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孤独》中费尔南达的身份解读*
2014-08-15周丹
周 丹
(楚雄师范学院,云南 楚雄 675000)
哥伦比亚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是魔幻现实主义的代表作品,问世以来影响深远。对于该小说的现有研究大多关注的是“魔幻”的表现方式和意义分析、时间结构,小说隐含的多重文本、后殖民主义研究,而基于书中人物形象“现实性”意义的身份论述则较少。美国当代著名文学家Harold Bloom指出《百年孤独》将真实人物植入真实的地点、背景之中,经验超现实或魔幻般机遇,这种魔幻般经历揭示表面的现象和深层的人类灵魂。本文将通过分析小说中费尔南达这一形象的“现实性”思想意义,揭示外来殖民者是如何通过宗教统治拉丁美洲人民的。
小说创造了马孔多这样一个奇异的世界,这是一个充满喧嚣纷乱却又生动可信的现实社会。布恩迪亚家族是马孔多的灵魂,这个家族中的每个人都生活在孤独中不能自拔,但每个人都在生活里努力抗争。家族中的女人是支撑者,她们带来家族的兴盛,也见证着这个世界的灭亡。在这个家庭存续的时间里,有三位女性主持过这个家庭,一位是始祖乌尔苏拉,一位是费尔南达·德尔·卡皮奥,一位是这位女王的小女儿阿玛兰妲·乌尔苏拉。费尔南达来自于遥远的大泽区,她从小受到严格的封建贵族家庭教育,因为在全国最美丽女性的选拔中夺得第一而来到马孔多,准备加冕为马达加斯加女王,通过婚姻进入了布恩迪亚家族。对于这个家族,费尔南达是个外来者,她与马孔多格格不入,甚至对此地充满蔑视。她妄图在这个不属于她的国度里建立起自己的统治,历经数十年的奋力抗争后,终于沦陷在不可抗拒的孤独中无法摆脱。她是西方宗教文化侵蚀的代表,她热闹地出现、孤寂地活着、抑郁地死去,最终没能摆脱布恩迪亚家族孤独的命运,消失在历史的烟雾中。
一、马孔多的高贵外来者
费尔南达因为婚姻走进布恩迪亚家族,因而她是外来者,但这位外来者是以一种骄傲的态度来到马孔多,开始她的新生活。费尔南达自小被打上了“女王”的标签,生活在密闭的虚幻空间里,一切以自我为中心,以维护家族的荣誉为己任。她有着高贵的出身,是天生的女王,她是阿尔瓦公爵的教女,出身于总统夫人都羡慕不已的名门贵族,她是名媛,是天生的贵妇。[1](P280)她在固守陈规陋习的家庭里被谎言包裹着长大,从未真正接触过这个真实的世界。她梦想着像她的曾祖母那样成为女王,享受着“权势无边,财富无边,将成为女王”的日子。[1](P183)父母为她编织的“女王梦”遮蔽了她的双眼,她一直在编织自己的女王梦,并在为成为女王而准备着,但历史的车轮即将把她的时代碾碎在尘埃中。她喝着掺水的巧克力长大,每天编织着棕榈花圈以换取每周一枚银币作为家用;家的外墙已被尸骨析出的石灰质侵蚀,蛀空的木头撑不起衰败的凉台,家门口挂着的被雨水冲刷后堪称世界最悲凉的“出售棕榈花圈”的纸板,这一切残旧她都视而不见。当父亲允许她前往马孔多旅行时,她是以“马达加斯加女王”的身份而来,但实际上却成为了反动派的幌子,差点就牺牲在混乱的舞台上。她坚守着从出生就得知的女王身份,决不放弃,但走进马孔多的人群,就注定她将再也回不到那种与世隔绝的生活,她意外地来到了马孔多,意外地收获了婚姻。
但费尔南达并没有融入这个家庭,而只是一种坚守,一种对女王身份的持续坚守,这使得她与布恩迪亚家族和马孔多格格不入。她首先在身体上保持自己的圣洁。费尔南达将自己的身体紧紧包裹在女王的盛装下,来确保自己生物性的高贵,同时也通过语言、行为来确认自己身份的独特性。从小她只在刻有家族纹章的黄金溺盆里大小便,出门就必须乘坐马车。待她上学了,她坐在高背椅上被单独隔开在同学之外,即使课间休息时,她也不和旁人呆在一起。她坚守着自己的身体、身份、地位,即便嫁为新妇,也没有放弃自己的高贵。她有着无与伦比的美貌,她的丈夫是“凭着乌尔苏拉一心延续家族血脉那样的疯狂执拗”寻找到她的,但她结婚的嫁妆除了惨败家庭留下的六箱无用家什外,还有一本配有金色小钥匙的精美历书,上面标注着各个禁欲日期,她丈夫终因结婚一个月都没能让她脱下睡衣而去了情人家。费尔南达对于自己身份的固守使得她甚至不敢接受自己身体的变化,她发现自己患上妇科病,开始舍近求远去寻找隐身医生,而在与隐身医生的交谈过程中,由于不按照通用名称称呼事物,这一恶习导致医生找不到病因。她害怕别人知道她需要用子宫托来减缓隐痛,于是将之藏在随着的内衣上。圣经上讲身体可以成为圣灵的殿,可以圣洁;但人的肉体有犯罪的倾向,如果没有节制,超过正常的需要放纵情欲,就违反了律法。这种对身体、性欲的压制是西方天主教的要求,费尔南达对身体的坚守其实是对女王身份的固守,因为人只有在与他人的比较和辨别中,才能形成自己的身份即自我特性意识,并使这种意识所参与塑造的特性呈现出来,从而获得有效的标识。[2]费尔南达将自己的身体独立开来,以确定自己的地位,因而强调自己的文化标准、价值、信仰和社会实践。
同时,由于太祖乌尔苏拉已经老了,费尔南达来到布恩迪亚家族很快就开始了家庭的严酷变革。[1](P187)她强制家人准时准点地在饭厅的大桌上就餐,并铺好亚麻桌布,配上枝状烛台和银餐具,晚饭前必须念诵玫瑰经;她将家里的门关起来,窗户用十字架木条封住;恪守灵修导师画出的禁欲日期,甚至放纵自己的丈夫出去和情妇厮混,只要确保“最后不要让人撞见他死在情妇的床上”;她讲着矫揉造作、拐弯抹角的话语,无法和别人进行正常的沟通;她认为香蕉公司就是低俗的代名词,断绝家庭和与之相关的所有人的联系。等等这些举措都是费尔南达执着于生活的细枝末节,她对所受教育的执着表现出一种刻板的追随和坚守,而对布恩迪亚家族来说,这种“严酷变革”的实质是文化殖民。外来生活方式强制地取代原有的生活方式,外来文明取代原有文明,原有文化逐渐沦落,也就势必带来原有家族的衰落。
费尔南达进入到一个新环境,却并未在这个新环境中寻找认可和归属,而是把在原有没落家族中所继承来的繁琐陈规应用到布恩迪亚家族里,妄图在这个他人的世界中缔造起自己的王国,并成为这个王国的女王,哪怕明显感觉到自己在家中不受欢迎,受到种种阻碍,也绝不放弃。她最终招来了无数骂名:家道衰落的罪魁祸首、发号施令的内地女人、恶毒的内地女人、跟政府派来屠杀工人的军警是一丘之貉。[1](P280)可见,马尔克斯是以此来揭露西方殖民者引用宗教教义摧毁拉美原住民原有的信仰和文化、价值观念,他们妄图建立起在殖民地的精神统治。
费尔南达近乎癫狂[1](P314)地醉心于女王的身份,正是源于殖民者对他们所带来的宗教及其文化的美化,他们一味沉溺在宗教中世纪的繁华蜃景中。费尔南达没有看到外部环境的变化,所以才陷入谎言和孤独中不得自拔,她亦成为了宗教殖民的代名词,她没有得到女王般的尊重,连她女儿的私生子都无视她的存在。费尔南达做出的荒唐行为,最终使她失去了爱人,背弃于长辈,远离了子女,没有朋友,费尽心机所做的一切都是枉然,甚至在生命的最后,不得不依靠丈夫情人的施舍而勉强度日。虽然她一直生活在布恩迪亚家族,但却从未走进过这个家族,亦未得到过这个家族的肯定,她只是一个外来者。
二、费尔南达王国的缔造者
小说中费尔南达的第一次出现是刚生完孩子。第一位孩子的出生成为她和布恩迪亚家族的纽带,她着手建立与这个家族的联系。当她发现当家的老祖母乌尔苏拉已经老了,阿玛兰妲受到爱情的折磨与世无争,而这个家族和她的家庭、和她身份、她的地位有着太大的差异,于是她开始按照自己的意愿建立自我王国——费尔南达的王国。她在行为、文化、思想上制定起一套家庭新规范,但她是一个与现实世界格格不入的人,[1](P182)这也就注定了她的王国最终走向孤独和灭亡。
首先她营造父亲的神话,将自己幻化成摒弃世间虚荣的超凡者、圣徒的女儿,她要求全家人在晚饭前念诵玫瑰经,她将从村庄创建时就挂在房梁上的芦荟枝和面包换成了一座耶稣圣心神龛。她将自己变成了这个家里当仁不让的统治者,成为“家庭发展完全取决于她一人”的女王。这些与马孔多常规相违的仪式,很快在马孔多遭到种种非议,但丝毫不能阻止她改革家族的步伐。同时她将家庭与外部隔绝,想建立独立王国。为确保家庭的体面地位,她废除了贩卖甜食和小动物糖果这一家庭财富积累的传统生意,禁止家人和香蕉公司的人交往;以前一直敞开的屋门也不再打开,隔断与外界的联系,将家庭和外面的世界隔离开来;为了让自己家庭的丑事不让外人知晓,她甚至在大泽区的修女送来女儿的私生子时,想要将这个送来噩耗的修女绞死。在这个密闭的空间里,她断绝的是个体发展的可能,断绝的是与时代发展的联系。她将肮脏和腐朽紧闭在牢笼般的大门内,使得这个家族的一切都开始发霉,人失去了活力,物失去了坚韧,于是这个家族在孤独中逐渐被社会边缘化,这似乎也就注定了家族销声匿迹的必然命运。
接着她开始在家族内部建立统一的秩序,她将全家人的生活节奏统一起来,准时准点开饭;当知道女儿和香蕉公司员工交往时,她不顾一切地扼杀了这份爱情,并将女儿送往修道院,再也没有提及。这终于将这个家折腾成了“她父母那座殖民时代的深宅”,她自己亦被“颜色阴郁垂至脚踵的长袍、散发陈腐气息的诸多圣牌和不合时宜的高傲”弄得未老先衰。于是,乌尔苏拉一直营造的和谐家庭没有了,阿玛兰妲不再和她说话,奥雷利亚诺第二不再回家,唯一她有所畏惧的上校也躲在炼金房不再碰面。家成了腐朽的滋生地,家人之间也断绝了交流,每个人都像幽灵一样在飘荡,所有的人都没有找到自己心灵的栖息地,孤独遍布家庭的每个角落,放眼望去满是悲凉。
她向自己的孩子灌输家族的辉煌史,遮蔽孩子们看见现实的眼帘,让他们确信自己就是王子、公主,妄图让他们继续沿袭她的女王意识。诡异的是孩子们虽然远离了那份高贵和虚荣,但却让她也一样生活在谎言之中。
大儿子何塞·阿尔卡蒂奥离开她后,再也没有出现在她面前,费尔南达希望他成为主教,送他去遥远的罗马接受正统的神学教育,而他从未开始学业,却过着荒淫无度的生活,并不断编造研习神学和教会法的神话以得到母亲在信件中提及的惊天遗产。直到费尔南达去世他回到这个家中,才发现能继承的其实只有一份迟到的不幸的清单,母子俩一直都是生活在彼此为对方编织的谎言中。二女儿雷纳塔·雷梅黛丝自小就知道母亲希望她成为什么样子,所以尽量满足妈妈的要求,按时弹钢琴、学习,但她“现代派的性格与费尔南达陈腐的矜持做派以及遮掩不住的狭隘心胸格格不入”。她有自己的思维和希望,她与外部世界建立起和谐相处的方式,她追求自己的爱情,不顾一切地和情人走到了一起。这破坏了费尔南达处心积虑积累起来的女王地位和尊严,为了保住家庭声誉,女儿被她送往千里之外的大泽区,之后无声地死在那里,没留下任何讯息,而私生子也差点被她溺死。女儿在对美好爱情的追求过程中见证的是母亲的冷漠和自私,用无声的反抗揭露了母亲的谎言和虚伪,并至死不渝。小女儿阿玛兰妲·乌尔苏拉打破了母亲的种种禁忌,穿着自己设计的服装,戴着自己制作的项链,在自己收拾的房子里随时随地和丈夫做爱,和姐姐的私生子生下了这个家族最后一个长着猪尾巴的孩子。小女儿成为母亲谎言的公开挑战者,她摒弃了母亲的一切虚伪和谎言,按照内心的需求真诚、热烈地活着,爱着。此外,费尔南达从未正眼看过她的亲外孙,但最终是他陪费尓南达走到生命尽头,她却从未告诉他:他是她的外孙。他们在家族的废墟中相依相伴,却如同两根平行线从未有过交集,最终,费尔南达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世界。
费尔南达高贵的女王身份来源于古老的家族,她亦只能在那废墟般的城市颤颤巍巍地蛰伏着。她无法亲近马孔多,永远也不能走进马孔多;她没有爱情,没有友情,也无法感受到亲情;她在虚伪、冷酷、荒谬中走向终结,她妄图在布恩迪亚家族缔造自己王国的美梦最终破碎。这也表明了作为外来文化的宗教文明,妄图用极其粗暴的方式建立起对拉美人民的统治,但它不顾一切地破坏了原有的早期文明,同时也并未建立起人民对它的信仰,而只会给当地带来掠夺与痛苦,就如作品中宗教的代表尼卡诺尔神父,他只有在一杯巧克力的作用下才能证明上帝至高无上的能力。马尔克斯表达了费尔南达所代表的宗教殖民统治终将走出拉美历史舞台,拉美人民将会找回自己早期的光辉文明。
三、布恩迪亚家族的孤独者
费尔南达费尽心思营造属于她的王国,但她并没能成为女王,而是在布恩迪亚家族的孤独氛围里死去。她的这种孤独含有三个层面的原因,首先作为外来者她所表现出的严酷、冷漠,没能在这个王国里得到拥护,尽管她试图去挽回,但其本质决定的结局无法更改。她严格按照娘家的教导,将布恩迪亚家族带向腐朽、孤寂,过着活死人的生活。家里的窗户用十字木条钉死,蜘蛛网落雪般笼罩玫瑰枝头,房屋地基处处开裂,梁上垂丝绕壁飘摇,家具褪色散架,房门脱轴,蠹虫在衣柜中大嚼,白蚁在挖掘地基。
其次,作为家庭的统治者,费尔南达冷漠、消极,追求暂得利益,不愿付出,只是一味索取,最终将家族引向灭亡。她只爱自己,沉浸在个人私欲中,从未为这个家庭的发展做过任何努力,为了实现自己的价值和目标,不惜牺牲亲情、爱情。她冷酷自私,当丈夫的亲生母亲颓败衰老地离开这个奉献了一生的家后,她不停不休骂了一整天,还翻箱倒柜地挨个检查,确认老人是否卷走家里的财物。她没有好好地爱孩子,子女只是她炫耀自己出身、并延续女王荣耀的依托。她没有爱过丈夫,丈夫只是她生存的依附品,甚至为了丈夫的牲口能增强繁殖力而同意丈夫和情人来往。在那四年十一个月零两天的大雨中,她发现家里一直充裕的谷仓即将耗用殆尽,她无限索取的欲望可能无法继续时,她开始游走于家中,痛诉心中的哀怨,责备大家没有尊敬她、关心她、爱她。她从未想过自己为这个家做了什么,为了眼前的一点既得利益她忘却了自己的女王身份,在家中咆哮,用恶毒、粗俗的话语咒骂、抱怨。
最后,费尔南达以外来者的身份进入马孔多,自始至终都没有融入到马孔多的世界,但依旧没能摆脱马孔多的命运。她一直活在自己编织的迷幻世界里,并向她的儿女蛊惑这种虚幻美景。作为一位外来者,费尔南达妄图按照自己的方式在这个家族建立起秩序和规范,她将一切都严格限制在她的标准之下,让别人不能自由呼吸。尽管如此,奥雷利亚诺第二和情人像对待女儿一样地宠着她,为了让费尔南达高兴,他们甚至心甘情愿连喝三天玉米糊,只为能让她买下一块荷兰桌布。费尔南达根本就没有生存的能力,其实质上是这个家庭的寄生虫:丈夫在世时她依靠丈夫,丈夫去世后她靠丈夫的情人送来食物才没有被饿死。费尔南达终未能逃脱布恩迪亚家族孤独的命运,她孤单地来,孤寂地活着,在孤独中终老,是这个孤独世界里又一个孤独的灵魂。
布恩迪亚家族的外来者就是西方殖民者给拉丁美洲人民带来的宗教文化的象征,它传播到拉美各地,在西班牙殖民者征服和统治拉丁美洲人民的过程中起着重要的作用。宗教中尤以天主教为盛,天主教教义中对物质追求的蔑视,对新兴技术的抵制,让“马孔多”的村民既回不了头,也看不到出路。天主教通过精神、物质、文化各方面的禁锢使得拉美人民被限制在狭小、密闭、落后的空间里挣扎,马尔克斯站在拉美民族立场上揭示了民族被殖民、奴役,最终被现代社会遗弃的宿命。
综上所述,《百年孤独》深刻揭示了宗教文化在拉丁美洲殖民化过程中的蔓延和渗透,那些将宗教带到拉丁美洲的殖民者,在宗教外衣的庇护下,掌控着这块土地,从这里不断地攫取财富和资源,造成了拉美的贫瘠和落后。同时我们也看到了传统拉美文化在面对外来文明冲击时的妥协和让步。费尔南达作为外来者,带着深重宗教烙印的贵族文明来到布恩迪亚家族,并企图按照她所认可的方式缔造她的王国,但这种在拉美大陆复制西方秩序的行径被证明是行不通的,最终她和殖民者、独裁者以及外国经济侵略势力一起消失在历史的尘埃中。
[1](哥伦比亚)加西亚·马尔克斯.百年孤独 [M].范晔译.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11.
[2]钱超英.身份概念与身份意识 [J].深圳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