语句都负载了写作者的原初运思,蕴含着书写者的生命体悟与社会伦理思想,也启示着后来的阅读者对于这种生命意蕴和伦理关系的再阐释。可见,传统书写正因为笔墨纸砚等诸多物质性要素的参与而使得我们对生命的思考具有一种考古学的意义,生命意蕴在这里是赡富的,所有物质性要素共同构成了生命的全部。
一方面,书写工具的器具性因素、用笔者的偶然性条件和写就的纸质文字共同锻造了书写者的思想,这些条件的巨大差异性使得传统书写所形成的文字在形式和内容几乎没有通约的可能性,其生命体悟与伦理关系更因书写者生活背景、心路历程及其成文时的社会环境的不同而千差万别;另一方面,在人类发展演化的过程中,大多情况下,人类在处理某些事件时总是奉行简单化原则,尽量尝试那些简便易行而又能提高效率的方法原则,这在很大程度上也促进了人类文明的发展。由此,书写方式越来越趋于便捷化便成为人类发展的历史性选择。在柏拉图那里,如果能以声音的方式来表达思想,那么,完全可以将文字置之度外。他说:“现在你是文字的父亲,由于溺爱儿子的缘故,你把它的功用完全弄反了!如果有人学了这种技艺,就会在他们的灵魂中播下遗忘,因为他们这样一来就会依赖写下来的东西,不再去努力记忆。他们不再用心回忆,而是借助外在的符号来回想。所以,你所发明的这帖药,只能起到提醒的作用,不能医治健忘。你给学生提供的东西不是真正的智慧,因为这样一来,他们借助于文字的帮助,可以无师自通地知道许多事情,但在大部分情况下,他们实际上一无所知。他们的心是装满了,但装的不是智慧,而是智慧的赝品。”[4]传统文字的地位和书写方式面临着被替代的可能,这种替代可以是声音,也可以是图像。随着留声机和电视机的出现,世界进入图像时代,一切传统书写都面临变革,这种变革也将在一定程度上改变着书写者与阅读者的运思方式,并改变着由此形成的生命表征与伦理关系的蕴含。
二、电子书写:人类学的关注与生命的扁平化
通常所说的图像世界,更多地强调随着电视、电影等图像表达方式的出现而造成的人们写作习惯和阅读习惯的改变,它表征着读图时代的到来——文字的地位被图像所替代,人们更多地通过图像的视觉刺激和感受来把握世界,文字则成了屏幕下方可有可无的“装饰品”。读图时代大大损害了人们的阅读能力——仅凭图像的变换或电影拍摄手法的加工,人们就可以获得最基本的信息,所以文字之间的衍生关系、命题之间的逻辑因素以及论题之间的推理思维这些传统的“文字要素”都一并受到了压制,甚至被忽略,看图本身并不需要文字的过多支持,文字书写及其所带来的书写者与阅读者的生命思维在快餐式的读图过程中渐趋萎缩。从哲学上讲,图像时代的真正本质在于:在现当代视域中,人的地位凸显于任何一个领域,人通过把一切对象体系化、系统化地表征为图像(Bild)而实现自身对世界的根本性认知。正因为如此,“Weltbild”(图像世界)在德语中还有“世界观”或“宇宙观”之含义。当代的电子书写不过是图像时代的上述特征的某种自然延续而已,其视域下的人的图像化的生存状态和扁平化的生命现象恰好契合了人类学对人的本质问题的关注。
当前的事实是:现代的电子书写深深打上了“人类学”的痕迹,无论是出于书写的方便,还是为了阅读的便利,一切都以“人”为中心。我们生活于一个上下是人、左右是人的世界中——这是海德格尔在20世纪50年代就已经指出的基本情形,“如果人成了第一性的和真正的一般主体,那就意味着:人成为那种存在者,一切存在者以其存在方式和真理方式把自身建立在这种存在者之上。人成为存在者本身的关系中心”[5]897。这就是以“世界观”的语义来阐释“世界图像”的基本内涵。“世界观”在这里意味着人通过表象(Vorstellen
从其构成法来看,Vor-stellen这个德语词有“把某种东西放置于人面前且与人相对待”的意思。在古希腊人那里,还没有主客体相对立的观念,所以陈春文先生在海德格尔的著作《思的经验》的中译本中译之为“象前之表”(参见海德格尔:《思的经验(1910—1976)》,陈春文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41页);只是到了近现代语境中,思维与存在的区分成为主题后,这个词才有了中文翻译中“表象”的意义。
)把世界表征为图像,世界被带到人面前,人以体系化、系统化的方式来摆置(Stellen)自然。于是,世界应有的峥嵘气象和无限可能性统统被消解并代之以打上了“人”的烙印的各种人造物,世界进入了“人类学”时代。如果说在科学繁荣时代,“人类学”还只是作为一个科学的分支把“人”置于科学透视法之下来进行研究的话;那么在当前的图像时代,“人类学”则以“学科之宗”的身份统御了所有学科,人通过预先筹划和计算,把世界作为一个平面图像来把握。[JP2]在这里起作用的是“对置性〖BF〗”(〖BFQ〗Gegenstndlgkeit),它与“对象性”(Gegenstndlichkeit)的词根相近。在对置性中,科学所对待的东西按照某种可以计算的方式呈现出来。如果自然科学就是可靠知识的代名词的话,那么“可靠知识”之可靠就在于:在关于自然的对置性思维中,一种可测性已被设定好了,进而进行测量的可能性也被准备好了。接下来,传统哲学中与我们相对待的那个“对象物”(Gegenstand)则变成了“持存物”(Bestand)。德国哲学家冈特·绍伊博尔德认为:“持存物应该确定一切处在多种多样的限定(物质化、谋算、统治等)的视野中的东西如何存在的方式……技术世界中的事物没有其它的存在,而无非是‘要立刻到位,如此而已,它们只对技术操纵来说才有意义。处在这种状况中的东西就从根本上被剥夺了,在思想上不再是对象,因为对象在它的对立中总是还有某种程度的自身性、反抗性、相异性、不可捉摸性;而这些东西在日益增长的技术展现中已经看不到了。”[6]持存物是从对象物那里延伸而来的,正是出于这种考虑,海德格尔在两个词之间刻意突出了stand这个词干。持存物处于某个等级序列中,是可供计算(接下来就是可供订造)的东西,一切“站立”关系都被消弭于某个由能量之攫取所划定的等级序列中了。在Gregory Bruce Smith看来,颇具讽刺意味的是:现代技术达至空前繁荣之时,也就是在把所有事物都转变为持存物之时,再没有什么东西能站立于主体对面了,当然也就没有什么东西能显现出来……留给我们的只是作为持存物的非客体(objectlessness)[7]。可见,随着那个与我们相对待的东西从对象物变成了对置物,我们接近物的方式不再是“思”,而是“计算”,我们针对“物”所采取的方式只是单纯的能量的发掘、能量的提取、能量的保存以及能量的转化,一切工作都以人预先制定好的“能量”程式来展开——所以海德格尔才说当代科学“不思”。
依据上述讨论,当代书写工具及其方式的变革脉络就一目了然了。传统书写工具已经远远滞后于世界图像化之后的能量提取工作。在图像时代,毛笔或钢笔的制造和书写显然是对能量的一种虚掷,纸张的使用显然是对能量的一种浪费。于是,以能量使用“经济化”为前提的人的预先筹划必然要求革新传统书写方式,并以一种较为“经济”的能量发掘和能量转化关系支配下的书写方式取代之。可以预见的是,未来的书写方式还会随着这个要求而不断改变,我们需要的是及时的能量补充和能量替代,至于与书写一道而来的思想嘱托则放在了次要的地位。仅就互联网时代书写方式为例,前期流行的是一种不经出版集团和学术团队苛刻审察便可将思想变为“铅字体”的网络写作——博客,“博客”已经与“思想”没有多少关系;之后,因“博客”行文过长则代之以一句话的“微博”,这个阶段根本谈不上什么思想,就连书写者的造句能力都随之回到了小学水平。可以说,随着“人类学”时代的到来,我们已经处于一个被“人”簇拥着的世界,如此我们反而看不清人的本质和意义——抛开参照物来看“人”,看出的只是人的扁平化的不同侧面与剪影;“人的本质的对象化”已经消失不见,我们根本无法从人之外的存在者来界定人——我们要到作为“镜子”的世界中才能映照出人[8],从而得出关于人的一切评断。只有“人”的世界是一个扁平的世界,我们看人的标准是“人”,看物的标准是“人”,就连看神的标准也是“人”,这个世界的真实面目是“非人”“人造物”和“弃神”。
三、书写方式的变革预示着人类命运的未知
书写方式随着信息时代的到来已经发生了根本嬗变,传统书写的诸种物质性因素被一种更精于计算的电子书写方式所取代,而且这个取代过程还将不断地延续下去,并涌现出新的书写方式。如果说在传统书写那里物质性因素还非常重要——重要到一同参与了我们的思考[9],乃是因为“人”这一主体还没有在我们的思维中凸显出来的话[5]922;那么,在现当代语境下,“人”的现象则已经充斥于任何一个层面,书写方式全然朝向“人”的筹划和计算不过是这种趋向的一个方面而已。在这样一个“科学不思”的时代,一切都服从于能量关系的转渡,任何一种人的行为都以效率的安排为首要选择。在这样的条件下,我们赋予传统书写的种种重托都面临被消解的危险,它们只能以替补的方式出现在某种另外的精密计算之中:于是,毛笔和钢笔的使用不再与思想的磨砺相关,而变成了任人赏鉴的艺术;龙飞凤舞的笔法不再与思想的张扬相关,而成了职业教师用来谋生的手段;纸张生产也不再与挑剔的书写者相关,而被打上“耗费资源”的标签予以悬置。我们看到的只是整齐划一的电子书写及其衍生产品,铅字成了我们触碰关于“人”的思想的惟一手段。在电子世界中,思想失去了借以发力的各种传统媒介,它呈现出来的是一种孤独的“思想”,人类将在此“孤独”中走向未知
从宏幅巨制的纸质书写到秉持经济原则的博客书写,再到当前惜字如金的微博书写,贯彻其中的是“人类学”的算计,失落其中的却是人的厚重感。在满目是“人”的世界中,“人”的本质正悄然离场,物的意义、宇宙的本源、神袛的降临都将遭遇彻底的“无意义”,真正的虚无主义才刚刚粉墨登场。
。从历史上看,当一种思想在孤独凄迷地游荡时,一个新的思想时代也在孕育之中了。不过,当下的思想界历经现代—后现代的洗礼,出路却依旧冥暗。
从古希腊的进退维谷的宇宙论讨论中衍生出认识论与伦理学的思考,人的问题由此萌芽;从中世纪神正论统摄下的宇宙论、认识论和伦理学合流中生发出近代主客二分的认识论,人的问题以弃神的方式从中剥离并得以勃发;从当代语言学中发展出诸种反传统的关于人的本质的历史性定位,人以越挫越勇的顽固姿态出现在关于人的一切作为中。在现当代语境中,“人”被提高到了一个“无敌”的地步,“物”变成了“人造物”,“神”变成了人类学意义上的“神”,世界丧失了应有的神秘感一变而成为真真切切人的“生活世界”,妨碍“人”的出现的一切路障都已被彻底清除。至此,我们对当前和此后“人的现象”将长久地留驻人类视野也就有了明晰的远景:我们几乎没有消除“人的现象”的可能性,历史将以“人的现象”为其终端。由此观之,类似书写工具变革带给人们的关于“生命”的理解不是变得肤浅了,而是变得单一化了。无限度地发挥“人的意义”在各个学科的立体式呈现,使得我们对“生命”自身更有把握,但是这一呈现却进一步加剧了“人”的立场的至上性。在一个贯彻着“人的意义”的世界,我们只看得到“人”,我们用无所不在的人的语言来注解生命,生命却并没有因此而变得厚重和丰盈,反而丧失了生命应有的价值意义而趋于扁平化和单一化。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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