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锦瑟蕴奇象 几回夜雨入幽境——《锦瑟》与《夜雨寄北》艺术特色之比较
2014-08-15李园园
李园园
李园园/广东工程职业技术学院国际学院助教,硕士(广东广州510310)。
一、引言
古往今来,文学形象的塑造都是作家和诗人创作的核心,在这方面他们倾注了大量的心血和智慧,创造出许多达到艺术至高境界的艺术形象,此种至高境界即为中国古典文论中的“至境”。清代叶夑在其《原诗》中提出了“至”和“境”两个概念,“诗之妙处……引人于冥漠恍惚之境,所以为至也”。后桐城派文人管同和画家潘天寿都以“至境”来表达他们理想中艺术的至高境界。而意象和意境作为中国文论的两个重要范畴,谁应是创造艺术至境的最基本形态,一直是人们争论的话题,或重象贬境,或扬境抑象,二者像跷跷板的两头,上下不定。近代以来,则是出现了高标意境的趋向,特别是王国维在其《人间词话》等论著中把意境作为衡量诗词艺术的最高标准,他说“词以境界为上”,使意境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大大超过了意象。上世纪末,顾祖钊教授在其一篇题为《人类创造艺术至境的三种基本形态》的文章中创造性地提出“艺术至境三美神”——意象、意境和典型,给三者以同样高的评价。后来顾教授又在其著作《文学原理新释》中对此观点作了进一步阐发,本文正是利用他这一创见,试图从一个新的角度比较分析《锦瑟》与《夜雨寄北》的艺术特色。
二、《锦瑟》——重重意象蕴意境
《锦瑟》一诗富涵多重象征意蕴,历来被奉为七律之上品。试看全诗: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以“锦瑟”为题,看似与诗的内容无关,实则不然,锦瑟本身就是一个意象,象征着诗人一生不公的命运。锦瑟原有五十弦,高贵华美,却因为“其声有适、怨、清、和”被人所恶,遭毁为二十五弦。诗人为生活所累而被迫卷入“牛李之争”,其遭遇不正与锦瑟同病相怜吗?首联“无端”二字统摄全篇,奠定了迷惘伤感的基调,更有诗人惆怅无助之意,一弦一柱已令人怅惘年华,何况五十之多。颔联中,庄生幻梦,亦梦亦晓;望帝化鸟,暮春啼苦。庄生即庄周,《庄子·齐物论》中有:“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而觉,则籧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庄周乎?”而望帝是传说中周朝末年蜀地的君主,后禅位退隐,国亡身死化为杜鹃;颈联中,借沧海和蓝田这两个意象——南海鲛人泪落成珠,美玉灰飞烟灭,暗指贤才已年衰,未能在大好年华施展抱负,一生的才能如烟般飘散殆尽,只有望“锦瑟”而兴叹,悲“无端”而感慨。这两联中的望帝、沧海两个意象也可理解为诗人在四川、广西的经历。中间二联亦可解为诗人一生经历的概括。
四联表面上是四幅各自独立的意象,实则紧密相连,是作者晚年追溯平生,借锦瑟自喻,喟叹自己的遭遇,总结一生历程之作。全诗在比喻和象征中,熔铸了诗人一生的感情波折,情意含蓄,感慨深长,诗神诗旨跃然纸上。诗人多处用典,“锦瑟”“庄生”“望帝”“珠有泪”“玉生烟”等重重意象交叠,丰富了诗的内容,深化了诗的主题。“李诗善用典故,随手所合,不费雕琢”(见《金圣叹评唐诗六百首》),其生命历程显现着晚唐的精神——不在马上,而在闺房;不在世间,而在心境。诗的主题不是对人世的征服进取,而是从人世的逃遁退避。当然,这只是对本诗的一种理解,《锦瑟》一诗正是因为它的难解,才成为义山的压卷之作。元好问《论诗》曰:“望帝春心托杜鹃,佳人锦瑟怨年华。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王渔洋也有“一篇锦瑟解人难”的感叹。顾祖钊教授在其书中也提到文学意象的重要特征之一就是它的多义性和求解性,达到艺术至境的意象总是含蓄而多义的,永难有最终的答案。拿“锦瑟”一词来说,除了前处所说的用典,还有多种解义。如清代朱鹤龄、冯浩等多人认为是悼念亡妻之作,锦瑟是作为王氏的陪嫁品带来义山家,后人不寿而锦瑟寿,义山不免触景生情,因留下此诗。有人则认为诗人以锦瑟自喻,慨叹自己一生所遭受的不公的待遇。其实诸家不同意见都值得参考,因为评论家对于作品的理解往往超出了作者的本意,而赋予了新的意义、新的价值。这正是一部作品(包括音乐、绘画、雕塑等)之所以伟大,得以为人们千古传颂的原因。
《锦瑟》诗最能代表义山诗歌的风格,不仅用典多,更为重要的是诗外有诗,寓意深而托兴远,迷离恍惚、瑰丽缠绵、一派虚幻,使人产生不尽的联想,其解千变万化,又都合乎情理。由此,除了其最显著的艺术特色——重重意象之外,我们还可以说这朵诗苑奇葩本身就是一幅奇妙的意境,好似一幅令人琢磨不透的画,永远说不完、道不尽。这不正是另一种至高的境界吗?正像梁启超在《中国韵文内所表现的情感》中所说,义山诗“拆开一句一句叫我解释我连文义也解不出来。但我觉得他美,读起来令我精神上得一种新鲜的愉快。须知美是多方面的,美是含有神秘性的。我们若还承认美的价值,对于此种文字,便不容轻轻抹煞。”这里的精神上“新鲜的愉快”便是可感知的一种优美的意境了。所以笔者认为,意象交叠固然是本诗的一大艺术特色,但这重重交叠、扑朔迷离的意象之中也暗含了一幅同样奇妙的意境。
三、《夜雨寄北》——境中寓象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关于这首诗的题材——究竟是怀友还是思妻,一直没有最终的定论,此处姑且不论。但不管怎样,怀念可算得上是极平常的题材,古往今来关于此主题的诗词歌赋数不胜数,而在此首诗中,诗人却能展开幻想的双翼,四句看似平淡无奇,实则不同凡响。首句一问一答,景物与羁旅之愁、相思之苦关联,以眼前凄凉萧瑟之物象构成极富包蕴之抒情氛围。三、四句由实入虚,在归期无日的叹息中透出黯然神伤。全诗融凄清与温馨、黯然与神往、寂寥与慰藉为一体,这种情景交融、虚实相生的意境被清人何焯赞誉为“水精如意连环”。梅尧臣曾发此感叹:“作诗无古今,唯造平淡难。”黄庭坚也对平淡有很高的评价:“平淡而山高水深,似欲不可及。文章成就,更无斧凿痕,即为佳作耳。”《夜雨寄北》正堪称此境界。虽然诗人在诗中并未明确地抒发哪怕是丝毫的苦闷惆怅,但读者却能在字里行间体会到那种“情归深处”的境界,这种欲说还休的怅惘,被叶燮称为“寄托深而措辞婉”。全诗平淡朴实,虽语浅而情浓,即景见情,清空微妙而沁人心脾,不具有那种特别炫人的异彩,“从内在的意蕴方面而言:义山诗思致的深曲,感情的沉厚,感觉的锐敏,观察的细微,既都足以使人情移而心折;而从外在的辞藻方面而言:义山诗用字的瑰丽、笔法的沉郁、色泽的凄艳、情调的迷离,更足以使人魂迷而目眩。”(叶嘉莹《从李义山(嫦娥)诗谈起》)此类特色,似乎与这首《夜雨寄北》不相符合,然细细体味,此诗乃流淌自心弦之琴音,虽无修饰雕琢,而能入人肌骨、感人心意。
与《锦瑟》一诗所具有的重重意象的艺术特色不同,《夜雨寄北》以其情景交融、虚实相生的意境为主要的艺术特色。除此之外,这首诗还给我们韵味无穷的感觉——即意境中所蕴含的那种咀嚼不尽的美的因素和效果。
四、从《锦瑟》与《夜雨寄北》看意象与意境的关系
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上,意境和意象都有无比丰富的美的艺术世界,它们的关系不单纯是孰高孰低。意象有小于意境的,也有等于意境或大于意境的,既可以组合成意境,也可以不构成意境。它们有时联系密切,相互依存;有时却又南辕北辙,互不相干;有时又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里举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为例: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这是首典型的非意象的直抒胸臆之作,创造了一个苍凉悲壮、辽阔深远的意境。但这首诗并没有刻画出任何具体鲜明的山水景物形象,字面上也没有描写诗人的自我形象,但我们念此诗时,仍然会在眼前浮现出一片苍茫广阔的原野以及诗人胸怀大志却报国无门的形象。陈子昂自己曾说过:“玄感非象识,谁能测沉冥?世人拘目见,酣酒笑丹经。”由此可见,陈子昂认为玄感是一种直觉,无形象可见。体现在这首诗中,它是以直抒胸臆的方式,而不是以具感性的意象组合的技巧写成的。诗中没有具象、实象,却有虚象,“象外之象”,流沙河曾称这类诗是“表层赋象模糊,里层赋象鲜明”。
再来看《锦瑟》与《夜雨寄北》,这里不妨以《锦瑟》作为具有意象特色的代表作,将《夜雨寄北》作为具有意境特色之作。与前面的《登幽州台歌》不同,此处二者并非各为其阵,互不相干,相反的是,二者相辅相成,共同构建了艺术至境形态这座宏伟的桥梁。以《锦瑟》为例,其中的“无端”“梦”“迷”“春心”“托”“泪”“烟”“惘然”等都是蕴涵无限情思、已具有了生命灵气的字眼,虽具有象征意义,但更是以象征营造一种迷离的幻境,使诗歌同时具有了表层和深层两层意蕴,既反映出诗人的内心世界,又使得其内心世界更加难以捉摸。再看《夜雨寄北》,虽是构建了一种虚实相生的意境,但其中的“巴山”“夜雨”“西窗”“烛”等词,谁又能说它们不是一种象征和寄托呢?
[1] 顾祖钊.文学原理新释[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
[2] 顾祖钊.人类创造艺术至境的三种基本形态[J].文艺研究,1990(3).
[3] 罗锡诗.魏晋南北朝隋唐文学史[M].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1999.
[4] 郑在灜.李商隐诗集今注[M].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1.
[5] 陶文鹏.唐宋诗美学与艺术论[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3.
[6] 公木、赵雨.古诗今读[M].长春:长春出版社,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