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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死亡与希望:再读鲁迅小说《明天》

2014-08-15刘人梦

佳木斯大学社会科学学报 2014年1期
关键词:红鼻子宝儿狂人日记

刘人梦

(安徽大学 中文系,安徽合肥230039)

鲁迅小说《明天》收录于《呐喊》中。《明天》不同于《狂人日记》、《孔乙己》和《药》,虽然它们都是鲁迅先生号召起来战斗的呼声,后者更加尖锐地反映现实的黑暗,前者则趋于平缓一些,没有那么触目惊心的情节设定,平静叙述了一个“几乎无事的悲剧”[1]然而这种看似无事之中也蕴含深刻的涵义,显现出鲁迅作品特殊中隐藏的普遍性。

孤独是鲁迅个人的深刻感受,这种情感也辐射在他的许多作品里。作为一个思想上的先驱,不被麻木的同胞们理解,甚至不被自己的战友理解,真切体会到个人与众数的对立性,鲁迅的孤独是忧愤深广的。

《明天》开篇通过对比手法展现了单四嫂子的孤寂,一个灯火通明的咸亨酒店,一个灯光昏暗的寂寥之家,一边是红鼻子老拱和蓝皮阿五的肆意喝酒调笑,一边是寡妇抱着病儿忧心忡忡地沉默。红鼻子老拱和蓝皮阿五在时刻关注着隔壁寡妇家的动态,不是同情和怜悯,是不怀好意地满足自己病态的淫秽心理,他们甚至希望宝儿快点死去。同为社会底层的劳苦大众,他们之间不是相互帮助,表现出的是麻木不仁的看客心态。这种看客群体多次出现在鲁迅的作品中,形成“看与被看”的情节模式,看客群体是鲁迅对麻木国人的批判,是对同胞们隔岸观火心态的痛心疾首,众人的看客心理更凸显出个体的孤独。文中还出现了其他人物,如何小仙、王九妈。王九妈看似是热情的对待单四嫂子,在宝儿去世后张罗着做饭和准备棺木,但实际也是个冷漠的看客。宝儿去世后,他们不但没有去关心单四嫂子,甚至连单四嫂子仅有的值钱东西也搜刮去。“因为单四嫂子哭一回,看一回,总不肯死心塌地地盖上;幸亏王九妈等得不耐烦,气愤愤地跑上前,一把拖开他,才七手八脚地盖上了。”这将王九妈的冷漠表现得淋漓尽致,“幸亏”一词是鲁迅惯用的反讽手法。红鼻子老拱和蓝皮阿五二人的刻画也十分深刻,在孤苦伶仃的单四嫂子痛失爱子后,蓝皮阿五连抬棺材也不愿帮忙,在咸亨酒店若无其事地喝着酒,老拱也继续唱着歌。这一类人不仅是麻木的,在别人遇到不幸和困难的时候,他们甚至想到的是自己能得到怎样的好处,这样的看客于被看者而言更加残忍。“我的冤家呀!——可怜你,——孤另另的……”老拱唱完这句和蓝皮阿五笑着挤着走去。单四嫂子的孤独不是仅由失去丈夫和儿子造成的,更是因为这群看客的冷漠和不仁使她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他人即地狱”,她从看客们那里得不到关怀和体谅,只有不怀好意的嘲讽,这使得她觉得屋子太大、太空,周围的空气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反语、夸张、象征、借代、关联、隐喻等手法是鲁迅作品在信息传达上有一个可供仔细品味的遮蔽性外观和庞杂繁芜的“暗码”系统。《阿Q正传》中用Q字母来代指主人公,“Q”这个字母的形状,很象漫画里的一个人的形象:一颗楞头楞脑的脑袋,后面拖着一根辫子。单四嫂子的名字也有独特的涵义,“单”虽作姓氏与孤单中“单”字读法不同,也可理解为孤单之意。单四嫂子丈夫早逝,唯一的儿子也得病去世,周围的人的冷漠,注定了她孤独的命运。孤单的人渴望别人的帮助,但是蓝皮阿五的帮助是趁机占便宜,何小仙的帮助也依然葬送了宝儿的生命,这使得单四嫂子处在孤立的位置,冷漠的看客们理解不了她的痛苦,世事人情的凉薄和市民群小的伎俩使她觉得更加寒冷,她也无法再得到丈夫的保护儿子的温暖,她是众数中孤独的个体,从生理需要到安全需要再到归属需要,都没有任何的保障,都处于被剥夺被抛弃的严重威胁中。

“人生的有限性与无限性,死亡的必然性与偶然性,死亡于永生的个体性与群体性,死亡的必然性与人生的自由,死亡一事与人类自我意识的主体性,个体的死亡与人类的解放,生死的排拒与融合”[2]关注人类生存状态的鲁迅对于这类的生死问题也进行了深刻的思考。死亡主题存在于鲁迅的多部作品中,如《狂人日记》、《药》、《祝福》等等。

单四嫂子的命运轨迹中充斥着死亡,丈夫的早逝使她与宝儿相依为命,宝儿可以说是丈夫生命的延续也是单四嫂子的希望,但是这明天的希望也夭折了。宝儿的死是由多方面原因导致的。首先,文中强调单四嫂子是个粗笨的女人,她具有中国穷苦劳动人民勤劳的品质,也受到了黑暗旧社会的毒害。她缺乏知识和觉醒,让宝儿得不到及时有效的治疗,这也与当时单四嫂子穷苦困顿的状态有关,可以说是单四嫂子的愚昧无知和整体的社会环境导致了宝儿之死。单四嫂子和其他的百姓相信何小仙这个没有什么医术和医德的江湖骗子,鲁迅先生向来对这样的中医感到反感,何小仙和贾家济世老店相互勾结的骗取穷苦百姓的信任和钱财,也直接导致了宝儿的死亡。这里的贾家济世老店作者也用了双关和隐喻,“贾”即“假”透露出其吃人的本质。可以说《明天》一文是《狂人日记》、《孔乙己》和《药》的延续。如《狂人日记》中描述的那样,这是一个吃人的社会。红鼻子老拱、蓝皮阿五、何小仙等等都是“吃人的人”,单四嫂子、宝儿则是“被吃”。《药》和《明天》也有异曲同工之处,华小栓得病,愚昧的华老栓一家为了治孩子的病去买沾了革命者热血的馒头,华小栓与宝儿一样也逃脱不了死亡的命运。鲁迅是最重视人特别是不幸的人的生存权利的,大肆渲染了单四嫂子的丧子之痛和接受死亡后的孤寂悲凉。无辜的孩子因为国民的冷漠无知而惨死,这其中渗透着作者最深挚的同情和最强烈的悲愤。

作品以《明天》为名,明天代表着希望与未来。鲁迅在《呐喊》序中讲到:“在《明天》里也不叙单四嫂子竟没有做到看见儿子的梦。因为那时的主将是不主张消极的。”这就决定了这篇文章的基调并不是悲观绝望的。文中叙述了单四嫂子从不敢接受宝儿的死亡,到因为宝儿的死亡恸哭哀嚎,再到接受宝儿死亡的平静和寂寞。这三个阶段经历了两个夜晚,在夜晚,单四嫂子无不对明天充满着希望,希望儿子的病在明天可以好,期盼着已经死亡的儿子明天仍然好好地睡在她的身边。然而这样的希望一次次破灭,文章末尾单四嫂子不把希望寄托在明天,只是想宝儿在她的梦中出现。鲁迅认为孩子是社会的未来,所以在《狂人日记》的末尾发出了救救孩子的呼声,不要让孩子被这个吃人的社会残害。但是在《药》和《明天》中孩子因所处环境的冷酷和国民的愚昧无知而死亡,那么我们的明天在哪里?作者并未让宝儿出现在单四嫂子的梦里,我们也无需在梦中寻求安慰,这是作者给予我们的“绝望抗争”的思想,绝望和希望一样都是虚妄,“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死亡不是承接着死亡,死亡过后是新的开始和未来的无尽可能性。

文章快到末尾时出现“我早经说过”,这是作者介入的表现。在这此前,作者是以一个看客的身份进行叙述,冷眼看待发生的故事和形形色色的人。然而作者的介入仿佛使他与单四嫂子融为一体,在诉说单四嫂子的孤寂和悲哀时,又仿佛在诉说着自己。与《祝福》中“我”作为个体大方地参与到故事中不同,这里出现的“我”有些突兀,但这绝不是作者的疏忽。首先,以一个上帝的身份俯瞰单四嫂子的悲剧,叙述主体的冷静和抽离避免了对于主人公的同情和怜悯,使得叙述者的情感是有节制的,不袒露的,这样的叙述手法让读者自己去感受,避免了说教之感。另外,“我早经说过:他是粗笨女人。”这实际是鲁迅惯用的反讽,本是同情的态度,却要以看客的冷漠表现出来,透过反语和面具将其悲悯遮掩,避免情感过于流露于文中。今天之于单四嫂子是悲怆的,对于鲁迅也一样,他沉浸在革命的逝去和世人冷漠的痛苦之中,然而那暗夜仍然奔波着想变成明天,这预示着无论如何明天仍会到来,我们要前行,不管今天之于我们多么残忍,这样愚昧的吃人社会终将结束。先驱的勇士虽然寂寞,他仍然披荆斩棘消灭掉一切阻碍文明的麻木和愚昧,具有劣根性的国民终会觉醒。

《明天》一文不似鲁迅的其他文章带有强烈的讽刺和批判,相比而言,其更像是抒情与讽刺的融合,是一篇富有诗意的文章。看似平凡的故事和平淡的叙述蕴含了更加深刻的涵义和讽刺,表面风平浪静,其实暗流涌动。与《狂人日记》、《孔乙己》相比也不逞多让,不同的是更多地表现出反抗绝望,因为还有明天。

[1]鲁迅.几乎无事的悲剧[M]//鲁迅全集(第 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2]肖同庆.超越死亡:受难与复仇——鲁迅生死观论[J].鲁迅研究月刊,199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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