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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统与现代之间:薛绍徽《外国列女传》的翻译与编纂策略

2014-08-15

商丘师范学院学报 2014年4期
关键词:列女女学西学

徐 玮

(香港中文大学中国语言及文学系,中国香港)

一、晚清新女性:薛绍徽

薛绍徽 (1866-1911),字秀玉,号男姒,福建侯官(今福州)人,是近代著名的女诗人,中国第一位女翻译,同时也是《女学报》的主笔之一[1]。其夫陈寿彭是福建船政行早期的毕业生,是当时少数精通中西学的士人。陈寿彭(1855-?)的兄长陈季同曾被派驻欧洲20多年,在当地多次出版书籍以介绍中国文化,而陈寿彭因此也有机会亲到欧洲和日本。陈氏兄弟回国后积极办报,提倡女学,而薛绍徽也在这个时候参与其事,并与陈寿彭合译多本名著,而其中比较著名的有《八十日环游世界》、《外国列女传》、《双线记》等,皆由陈寿彭口译,薛绍徽笔述。

中国历代曾出现不少才女,明清时期尤甚。然而,她们的作品不一定能传世,在政治上或社会上的影响更是微乎其微。晚清以降,中国面对西方的冲击,有识之士不得不重新考察传统,新思想由此应运而生,两性的观念即为其中一项。早在18世纪,西方社会已就女权问题有过一番激烈争论。19世纪中后期,不少士人有机会亲履四方,见到西方“男女平等”的现象,他们的态度由一开始的不以为然逐渐变成接受,最后大加称赞,主张中国女性也同样应该有受教育的机会。这种言论在中国社会引起了不小反响,现代女性主义遂逐渐在中国萌芽。薛绍徽正是这种社会环境下孕育出来的新女性,从思想上来说,她有别于传统意义上的“才女”。

薛绍徽是维新派的女性。她与康有为长女康同薇、梁启超夫人李惠仙、裘毓芳、王春林等人一起创办了中国历史上最早的女性期刊《女学报》。她曾在《女学报》上刊登有关女权主义的文章,如《女教与治道相关说》提倡男女平等,女性也能循孔道的说法,并以孔子“其教人也,兼男女而言之”为依据。薛绍徽虽然主张女性应接受教育,但她并不认同女性要学习西方的理论。她认为“女学与男学异,若宽礼法,专尚新学,则中国女教此而隳”[2]1,她坚持女教应以传统礼法相教为主,而非学习新学。由此可见,薛绍徽虽然主张女权以及兴女教,但同时却执著于传统的礼节和孔教[3]141-142。

薛绍徽的翻译以文言为主,主张忠于原著,与当时“意译”下私自删改文字的手法大为不同。如其《八十日环游世界》,郭延礼曾指出:“我曾将薛氏译本与原著、今译本对照过,除文字更加精炼外,几乎无懈可击。”可见其严谨。此外,鉴于大部分中国读者未必对西方文化有深入了解,薛绍徽在译文当中会不时加入注释,用双行小字置于正文下,以帮助读者了解文本内的细节。她的翻译以忠于原著为主要原则,不会轻易改动原文,但透过材料的选择取舍、及薛氏与丈夫序文、译例的比对,即可见两人思想上的冲突。薛氏勇于挑战丈夫及当时知识分子的意见,有一己独特主见,并非人云亦云。她从传统文化当中重构女性形象,依违于新思想与传统之间,并以审慎态度提升女权。

二、《外国列女传》中的传统与革新

薛绍徽与其夫陈寿彭于1899年开始写作《外国列女传》,完成于1903年,1906年出版,乃中国第一部系统介绍西方妇女的著作[4]932。这本列传内有二百多条关于西方妇女的传记,当中包括少量亚洲和非洲女性。陈寿彭负责节译,而薛绍徽则负责编写和分类。在《外国列女传》的序言表述方面,薛绍徽与开放的丈夫陈寿彭常持有不同的立场,薛绍徽认为女性不应全盘接受西方文化,而是要在传统与革新间取得平衡。因此,她在序言中曾指出:

迩来吾国士大夫,慨念时艰,振兴新学。本夫妇敌体之说,演男女平权之文。绍徽间而疑焉。夫遐荒远服,道不相侔。闰范间仪,事犹难见。登泰山而迷白马,奚翅摸般;游赤水而失元珠,有如买椟。绎如夫子载搜秘籍、博考史书。因瞩凡涉女史记载,递及里巷传闻,代为罗织,以备辑录。[5]1

薛绍徽并不认同梁启超等人应完全丢弃传统而学习西学的想法。她认为传统有其存在的意义,而且女性所学习的应该是传统儒家之学,而非全新的西学。她在《外子书言有人欲延余入苏州主讲女学走笔答之》一诗中提到:“吾学本好古,世人多趣今。今古不同道,休劳一片心。”[6]43以此拒绝对方请其到苏州教女性西学的邀请。她又认为当时中国的士子对西学的认识并不够深入,却全然相信西学是他们唯一的出路。薛绍徽在听从男性改革者的同时,却会向对方作出种种挑战。她向丈夫要求广泛搜集西方女性的材料,使她可以对西方的传统作出详细研究。她认为西学的传统也是十分重要的,并非只接触当代的西学便足够。由此可见,她对于数据的搜集,以及西方的传统参考价值要求甚高,对西方女学的研究也是深入的。

1.道德

薛绍徽在编写《外国列女传》的时候,通过编排的方式显示了她重视中国传统对女性的规范。她曾拟以“贞、洁、节、烈”等传统道德观念为西方女性分类。薛绍徽虽然在为西方的女性作传记,西方并不以中国传统的标准来评价这些女性及为她们作传记。然而,基于薛绍徽对传统女性道德标准的执著,使她欲以这些标准来分类。但由于其丈夫以“西国所以强盛者,在于职业事实,非在于繁文礼节”为由,薛绍徽把分类改编为十章,即女主、后妃、女官、闰媛、文苑、艺林、义烈、教门、私宠和优妓[5]1。此十种分类与刘向《列女传》的分类类近[4]935。可见,最后薛绍徽仍然重视以传统中国对女性的道德标准作分类。

2.婚姻

薛绍徽在翻译西方女性传记的时候,经常会遇到一些西方女性的婚姻观与中国文化有所冲突的地方,特别是由于薛绍徽对中国传统的执著,西方一些难以受中国女性接受的文化,都成为她翻译上遇到的难题。然而,这些西方女性的行为虽然不为中国文化所接受,但薛绍徽与陈寿彭都主张“据事直书”,“不擅加评论”[5]1,他们据原文翻译西方的女性传记,不作任何更改,让读者自己评定。

在《外国列女传》中,有多个关于西方女性令人难以接受的婚姻与性的行为,皆以诚挚的叙事方式记录下来。如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一世(Queen Elizabeth l.1533 -1603)、英国学者嘉题(Elizabeth Carter,1717-1806)、美国医生伯勒克孟尔(Elizabeth Balckwell,1829-?)等西方女性,都有终身不嫁、自守的意向[5]4-6。相对于中国以家庭为重的思想,西方女性不嫁的理念难以被主张“女性以内为主”的薛绍徽所接受,但她仍然不避记述她们的事迹,让读者全面深入地了解西方女性自持的行为以及她们的文化。

其次,《外国列女传》中也有多篇关于一些外国女子离婚的故事,而这些为了维护女性权益,一反传统的伦常,在维护女性权益方面得到了薛绍徽的认同和同情。如在英王乔治四世(R.1820-1830)与他的妻子嘉露林(1768-1821)的一段婚姻关系中,嘉露林在乔治仍是王子的时候为其产下一女,但乔治却抛弃二人,及其以后登位也没有为二人封号。在薛绍徽的译文当中,她提到:

嘉(露林)却之(年金),自至伦敦与争辩。政府欲援奸合倒拒之。嘉出婚约为愚,并言其夫定情宠爱旧事,节节有据,请诸臣与以离异书。诸臣愕然不能答。上议院两解之,然夫心不能转,妃位必不能居,遂于二十一年八月一日卒。[5]7

嘉露林虽然在二十年来曾与他人同居,但这一切也是基于夫君对其抛弃,让她带着幼女于海外难以孤身生活。虽然嘉露林曾与他人同居,再与原夫争取离异协议实有反中国传统女性守贞节的道德。然而,薛绍徽却因为嘉露林愿意为女性权益出头,而放弃丈夫给予她的年金。相反,中国女性一直受到夫家以“七出之条”这单向的离异条例所欺凌,女子无法决定自己的婚姻生活。因此,虽然薛绍徽强调传统女戒的重要,但同时也认同嘉露林争取婚姻生活的权利。

《外国列女传》直接记述了西方女性的事迹,让中国的知识分子能认识到西方女性真实的一面,不但为中国的女权主义带来了一些新的冲击,更因为薛绍徽在翻译时严谨的选材,以及其对中国传统女性道德的重视,让只求革新而忘记传统的近代文坛上,出现了一种能够融合中西传统文化的翻译书籍。

3.神异、妖妄

《神异》与《妖妄》两篇并不归类于正文八卷之中,而是自立为卷,附录在正文八卷之外。《神异》所记载的是关于希腊罗马神话的58条数据,而《妖妄》则是记录西方女性的恶行,如邪教、巫术等。此两篇由于不归于正文之内,尤其是《神异》所记录的只是神话故事,细节方面的调整可任由薛绍徽个人演绎,故此两篇的风格与正文八卷大为不同。

在此两卷中,薛绍徽译文的主要架构仍旧是仿照原文所写,但她在解释词汇方面,则加入了更多的个人意见,以表达其对理想女学的看法。如书中她曾记录有关罗马女神朱囊(Juno)的事迹,写到:

(朱囊)……亦为一种女总统,以卫其类之端庄贞淑,以征号曰裴巾那力Virginalis,言淑德也,曰马都郎那Matrona,言母道也……犹之人家主母家妇,总以简约为主,……朱尚节烈,凡娼妓辈不宜使近祭坛。……公历六月为朱荣June,即最朱之号。及期成婚,必获佳福。[5]13

薛绍徽所写到的女总统朱囊所掌管的并非政治之事,而是掌管女性的贞节、母德、淑德等方面的问题,并且守护女性的婚姻。由此可见,薛绍徽虽然提出女总统这个名词,但事实却比较像是中国古代的王后,以母仪天下为己任。薛绍徽主张提升女权,却不以女性参与政治、学习西学等作为重点,相反地,她所遵循的是古有的儒家女学精神,坚守女性贞节的传统。

在《神异》一卷中,薛绍徽虽然也有记述有关罗马或希腊女神一些违反常理所行的事,或是她们可能也有一些毛病,但都只是因为男性的欺凌而造成,本意也是位贤妻良母。如懿拉是位固执、悍泼、多言的女神,但薛绍徽认为她这种性格是因为丈夫苏士风流成性的生活,以及其对懿拉的虐待所造成[4]950。因此,薛绍徽认为这些女神都是受到迫使或是诋毁,才有如此的记述。她对这些女神是寄予同情的,这也是薛绍徽借神话讨论女权的方式之一。

三、结语

薛绍徽作为中国首位女性翻译家,她对于翻译需要忠于原著的精神,以及她对于参考数据的搜集和执著,比起同期很多男性翻译家做得更好。薛绍徽主张的是一种传统女学,与当时的革新派并不持相同的态度。身为女性,她坚持自己的信念,勇于挑战男性革新派的理论,表达自己对于女权和女学的一种理解,甚至勇于与丈夫陈寿彭争论,表达自己的意见。在《外国列女传》的翻译中,薛绍徽虽然数次屈服于丈夫,如文章的分类、骈文评论被删除等,但她却在这种男性的权威之下,寻找别的出路,继续讨论她对于传统与革新的理解,并且利用传统重构女性的权益。

[1]罗列.女翻译家薛绍徽与《八十日环游世界》中女性形象的重构[J].外国语言文学,2008(4).

[2]陈寿彭.亡妻薛恭夫人传略[M]//薛绍徽.黛韵楼遗集.陈氏家刊本,1914.

[3]薛绍徽.覆沈女士书[M]//薛绍徽.薛绍徽集.林怡,点校.北京:方志出版社,2003.

[4]钱南秀.清季女作家薛绍徽及其《外国列女传》[M]//张宏生.明清文学与性别研究.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

[5]薛绍徽,陈寿彭.外国列女传[M].金陵:江楚编译官书总局,1996.

[6]单士厘.闰秀正始再续集[Z].江归安.归安钱氏.1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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