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验存在:杜威经验论美学生态意蕴的哲学基础
2014-08-22艾莲曾永成
艾莲 曾永成
[摘 要]经验的自然主义或者自然主义的人文主义是杜威经验论美学的哲学基础,其中作为世界总体存在并在连续性的运动中发展生成的“自然”,作为自然界的一部分并在行动中运用智慧探究成长的“人”,在人与环境交互作用中生成并作为人的生命存在的“经验”,以及有效地指导人的行动以推动自然生成发展的效用“价值”,是四个最重要的基本范畴。这四个范畴深蕴着生态关联性、生态整体性、生态生成性和生态主体性的思想内涵,是杜威经验论美学生态精神的哲学基础和根源。
[关键词]自然连续性;活的生物;交互作用;生成性价值;生态美学
[中图分类号]B83-09;B712.51;Q14-0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6848(2014)04-0079-20
[作者简介]艾 莲(1973—),女,四川金堂人,四川省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所长,副研究员,主要从事美学和文艺理论研究;(四川成都 610072)曾永成(1941—),男,重庆潼南人,成都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主要从事美学和文艺理论研究。(四川成都 610106)
杜威(John Dewey)把艺术看做自然发展的顶峰,实际上也就把他关于艺术的美学看做是自己哲学的最后完成。他在论及对艺术的理解时认为,必须经过从“大地”到“山峰”这个迂回的道路,这也适用于对他的哲学的理解。这就是说,要完整地把握他的经验论哲学,就必须了解他的美学,而要理解他的经验论美学,也必须把握他的哲学,因为后者是前者这个“顶峰”的“大地”基础。他自称为“自然主义的人文主义”的哲学,本来就充盈着深邃的生态思维意蕴,富有强烈而鲜明的生态精神。这样的意蕴和精神贯注在他的经验论美学中,使之成为人类美学史上空前全面而深入的生态内涵,因而可以说是生态美学最早的一种较为完整的形态。这里,我们不可能也没有必要全面论述杜威哲学的内容和意义,而只是从其哲学中充分体现了生态精神而且与其美学关系最为密切的四个基本范畴——自然、人、经验和价值——入手,对其哲学的生态思维加以阐释,以了解其美学的生态意蕴的哲学基础。
一、作为世界总体存在并在连续性的运动中发展生成的“自然”
杜威把自己的哲学称为“经验的自然主义”(或“自然主义的经验论”)和“自然主义的人文主义”,可见其自然主义的本色。因此,“自然”就成了他的哲学的基础性范畴。要理解他的哲学的根本精神,首先必须懂得他所说的“自然”的含义。
在《在经验中的自然》一文中,杜威指出,“‘自然(nature)一词有许多的意义”,其中一个意义指的是科学所研究的“题材”。“它已不再是指使事实成为事实的这种固定的本质或‘实有而言。反之,它的意思是指一连串联系着的变化的条理。”“‘自然的另一个意义是属于宇宙论方面的。这个字眼用来表示这个世界,这个宇宙,表示作为实际的和潜伏的知识与探究题材的整个事实总体。”①这里说到了“自然”的三层含义:第一,指的是具体实在的自然事实,即“科学所研究的题材”,这是自然而然的具体存在;第二,指的是自然的秩序和规律,即自然事物的“一连串联系着的变化的条理”,也就是自然而然的所以然;第三,指的是自然存在的总体,即我们所面对并生活其中,包括我们自己在内的“这个世界,这个宇宙,表示作为实际的和潜伏的知识与探究题材的整个事实总体”。杜威经验论的前驱詹姆斯(William James)曾说:“我宣布,所谓自然秩序——它构成了这个世界的经验——只是总体宇宙的一部分。在这个可见的世界之外,还有一个延伸看不见的世界。对此,我们现在还没有任何确定的了解,只知道我们现在生活的真正意义正在于我们与这个看不见的世界的关系。”②这段话有助于理解上述第三层含义。
这个“自然”,就是我们生活的世界中的各种事物及其所构成的总体,就是存在世界的本身。在此之外,没有过去的哲学说的“理念”、“物自体”、“绝对精神”或者其他什么“超验”的东西,它就是自然而然、自在天然的存在。以这样的自然观念为基础,哲学从天上降到了我们人类由以产生和生存的“大地”。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杜威的自然主义乃是一种真正脚踏实地的“大地哲学”。
这个包罗万象、涵盖一切的自然,就是杜威的哲学视野和理论生长的基础与根源。在这个自然世界中,没有物质与精神、存在与意识、主体与客体、主观与客观、此岸与彼岸等的分隔与对立。可以说,这一切的二分,都不过是自然这个整体世界之内不同存在形态之间的区分和关系而已。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杜威不仅超越了近代哲学的形而上学观念,也超越了古典哲学的自然观。他说自己的哲学既不是唯物主义,也不是唯心主义,而把它称为自然主义的人文主义,就体现了这一根本精神。
杜威的自然因此不再只是作为人所面对的客观对象而存在,而是把人包含在自然之内,人作为自然发展的一种高级形态而与自然融为一体。作为“活的生物”的人是从这个自然母体中生成的一个部分。人在自然内部的交互作用中生成之后,继续在与自然环境的交互作用中形成作为自己生活世界的经验,并有了自己的历史,这历史与自然是相连续的。经验也产生和存在于自然之中,“经验活动的一切式样都是自然界的某些真实特性之显著地体现”①。通过经验,自然向人的感官和心灵现身,被人所感知和认识,在成为人的探究对象的同时,也为人提供生长发展的资源和力量,并且还在与人的互动中变化、发展。人,包括人的身体和心灵,以及人的经验,说到底都是自然本身运动的产物和具体形态,是自然的一部分。在论及反省的问题时,他说:“一个自然主义的形而上学必须把反省本身当做是由于自然的特性而发生于自然以内的一件自然的事情。”②他又说:“意识并不是一个独立的境界,而是自然界达到了最自由和最主动的境界时所具有的明显的性质。”③这就是说,人的理性对经验的反省以及人的意识也是属于自然的;整个的人,无不在自然之内。
杜威把自然世界分为三个层次的“场地”:第一层是属于物理的,第二层是属于生命的,第三层是属于生命个体之间结合、沟通和共同参与的。④这三个层次大体对应着通常所说的物理的无机界、生物的有机界和人类的社会,这一切构成了自然的总体。相对于具体存在的人,它们不仅都是与人发生交互作用的环境的构成部分,而且也构成人的存在的三个层次。
自然的目的性也是杜威所重视的问题。在论及工业对自然的影响和伤害时,杜威指出:“从宇宙间摒除了目的与形式对许多人来说似乎是理想与精神的枯竭。当自然被看成一套机械的相互作用时,它似乎失去了所有的意义和目的。其光荣没有了。本质差异的消除剥夺了它的美。否定了自然中向往和渴望理想目标的固有倾向,就将自然和自然科学同诗歌、宗教以及神圣事物的联系除去了。”⑤显然,问题的关键在于怎样看待自然的目的性。对于旧的自然目的论,杜威不予认可。他认为,那种预设的、有限的目的只会限制人们控制自然的想象力的空间。杜威更倾向于认为自然有可控的目的,这个目的是开放的,而不是预设的、固定的,是在自然化的智慧指导下的行动过程中逐步实现的;甚至可以说,这个进化发展的过程就是目的,而具体的目的是要按照实际条件的变化加以调节的。因此,杜威实际上是倾向于自然应该是有目的的,认为这个目的才赋予自然以深邃的意义和美。由此可见,自然的目的性是与自然的审美性质密切相关的。
在杜威看来,自然是一个很复杂的存在,其间秩序与混乱共存,动荡和稳定同在,偶然与必然互补,生命与死亡交替。他说:“我们是生活在这样一个世界之中,它既有充沛、完整、条理、使得预见和控制成为可能的反复规律性,又有独特、模糊、不确定的可能性以及后果尚未决定的种种进程,而这两个方面(在这个世界中)乃是深刻地和不可抗拒地掺杂在一起的。它们并不是机械地,而是有机地混合在一起,好像比喻中的小麦和稗子一样。我们可以区别它们,但我们不能把它们分开来,因为它们和小麦与稗子不同,它们是在同一个根上长出来的,品质有缺点,这是它们又有优点的必要条件;真理有其实用性,这是产生错误的原因,变化使得永恒有意义,而规律性使得新颖的东西成为可能。一个完全都是惊险事物的世界就是一个不可能进行冒险的世界,而只有一个有生命的世界才包括死亡。”①正是由于这样复杂的动态结构,自然才是一个尚未终结的过程,也才有变化、更新和发展的运动,从而为人类的创造和理想提供了各种可能。杜威说得好:“一个纯粹稳定的世界不容许有幻想,但也就不会有理想了。”“存在的动荡性的确是一切烦恼的根源,但同时它也是理想性的一个必要的条件;当它和有规则的和确定的东西结合在一起时,它就变成一个充足的条件”,而且,“美感对象的理想意义也适用于这个原则而不是例外。”②
如上所述,这个包罗万象、变动不居、处在尚未完成的动态过程之中的自然,并不是各种事物和实体的堆积,而是一个运动中的有机整体。而造成自然的有机整体性的则是贯穿在杜威整个自然主义哲学之中的自然连续性。杜威认为:“在自然中并没有孤立无关的事情,彼此间的交互作用和联系又不是笼统的和完全相同的。”③在论及“自然界这种精密的连续性”时,杜威说:“一个东西很明显导致另一个东西,而后者又很精致地保持和利用以前所曾发生过的事情。”④这就是自然连续性的表现。这种连续性既是与自然本身同在的本性,同时也是自然变化发展的根源。
受达尔文生物进化论的深刻影响,杜威十分强调对自然的连续性的“设定”。他说:“当我们认为自然是由许多事情构成而不是由许多实质构成时,它的特点就是具有许多历史过程(histories),即由始到终进行着的变化的连续。”⑤这里说的“事情”(或事件)就是有因有果、内在联系的过程。尽管杜威本人没有对自然的连续性作过专门系统的论述,但这一原则性的思想却贯穿在他几乎所有的重要著作中,它的身影可以说是无处不在。从分散于各处的论述中可以看出,这种连续性乃是作为过程的自然的重要本质,它造就了自然的有机整体性、自然变化的秩序和自然自身的生成发展性。
概括起来,自然的连续性的意义有这样一些层次和方面。第一,具体的自然事物并不是孤立的、互相隔离的,而是相互联系的。这种连续不仅是时间上的,也在空间之中,不仅是历时态的,也是共时态的,不仅是静态的,更是动态的,并因此使自然成为一个有机的整体。第二,这种连续性使自然有了自己的内在秩序和因果关联的规律,成为一个变化和发展的过程,赋予了自然界以自我生长性这样的生命特质,使自然具有生态进化的特质和趋势,从而在自然的连续运动中,有了有机体和人,因为“以单个的、分立的形式实现的连续性是这种生命的本质”⑥。第三,这种自然的连续性贯穿在自然环境、人的身体和人的心灵之中,使其成为具有生命整体关联的存在,而且使人成为身心一体、追求行动的“活的生物”,使心灵具有能动的、现实的作用和能量,甚至连人的想象也是“自然的一个工具”。第四,在自然的连续性中不仅生成了人的身心整体结构,也生成了人的身心结构与自然对应的关联。由于“身心的结构就是按照它存在其中的这个世界的结构发展出来,所以身心就会很自然地发现它的某些结构部分和自然是吻合的、一致的,而且也发现自然的某些方面和它本身是吻合的、一致的”,这样就出现了“自然、生命和心灵之间彼此适应的情况”①。第五,正是在自然的连续性所造成的互动共生关联中,才有了人与环境之间互动共生的交互作用,也才有了经验,并使自然自身在经验中显示出自己的存在和特性,使人能够运用自己的理性、智慧和行动去“调适”与自然之间的关系。第六,自然的连续性造成的变动对人展开了不同的情境,刺激、启示和促进人在对情境的探究中改变和调适自己与自然的关系,并以其在这个过程中达到的效用而生成工具性的意义和价值,使任何出现在自然之中的事物和行动都成为自然进化和发展过程中的一个中间环节。第七,自然的连续性还造就了经验的连续性,使自然能够在检验中现身,并进而使经验在连续中成为一个认识世界、探究意义和创造价值的过程。现实与理想互动,能够通过创造性的行为推动人的成长和人类社会的进步发展。第八,正是在自然的连续性的发展过程中,人类的经验中有了审美的经验,审美的经验再发展为“一个经验”,这就有了艺术。“艺术既代表经验的最高峰,也代表自然界的顶点。”②
从以上的概括中可以看到,杜威的自然主义又被称为“进化自然主义”,应该说是很中肯的。值得注意的是,杜威所揭示的自然连续性中的“进化”,并不是那种直线型的发展,也不局限于对物质生产和生活水平的追求,其最高理想是人性的全面发展和丰富,是人与自然宇宙的协调与和谐。
杜威对心灵的自然本性的论述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值得充分重视。杜威说:“心灵不再是从外边静观世界和在自足观照的快乐中得到至上满足的旁观者。心灵是自然以内,成为自然本身前进过程中的一个部分了。心灵之所以是心灵,是因为变化已经是在指导的方式之下发生的而且还产生了一种从疑难混乱转为清晰、解决和安定这样指向一个明确方向的运动。”③这样认识心灵,实际上就具有恩格斯说的“自然界的自我意识”的意义了。
与古典自然主义对自然的那种诗意和伤感的态度不同,杜威的自然观念经过了科学的洗礼。诚如坎贝尔(James Campbell)所说:“在杜威那里我们没有看到他对自然的赞誉。”④比起前辈如爱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等超验论的自然主义者对自然的诗意的态度来,杜威对自然的态度更倾向于科学的冷峻。在杜威看来,无论是自然之恶还是自然之善的观点都是可疑的。但是,自然在其连续性的运动中最终生成了有机体和人,它作为人的环境,在给人带来灾难的同时更多地为人类的生存和发展提供了条件,使人能够以其创造性的劳作,调适自己与自然的关系,这又不能不说自然中蕴藏着为人的大善,并因此成为人类唯一可以依靠的存在。正因此,杜威早在1884年就在《新心理学》中谈到,自然这个“经验的母土”是“人类这个巨人得到力量和生命”的源头,他把自然比作母亲。他说:“自然是人类的母亲,是人类的居住地,尽管有时它是继母,是一个并不善待自己的家。文明延续和文化持续——并且有时向前发展——的事实,证明人类的希望和目的在自然中找到了基础和支持。”⑤这就是说,自然乃是人类能够创造文化和文明的现实基础。
基于上述认识,杜威提出了“忠实于我们所属的自然界”这个体现了鲜明科学精神的命题。他说:“作为它(指自然)的一部分,无论我们是多么微弱,也要求我们培植我们的愿望和理想,以致我们把它们转变为智慧,而按照自然所可能允许的途径和手段去修正它们。当我们尽量运用我们的思想而把我们微薄的力量投入这种动荡不平的事物均衡状态之中时,我们知道,虽然宇宙在残害我们,我们仍然是可以信任它的,因为我们的命运总是和存在中一切好的东西相一致的。”这就是说,自然中有与人一致因而值得信任和依赖的东西。“这样的思想和努力乃是产生更好的东西的一个条件。若就我们而论,它是唯一的条件,因为它是唯一在我们力量范围之内的东西。”这就意味着,既然自然生成了人,自然是人的生命之母,就应该相信自然是我们的生存基础。同时,如果“期望宇宙符合和满足我们一切的愿望,这是一种自我中心的表现,把我们自己跟宇宙分割开来了”。我们应当“诚意地提出要求,如要求我们自己一样,就会激起我们一切的想象力,而且从行动中索取一切技能和勇气”。①这就是说,人类必须依赖自然,可以和应该对自然加以改造,但是应该“诚意地提出要求”,而不能过分。只有这样,人才可以想望从自然得到更好的东西,并从中获得实现这更好的东西的一切技能和勇气。
杜威在这里要求的“忠实于自然”和对自然“诚意地提出要求”,体现了他说的对自然界的虔敬。针对人类对自然为所欲为的自我中心观念造成的后果,杜威还明确提出,人在按照自己的尺度去改造自然时,必须尊重自然和宇宙的尺度,这是人不可超越的尺度。为了适应和把握这个尺度,人的智慧也应该自然化。既然不仅人的身体,而且人的理性、知识、意识、智慧即整个心灵都来自与自然的连续性之中,人就必须按照自然提供的可能的条件和自然本身的尺度去“修正”它。人是追求价值的,而“价值的基础与实现价值的努力都是在自然界的范围以内的”。②这样一种洋溢着科学精神的自然虔敬的观念,比起那些诗化自然观深刻得多、“自然主义”得多,因此所具有的现实意义也巨大和切实得多。在杜威看来,这种观念本身也是自然教给人的,或者说是人从自然那里学习到的。这就意味着,自然界乃是人类建设生态文明所必须具备的生态智慧之源。在这一点上,我们应该永远怀抱对自然的虔敬、诚意和忠实。当杜威把艺术看做自然发展的顶峰时,他的奠基于科学的自然主义仍然洋溢着审美的和诗意的韵致,自然之魅被赋予了更多现实和理性的力量。
二、作为自然界的一部分并在行动中运用智慧探究成长的“人”
杜威论自然,关注的是人的根基和出处。从根本上说,杜威的哲学乃至整个实用主义哲学关注的中心都是人以及人的生活与活动,这正是“自然主义的人文主义”的落脚点所在。正如刘放桐所说:“总的说来,杜威等实用主义哲学家最关注的是处于现实生活中、或者说处于一定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中的人的生存和命运。如何通过人本身的行为、行动、实践来妥善处理人与人之间以及人与其所面对的世界(自然和社会环境)之间的关系,排除人所面对的各种困惑、疑难和障碍,由此使人不仅得以继续生存下去,而且还能求得发展,这些就是他们的哲学最关注的根本问题。实用主义正是由此被称为是关于人的实践和行为的哲学。”③
在人的问题上,首先面对的就是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在论及经验与自然的关系时,杜威指出:“我们需要根据一种实践上的连续体来形成一种自然论和一种关于人在自然中(而不是人对自然的联系)的理论。”①这种“人在自然中”的理论,就是杜威的自然主义的人论最重要的观点。同对自然的认识一样,杜威对人的认识也是植根于那个时代的科学成就之上的。他说:“仅仅在近一百年的实践内(事实上比这还少一些),生物学、文化人类学和历史,特别是关于‘物种方面的历史这类科学已经发展到了这样一个阶段,把人类和他的业绩完完全全置于自然界以内了。”②把人看做自然的一部分,把人“完完全全置于自然界以内”,这就是杜威自然主义人论的根本点。
在杜威的经验自然主义哲学中,人不是作为与自然相分隔和对立的存在来对待的。他以彻底的自然主义观念看待人,把人看做自然的一部分,并且是由于自然的连续性而从自然之内生成的一个有机的部分。他说,科学的实际发展已指出,人是自然的一部分而并非与自然对抗的,这是“人在自然中的联系(而不是人对自然的联系)”。③而现代哲学“不幸地”“建立了一个能知的中心和主体以与作为所知的‘自然相对抗。所以‘能知者实际上变成了自然以外的东西。”“这种在自然之外的能知‘主体,与作为‘客体的自然世界相对抗。”④反对和消解这种二元分隔对立的传统哲学,把人从超然于自然之上的绝对主体拉回到自然的大地上来,还人以生态本性的本来面目,乃是杜威的自然主义人论的根本精神所在。
这个在自然之中与自然联系的人,乃是一个“活的生物”:作为生物,人是来源于自然并生活在自然之中的;而作为“活的”生物,人又是有意识、有目的、有智慧且能动活跃的生命力量。《艺术即经验》全书就是从“活的生物”这个概念开始的。这一概念明确地表达了他源自达尔文的生物学观念,指出了人首先是自然生成物的根本性质。作为“活的生物”的人,在具有一切“生物”的生态本性的同时,还具有行动、实践、想象和创造的特征,而这两个方面都表现为人与环境(自然的和社会的)之间的交互作用所形成的经验之中。“没有什么经验之中人的贡献不是决定事物实际发生的因素。有机体是一种力量,而不是一种透明物。”⑤这就是对作为“活的生物”的人的积极能动性的明确肯定。概而言之,所谓“活的生物”就是行动的人。刘放桐指出:“在实用主义的各种意义中,我觉得只有对行动、行为、活动、过程的强调,也就是对现实生活和实践的强调才是他们共同的理论取向,因而也只有这种意义才是实用主义的根本意义。”⑥正是行动使人成为人,正是在行动中人才把自然连续性中的生命精神发扬到了更高的水平,使自己不仅得以生存,而且能够发展。
人是生活在与自然环境交互作用形成的经验之中的。经验作为人的生活世界和存在,是人与自然之间的中介。“在一个经验中,在物质上与社会上属于世界的事物与实践通过它们进入了人的环境而变化,而同时,活的生物通过与先前外在它的事物的交流而得到改变与发展。”⑦由于自然的连续性,人的身心结构就是按照它存在其中的这个世界的结构发展出来的,所以身心就会很自然地发现它的某些结构部分和自然之间是吻合和一致的。“每一个这样的有机体总是在一个自然的环境中存在着,而它和这个环境总是保持着某种相适应的联系的。”①人在经验中与自然打交道,并且调适和改变自己与自然的关系。人的独特之处,就在于他既处在与自然和生物的连续之中,又超越于其他生物。他追求生命的意义,他有心灵和想象,在顺应世界的同时,他还要按照自己的需要和目的,利用自然提供的条件,去努力改善世界。杜威说自然是人的“母亲”,有时又是“继母”,生动而又准确地说明了自然对于人的两面性的关系。一方面,自然作为人的母亲为人提供了生活和发展的条件和基础;另一方面,人必须积极努力,甚至备尝艰辛,通过自己不倦探究的行动,才能从自然之中满足自己的需要。在这个过程中,人有时还要遭遇自然的严厉教训和残酷折磨。
杜威特别强调人的内部自然与作为环境的外部自然之间的密切联系,由于这个联系,人与他所生活的世界乃是一个整体。他指出:“生活并不是一种在有机体的表皮下面进行着的东西。它总是一种包含很广的事情,它包括这个有机体以内的东西跟空间和时间上外在的东西之间的联系与交互作用,以及和外边更远些的高等有机体的联系与交互作用。”②又说:“生物的生命活动并不只是以它的皮肤为界;它皮下的器官是与处于它身体之外的东西联系的手段,并且,它为了生存,要通过调节、防卫以及征服来使自身适应这些外在的东西。”③这些论述一再强调的就是:人作为“活的生物”是与它的环境相互依存并息息相通的,与环境一起构成一个整体性的生命存在,生命体的活动都是在这个整体中各种因素的相互作用中进行的。
杜威在《哲学的改造》中说:“哪里有生命,哪里就有行为、有活动。为了使生命继续存在,这种活动必须是持续的,与环境相适应的……它对环境有影响,同时也影响了自己……为了保存生命,周围环境的某些因素就要改变。生命形式越高,它对环境积极地改造就越重要。”相对于野蛮人对环境的随遇而安,文明人更加积极地改造环境,这种改造乃是生命的内在力量的展示,并也因此“使经验变成了首先是做的事情”。④经验虽是“做”与“受”的交融,但没有做就没有受,没有做就没有经验。杜威极为重视人的行动(实践)对于人的本质意义。他说:“人做的什么,他就是什么。”⑤在杜威看来,处在与环境的交互作用之中的人,必定是一个行动的人、做事的人、有所为的人,而不是抽象的或者只有意识的人。没有作用于环境的行动即“做”,就没有经验,人就不成其为“活的生物”。“做”对于人的进化,包括人的经验能不能具有审美的性质,能不能掌握和创造艺术,都极为重要。杜威主张,人生的意义应从静态的认识和观赏转向动态的创造和体验,并不断地创生达到艺术境界的新经验,也使自己的本质在其中得以提升。
人既然是自然的一部分,他的行动也就不能随心所欲,而是既受自然的激发推动,也受自然的深刻制约。对于如何控制人与环境的关系,杜威在《一个共同信仰》中作了更为具体的阐释。他指出,应对“顺应”(accommodation)、“适应”(adaptation)、“调适”(adjustment)这三个表达人与环境关系的词的词义加以辨别。他认为,“顺应”“主要是消极的,它会沦为宿命论的认输或屈服。还有另一种面对环境的态度,也是特殊的,但更积极。不是调整我们顺应环境而是调整环境使其满足我们的需要和目的。这种态度我叫做‘适应”。“现在这两种态度合起来我称之为‘调适”。①只有在“调适”中,人的能动性和创造性才充分表现出来,同时也表现出对自然的尊重,也就是要在自然界许可的尺度之内,尽力发挥人的能动作用。
在《经验与自然》中,杜威很欣赏他认为是“我们最伟大的美国哲学家”贺尔姆斯(Jesse Helms)的观点,即“我们不想把我们的生存视为一个外在的小神灵的存在,而是在这个宇宙以内的一个神经中枢”。杜威认为这“意味着一个跟宇宙融会一体的境界,而这是要保持下来的。这个信仰亦即它所激起的在思想上的努力和奋斗也是这个宇宙的动作,而它们,无论是多么的微小,在某种方式之下,也推动着宇宙前进。”②在这段话中,杜威不仅告诉我们人应该怎样认知自己的生态本性,认识到人的尺度“不是衡量宇宙的最后尺度”,还提出把“推动宇宙前进”、“跟宇宙融会一体的境界”作为人的最高理想。为此,人必须对自然怀有虔敬和忠诚之心,应该敬畏自然的尺度,从而将自己的智慧自然化。
人不仅与自然相融合和统一,他自身也是一个身体和心灵相结合的有机整体,即是一个身心整体的存在。杜威说:“如果人是在自然以内而不是在自然之外的一个小神灵,而且他是在自然以内作为能量的一种式样,跟其他的式样不可分离地联系着的,那么交互作用乃是每一种人类关系所不可避免的特性。思维,甚至哲学的思维,也不例外。”③在论及感觉时又说:“感觉的性质之中,不仅包括视觉与听觉,而且包括触觉与味觉,都具有审美性质。但是,它们不是在孤立状态,而是相互联系中才具有的;不是作为简单而相互分离的实体,而是在相互作用中具有的。”④这是说的各种感觉相互作用的整体性,进一步还有感觉与其他心理机能之间相互作用的整体性,肉体之身与心灵的整体性,人的存在与自我的整体性,以及人与环境直至宇宙之间的整体性。在这样一个多层次的,即在空间上连续又在时间上连续的整体性中,人与他所在的世界就有了在审美经验中融为一体的可能,并从中获得生命的最高意义。正是由于这种植根于自然连续性中的身心一体性,人的心灵才能操纵自己的身体去实现自己的目的,在现实中产生理想,又用自己的行动把理想变成现实。
从自然中生成的人,首先是以个体的形态而存在的,这种个体的个性及其自由应该受到充分的尊重,但是任何个体的人都是存在和生活于自然和社会之中的。因此,在杜威那里,个体的人不仅与自然紧密结合着,还在人际交往和社会关系中与社会紧密结合着。作为社会存在物的人,只有在社会中才能真正成为人。“个人主义”观念在杜威思想中经历了一个重大的发展进程,其间 “个体”的概念发生了“一个非常的革命”,“个体的概念完全改变了”。他说:“个体不再是完全的、完善的、已完成的、为一个完整的形式的烙印所结合起来的各个部分所组成的一个整体。所尊称为个性的东西,这时候便是一种运动着的、变化着的、分散着的、而且尤其是首创的东西,而不是一个最后的东西。”“只有心灵的变异具有社会性,用来产生更大的社会安全和更丰富的社会生活时,个体化了的心灵才能够不从一种轻蔑的意义上来认识。”①作为自然一部分的人,同时也是生活于社会之中的。“以单个的、分离的形式实现的连续性是这种生命的本质”。②这就是说,“人类和其他事物一样,同样也表明了既有直接的独特性,也有联系、关系的特性”。③“没有任何人和任何心灵仅通过独处而得到解放”。④人是社会存在物,个体的生存离不开社会,也只有在社会中才能够实现其意义和价值,这就决定了个体的社会化的必要性。杜威深刻而严厉地批判了现代“商业文明”造成的“经济个人主义”对个性的压抑和抹杀,提出应当“形成一种新个性——既有内在的整合,又具备在个性赖以存在的社会中发挥作用的被释放了的功能”。这就是他的把个人与社会、个性与社会性融合起来的“新个人主义”的主张。坎贝尔认为:“杜威的经过重构的个人主义并没有忽视个体性。他没有忽视多样性的现实;但是他关注的重点在于这种多样性如何有利于共同的利益。”“在杜威看来,自我的实现源于对社会的积极参与,尤其是参与解决社会问题的创造性的事业。”⑤杜威这些对于人的个性与社会性的关系的思想,无疑是十分深刻而精辟的。
在杜威看来,人性不是不可改变,而是具有可塑性。在《人性改变吗?》中,杜威针对那些主张人性不变的观点明确指出:“人性的确改变”⑥;“文明本身便是人性的改变之结果。”他认为:“关于人性的无限制的可塑性的看法是正确的。”⑦在他看来,正如自然本身在其连续性中生长发展一样,从自然界继承了这种生成性本质的人也具有可塑性。基于这种可塑性,人才在与环境的交互作用的经验中得以成长、发展和进步。在这里,造成这种发展的根本原因就是人在探究性的情境中发挥“理智”和“智慧”对不断改善的目的的追求。正是出于对人性可塑性的认识,杜威才把“生长”确立为自然发展的最高目标,把自己对于价值的终极关怀寄托在这种可变的“生长”之上。这实际上就揭示了人和人性的生态生成性的本质。
最后,涉及美学,杜威不仅把作为自然发展顶点的艺术归根于人与自然环境交互作用形成的“一个经验”,从而把艺术看做人对自然能动作用的产物,而且还认为人是“使用艺术的存在物”,这无疑是一个关于人的极为重要的观点。杜威认可柏格森(Henri Bergson)把人叫做“制造工”的观点,认为人是制造工具的动物。杜威强调人为了实现自己的目的,应该运用智慧找到与目的一致的工具和方法,而艺术正是以目的与方法高度一致为特征的。人应力求使自己的行为和活动艺术化,因此人就成了使用艺术的存在物。他说:“那种将人看成是使用艺术的存在物的观念,既是构成人类与人类之外自然之区别,也是构成人类与自然联结之纽带的基础。一旦艺术作为人的独特特征的观念被确认,那么,只要人类没有完全堕落到野蛮状态,不仅继续使用就艺术,而且发明新艺术的可能性就会成为人类的指导性思想。尽管由于在艺术的力量被充分认识之前所建立的传统阻止人们对这一事实的认识,科学本身却是一个产生和使用其他艺术的核心艺术。”⑧把人看做“使用艺术的存在物”,表达了杜威对人的理性、智慧和能力的最高期许,也体现了他希望把艺术带到生活的一切领域,特别是带到改变世界的行动之中的希望。通过艺术这个“人类与自然联结之纽带的基础”,人类与自然的协调及和谐的理想最终会变成现实。人不仅有理想,而且是“力行的理想主义者”,他要在实现理想的行动中实现自己的可能。在此,可以看到杜威对于自然发展和人性全面生成的热忱信念。
对于人的能动性,杜威既高度重视而又处处警惕。比如,他在指出人对“主观主义”的认识所具有的解放作用的同时,还警告人们在实践中避免主观主义。他指出:“这样经常地强调改变我们自己而不注意改变我们在其中生活的这个世界,在我看来,就是‘主观主义中值得我们反对的东西的实质。”“这丝毫也不意味着,改变个人的态度,改变‘主体的性向并不重要。反之,在任何改变环境条件的企图中都包括有这一类的改变。但是把改变自我当做是一个目的来加以培养和珍视和把改变自我当作一个手段,通过行动来改变客观条件,这两者是截然不同的。”①这就是说,人在重视改变客观世界的同时,也要重视“改变自我”,而不能固步自封,应当永远保持一种开放和包容的心态。尽管杜威的民主主义观念已经超越了流行的民主政治模式,他仍然清醒地指出:“作为生活方式的民主主义不能站着不动。如果它要继续存在,它亦应往前走,去适应当前的和即将到来的变化。”②在流行的民主模式遭到尖锐质疑的今天,杜威对于民主主义的这种开放心态是十分可贵的,其中蕴含着对于人性进步的深沉关怀。
三、在人与环境交互作用中生成并作为人的生命存在的“经验”
杜威把自己的哲学称为“经验的自然主义”或“自然主义的经验论”,说明了“经验”在其哲学思想中的极端重要性。“经验”作为哲学改造的重大成果,乃是实用主义哲学的核心范畴。在杜威的哲学体系中,“经验”乃是其全部理论的出发点,其他的理论都围绕这个轴心运转或展开。
对自己的“经验”概念的独特内涵和自然主义本质,杜威作了明确而深入的阐述。他说:“经验既是关于自然的,也是发生在自然以内的”,“被经验到的并不是经验而是自然”,是外部自然的事物如石头、植物、动物等“与另一种自然对象——人的机体——相联系”时“被经验到的方式”。“经验到达了自然的内部,它具有了深度,它也有宽度而且扩张到一个有无限伸缩性的范围。”“经验是这样一类的事情,它深入于自然而且通过它而无限制地扩张。”③通过经验,人才在“做”与“受”的融合之中感受自己与自然的关系,认识和估量相应的现实条件,把握合理地改造自然以使之与自己的目的更为和谐的可能性和合理尺度。经验之所以能够如此,其根本原因在于自然本来就具有自我生成的生态本性。正如坎贝尔所指出的:“同詹姆斯一样,对杜威来说‘经验是一个具有‘双重含义的概念,它既可以指人类有机体与环境互动的过程(process)也可以指互动的内容(content)。”④因此,杜威非常重视经验与自然之间的内在联系。
针对有人用“以人类为中心”对其经验论的批评,杜威特别阐释了经验与自然的关系,反复强调经验与自然之间的连续性,并据此阐明他所说的经验的特殊内涵和意义。正是在与自然的密切关系中,他的经验论才显示出鲜明而独特的自然主义本色。
在《哲学复兴的需要》一文中,杜威对传统的认识论性质的经验论和他自己的经验论作了全面的比较,指出:第一,经验无疑就表现为生命体与物理环境及社会环境之间的交流;第二,经验不只是精神性的、主体性的东西,而是意味着一个真实的客观世界,它进入到人的行为和感受之中并接受人的改变;第三,与旧的经验论只关注其属于过去的内容不同,经验的最重要的形式是实验,是对旧经验加以改变的努力,这种与未来的联系是其最重要的特征;第四,经验并不是孤立的结论,而是存在于关联与延续性之中,因此其中既有对环境的忍受,又孕育着朝向新方向来控制环境的努力等经验;第五,经验并不与思维和推理对立,而是认识世界的跳板,在反思中推进认识和经验,“没有有意识的经验不包含推论,反思是天赋的和永恒的”。①
针对杜威的上述比较,塔利斯(Robert B. Talisse)评述道:“比较而言,杜威的经验概念不是对外部世界的被动的记录,而是与外部世界发生互动的行为事件。从生命体与环境中的其他因素之间的互动这一角度来理解,经验主要关注被规划的未来以及被改造的环境。”②这正好揭示出杜威的经验论与传统经验论之间最重要的区别,即杜威说的经验是人与环境交互作用而发生的,它不仅是人与自然互动的,而且是能动地面向未来的,其中蕴含着自然法则,还体现了人类进步的无限趋向与生机。这就是说,经验对于人就具有了存在论意义上的本体意义。正如冯平所说,杜威实际上建立了一种经验存在论,这种存在论“认定我们只有一个世界,一个我们经验的世界,一个我们与周围环境交互作用的世界。这是一个我们生活着行动着的世界,一个我们需要思考、需要认识的世界,一个我们受其影响也通过行动而影响着的世界。”③
在论及经验与自然的关系时,杜威指出:“如果有一种哲学否认为经验的事物与过程有可能形成一条通往自然世界的道路,那么在这背后它就必然是受这样的一种假定所支配着的:即在自然与人之间,所以也在自然与人类经验之间是没有连续性的。总而言之,在这里便产生了一个根本问题:经验本身是属于自然的吗?是自然的一种行动或表现吗?或者说,它是在任何真实意义之下外自然的、潜自然的或超自然的,某种外面附加上来的东西吗?”④对此,杜威的回答很明确,他说:“有一种对于经验的看法,他把经验和自然联系起来、和宇宙联系起来,但是它却是根据自然科学中所获得的结论而形成的。”⑤“经验本身是属于自然的”,经验“是自然的一种行动或表现”——杜威说这就是它的哲学中的“一个根本问题”。正是对这个根本问题的回答,使经验在杜威哲学中具有了自然主义或者自然主义的人文主义的本质。这样的经验观念,也就具有生态整体性和生态生成性的深邃内涵。
人生活在自己的经验之中。经验中自然和人交互作用的“做”与“受”的融合不仅构成了人的生命存在的真实,而且也构成了人所生活其中的情境。任何经验都是一定情境之中的经验,都存在于一定的经验情境之中。情境的变化会影响经验的变化,而经验中的探究更会能动地改变情境的性质。由于经验自身的连续性及其对情境的作用,它不仅综合了人与环境的现实关系,而且是可以面向未来、创造未来的。在人与环境的互动中包含着改造和改善现实使之更符合人的理想性目的的意向和行为冲动,其中蕴藏的从现实到理想积极变化的趋势和努力,正是其生成性精神所在。杜威所极端重视的发展、生长和成长,就是这种生成性精神的具体表现。显然,经验并不是孤立静止的,而是一个动态的探究发展的过程。任一经验都只是现实发展的一个环节,其中包孕着向未来发展的愿望和对现实发展的可能性的预见和展望,乃至还包括对行动智慧和方法的启示。
显然,杜威说的经验,实际上就是自然和人互动生成的生命事件及其现实表现,它因此也是一个具有内在连续性的过程。正因为如此,塔利斯才说杜威的经验论“为杜威哲学的其余部分提供了基础”。①从这个自然主义的本质出发,经验才在具有人的世界本体意义的同时,还具有了认识论、实践论、价值论和艺术论(即美学)的意义。
值得注意的是,由于英国心理学传统的经验观念的顽固影响造成的理解上的困难,杜威晚年曾经表示要放弃“经验”这个概念。他在1951年写道:“如果我现在写作(或重写)《经验与自然》这本书,我将会把这本书取名为《文化与自然》并且对主题的处理也将作出相应的调整。我会放弃‘经验这个术语,因为我越来越意识到,从各种可行的意义上讲,阻碍按照我的用法来理解‘经验的历史障碍是难以克服的。我会用‘文化这个术语来代替它,因为文化现在已经确立的含义能够充分地和自由地表达我关于经验的哲学思想。”②杜威愿意用“文化”取代“经验”,这对于理解其“经验”的独特含义无疑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说明他的经验不仅与过去经验主义的经验的确存在着本质的区别,而且具有更加宏达深远的生命内涵和生态意义。如果以“文化”表达“经验”的含义,那就是说经验乃是人的活动造成的人化的自然。
重视“力行”的杜威非常强调人的实践和行动对于经验的意义。在他看来,如果没有人的行动即“做”,就不会有经验。正是人对环境进行积极改造的行动,“使经验变成了首先是做的事情”。“动作和体验或经历的形式的密切联系就是我们所称的经验”。同时他又指出:“毫无联系的动作和毫无联系的体验都不是经验。”③因为只有在这种联系中形成的经验,才提供关于事物因果的知识,启发改变事物的智慧,从而对生活发生影响。“一件事暗示并意味着另一件事,那么就有了意义重大的经验。”④在经验的连续中,不仅自然得以现身,而且自然的连续性也能够为人所领会和认知。这样一来,经验也就为人感知和认识自然世界和人自己的活动提供了可能。而这就是经验的认识论意义所在——这实际上是一种实践论的认识论。
在杜威这里,经验并不像某些人所说的那样只是停留于感性的、浅表的层次,而是能够向自然深入探究和扩展推进的生命活动进程。杜威很重视人的理性在提升和深化经验的认识论意义上的作用,这主要表现在他提出的“两种经验”及其相互关系的理论中。所谓“两种经验”,指的是原始经验(原初经验)与反思经验(反省经验)。杜威要求“把原始经验中的粗糙的、宏观的和未加提炼的(内容),和反省中的精炼过的、推演出来的对象之间进行对比”,认为这是从经验认识事物的一个“合适的开始”。这就是要运用理性对原始经验进行反思,从而形成反思经验。这样“推演出来的和提炼过的产物之所以被经验到,仅仅是由于有了系统的思考参与其中的缘故。科学和哲学的对象,明显地主要属于第二极的和精炼过的体系。”①这就说明了两种经验的区别所在。原始经验是直接感性的、第一级的经验,反思经验则是经过“系统的思考”的、第二级的经验。
关于两种经验的关系,杜威说:“原始经验中的题材产生问题并为构成第二级对象的反省提供第一手材料,这是很明白的。对于后者的测验和证实,要通过还原于粗糙的或宏观的经验中的事物。”这是说的原始经验对反思经验的作用:一为后者提供第一手的材料,二对后者进行检验。那么反思经验的作用呢?杜威又说:“它们解释原始的对象,它们使我们能够通过理解去掌握这些原始对象,而不是仅仅和它们有感性的接触。”②这就是说,反思经验的作用,一是解释和理解对象,二是从理性上把握对象。而只有从理性上把握了对象,才能懂得对象所具有的性质和联系、机能和意义,也才能进一步以智慧的方法去作用于对象,以有效地改变自己与对象之间的关系,使对象满足自己的需要,从而实现生活的目的。
在两种经验之中,杜威极其重视“原初经验的原始性和最后性”,这是因为原初经验不仅可以验证反思经验,而且以其比反思经验更丰富的内涵启迪和推动反思经验的深化。杜威还指出,应该充分重视原初经验中存在的那些模糊不清的领域,因为正是在这些模糊领域里隐藏着扩展和深化既有经验的题材和力量。他也强调了对原初经验进行反思的必要。杜威清醒地认识到人的主观意识包括习惯和偏见等在形成经验中的影响。如果把经验的一切只是看做客观的、整体的存在,而看不到人的动作和状态的主观作用,就会陷入对客观事物及其命运的屈从。经验作为人的经验,正是因为其中有人的作用,他才可能成为可以控制的过程,才可能发挥人的探究在其中的作用,从而使经验成为探究的过程,以及人在其中通过探究可以不断成长的过程。因此,杜威说:“从这个意义讲来,承认主体是经验的中心,并随着发展了‘主观主义,这标志着一个巨大的进步。”“承认主观心灵,而说它配备有一套心理的能力,这乃是使自然力能够成为达成目的之工具而为人所利用的一个必要因素。”③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对原始经验的反省,使人在警惕自己不要把经验简单地当做客观对象的同时,也使经验成为自己认识和改造客观事物和环境的有效工具。两种经验及其相互关系的理论,乃是杜威提倡的“经验的方法”的主要内容,显示了杜威经验主义的重要的方法论意义。
连续的经验作为人与自然环境交互作用的变化着的过程,不仅具有认识的意义,还由于人的能动作用,使之具有实践的意义。杜威说:“经验是解放的力量。经验意味着新事物,它为我们排解对过去的坚持,它揭示新事实和真理。对经验的信任产生的不是对习俗的忠诚,而是进步的努力。”④正是在经验中,人通过对情境的反思和探究,才有发现新因素、新联系、新变化和新事物、新力量的可能,于是在现实中孕育出理想和实现理想的智慧与力量。杜威说:“从前,人只是用他先前经验的结果来形成习俗,这些习俗后来被盲目遵守或盲目破坏。现在,旧的经验被用来提出目标和方法,用以发展新的、改进了的经验。”①自然界本来就有的生态生成性就这样通过人的积极行动而更加鲜明生动地表现出来,自然通过自己所生成的人的行动,在更高的水平上实现了它自我生成的生态本性。
杜威把经验主义又称为实验主义,这是一个极为重要的观念,因为正是实验性才显示了杜威所说的经验的实践性的本质特征。这正如杜威自己所说:“当经验不再是经验的,而是实验的,有重大意义的事情就会发生。从前,人只是用他先前的经验的结果来形成习俗,这些习俗后来被盲目遵守或盲目破坏。现在,旧的经验被用来提出目标和方法,用以发展新的改进了的经验。结果经验就变得积极的自我调节了。”②所谓“积极的自我调节”正是人的实践行动的生态本质。杜威又说:“对于这样以建设的形式用于新目的的经验主义建设,我们命名为智慧。”于是,这种能动的、积极面向未来的经验就与现实地改变事物现状的智慧和理性相通了。③杜威认为,理性作为实验的智慧,按照科学的模式孕育,它的运作又总是经受经验的检验和修正,从而使行动更少盲目,更有方向。这样的智慧不是教条,而是灵活的。经验不仅生成智慧,而且还在自身的变化中发展智慧,推动智慧适应变化了的环境和关系。僵化了的智慧不是真正的智慧。经验总在变化之中,并推进和滋养智慧的提升。
杜威非常重视理论与实践的结合与统一。在他看来,消融了主观和客观、精神和物质、心灵和身体、行动和感受之间的壁垒的经验,就是实现这种结合和统一的基础。他说:“脱离了具体行动和造作的理论是空洞无用的;而脱离了理论的实践也只是直接抓住了当时条件所允许的机会和享受而没有理论(知识和观念)的指导。理论和实践的关系不只是一个理论问题;它是一个理论问题,但也是人生中最实际的问题。因为这个问题要考察智慧是怎样指导行动的而行动又怎样可以由于不断洞察意义而获得的后果;所谓洞察意义就是清晰地了解有价值的价值和在经验对象中保证获得价值的手段。”④显然,杜威的经验具有鲜明的实践性品格。他不只是具有存在论和认识论的意义,还具有实践论的意义。正是因为如此,杜威的哲学被视为一种特别重视方法与智慧的实践哲学。
杜威所说的经验,在人的生活世界中是一个多种形态共存互补的复杂结构。在日常使用的一般经验之外,由于目的、态度造成了具有不同内容、性质和功能的经验,比如教育性经验、宗教性经验和审美经验等,而在审美经验中,又有完满而生动地表现了自然和人的生成性生命精神的“一个经验”,而这就是艺术。诚如亚历山大·托马斯(Alexander Thomas)所说:“经验的终极目的是审美。审美标志着经验成为积累的表现与内部价值这种可能性的实现。因此审美就变成了对于任何哲学理解的最终关怀。”⑤至此,自然在经验中发展到了自己的顶峰,那就是艺术。
四、有效地指导人的行动以推动自然和人发展的效用“价值”
实用主义是杜威从皮尔士(Charles Peirce)和詹姆逊那里继承并加以发展的学说原本的名称。杜威自己说:“哲学真正具有重要性的领域,即在价值领域内对人类活动所可能进行的指导。”“认识的结果并不从属于任何实现设想的价值体系或任何预先决定的实际目的的(如把‘改革这个有用的意义固定下来),而毋宁说是强调为了更宽宏而自由的人类活动的利益而改造先有的目的和价值。”①作为“活的生物”的人本来就是追求意义和价值的生命存在。以人和人性生成和成长为现实关注主题的杜威哲学,也就必然赋予“价值”范畴以灵魂一样的地位。正如许多论者所指出的,杜威的哲学在本质上就是一种价值哲学,而这正是其作为一种实践哲学的灵魂所在。在杜威看来,哲学研究的根本目的和功能就是要为人类有效的行动提供智慧,而人类行动是否有效的关键则在于对价值的认知和判断。因此,如何形成能够有效地指导行动的价值判断和价值选择,就成了他的价值哲学的核心内容。
杜威的价值哲学首先表达了对满足日常需要的世俗价值的重视和追寻,力求为哲学实现世俗价值给以助力。应该说,这正是杜威为代表的实用主义哲学作为“大地哲学”的优胜之处,鲜明地表现了那个时代的“美国精神”求真务实的一面。但是,杜威的价值关怀并不局限于此,而是高远得多。它并不是像很多人所认为的那样仅仅关注世俗的甚至庸俗的价值,而是在世俗关怀的基础上,还进一步指向对自然发展、社会进步、人性成长以及人与宇宙如何能够融为一体这样的超越性价值。这种具有终极意义的价值关怀,使杜威哲学的生态内涵跨越式地达到了当今生态价值论的制高点。
杜威价值哲学的内涵丰富而深刻。那么,他是怎样理解“价值”的呢?
诚如杜威所说:“原来人们根据是否符合与先在对象的情况来构成他们关于价值的观念和判断,而我们现在要在对事物所产生的后果的认识的指导下来构成可享受的对象;这个变化是从回顾过去变为瞻望未来的一个转变。”②杜威不是以某种先在的观念或标准来规定价值,而是从事物和行动的实际效用来判断价值的,这就是一种踏踏实实站在现实大地之上,并且在大地上追求和实现理想的价值观。因此,有论者说:“杜威的价值哲学是颠覆性的。”还说:“杜威以‘行动为核心展开了一场价值哲学的哥白尼式的革命。”③
杜威是从人在与自然环境的交互作用时的实践活动即“行动”出发来考察价值的。他说:“人们要求哲学成为关于实践的理论,它所运用的观念非常明确,能够在试验活动中发生作用,从而可以使实际经验统一起来。哲学的中心问题是:由自然科学所产生的关于事物本性的信仰和我们关于价值的信仰之间存在着什么关系(在这里所谓价值一词是指一切被认为在指导行为中具有正当权威的东西。”④说“所谓价值一词是指一切被认为在指导行为中具有正当权威的东西”,就指出了价值应该是能够有效地指导人的行动并具有规范选择的权威的东西。这就是说,人的行动不是怎么都可以的,也不是只要能满足一己的任何欲望就可以的,而是应该具有价值,能够实现价值。所谓“效用即价值”,实际上是对这个具有丰富而深刻内涵的命题的简化。
在杜威看来,价值并不是孤立的存在,而是存在于作为“活的生物”的人与事物和世界的积极的交互作用之中的,即人以自己的动作与自然发生的关系之中的。他认为:“交互作用乃是每一种人类关系所不可避免的一个特性”,因此,“把知识、静观、爱好、兴趣、价值或者其他等等跟动作孤立起来的这个观点本身,就是认为事物能够脱离与其他事物的积极联系而存在和被认知的这个见解的一种残余。”①杜威把自己的经验自然主义哲学称为自然主义的人文主义,他的价值理论是他作为一个人文主义者的价值论。这正如有论者指出的:“杜威的经验哲学,不是一种传统意义上形而上学理论。而是一种立足于人,以人为本的价值理论。”②把作为价值主体的人置于其与自然和社会环境相互作用这样的生态关系中来认识,进而确立价值的存在的本体根源及其客观性,乃是杜威价值观的本质特征所在。在杜威哲学对超越性理想的执着寻求中,他的价值关怀深入到了对人和人性生成与自然和社会环境的相互关系的层面,深入到人赖以生存的“大地”的安全和繁荣,而这种最根本的生态关怀正是一种深度的人文关怀;或者说,在杜威价值哲学的人文关怀中深蕴着对自然和人与自然的关系的生态关怀,他已经把今天还在争论的“为人”的和“为自然”的两种对峙的生态价值观念统一起来了。这种实际上包含着对人的生态处境的价值关怀,充分显示了自然主义的人文主义的“深绿”特色,应该说是杜威价值观中极其重要而宝贵的内涵。
在杜威看来,价值乃是存在物所产生的,是独立于思想和判断之外而为我们所经验到的,因此价值本身也是一种存在,也是一种事实,即“价值事实”;即使对价值的评价判断亦即价值判断也是一种事实判断。在《人的问题》中,他首先使用了“价值事实”这个概念,认为事实与价值的关系问题,就是“价值事实”与其他事实的关系的问题。③这就跟那些把价值包括审美价值仅仅归于人的主观需要和态度的观点有了根本的区别,而肯定了价值和审美价值的科学性与客观性。杜威的这个观点,体现了生态思维中价值论与真理(认识)论在本体论基础上相统一的意向。即使从“有用(效用)即价值”的角度看,所谓“有用”也实际地存在于人与环境的交互作用之中,存在于这种交互作用对人和人性的生成的实际效用之中。把价值首先认定为一种事实存在,即承认事物和行动的价值存在于具体的经验情境之中,这就为对价值的科学认知和论证提供了可能。这就是说,价值不是抽象的和孤立的存在,而是情境性的,随着情境的变化,价值也会变化。因此,只要在特定的情境中审视价值,它作为事实的客观存在就是可以认证的。
为了避免对实用主义价值论的庸俗理解和非议,杜威在《确定性的探求》中深入阐述了真正的价值与所谓“享受”之间的关系。他说:“我们不能把任何享受的东西都当作价值,以避免超验绝对主义的缺点,而必须用作为指挥行动后果的享受来界说价值。如果没有思想夹入其间,享受就不是价值而是有问题的善;只有当这种享受以一种改变了的形式从智慧行为中重新产生的时候,它们才变成了价值。当代经验主义价值论的根本缺点在于:它只是把社会上所流行的,把实践所经验到的享受当作就是价值本身的这种习惯加以陈述和合理化而已。它完全规避了如何调节这种享受的问题。”又说:“我们对我们所爱好的和所享受的事物的直接和原来的经验只是所要达到的价值的可能性;当我们发现了这种享受的出现所以来的关系时,这种享受就变成了一种价值。”这就是说,并非任何享受都有价值,享受还必须接受思想的调节,还应该有更高更深的意义。“我们可以指出,在所享受的东西和可享受的东西、所想望的东西和可想望的东西、使人满意的东西和可以令人满意的东西之间是有差别的。”①这就是说,只有当享受不是仅仅局限于此时此刻的感受,而是能够引起后续的结果,从而包含着发展和成长的趋向与意义,它才成为价值。在这里,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在杜威价值观中贯穿着自然连续性和生成性观念的根本精神。如果说杜威所说的价值有一个内在的坐标的话,那就是他对自然发展、社会进步和人性成长的没有终结的追求。所谓指导行动的有效性,指的就是实现这种追求的有效性。
在《哲学的改造》中,杜威直截了当地指出:“成长本身是唯一的道德‘目的。”他在论及这个道德的目的时这样说:“发展、改善和进步的过程,而不是静止的成果和结果,变得重要……目的不再是要达到的终点或极限。它是改造显存状况的积极过程……发展本身是唯一的道德‘目的。”这样一来,“道德生活就不至于陷入形式主义和僵硬的重复,而是灵活、充满活力、发展的”。②杜威的道德理论也因此被称为“成长伦理学”。正因此,洛克菲勒才说:“成长观念是贯穿在杜威的心理学、教育理论、道德生活理论和社会哲学中的枢纽性主题。”③可以说,成长观念也是杜威价值观的“枢纽性主题”。对于这个主题,杜威极其执着。他说:“政府、生意、艺术、宗教、所有社会制度都有一个意义,有一个目的。那个目的就是不考虑种族、性别、阶级或经济地位而解放并发展个人的能力。换句话说,它们价值的检验就在于在多大程度上能够教育个人,使其达到其可能性的极致状态。民主有许多意义,但是如果它有道德意义的话,它的意义在于,所有政治制度和实业组织的最高检验将是它们对社会每一个成员的全面发展所做的贡献。”④由此可见杜威所说的“成长”的内涵所具有的广度和深度。与此相关,杜威关于人的尺度与宇宙自然尺度的关系的论述,作为其价值论的重要内容,更是彰显出其价值观的生态精神的重要内容。
价值是要指导行动去取得实际效用的。为此,就需要有正确的价值判断和来进行调节。“如果享受就是价值,价值判断就不能调节喜爱所采取的形式;它不能调节它自己的条件。想望、意愿以及行动便得不到指导了,而调节它们形成的问题却是现实生活中最主要的问题了。”在杜威看来,价值固然是内在地和爱好相联系,但并不是一切爱好都有价值,应该把“偶然的爱好和因为人们判断它是值得人们所具有而加以追求的爱好”加以区别。“到底什么是我们在美感上是可以赞赏的;什么是在理智上可以接受的;什么是在道德上可以赞许的,我们应该构成一种有修养的和在运用上效果好的判断和嗜好。这是经验琐事为人类所提出的最崇高的任务。”⑤总之,价值有其自身的内涵,不能简单地与爱好等同。
因此,把价值事实与价值评价区分开来,不让价值判断陷入主观主义和自我中心的迷途,是杜威价值哲学的一个重要内容。他指出,对“指明产生一件事实的重要性和必要性的判断乃是一种真正的实践判断,只有这一种判断才是与指导行动有关的。我们是否只把这一类判断才称之为‘价值(这在我看来是正当的),这是一件小事,但是我们必须承认这种差别,因为这是理解价值与指导行动之间有何关系的关键,这是一件重要的事体。”⑥杜威说:“对于那种把价值作为在智慧指导下的活动果实的诸善等同起来的实验的经验主义加以陈述,即使是理论上的陈述,也是具有实践意义的。”①杜威始终非常看重价值的实践意义,他所提倡的是一种力行的、创造的、面向未来的价值论。出于对这一“重要的事体”的重视,杜威指出:“我们的一个主要命题:价值判断就是关于经验对象的条件与结果的判断;就是对于我们的想望、情感和享受的形成应该起着调节作用的判断。因为凡决定我们的想望、情感和享受的形成的东西就决定着我们的个人行为和社会行为的主要进程。”②这就是要求从自然发展和人性成长的过程去考察价值。
在杜威看来,价值、价值判断和价值评价都是受一定的具体情境制约的。在杜威的思想中,情境关乎经验的形成和产生,关乎探究的进展和结果,当然也直接关乎价值的形成和对价值的认知与判断。他认为,价值判断与“生活中一切困惑的境况归根到底都是由于我们真正难以形成关于情境的价值的判断;归根到底都是诸善的冲突。”③同时,价值判断还必须顾及事物多样具体的性质,抽象地“把某种直接呈现的性质看成是呈现此一性质的全部事物,是无用的,乃至是愚蠢的”。“我们愈能确定更多的联系和交互作用,我们对于这个所研究的对象便愈有所认知。思维即对于这些联系的寻求。”④正是对情境的重视和对抽象的警惕,杜威才极力把他的民主主义贯彻到价值判断和选择中来,要求对价值判断怀抱多样互补和包容性的心态,避免在价值判断上陷入独断和专横的偏狭境地。这种心态显然具有认同生态多样性和整体性的意蕴。
从指导行动的效用来认知和判断价值,这样的价值实际上赋予事物和行动以工具的性质。这就意味着,在自然和任何经验的连续中,一切事物和行动都是过去与未来、现实与理想的中间环节,都是推动这个自我生成和成长进程的工具。实用主义哲学又被称为工具主义,这正应该从杜威的价值论上去理解。这种永无“终结”的生成性追求和价值关怀,是与世界和事物的连续性互为表里的,因为世界的生成性本来就是连续性的运动,而连续性则本来就是生成运动中的连续,在这个连续的生成过程中发挥作用的一切事物和活动于是都成了推动这个进程的工具。这样一来,价值创造活动即价值实现活动中的目的与手段的关系就突显出来。杜威在阐释他的工具论时,特别强调工具作为手段应该是与“效用”的“目的”相统一,因而预示了“目的”的手段,这就是他的手段与目的一致论。在杜威看来,这种手段(工具)与目的高度一致恰恰最充分地体现在艺术之中。他说:“艺术——这种活动的方式具有能为我们直接所享有的意义——乃是自然界完善发展的最高峰。”又说:“把经验当做艺术,而把艺术当做是不断地导向所完成和所享受的意义的自然的过程和自然的材料。”⑤这就是说,艺术作为一种实现“目的”的手段,其自身就包含和“导向”这个“目的”。须知,目的和手段的高度统一,正是艺术审美的本质性的特征,也是艺术的重要价值所在。杜威认为,这种把工具与目的高度统一的艺术,应该在人类行为和生活的各个领域和方方面面得到实现。
杜威的价值观贯穿在它的伦理学、社会学和宗教观中,也直接表现在他的审美价值论中。在《经验与自然》中,杜威说:“人类之诉诸美感对象,乃是人类从一个痛苦和艰难地世界中自发地寻求逃避和安慰的一个方式。如果一个世界全部包括着稳定的对象,直接呈现出来而且为人们所占有,这个世界就会没有美感的品质,他就会只是存在而已,而且会缺乏满足和启示人们的力量。当对象把混乱和失败转变成为一个超越于烦恼和变化以上的结果时,它们实际上就是具有美感性质的。”①这就是说,对象引起人的美感的内在价值,乃是其改变不满意的现状的努力及其后果。杜威看中的是这种不断进取的精神,是像没有终结的自然本身那样不断自我生成的变化及其过程。他所说的“一个经验”,正是由于完满而生动地表现了这种生命精神,并通过节奏的能量组织去振奋人的这种精神,因而才具有审美价值。
五、结语
刘放桐在论及杜威哲学时指出:“不是把先验的主体或自在的客体,而是把主客的相互作用、把人的行为和实践当做哲学的出发点,不是站在唯物主义一方或唯心主义一方,而是通过行动、实践来超越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对立,不是转向纯粹的意识世界或脱离了人的纯粹的自然界,而是转向与人和自然界、精神和物质、理性和非理性等等都有着无限牵涉的生活世界,这大体上就是取代了近代哲学思维方式的根本特征。黑格尔以后许多西方哲学家和哲学思潮从各自不同角度对传统形而上学、各种形式的二元论、绝对理性主义和纯粹非理性主义、绝对主义和独断论、客体中心论或人类中心论等近代哲学固有的特征进行批判,这种批判的道路大体上也正是使哲学返回到现实生活世界的道路。而杜威的哲学则最为突出而明确地体现了这种特征。”②这是对杜威哲学整体精神的精辟概括。通过对“自然”、“人”、“经验”和“价值”四个基本范畴的概览,我们看到,杜威的自然主义的经验论蕴含了深邃的生态学意蕴,无论是生态存在—过程论还是生态价值论,以及像世界的生态整体性、生态关联性、生态生成性和生态主体性等极其重要的生态规律,都分外鲜明地展示在我们面前。这一切,以一种深邃的生态世界观的形态,为杜威的经验自然主义美学奠定了极为深厚的生态哲学基础,使之具有了丰富而深邃的生态学意蕴,以至成为一种特殊形态的生态美学。
责任编辑:胡颖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