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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尸子》真伪考辨

2014-08-15

绥化学院学报 2014年5期
关键词:赤县尔雅

郭 强

(河南大学文学院 河南开封 475001)

《尸子》一书仅存辑本,后人对其真伪争论颉颃已久。因此很有必要对已有之争论进行考辨,重新认识《尸子》。

据《史记·孟子荀卿列传》载:“楚有尸子、长卢……世多有其书。”[1](P2349)可见《尸子》一书不仅存在,且于西汉流传甚广。《史记集解》引《别录》曰:“楚有尸子,疑谓其在蜀。今按尸子书,晋人也,名佼,秦相卫鞅客也。……商君被刑,佼恐被诛,乃亡逃入蜀。自为造此二十篇书。”[1](P2349)《史记索隐》按:“尸子名佼,音絞,晋人。”[1](P2349)又班固《汉书·艺文志》著录:“尸子二十篇。名佼,鲁人,

秦相商君师之。鞅死,佼逃入蜀。”[2](P1741)《隋书·经籍志》卷三:“尸子二十卷,目一卷。梁十九卷。秦相卫鞅上客尸佼撰。”[3](P1006)通过以上文献记载,可以肯定:先秦确实存在《尸子》一书,其作者为尸佼。

但是,刘向《孙卿书录》云:“楚有尸子、长卢子、芋子,皆著书,然非先王之法也,皆不循孔氏之术。”[4](P885)此语引起学界对《尸子》真伪的大争论。刘勰谓:“尸佼尉缭,术通而文钝。”[5](P65)清汪继培云:“今原书散佚,未究大恉,诸家征说,率皆采撷精华,翦落枝叶,单词胜谊,转可宝爱。其书原本,先民时有窃取,后出诸子又或餐挹其中,传相蹈袭。”[6]李贤谓:“尸子二十篇,十九篇陈仁义道德之纪,一篇言九州险阻,水泉所起。”[7](P2530)刘勰、汪继培均认为《尸子》兼采百家,而李贤则认为阐释儒家教义,应属儒家。此与刘向的所言截然相反。何以对一书内容说法各异呢?最早对辑本《尸子》提出质疑者为阮元:“隐五年、桓六(九)年并引《尸子》说者谓即尸佼。佼为秦相商鞅客,鞅被刑后,遂逃入蜀,而预为征引,必无是事。或传中所言非尸佼也。”[8](P2362)阮元结合尸佼的事迹认为《春秋谷梁传》中所言非尸佼,应另有其人。随后张西堂在《尸子考证》中认为刘向和李贤所言均可信,认为历史上有两尸子,一为商君师,一为儒家后辈。此观点有人认同,徐文武认为:“先秦时期曾经有两种书名为《尸子》的古籍。其一为鲁《尸子》,鲁人尸佼所著,作于战国中期,受法家思想的影响,具有‘非儒’的思想倾向;其二是楚《尸子》,楚国尸姓学者所著,作于战国晚期,受黄老道家思想影响,具有‘兼儒’的思想倾向。鲁《尸子》早佚,今存辑本《尸子》是楚《尸子》。”[9](P122)由于刘向及李贤的话,后人推断出了两个尸子。

实际上,上述刘向所言,恰恰体现出《尸子》在战国末期学术思想的趋势:兼儒墨、合名法。与此前诸家各自成派颇有不同,刘向所言应旨在突出《尸子》其别具一格的独创性。李贤所说则侧重《尸子》中的主导思想。后人将刘向及李贤的话截然对立,继而推断曾有两位尸子,假使另有一尸子,为何古籍中没有任何记载呢?孙次舟认为:“《史记孟荀传》刘向《别录》《汉书·古今人表》,以及《艺文志》所言之尸子,实为一人,即商鞅之师尸佼也。”[10](P64)综合以上诸家所论,我们更认同孙氏的观点。

另外,张西堂还认为:“凡是前人书籍已散亡,经后人搜集起来的东西,大概都不可深信,我们不可以为辑本就是可靠的。”[11](P653)张西堂所言有其道理,但也未免太绝对。《尸子》一书,在《史记》《别录》《隋志》《汉志》《文心雕龙》《后汉书》等重要典籍中均有记载,所以,绝非向壁虚造。

欲解决此问题,需首先了解尸子之行事。刘向曰:“楚有尸子,疑谓其在蜀。今按尸子书,晋人也,名佼,秦相卫鞅客也。卫鞅商君谋事画计,立法理民,未尝不与佼规之也。商君被刑,佼恐被诛,乃亡逃入蜀。自为造此二十篇书,凡六万余言。卒,因葬蜀。”[1](P2349)从其叙述可知:尸子入蜀前,与商鞅谋事;入蜀后,编撰了《尸子》。据此,可以将尸子一生分为入蜀前和入蜀后两个阶段。

入蜀前,尸子与商鞅谋事画计、立法理民。商鞅属典型的法家人物,故尸子前期处于法家环境中,思想以法家为主。商鞅披刑之后,尸子怕被牵连,逃入蜀国。估计此事让尸子感触颇深,对法家思想有了更加深刻的认识,意识到法家之弊端,并开始寻求一种更为合理的思想。此变化可从《尸子》文本中得到进一步说明。

《尸子·广泽》篇云:

墨子贵兼,孔子贵公,皇子贵衷,田子贵均,列子贵虚,料子贵别囿。其学之相非也数世矣而已,皆弇于私也。天、帝、皇、后、辟、公、弘、廓、宏、溥、介、纯、夏、幠、冢、晊、昄,皆大也,十有余名而实一也。若使兼、公、虚、均、衷、平易、别囿,一实也,则无相非也。[12](P37)

此为春秋战国学术之总结,中有三处成为后人断定《尸子》是否伪作的依据。

第一,诸子的排序。中国自古讲究礼仪顺序,学者便认为《尸子》必定也会遵循此法则。张西堂据此认为:“把孔夫子列在第二位,让墨子坐第一把交椅,……这很不像是陈仁义之纪的尸子,倒像与商君合作的一人。……尸子本列杂家,但我们不可以这尸子是杂家,就认为儒家后辈的尸子就可以非圣诬孔了。”[11](P650)张西堂从孔子与墨子的前后排序,认为历史上有两个尸子,但此点并不能成为《尸子》是否伪作的有效证据。

第二,人物的在世时间。孙次舟云:“第一,……田骈学说之成熟,大概是前三世纪的初半。然而尸佼是于西历前三三八年,商君被刑后入蜀的。这和田骈的学说之成熟,相距至少四五十年。尸佼是商君之师,如何能活得那样长久?如何能知道田子贵均呢?最可疑的,是第二‘其学之相非也数世矣’这一句。尸子能知道田骈的学说,和别的学说‘相非’,至于数世吗?第三,‘料子贵别囿’这话也可疑。‘别囿’是宋 尹文一派的思想,在田骈之后。尸佼能知道这学派的产生吗?能说他们相非数世吗?合这三个疑点看来,现行《尸子》未必是尸佼的罢。”[10](P69)孙次舟从三点证明《尸子》决非商鞅之师的尸佼。先对三条证据中的三个人物田骈、宋钘、尹文作一说明。根据三人之生卒年考证,可知孙氏观点是有问题的。刘建国对其提出质疑:“据《尹文子》书中记载有田子读书时与宋钘、彭蒙互相插话争议的一段言论可见,田骈与宋钘、彭蒙为同时代人,……而稍晚于田骈、宋钘的尸佼为什么不可以评议他们的思想呢?至于相非数世是指从孔墨之争一直到皇子、田子、列子、宋子相互非难,……谁都知道古代的一世,并不是100年,而是30年为一世,……把五世也说成数世,不正是证明尸佼作《尸子》是在前350年至270年之间吗?”[13](P285—286)此认为尸佼是有可能评议田骈、宋钘、尹文的,我们对此认可,但对四人的在世时间尚需更具体的说明。笔者对此有详细考辨,认为尸子卒于公元前309年左右,见《尸子考辨三题》,不赘。总之,尸子与田骈、宋钘、尹文的生活时段有“交集”,故对以上三人的学说有可能知晓,孙次舟之说便没有道理了。

第三,篇中词语与《尔雅》的关系。《广泽》篇中出现了一组词语的训诂,此内容也成为推定《尸子》是否伪作的参照。孙次舟认为这组词都出自汉代的《尔雅》,《尸子》便不应为战国诸子之书,当为伪作。此观点得到了刘建国附和:“《尸子》与《尔雅》相一致的引文,只能是《尸子》引自《尔雅》。”[13](P283)《尸子》与《尔雅》有相同的词语,这是事实,但也并非只有《尸子》援引《尔雅》一种可能,此涉及《尔雅》之成书问题。《尔雅》涉及范围广,绝非一人之力、一时蹴就的。顾廷龙明确指出:“把《尔雅》说成是某人或某时所作,这就不可避免地会同文献记载和《尔雅》的内容发生矛盾。”[14](P8)郭璞在《尔雅注疏》认为:“《尔雅》者,盖兴于中古,隆于汉氏。”[15](P4)陆德明的解释是:“云‘盖兴于中古’者,……世但相传云周公作之以教成王,无正文,故云‘盖’以疑之。……周公亦可言中古,故云‘盖兴于中古’。云‘隆于汉氏’者,以夫子没后,书纪散亡,战国凌迟,嬴秦燔灭,则此书亦从而坠矣。洎乎汉氏御宇,旁求典籍,除挟书之律,开献书之路,此书亦从而隆矣,故曰‘隆于汉氏’也。”[16](P4-5)从郭璞及陆德明的解释可以证实,《尔雅》之成书经历了一个很长的时期。张西堂亦有类似之推断:“就《尸子·广泽篇》论,实恐《尔雅》是抄《尸子》。”[17](P6)据此可以断定,《尔雅》应撮抄自《尸子》等书。

对《广泽》篇这段话,前人多从上述三个层面质疑,并没有从文本本身去分析。本段先介绍诸子的主导思想,由于各派为了宣扬本派之私心而攻击其他学派,在一定程度上遮蔽了其他学派的部分思想。《尸子》则意欲追寻一种融合,于是主张兼儒墨、合名法,这是战国思想一统的体现。刘向所言并没有错误,从《尸子》一书中可知其努力迎合时代之需,并非一味遵循古法,《尸子》为杂家,不循孔氏之术很正常。所以前人仅凭刘向之言就断定《尸子》为伪书太武断了。况且,历来学者对《孙卿书录》深存怀疑。吕思勉言:“今所传刘向校上《荀子》语,谓尸子著书,‘非先王之法,不循孔氏之术’;刘勰谓其‘兼总杂术,术通而文钝’,据今所辑存者,十之七八皆儒家言,刘向《校序》本伪物,不足信。”[18](P257)吕氏所言比较切实:“此书虽阙佚特甚,然确为先秦古籍,殊为可宝。”[18](P 256)

学者对《尸子》之质疑的根据尚有卷下一段文字:

赤县州者,实为昆仑之墟。其东则卤水岛山,左右蓬莱。玉红之草生焉,食其一而醉卧,三百岁而后寤。[12](P 52)

与对《广泽》的质疑方法一致,“赤县神州”及其邹衍的时间成为另一重要参照。张西堂认为:“‘赤县神州’是邹衍的新创。邹衍约和平原君同时。……他能知道这六七十年以后的学说吗?他知道‘赤县州’这个名词吗?”[11](P651)张西堂先肯定“赤县神州”属邹衍的新创,而《尸子》一书在邹衍之前,从而推断《尸子》为伪书。孙次舟对此认同,同时对汪继培所提出的“《史记·孟子荀卿列传》作中国名曰赤县神州,此所称赤县州,与邹衍说不同”[6](P42)持相反意见:“《尸子》本伪书,其所言“赤县州”,正窃自邹衍者也。”[10](P69)对于邹衍,《汉书·艺文志》记载:“邹子四十九篇,终始五十六篇。”[2](P1733)今书已佚,最早对邹衍的记载见于《史记·孟子荀卿列传》:“中国名曰赤县神州。赤县神州内自有九州,禹之序九州是也,不得为州数。中国外如赤县神州者九,乃所谓九州也。”[1](P2344)邹衍所谓的九州同于《禹贡》之九州:冀州、豫州、雍州、扬州、兖州、徐州、梁州、青州、荆州。从两者的对比中可以看出邹衍与尸子所言的赤县州颇有不同,且尸子提出的是“赤县州”,而非“赤县神州”,即使尸子“赤县州”之说与邹衍的“赤县神州”所指均为中国,尸子就不能早于邹衍提出来吗?邹衍著作早已失传,今尚有《尸子》辑本,为何宁愿肯定邹衍的学说,遽断《尸子》为伪呢?

由于刘向与李贤所言差异致使后人过度推断,造成《尸子》研究歧路亡羊。《尸子》在古代典籍记载虽少,但从《史记》《别录》《隋志》《汉志》《文心雕龙》《后汉书》等记载中完全可以肯定此应为与商鞅合作的尸佼所著之《尸子》。而且,春秋战国时期百家争鸣,到战国末逐渐进入一个思想交融的时期。从《尸子》一书文本来看,正符合战国末期融合交汇的学术思想特征。通过以上条分缕析可知,《尸子》不仅不是伪书,而且为先秦重要典籍。由于历来对《尸子》一书的真伪之争,在很大程度上抹杀了《尸子》在文化史上的地位,需对其重新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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