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态视阈下19世纪英国文学中荒原意识的流变
2014-08-22吴梅芳
[摘 要]考察19世纪后期到20世纪初期的英国作家及其文学创作可以发现,从勃朗特姐妹开始,到哈代、劳伦斯乃至艾略特,不论是在他们的生命历程中,还是在他们的文学创作中,都出现一个共同的重要意象——荒原。作为一种共象,荒原的出现有其社会背景、文化寓意和哲学象征。本文以荒原为切入点,探究作家荒原意识的流变及其所折射出的生态文化寓意和哲学象征意义等问题,并反思荒原意识对于现代文明以及当代社会文化的生态意义和人文启示。
[关键词]19世纪英国文学;荒原意识;生态批评
[中图分类号]I561.509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6848(2014)04-0106-12
[作者简介]吴梅芳(1970—),女,福建晋江人,福建宁德师范学院中文系副教授,厦门大学生态文学团队成员,主要从事英美文学研究。(福建宁德 352100)
[基金项目]福建宁德师范学院“教授培养工程”重点项目(2011J003)、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招标项目“外国文学经典生成与传播研究”( 10&ZD135)的阶段性成果。
霍尔姆斯·罗尔斯顿(Holmes Rolston)在《哲学走向荒野》中说:“荒野是我们在现象世界中能体验到的生命最原初的基础,也是生命最原初的动力。荒野的价值在于它生发出人类在荒野上的各种奇特体验,还在于它在各种荒原土地上不断发生各种各样的地形特征与独特故事。虽然我们常常求助科学,以获得对有价值的荒野事件的洞见,但说到底,荒野具有一种科学所不能把握的价值。”①科学所不能把握的价值是什么?是“荒原”的精神文化价值。在哲学家眼中,荒原不仅仅是人类可利用和可开发的资源,他们还力图挖掘荒原所蕴含的人文价值,揭示出荒原是人类的本源、根源所在,是人类精神的家园与归宿,是人类精神的起点和终点。
在哲学家们开始把目光转向荒野的时候,文学家们早已开始关注荒原,走向荒原,感受荒原,体验荒原,融入荒原。考察19世纪后期到20世纪初期的英国作家和文学,从勃朗特姐妹开始,到哈代、劳伦斯乃至艾略特,不论是在他们的生命历程中,还是在他们的文学创作中,荒原都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构成因素。没有荒原,成就不了艾米丽的《呼啸山庄》;没有埃格敦荒原,也成就不了哈代的“威塞克斯小说”;没有对荒原的追求和向往,也不会有艾略特的《荒原》。劳伦斯虽然远离他的心灵故乡——伊斯特伍德和黑格斯农场,浪迹天涯、四处漂泊,但他追随的依旧是荒原。荒原作为象征性意象,存在于作家们的文学文本中,并在更深层的意义上寄托着作家的生命意识、人类意识、宇宙意识和生态意识。由于作家与荒原距离的远近不同,对荒原情感的深浅程度各不相同,对荒原的亲近与疏离就显示出更多的差异性。也由于男女作家的审美感悟、生命感悟的差异以及哲学文化思考深度的差异,不同时代不同作家流露出的人类意识、生态意识和宇宙意识也有所差异,他们的荒原意识也呈现出一种流变现象。
罗尔斯顿对荒野进行定义的时候用了“根”、“邻居”、“陌生者”三个维度来解析荒原与人类的关系,而从荒原在他们的生命历程以及在文本中所扮演的角色上来看,19世纪中期到20世纪初的英国作家的创作也经历了一个从“根”到“邻居”再到“陌生人”的变化过程。这个过程是他们的荒原意识的流变过程,也是人类文明与自然之间关系发展的一个历程。
从“根”的角度来辨析几位作家与荒原的关系的话,艾米丽无疑是与荒原最贴近的,荒原意识就是她的生命意识,并升华为人类意识。相对而言,哈代和劳伦斯、艾略特三人的荒原意识更为理性,包含着更多的哲学诉求和宗教思考。
在艾米丽的生命意识当中,个体与荒原是一体的,自我与荒原是一致的,只有回到荒原中去,才能找到自己的生命之根,才能恢复正常人性。这种观念与当今生态理念所推崇的人与自然和谐统一的整体生态观是一致的。在关于人类与自然的冲突与和谐关系上,艾米丽给出的答案就是卢梭提出的“返回自然”。正如许多生态批评家所认同的女性与儿童更感性,更贴近自然,更愿意也更容易融入自然;男性更理性,更愿意探索与思考人与自然的关系。哈代与劳伦斯在“荒原”的逃离与回归中陷入哲学思考、宗教探讨,在彷徨矛盾中进行理性探索,或悲观或怀疑。“哈代对于大自然,有一种双重的分裂的感受力,他既不相信自然是神圣的存在,也不简单地逃避自然,他部分地接受了华兹华斯的原始主义,在大自然中寻找美的源泉,失落的智慧以及同情之心;与此同时,他又抛弃华兹华斯式的希冀,而让自然充满风雨、落叶、荒凉以及灰色调。这样,造成了哈代式的可悲可泣的自然。”②劳伦斯是游离在城市之外寻找心灵故乡的“荒原朝圣者”,“他既企图恢复人与自然之间的失落的联系,又沉溺于否定这种联系而产生的孤独凄凉的体验”。③对于这两位作家而言,荒原只能是“邻居”,或崇敬或膜拜或疏离,但是难以融入。到了艾略特那里,荒原已经成为“陌生人”了,人与荒原完全处于隔膜分离的状态,人只能在都市的荒漠里寻找精神的荒原。当人类与荒原成了“陌生人”的时候,就意味着人与自然完全处于隔离状态,甚至形成敌对关系。当现代人在都市的荒漠里过着精神萎缩、虽生犹死的生活的时候,也就到了人类该认真反思自我,反思文明与自然的关系的时候了。艾略特具有强烈的现实批判色彩的荒原意识,这已经不再是一般环境意义上的生态警示,而是敲响了现代人精神生态领域里的警钟。
一、“根”:艾米丽的荒原情结
艾米丽·勃朗特(Emily Bronte)是荒原中踽踽独行的孤独漫步者,荒原是她的精神家园,是她生命的源头,是她的生命之根,她毕生都在荒原中追求与自然的融合。
终其一生,艾米丽都没有走出家乡的那一片荒原,哪怕短暂的离开,她都难以忍受。荒原尽管荒凉、贫瘠,但是其中的风雨雷电、一草一木对她都有特别的意义。她喜爱荒原里的山川树木,花鸟虫鱼,溪流、岩石,石楠花,她在荒原里流连忘返,思考、感受着生命与自然的韵律。
荒原不仅与艾米丽的生活和创作息息相关,而且,荒原作为一种灵魂意识早就融入了她的生命和血液当中。可以说,没有荒原就没有她的《呼啸山庄》。
荒原作为《呼啸山庄》的一个基本主题已经为批评家们所认同,小说一开始进入读者视野的就是荒原:
“呼啸”是当地一个意味深长的形容词,用来描绘在狂风暴雨恣意肆虐的天气下,坐落的处所那种喧嚣噪乱的情景……你只要看一看房子尽头那些疏疏落落、干枯低矮极力倒向一边的枞树,还有那朝一边成了一个伸着细枝、好像在向阳光求乞的荆棘,就会想见从山那边刮过来的北风的那股劲头了。①
荒原是一个充满了隐喻和象征色彩的意象。有评论者认为,“在《呼啸山庄》中,荒原更主要是作为故事发生的背景而存在的,作者很少直接对荒原进行客观描写,而是通过他人的叙述来勾勒大致面貌,荒原主要是以一种客体身份存在的”,荒原只是故事展开的舞台和背景,是蕴含主题意蕴的象征性意象,“景物与人物之间没有内在的心理联系,不注重景与人的互映观念”。②“它本身并未直接参与到情节线的构建和延伸,仅仅是作为一种人物所向往的心灵自由的象征,对情节的发展起到某种启示作用。”③这种认识是十分片面的,也是不够深入的。小说中的荒原既是人物生活的背景,也是推动情节发展、勾勒作品氛围、渲染人物感情色彩的不可或缺的重要因素。但是,艾米丽笔下的荒原绝对不仅仅是作为故事背景单独存在的,它既是独立于人物之外自在存在的自然力量代表,同时又是人物的心灵世界、灵魂归宿与精神家园所在。
作为独立于人物之外的代表自然力量的荒原,它是亘古存在,原始、蛮荒、宁静、肃穆。正如小说中洛克伍德所描述的那样,狂风暴雨、疏落的房子、干枯低矮的枞树、荆棘、北风……所有这些意象勾勒出了一幅狂风肆虐、人烟罕至的荒原图景,共同组成荒原特有的苍凉、肃穆的原始气息。这是作为故事背景的自然,有一种令人敬畏的自然力量充斥其中。
但是艾米莉笔下的荒原不是完全静止不动、毫无生命力的,而是一个有自主呼吸力的自然生态。她笔下的荒原有时会像个有生命的动物似的享受阳光,“荆棘的枝丫都朝着一个方向生长,仿佛热切地伸手去接受太阳的施舍”;狂风是夹杂着雪花“野蛮地呼啸而过”;山谷的溪水会发出柔和的声音,“抚慰着人的心灵”;秋天渐渐消逝时,最后的花朵带着不安的忧伤垂下了头。艾米莉笔下的荒原,不是与人对立的,而是有其独特生命特征并且以独有的方式存在着的自然,这种以生命实体体现自然生态的观念与生态主义坚持自然是有生命的观点相吻合。
荒原是有生命力的,而生命也往往能在荒原中找到回应。荒原与人物之间并不是没有任何内在的心理联系,相反的是,小说十分注重描写人与荒原的心理呼应,许多情节都体现了人与荒原的契合,人与荒原的共生,人与“荒原”的一体化。凯瑟琳和希斯克利夫之间超越世俗超越生死的情感开始于荒原并结束于荒原,他们之间的情感交流、爱恨离愁、灵魂共通、精神追求也是以荒原为纽带的。作家本人根深蒂固的荒原情结跃然纸上。
当凯瑟琳和希斯克利夫受到来自文明社会奢华生活的诱惑之后,他们背离了荒原。随着二人对荒原的背叛与逃离,他们彻底失去了各自的精神家园,凯瑟琳变得歇斯底里,不久大病一场。即使是这样,神志不清的凯瑟琳仍念念不忘自己生她养她并给予她乐趣与活力的荒原。凯瑟琳记忆中的童年的山庄和荒原宛如伊甸园一般的纯净美好,它是精神的故园,与现实中严峻沉静的自然是有差别的,但依然是凯瑟琳魂牵梦绕的所在。在生命弥留之际,她不顾女仆的反对,坚持打开窗户,呼吸一下来自荒原的风。在她看来,荒原才是她的真正家园,只有荒原的狂风才能让她复苏。“我准知道只要让我又回到那边长满石楠的小山头上,那我就会恢复到我本来的样子。”她与荒野建立起了精神和心灵的纽带,无法割舍。小说的结尾意味深长:
在希刺克利夫死后,一个牧羊的小男孩说他在荒野里遇见了希刺克厉夫和凯瑟琳:“希刺克利夫和一个女人在那边,在山岩底下”。①
凯瑟琳躺在荒原的怀抱里,长眠在呼啸山庄的冻土深处,她和希刺克利夫的灵魂不再孤独,他们常常“在黑夜里、在旷野上、在山崖底下……散步”。而呼啸山庄咆哮的狂风暴雨亦已停息,“在温和的天空下面……飞蛾在石楠丛和兰铃花中扑飞,柔风在草间吹动”,在经历了人世间的暴风骤雨、沧海桑田之后,死亡使一切复归平静。男女主人公在经历了流连荒原——背离荒原——复归荒原之后,灵魂终得以安歇。
凯瑟琳和希斯克利夫是荒原养育的孩子,荒原赋予他们荒原的性格,不论他们曾经如何努力地想背叛、逃离荒野,在结束了生命的纷扰之后,他们终归尘土,回返自然。荒原如同大地母亲,她以宽广慈祥的胸怀宽恕了他们的逃脱与背叛,重新接纳了他们的回归。荒原是起始点也是归结点,荒原是根之所在。
离群索居的成长环境,早年丧母,沉郁的家庭氛围,兄弟姊妹的先后离去,这些造就了艾米丽独特的精神个性,但她孤僻冷漠的性格却隐藏着强烈狂暴的情感,抑郁的独居生活充满着对原始生命力和自由的极度渴望。这种矛盾复杂的审美意识终于在荒原那里找到了共同的韵律,荒原造就了艾米丽向往野性自由和对灵魂自由极度渴求的气质,她在荒原里的石楠花、山岩那里找到了自己,完成了她与自然审美意识的共生、一体化。她对荒野复杂的情愫无形中融入小说,于是就有了凯瑟琳和希刺克利夫童年时在荒原上的嬉戏,热恋时在荒原上的缠绵,痛苦时在荒原上的相互安慰,死后灵魂仍然在荒原上游荡。凯瑟琳和希刺克利夫就是艾米丽自己的化身,他们都是荒原之子。如果说姐姐夏洛蒂的《简爱》被公认为一部自传性作品的话,那么艾米丽的《呼啸山庄》就是她的一部精神自传。
作家在充满原始特质的荒原里寻找真实的自我和独立自由的精神家园,她让两个来自莽莽荒原的自由灵魂最终回归荒野大地是有其深意的:惟有摆脱了文明社会的种种羁绊,与荒原融为一体,人的灵魂才能得以重生,精神才能得以永恒。
1934年,英国评论家戴维·塞西尔(David Cecil)在他的评论文集《早期维多利亚小说家》中就指出:“呼啸山庄是艾米莉的自然哲学的象征性表露,其中的冲突不是人间善恶的冲突,而是宇宙间风暴与宁静两种力量的冲突。”①弗吉尼亚·伍尔夫(Virginia Woolf)在分析《呼啸山庄》小说主题时也指出:“那不仅仅是‘我爱、‘我恨。而是‘我们——整个人类。‘你们——永恒的力量……。”②因此,艾米丽的荒原意识已经超越自我,成为一种人类意识和宇宙意识,并蕴涵一定的生态思想。
二、“邻居”:哈代与劳伦斯的荒原探索
用“邻居”这个概念来概括哈代和劳伦斯的荒原意识显然过于简单化了,通常意义上的邻居关系就是互相尊重、和睦共处,但哈代和劳伦斯与荒原的关系远远不止于此。他们在根的意识上比女性作家稍显弱一些,但是自我意识很强。他们以荒原作为媒介,探索自然、探索宇宙、探索自我,这种哲学根底的诉求更深挚而且自觉。作为有强烈的自我意识和批判意识的作家,他们对荒原邻居的态度是十分复杂矛盾的,有感性也有理性,有困惑也有思考,有尊重也有怀疑,有探寻也有渴望,有怜悯也有矛盾和冲突。最后,他们都能以自己特有的方式与荒原达成共识,在荒原里获得自我的发现,实现自我的救赎,完成心灵的净化与升华。
(一)哈代与埃格敦荒原
哈代的“威塞克斯小说”以他的故乡多塞特的乡村自然景观为背景,埃格敦荒原是他创作的源泉。他对恬静安适的乡村生活的向往,对大自然的深切热爱和关注,对亘古如斯的荒原的忧思和哀伤都流注笔端。在他的笔下,常常出现大段大段的自然景观的描绘,同时往往还包含作家的思索、感触,其基调一般比较深沉,抑郁。哈代这种对自然敏锐的、息息相通的感悟能力以及与自然休戚相关的深切感受,使其对自然万物的生生不息的过程产生一种油然的感伤情绪。他一面深情地歌唱生机盎然的自然和一切生命的枯荣衰变,一面又悲伤地感叹着这种生机盎然的短暂和枯荣衰变的急促,从而构成其作品悲观的基调。
吴笛认为,荒原不纯粹是人物活动场景和故事情节背景,荒原本身就是一个具有鲜明生命特征和生命实体的“人物形象”。例如,《还乡》的开头整章都是在描写埃格敦荒原的景色:
这个地方到处充满了一种专注的警觉,因为,就在万物全都昏昏沉入睡眠之时,荒原却开始慢慢苏醒,开始倾听。每天晚上,它那泰坦神般的形体似乎都在等待着什么;然而,漫漫的几个世纪过去了,多少次危机发生过,它却依然静静地,一动不动地等候着,只能让人觉得它是在等待最后的危机——那彻底毁灭的末日来临。③
前一句写进入黑夜中的荒原景观,但荒原在作家笔下绝不仅仅是景观,而是一个有知觉有灵性的生命形态,“专注的警觉”“苏醒”“倾听”“等待”这些用语都表明“荒原”是一个独立的生命体。后一句带着作家个人的思绪在其中,等候、危机、毁灭、末日为整部作品及其荒原意识定下了一个低沉、悲观的基调。
唯有沉沉暮色加上埃顿荒原的苍茫景色,才能促成这么一种氛围:庄严而不严峻,深沉而不显露。一座监狱的外观总是极为庄重沉凝,一座宫殿哪怕有其两倍大的外表也难具它那种尊严。就是这样的一种气势赋予了这片荒原一种庄严肃穆的样子。文明进化是它的敌人,从这片土地开始生长植物之时起,它就总是披着那身陈旧的黄褐色外衣,一件自然而一成不变的独特长袍,它就以这么一件不变的外衣,哂笑着人类对衣着的虚荣追求。一个身着时髦服饰、光彩焕发的人来到荒原上,总或多或少显得古怪,有不伦不类之感。大地是如此原始,似乎连人的穿着也越远古越素朴才好。①
将自己融入自然、时时刻刻保持与自然的交流和沟通,这是哈代悲剧意识形成的最深层最隐蔽的原因。这种由对自然对生命淡淡的感伤积淀而成的悲剧意识是与作家性格的内涵相依存的,是一种不为时代和社会所改变的内质。“在现实主义文学批评中,包括自然环境在内的场景和环境都是为人物的性格的展现而服务的。环境是以人的生存活动为中心。而生态批评强调人与自然环境的相互依存关系,人物不应是人类生存活动的中心,而只是一个组成要素,与自然环境相辅相成,共同构成适应生存活动的生态体系。”②从生态批评角度来看,哈代笔下的埃格敦荒原所强调的正是人与自然的一种互相依存的关系。人不再掌控环境,不再是环境的中心,只是荒原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荒原才是故事的主角。埃格敦荒原在小说中不单是人物活动的场景,而且具有内在的生命价值和独立的意蕴,它与人类共同构成适于生存活动的生态体系。在哈代的视野中,自然界的一草一木都具有与人类共同的灵性和情感,换言之,世界万物可以和人类进行精神交流,人类应该视自然万物为其知音并善待之。哈代复活了大写的自然形象,从而颠覆了人类中心主义所持有的人是世界的中心,具有主宰自然万物权力之思想。
如果荒原仅仅是作为故事背景、人物活动场景,那么它还只是一个陌生的异己形象。哈代笔下的荒原是一个具有主体性的生命形态,是可以与人类平起平坐的邻居,是人类需要尊重并与之和平共处的对象。他还是一位德高望重、具有神性、值得人类膜拜与敬畏的邻居,具有“弥漫宇宙的意志”。在哈代的笔下,埃格敦荒原成为这种“弥漫宇宙的意志”的象征。此刻,这儿成了跟人的性情完美吻合的地方——既不可怕、可恨,又不可憎;既不平凡、无意义,又不平淡乏味。
不过,它跟人一样,是那么的无足轻重,那么的忍辱负重;依然只是以它那黑苍苍的单调色彩表现出其独特的不凡和神秘。就跟一些长期离群索居的人一样,从它的外表景致中似乎就显出了一种孤寂寥落。它有一张孤独的外貌,让人联想到会发生种种悲剧的可能性。③
荒原的性格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荒原甚至还能决定控制着人的命运。
荒原的景物,能叫一个乐天知命的女人咏歌吟啸,能叫一个受苦受累的女人虔心礼拜,能叫一个笃诚贞洁的女人祝赐神明,甚至能叫一个急躁浮嚣的女人沉思深念,也能叫一个愤愤不平的女人忧郁沉思。①
在《还乡》中,游苔莎无视荒原的伟力,不能和荒原和睦相处,厌弃荒原,疏离荒原,反抗荒原,想要逃离荒原,最后导致她的毁灭;约布赖特太太不赞成儿子返回荒原也被荒原上的毒蛇咬伤致死;而深爱荒原的克林、托马沁和韦恩却在荒原上找到了自己的归宿和幸福。在《德伯家的苔丝》中,苔丝无论怎样反抗,最终还是难逃厄运,这个荒原之女被自然法则宣判死刑。苔丝之死是哈代悲观宿命论的集中体现,也是哈代思想局限所在。苔丝不是死于命运或是上帝等不可知的“弥漫宇宙的意志”,而是死于自然与文明的冲突,是法律道德宣判了苔丝的死亡。苔丝是自然的化身,她遵循自然原则,不愿意屈从资本主义现代文明的宗教、法律、道德原则,最后被文明所绞杀。苔丝的死是自然受到文明社会的侵犯和屠杀的写照。哈代的悲观宿命体现了他矛盾失落和怀疑彷徨的心态。从这个意义上说,哈代对荒原的态度是双重的:热爱崇敬膜拜的同时,也有怀疑、疏离与误解。他认为,荒原的神性来自荒原的原始野性。他发现荒原的主体性和独立的意志,却不承认其绝对主体性,而是进一步认为存在着一种意志,一种人无法把控的超自然的、不可知的力量。因为荒原的不可知、无力把控,所以人处在荒原中很容易困惑与迷失。“哈代在自然界中寻找美的源泉,却又让自然充满悲剧色泽”,原因来源于此。
哈代是一个自我意识强烈的作家,他对荒原的情怀“不仅仅是站在历史的高度,而是站在上帝的高度”,用一种悲天悯人的心胸,去探索荒原、自然、命运与人的关系,思考人生背后的、带有宗教意味的哲学意义。伍尔夫在她那些关于作家的散文随笔中认为,哈代是那个让“我们深深吸允大地的美色”,“被领进了一个悲伤而忧思的精神深处、即使处在最凄苦的时候,也能严正的自持,也不会丧失同情心和怜悯心的哈代”。②作为艺术家、诗人和小说家的哈代注重人的感性认识,他强调要利用感知的力量去感受生活、感受自然从而达到与自然的沟通,去体会或领悟自然的奥秘。人只有感应自然,在面对大自然伟大力量的时候才可以凭借其自身潜在的本能去顺乎自然,从而得到自然的谅解和眷顾。吴笛认为,在自然观方面,哈代只是部分接受了浪漫主义诗人华兹华斯的“原始主义”,对大自然有一种独特的双重的感受力。③他感受到现代文明给人们带来的心理创伤,认为现代文明摧毁了自然本性。正如在《无名的裘德》中指出的那样,“自然的意图,自然的法律,自然所以存在的原因,就是要叫我们按着它给我们的本能之快乐,这种本能正是文明所要摧毁的”。④哈代对自然的敬畏来源于其荒原意志——人对原始野性与自然神性的膜拜。如果荒原意志是纯粹的自然威力的话,那么是值得人的敬畏的;但是如果让像苔丝这样一个荒原之女走向毁灭也是“弥漫宇宙的意志”的话,那就是一种误解。因为这种意志不再是自然的意志,而是文明的意志。惩罚苔丝的不是自然的法则,而是文明的法则。文明社会的宗教原则与法律原则其是违反自然的原则,苔丝之死依然是现代文明与原始野性的冲突悲剧,把悲剧归结为上帝或命运,这是哈代的历史局限。
哈代的悲观主义和宿命论根源在于:哈代在他的荒原之旅中经历并感受着人与自然的分离,目睹着现代文明对自然之根的切割,却无能为力,无可奈何,因而悲从中来。吴笛教授在《哈代新论》中将哈代对荒原的探索之途归纳为两种:回归或逃避,但无论回归与逃避结局都是悲剧。哈代将悲剧归结于荒原意志、宇宙意志,归结为不可控的、不可知的神秘力量在主宰人的命运,这是一种悲观宿命论,体现了探索荒原的怀疑与困惑。哈代将宇宙意志等同荒原意志,这是一种误解,也是一种局限。悲剧往往不是荒原自然本身而是荒原自然与文明意志之间的冲突造就的。人与自然的分割导致人重返自然的艰辛,人回归自然往往却以悲剧结局,这折射出人类文明与自然走向和谐的艰难不易。因为误解,所以隔膜,所以哈代只能与之为邻而无法相融。
(二)劳伦斯:游离在城市之外寻找心灵故乡的荒原朝圣者
劳伦斯生来热爱自然,热爱英格兰乡村,迷恋幼年时诺丁汉郡的红色岩石和橡树林以及德贝尔郡那冷峭的石灰岩和枕木林。对于劳伦斯而言,在他生活的时代,荒原在现实世界里是无处可寻的,只能存在于他的精神世界里,他对于荒原的向往,如同他对理想人生和理想世界的向往。如果说哈代还有一个可以流连忘返的威斯克斯,那么劳伦斯想在现实世界里寻找一个可以平衡的支点都没有,因此,他的自我人格的分裂、自我身份的迷惘以及自我存在的危机感要比哈代深得多。
1.心灵故乡与真实故乡
去沃尔克街,站在第三个房屋的前面,向左边的克里奇望去,安德伍德在前,高地公园和安妮丝丽在右:我6岁到18岁就生活在那栋房屋里;我知道那里比世界上任何地方的景色都美好。然后沿田野向布里奇走,我从1岁到6岁在正对阶梯拐角处的房子度过。再向恩金巷走,在摩尔格林矿的平交路口上首,一直走到高速路(艾尔弗勒特路),向左边的安德伍德转,一直走到水库旁边的旅馆大门口,穿过大门,走上快车道到第二个大门,继续沿左首快车道下的人行道走,穿过林地直到费雷磨坊(白孔雀6的农场)。当你穿过溪流,转向右首费雷磨坊的大门,走上去安妮丝丽的人行道;或者停下来转向右边,山坡上,在你走到小溪流之前,继续向山坡走,到那个荒芜废弃的草场,站在经过的安妮丝丽·克奈尔——长久的空寂——又到了安妮丝丽了,这就是我心灵的故乡。①
这是劳伦斯于1926年12月在意大利佛罗伦萨时写给他的朋友拉尔夫·加德纳信件里的一段,劳伦斯在信中所描述的正是他的出生地安德伍德。故乡在劳伦斯的眼里比世界上任何地方都美好,但这仅仅是存在于劳伦斯记忆中的故乡,作家本人称之为心灵故乡。心灵故乡只能存在于他的精神深处,与真实存在的故乡是有天壤之别的。作家的精神故乡即他所崇尚的自然故乡,它属于荒原,属于那片洁净的天空、自由自在的羊群、茂密的树林,属于人类诗意的栖息地,没有污染,没有破坏,没有压榨,没有争斗。
19世纪中期以后,英国工业文明发展进程加快,全国规模的工业化加速实现,就连劳伦斯居住的安德伍德小镇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巨变。他的家乡诺丁汉一带尽管一边依然是葱绿青翠的森林与农田,另一边却成了浓烟滚滚、井架林立的煤矿区。随着工业化和机器文明的迅速发展,工业化的烟尘使天空阴霾、花草枯萎、树木凋零,也使人的自然天性备受压抑,人的自然本能以及人与自然之间的和谐关系开始恶化,人类诗意栖息地已经一去不复返。这种描写在劳伦斯的小说中随处可见。那里已经不再是他所向往的地方。现实环境的恶劣,人性的扭曲,身体的虚弱与疲惫令劳伦斯很早就离开了故乡。他对荒原自然的崇尚与追随令他不得不逃离真实的故乡,一辈子游走在他乡自然山水之间寻找心灵的故乡。故乡令他魂牵梦绕,但他所牵挂的故乡不是现实中的安德伍德,是存在于他心灵深处的荒原。经过心灵的过滤,记忆中的故乡只留下了他想留下的景象或场景,很多他所不愿看见或厌恶的景象都被自动屏蔽或消失了。存在于劳伦斯脑海中的故乡实际上是他想象的故乡,是充满原始野性的荒原自然。对于劳伦斯而言,荒原既不是邻居也不是陌生人,他将它奉为天堂圣地,是他毕生向往和膜拜的地方。但是,因为与现实之间的距离越来越遥远,荒原终成了空中楼阁,桃园之梦。
2.荒原追寻与自我分裂
哈代在荒原里只是因迷失、失落而伤感;到劳伦斯这里,工业文明的力度更大,社会文明程度越高,人与自然的距离越遥远,对于热爱自然、希望能够与自然融为一体的劳伦斯而言,自我分裂感就更严重。哈代还能在荒原自然里感慨万千,而劳伦斯连可以立足感慨的地方都没有了,所以,他只有远远离开。而荒原作为一种意识永远占据着他的心灵,成为他朝圣的对象。但是,这也正是劳伦斯更为不幸和痛苦所在。无处可寻的他在文学世界里找到了一个立足点——致力于探讨荒原里的自然人性和两性关系,他想通过这种方式寻找回到荒原自然的方式和途径。“犹如哈代,劳伦斯在心灵发展的第二个历程中,注意力也转向了自然,他竭力寻找自我与自然的有机联系,企图恢复自我的本来面目,弥合自我的分裂,达到自我的实现。”①
3.自然人性的追寻与自我实现
劳伦斯把自己对荒原自然理想境界的追求转化为通过对两性关系的深入探讨来抵抗物质世界,抵抗工业文明对人性的压制,从而完成自我实现。他把拯救人类的切入点放在培育男人与女人的精神生态上———重返大自然,恢复人类的自然性。在劳伦斯眼中,性是和自然宇宙相通的:在自然世界里,花苞初放,虫儿低鸣,牛羊发情,母鸡孵仔……性无处不在,性是大自然生命力的表现。作为大自然生态链上一环的人类,无论如何演化也脱离不了其自然属性,这是人类存在的基础。远离了自然,人类的性活力就失掉了。②
在人类社会的所有关系当中,两性关系是最本源的关系,也是最自然最和谐最美好的关系。在人类童年时代,两性关系如同生活在伊甸园里的亚当和夏娃一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从什么时候开始,两性关系开始丧失了自然的纯真与美好?那就是魔鬼撒旦诱惑夏娃吃了智慧树上的智慧果之后,人类所有文明是以控制自然人性开始的。所有作为人类文明价值体现的伦理、道德、法律乃至文化无不以规范人的自然人性为前提。现代工业社会的机械文明、物质文明更是让自然人性遭到前所未有的摧毁,人类离自然越来越远,精神不断萎缩。于是,劳伦斯创造了一系列的“自然人”来对抗物质的世界,希望通过调整两性间的关系来调整人与人、人与社会的关系。
在《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中,康妮和守林人梅勒斯是“自然人”的代表。康妮的丈夫克利福作为“文明人”的代言人充满象征意味。他出生于贵族家庭,在战争中不仅失去双腿,还失去了性功能。他拥有令人艳羡的一切,贵族的尊严,煊赫的家室,富裕的资产,门当户对的婚姻,但是,举止优雅、有教养和风度的“文明人”最终还是败给了一无所有却拥有自然人性的守林人梅勒斯,这就映射出现代物质文明以及战争对人的伤害。严格地说,康妮是一个从文明走向自然的人,她几度徘徊和挣扎在是压抑自己的自然人性、恪守婚姻家庭伦理,还是冲破毫无活力的僵死婚姻,放弃一切物质牵绊去追寻自己的幸福生活的矛盾之中。自然的力量是强大的,再强大的文明力量也束缚不了自然原始生命力的爆发。康妮和梅勒斯在自然力量的感召下焕发出青春的活力和生命的能量,他们之间的生命之流呈良性互动,没有一方凌驾于另一方或是一方屈从于另一方,他们的结合“就像树林中所有的生命都承接雨水的润泽一样,是个体生命在生态整体中真实、旺盛而又顺从的生长”。与自然相融合的两性关系是劳伦斯理想的两性关系,作家将他们的几次性爱都安排在荒郊野林中,让他们在与大地融洽的韵律之中完成两性和谐美好的交流。男人与女人、人与环境之间形成内在的、自然的关系。自然、性、自然性,正是劳伦斯荒原意识的集中体现。
逃离故乡又无时无刻不怀念心灵故乡的劳伦斯,不得不踏上一条游离在城市之外追寻心灵故乡的坎坷之路,这种严重的自我分裂他成为一名荒原朝圣者,最后终于在追寻和谐的两性关系中找到回归自然的自我实现之路。
三、“陌生人”:艾略特的荒原陷落与拯救
“荒野”(wildness)一词,狭义上是指荒野地;广义上是指生态规律起主导作用,没有人迹,或虽有人到过、干预过,但没有制约或影响自然规律起主导作用的非人工的陆地自然环境,如原始森林、湿地、草原和野生动物及其生存的迹地等。①在罗尔斯顿的《哲学走向荒野》一书中,荒野代表了自然内在价值论,是其生态哲学思想魅力的重要突破口。荒野或荒原是相对于通常意义上的自然而言,它更具有本真性,无任何的杂质,给我们以纯净的美。那么,荒原是什么?荒原的真正价值并不只是传统意义上的单纯的人类资源所在,亦不只是人类经济性的掠夺所在。从更为深层次的维度审视,荒原的存在对于人类而言更是一种情结,这种情结不能简单地用孕育生命的温床概而论之,更为重要的是,人类自产生以来协同出现的还有其理性的思想,这样一来荒原的含义就上升为一种本原性的自然,放射出无限的美丽伴随人类的成长。②
艾略特在《荒原》中书写了一个“虽生犹死”的现代荒原景观,揭示了现代人的精神处境——上帝死了,人活在世间,犹如行尸走肉,这种荒原意识浸透在现代人精神之中,无从解脱。现代人在都市的荒漠里过着精神萎缩、虽生犹死的生活,《荒原》被称为是一首通过“一堆破碎的梦想”寻求完整意义的现代抒情史诗。诗中描述的人流、失修的手指甲、难以入眼的牙齿、“女人的味道”等等不堪入诗的字眼不仅表现了现代社会道德与文化的沦丧,而且也体现了西方社会物质文明的沦丧和现代人的精神落魄,呈现出一个经历着信仰危机的现代世界。在这个世界中,文化、传统、信仰、文明都成了一面面破碎的镜子,折射出现实世界中毫无生气的存在,而城市就是这个支离破碎的世界的中心。《荒原》犹如—部现代主义风格的记录片,杂取种种城市景象、人们的谈话片段、生活场景的细节,揉合成一幅表现现代城市及城市人的历史画卷。现代工业飞速发展,商业日渐繁荣的城市中并没有令人惊喜的场景,不少场景所展示的生活丑陋不堪,令人厌恶。诗歌不仅是对现实生活的再现,也进一步探讨了人类的处境,具有普世性的意义。诗中的荒原已经不是诗意的自然意象,它已经衍化成为光怪陆离、精神幻灭、丑陋堕落的现代文明所在。艾略特以其独特的艺术形式描绘了现代人情感枯竭、精神空虚、厌倦生活、寄托于幻觉的心灵荒原;同时也刻画了城市文明的拜金主义和社会底层的贫困与悲惨,描述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后西方世界一代人因蒙受物质与精神上的毁灭性创伤而导致绝望与幻灭的心灵状态,是所谓“迷惘的一代”精神生活的真实写照。在《荒原》一诗中,荒原一词已成为精神空虚、浮躁、烦乱、没有寄托的资本主义精神文明的代名词。作为现代文明中心的城市也如同废墟,表面的繁华掩饰不了内里的颓废,生活在废墟中的人如同城市中无家可归的拾荒者,无论如何都找不到精神的归宿,人类与荒原完全处于隔膜分离的状态中,荒原已经成为人类的异己、陌生人,人类在都市的荒漠里寻找精神的荒原,却依然无处可寻,成为精神的流浪者。
20世纪西方工业文明的高度发展、社会的急剧变化、机械步伐的加快直接导致了人类传统观念的动摇,人与自然原有的和谐关系的纽带割断了,人与人之间变得疏远、冷漠。资本主义技术变成了一种破坏生态的工具,它使自然环境退化,严重地摧残并扼杀了人类善良的天性,使人类的精神生态变得岌岌可危。当代人类价值取向的偏颇狭隘,失去精神家园后的孤独和虚空,人性的扭曲和异化,原始生命力的枯竭,情感世界的苍白,等等,都是精神生态危机的种种表现。现代荒原变异为陌生人,现代荒原里人类的异化感、疏离感,现代人的精神萎缩、性无能、道德堕落、拜金主义在《荒原》里都得到淋漓尽致的描绘和抒写。
与其说荒原成为人类的陌生人,不如说是作为自然之子的人与自然的疏离,异化为荒原的陌生人,人与自然互相隔离,互为隔膜,甚至互为敌视。西方的两次工业革命秉承科学至上和人类中心主义的发展观,对自然进行大肆掠夺。自然被过度开发和利用,导致大地污染,水土流失,森林毁灭,物种退化,人与自然失去了应有的和谐。人不再是自然之子,人对自然的伤害破坏已经使她伤痕累累,满目疮痍!人对大自然无节制无限度的索取已经到了使之临近崩溃的边缘!大地母亲对人类的恩泽与仁慈已经到了不能再纵容的地步,人类若还不开始反思自我,并停止对自然的进一步伤害和破坏,必定要为其不负责任的行为付出沉重的代价,最终受到伤害并遭致毁灭的命运!
四、结语
以上几位作家作品中关于人类与自然关系经历了的隐喻三个发展阶段:人与自然的共融共生阶段;人从自然中脱离出来但是依靠自然而生存,与自然和谐共处;人成为自然的主人,意图控制自然,主宰自然。荒原作为一种意识,包含自然荒原、精神荒原两个层面。在根的阶段,荒原的自然性与精神性是一致的,人与自然的关系是一体的;在邻居阶段,荒原的自然性一步一步遭到破坏,自然荒原作为人类的诗意栖息地逐渐消失以致无处可寻,对荒原的追寻从现实走向精神的追求;在陌生人阶段,荒原作为人类诗意的栖息地一去不复返,人类成为自然荒原的主宰者和破坏者,人成为荒原的异己力量,人与自然彼此隔离,互为敌人,人类将何去何从?艾略特具有强烈现实批判色彩的荒原意识已经不再是一般环境意义上的生态警示,而是在敲响现代人精神生态领域里的警钟。
用什么来拯救自然?用什么来拯救人类?这不仅是科学家、政治家、企业家要思考的问题,也不仅是社会学家、哲学家、文学家要思考的问题,这是摆在我们每个人面前一个不得不思考的问题。尽管艾米丽落落寡欢,哈代伤感,劳伦斯忧郁,艾略特愤懑,但是他们并未完全绝望,他们通过各自的文学作品在思考这个问题,且都作出了各自的回应。艾米丽在追求与自然相融的过程中,发现了荒原宇宙的浩瀚宏伟、个人的渺小和徒劳,人与宇宙是不可能对抗的,在追求与荒原融合的过程中她寻找到了自然之根。做了荒原邻居的哈代和劳伦斯没有艾米丽那么幸运,他们在对荒原的理性审视中发现,人与自然之间的裂痕越来越大,他们或逃离或回归,或悲观或怀疑,最终告诉我们:只有回归自然、与自然融为一体,才是人类生存下去的唯一选择。不仅要回归自然,还应当开放全部感官去感受自然,去体验自然中的美。人的本性是与自然相通的,人的心灵可以自由地与自然万物相呼应、相交流,人与自然的融合能获得智慧和力量。荒原诗人艾略特却成了荒原的陌生人,尽管对这个世界充满绝望,但是他仍然期待着新世界的出现。《荒原》传递给人们的不只是彷徨、颓废和迷茫,也有对未来的期盼与希望,对传统的坚守与珍视。他的荒原意识不只是死亡意识,也有再生意识,拯救意识。针对西方人的精神陷落,艾略特不只是看到了人与自然完全的隔离与冷漠,异己,敌对,怀疑,还看到了人与社会之间、人与人之间完全的隔离与冷漠,异己,敌对,怀疑,甚至是人自身也存在内在精神与外在物质世界的冲突和矛盾。因此,艾略特试图引导人们寻求拯救荒原的途径与方法。面对凋敝的荒原,诗人借“雷霆的话”为荒原居民指出一条求生之路——舍予、同情与克制,这是一条宗教拯救之路,人类只有恢复信仰,才能获得新生,获得拯救。艾略特的荒原意识已经超越自然融合的理论,直接进入了人类精神生态的领域,关怀人类的精神困惑并解决人类的精神出路问题,这是解决自然生态问题的前提和根本。人类只有从精神上意识到生态问题的重要性,自然生态的问题才能迎刃而解。从这点上说,艾略特对现实的关注与忧虑更深刻。因此我们可以说,艾略特的荒原意识就是他的生态意识,这种对人类的自然和精神两方面的忧患意识已经达到一个很多人无法企及的高度。
伴随着科学技术的迅猛发展,人类对大自然进行着疯狂的索取与掠夺。人类利用科学技术在满足其日益增长的物质需求的同时,在某些方面超出了自然所能承载的限度,从而引发了一系列的环境污染和生态失衡的问题,如土地沙化、草原退化、水土流失等。目前,许多重要的资源和能源如土地、森林、淡水、矿产等严重短缺,生态环境的恶化已经制约了社会经济长远、持续的发展。人类对生态环境造成了严重的破坏,如何与自然和谐相处已经成为人类不得不面对与考虑的问题,保护生态环境是我们每个人的责任和义务。
从“根”到“邻居”再到“陌生人”的荒原意识流变,意味着人类文明已经到了转型的历史关头。在生态文明的转型中,生态批评重拾荒野的意义、重修田园的意义,并非为了倒退到黑暗的时代,并非为了剥夺人类享受物质尊严的权力,而是在拒绝绝望的诉求中,重新发掘人类可持续地在地球上生存的生态智慧。荒原是不会消亡的,自然是不可能被征服的,人类只有认识自然,合理地开发、利用自然,正确认识人与自然的关系,逐步学会与大自然和谐相处,敬畏自然,爱护自然,尊重自然规律,才有可能重返伊甸园,过上幸福健康的生活。
责任编辑:王俊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