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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民劣根性的挖掘与微观的社会批评——论苏雪林20 世纪20 年代创作中的国民性批判写作

2014-08-15刘旭东

宜春学院学报 2014年7期
关键词:苏雪林语丝周作人

刘旭东

( 宜春学院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江西 宜春 336000)

学术界通常把1925 年作为苏雪林思想的一个转折点,因为这一年她奉母命回国履行了旧婚约,《棘心》和《绿天》二书也是在此之后完成。如杨义就认为留法归来的苏雪林文学方向,从当初的“为人生”走向了“为艺术而艺术”,甚至“为自我而艺术”的轨道。[1](P290-291)言下之意,她开始回避现实,偏离了五四启蒙文学的方向。

在我看来,造成这种认知有两个根本原因:首先是对《棘心》、《绿天》的误读,这一点论者在另一篇文章中已做出详细论述;其次是忽略了作家同时期的其他创作。就在回国的1925 年9 月和10月,苏雪林在《语丝》分别发表了《在海船上》和《归途》两篇文章,以归国见闻的形式延续了五四时期流行的国民性批判主题。此外,从1928年4 月开始,她连续在《生活周刊》上发表了33篇文章,绝大多数是对社会时弊的针砭,这也从另一个向度丰富了她的国民性批判的写作。

一、国民劣根性的挖掘:《在海船上》和《归途》

现在说起谁对苏雪林影响最大,无疑都会首推胡适,原因不外乎他们之间曾经是师生,苏与《现代评论》的关系,苏终生奉胡为精神导师,苏写了大量怀念胡以及为胡辩诬的文章等等,都足以说明这一点。其实就20 年代而论,苏雪林作品中周作人、鲁迅的影子更明显,而她跟《语丝》的关系也常常为人所忽略。苏雪林于1934 年发表的《周作人先生研究》一文有个前言,第一句话就是“周作人先生是现代作家中影响我最大的一个人”,《菜瓜蛇的故事》、《鸟的故事二则》等作品,也是因周作人倡议收集神话传说民间故事而写。至于《秃的梧桐》、《猫的悲剧》,尤其是《在海船上》、《归途》等文章则明显能看出鲁迅散文和小说的影响,只是思想性远没后者深刻而已。《语丝》创刊于1924 年11 月,苏雪林仅1925 年就在上面发表8篇文章,数量不算少。可以说,《语丝》为苏雪林回国后重新进入文坛提供了平台。

周作人在发刊辞中强调《语丝》的主张是“提倡自由思想,独立判断,和美的生活。”[2](P191)应该说,“自由思想,独立判断”和“美的生活”两点分别对应了后来《语丝》所出现的两类文章,前者是锐利活泼的杂文,后者是冲淡平和的小品文。鲁迅在《我和<语丝>的始终》一文中则突出刊物的思想性:“任意而谈,无所顾忌,要催促新的产生,对于有害于新的旧物,则竭力加以排击。”[3](P171)他更倾向于让《语丝》成为思想启蒙的阵地。苏雪林的《在海船上》和《归途》正可以归入这一类写作。

这两篇文章可以算作姊妹篇,前者讲述的是归国途中的所见所闻,后者则是作者归国后返乡途中的经历。在这组文章中,苏雪林以一个受过西式教育、亲身体验过西方文明的知识分子的视角,审视一路走来所遇的人和事。但收入眼底的却是一个接一个的失望,于是她用不乏刻薄的笔调,记下了对中国国民性的种种发现:

一是不洁。这个说法来自陈独秀,他曾说西洋人称世界不洁之民族,印度、朝鲜、中国鼎足而三,华人足迹所至,无不倍受侮辱的原因,并不仅仅跟国势衰微有关,而是因不洁之习惯。“公共卫生,国无定制,痰唾无禁,粪秽载途……”[4](P134-135)阔别祖国三年多的苏雪林,发现自己的同胞依然没有改变。一个“裤脚管拖在胫上”的老先生跟他说话,据说还是前任参议员,没说到十句话,已经吐了七八口痰,而且都吐在甲板上。作者讽刺道:“我很佩服他对于时间之经济。为的他和我说话时,脸是朝着我的,如果将痰向海里吐去,至少要半秒钟回头的时间,岂不是无益的糜费?”这样的人物还不止一位,一晚上整个三等舱中咳嗽和吐痰的声音“此唱彼和”,咳得淋漓尽致。[5](P161)

二是卑怯。苏雪林多次借用鲁迅所说的“卑怯”一词来形容中国的国民性,“遇见强者不敢反抗,便以中庸这些话来以自慰,倘他有了权力别人奈何他不得时,则凶残横恣,宛然如一暴君,做事并不中庸。”[6](P275)在《归途》一文中,“我”途经一个村子,村民们见是一个穿洋装的生人,于是纷纷发出议论,有说洋鬼子已经赶回国了,不曾杀到,如今要“斩草除根”;有感叹中国人为什么要进洋学堂,吃洋教,穿洋装,做洋人的奸细,大呼“真是卖国贼!秦桧!王氏!”还有人厉声恐吓:“你们往哪去?让我来做了她!”在苏雪林看来,这就是卑怯的表现,真正的洋人不敢动,一旦看见落了单的穿洋装的中国人,心里的那点“爱国心”就被激发了,但同样只敢恐吓,不敢动手,因为这个时代“尚没有像白莲教,洪杨,庚子时期之扰乱,杀人可以不负责任……”[7](P164-165)如果不说这是谁写的,读者还以为是到了鲁迅笔下的未庄。

三是自私。苏雪林认为,要救中国,科学自然是当务之急,但其前提是先要讲究心灵的改造,讲究心灵的改造,“第一须得打破传统的自私自利人生观,注意道德的生活。”[8](P160)自私自利是苏雪林对中国国民性的又一判断,《归途》中的表兄是受过新式教育的小商人,他痛感于外国一只铁甲舰就可以把中国打得落花流水,也对学生抵制日货五分钟的热度表示愤然,因为抵制一回反使日本人发一回财,旧的烧了,新的不免还要添置。但其实他对学生抵制日货不满的真正原因是因为他自己开的新昌店号正是卖洋货的受益者,他说:“我不是不爱国,只是国货销不出去。为的旧式的太粗陋,仿造的不坚牢,没人爱买。我不开店,总不能叫一家老小挨饿啊!”[7](P167-168)

四是惰性。这是苏雪林对中国国民性的整体判断,她用的词是“不变性”。表兄家的小巷口,一檐破厕,一个粪缸和一地污水,十一年前她和母亲来的时候是这样,如今依然是这样。她甚至觉得,如果有人对她说这巷口的破厕、粪缸、污水是从开辟时留下的,她会相信;如果说这种情状会保持到世界末日,她也相信。作家不禁感叹:“中国的空气或者含有一种的化学元素,否则在中国的东西,何以竟这般历久而不敝?想中国文明之所以能支持五千年之场面者,未尝不靠着这种‘不变性’罢。”[7](P166)这样的历史观来自周作人的影响,苏雪林曾经对周氏的“僵尸”论极为认同,认为历史是“过去曾如此,现在是如此,将来也要如此。[9](P240-242)

通过上述分析可以发现,苏雪林对中国国民性的批判并没有超出前辈思想家们的思考范围,只是用她亲身的经历和切身的体验加以重写。需要指出的是她在作品中写作视点的转换。 《在海船上》一开篇从文明人到野蛮国度去旅行的经验谈起,作者认为文明人往往愿意看见其他地方落后的、野蛮的情形才觉得此行值得,而她自己从法国坐船途经博塞、锡兰、杰波底等阿拉伯和印度种族的根据地的时候,正是这种心态。她那时的视点是高高在上,以一种文明人的心态来看待阿拉伯妇人的面纱、工人的长烟袋、曳着污浊长裙的黑人、虫一般可憎的擦靴的小丐,觉得这一切颇为有趣。等到从新加坡、香港上来一班班中国人,作者依然保持这种高高在上的语气,似乎这跟看阿拉伯人和印度人没什么两样。一番嬉笑怒骂之后,作者觉得这些中国人的表现比杰波底泅在海面上抢钱的赤体孩子还有趣些,只是不知什么缘故,“这回我只觉得我的心肝在腔子里逐渐涨大而下沉,几乎使我气窒而死!”[5](P162)从批判者远距离的观照,到感情的逐步介入, “我”与“我”的批判对象合二为一,对方越不堪,“我”作为他们中之一员的价值也就越贬低。作为文明者的“我”的高高在上的心态轰然塌下,绝望感也就油然而生,其心态好似鲁迅笔下的狂人突然发现自己正是吃人者中的一员。

二、微观的社会批评:被忽略的《生活周刊》的写作

自1928 年4 月到1930 年5 月,苏雪林在《生活周刊》上共发表33 篇文章,这些作品几乎没有进入到研究者的视野之中,以致对苏雪林的文学风格造成相当程度的“误判”。《生活周刊》原是上海中华职业教育社的一份机关刊物,创办于1925 年10月11 日,由银行家王志莘主编,初衷是宣传和推广职业教育。到了1926 年10 月,改由邹韬奋接编,对刊物栏目和内容做了很大改进,刊物的宗旨逐渐明确为“暗示人生修养,唤起服务精神,力谋社会改造。”在总结《生活周刊》的办刊理念时,邹韬奋表示:“我们不愿唱高调,也不愿随波逐流,我们只根据理性,根据正义,根据合于现代的正确思潮,常常站在社会的前一步,引着社会向着进步的路上走。”[10](P36-47)这其实是对五四启蒙运动的一种延续,只不过其路径是从当初“民主、科学”等主题的宏大阐述,进入当下社会现象的微观批评,着重在对不人道的、鄙陋的观念习俗作一项项细部的讨论和批判,希望藉此推动社会的进步,彻底摆脱落后的思想。正如研究者指出:“《生活》城市平民文化继承五四新文化‘民主、科学’的精神,以城市中等阶级市民为对象,结合社会形势发展,从他们关注的现实利益和生活实际出发,继续深入进行‘民主、科学’思想的宣传与启蒙。”[10](P266)苏雪林在《生活周刊》的写作大概可以分为以下几类:

国民体格的强弱与国家盛衰的关系。一个国家的气象跟国民的精神有莫大的关系,而健全的精神则寓于健全的身体之中,“身体不健全的人,精神萎顿,志趣卑陋,容易趋向堕落的道路。”这就是苏雪林的推论过程,她甚至认为, “中国人之苟且、偷安、无恒,喜保守而惮改革,以及种种的不道德,虽与数千年习惯有关,恐怕身体不健却是最大原因。”[11]当然这并不只是苏雪林这么认为,她说谭嗣同把中国人的形貌与西洋人做了比较后,慨叹道:“但观其貌,亦有劫象焉!”所以苏雪林在《康健的美》、《国民的体格与年龄》等文中都以这样的视角出发呼唤国民健全自身的体格。而最让她忧心的是同为东亚人种的日本人早已意识到这一点。在《回忆》一文中,她由观看上海日侨的运动会忆起七年前一件旧事:一个十六岁的小日本人在中国的船上把一个茶房打得鼻青脸肿,同舱的中国青年学生虽然气愤,但自揣体力不敌,只有面面相觑,连一句不平的话都不敢说。苏雪林感叹道:“日本人的体格一代一代的增高了,中国人的体格却一代一代的矮小而衰敝了,再过十余年,‘东洋小鬼’将在我而不在他了。关心民族前途的人,应该觉悟啊!”[12]联想到后来的九·一八事变和日本全面侵华,不能不说她的担忧着实有预见性。

监督政府与批评官员。“只见表弟那辆断烂的脚踏车黯然地斜倚窗下,似乎在无言的悲叹自己永远不能振兴的运命,那就好像是里面烂得一团糟的国家象征!”[13]如果根据以往研究者对苏雪林形象的描述,这样的语言很难想象是出自于她笔下。在苏雪林的写作生涯中,唯有这一时期表现出对批评政治的极大兴趣,这往往为研究者所忽略。当然,她并不具备专业的政治学素养,而是从生活的小事出发,以一种直观感性的形式提出个人对政府及官员的批评,发挥作为公民参与政治、监督政府的热情。《豺狼当道安问狐狸》一文,从电车售票员如何营私舞弊贪墨车资谈到政府官吏舞弊营私、贪赃枉法,提出要整顿社会廉洁之风,应当先从制裁贪官污吏下手。《有些变样了》从自己寄收信的经验谈起,批评中国的邮政事业正逐渐腐败,认为中国当创办一种新事业的时候,气象一新,办事人也兢业奉公,不敢稍懈,但不到多少时候,我们道德上的毛病便渐渐复发了,而且这恶毒的病症,一天一天的传染开来,不把一件辛苦经营的事业全部腐化不止。《高瑛案旁听感想》则针对旧金山副领事高瑛夫妇贩卖烟土和受贿一案,认为应严办,“可使那班贪官污吏触目惊心,从此少干些罪恶。”[14]值得注意的是,苏雪林在几篇文章提到“揩油”一词,实际上就是赚便宜,认为这是中国民族最可鄙可恨、而且最为普通的大毛病。而要解决这个问题,一方面要向西方国家学习对私权的重视,另一方面则提倡社会裁判的严厉,可以促进国民品性的善良,消灭许多罪恶。

对传统观念的反思。九·一八事变前,《生活周刊》与胡适一直保持着良好关系,受后者影响,刊物积极倡导对五四科学理性精神的传承和弘扬上。所谓科学理性的精神,“是一种客观的态度,我们要抛弃先入为主的旧观念;我们要打破向来对于风俗习惯宗教道德的一切成见;我们要重新研究,重新考察,重新为它们估定一个新价值……”[15]以胡适学生自居的苏雪林自然也拿起科学理性的武器对种种传统观念进行了反思。如对天才观,她从对梁启超和雨果葬礼的冷热对比,批判中国人不重视自己民族的天才,认为“忘恩负义的民族,绝不能产出伟大的天才。”[16]对应酬观,她说的是喝茶,谈得却是应酬,认为中国是以应酬为最重要的国家,而且百分之九十九的应酬都是无谓。应酬太紧,不能维持生活,不免要于正当收入之外想其他办法。中国官吏寡廉鲜耻、祸国殃民之种种,不能说与应酬无关。[17]对恕道观,她写道,“中国人恕而不忠,西洋人忠而不恕”。中国人禀性软弱,待人办事不能忠,只有希望人家之恕。恕道本不可少,但过于宽恕,会养成恶人怙过的习惯,便成姑息了。[18]对生殖观:中国民族生殖力之强可居世界首席,然而无限制产儿的结果,只摧残了母亲的健康,增加了家庭的不幸。再者,人口增殖过速,物产不能随之加增,便要酿成社会上种种罪恶。[19]

如果说之前的《在海船上》和《归途》着眼的是从民族根性上来观察中国积贫积弱的根源所在,那么如今《生活周刊》的写作则把眼光收回到社会生活的细部,希望通过一个个案例的探讨来推动社会一点一滴的进步。这些案例有些大到国家官员的腐败、政府机构的低效,有些则小到学校图书馆被偷的一部书,自己被顺手牵羊的一双袜子,芸芸众生,社会万象,作者都要检视一番。这些言论也许不够深刻,甚至在某些方面还可以见出男权主义在她身上的无意识留痕,但其文中所透露出的对国家前途命运的忧虑,对社会现状的种种不满,以及对同胞“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复杂情绪都流于笔端,其批判之尖刻锐利,让你无论如何也无法把她归入保守的闺秀派作家的行列。

[1]杨义. 中国现代小说史[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

[2]周作人. <语丝>发刊辞[A]. 周作人批评文集[C].杨扬 编. 珠海:珠海出版社,1998.

[3]鲁迅. 我和<语丝>的始终[A]. 鲁迅全集(第四卷)[C].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4]陈独秀. 我之爱国主义[A]. 陈独秀文章选编(上册)[C]. 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4.

[5]苏雪林。在海船上[A]. 苏雪林文集(第二卷)[C]. 沈晖 编. 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6.

[6]雪林. <阿Q 正传>及鲁迅创作的艺术[A]. 苏雪林文集(第三卷)[C]. 沈晖 编. 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6.

[7]苏雪林. 归途苏[A]. 雪林文集(第二卷)[C]. 沈晖编. 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6.

[8]绿漪女士(苏雪林). 棘心[M]. 北新书局,1929.

[9]苏雪林. 周作人先生研究[A]. 苏雪林文集(第三卷)[C]. 沈晖 编,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6.

[10]赵文. <生活>周刊(1925-1933)与城市平民文化[M]. 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0.

[11]苏雪林(雪林女士). 康健的美[J]. 生活周刊,1929,4(50).

[12]苏雪林(雪林女士). 回忆[J]. 生活周刊,1928,3(26).

[13]苏雪林(春雷女士). 一辆锈的脚踏车[J]. 生活周刊,1929,4(51).

[14]苏雪林(雪林女士). 高瑛案旁听感想[J]. 生活周刊1930,5(9).

[15]毕云程. 我们的根本信念[J]. 生活周刊,1928,4(4).

[16]苏雪林(春雷女士). 由梁任公的追悼会而联想到嚣俄的葬仪[J]. 生活周刊,1929,4(14).

[17]苏雪林(雪林女士). 喝茶[J]. 生活周刊,1928,3(32).

[18]苏雪林(雪林女士). 忠恕[J]. 生活周刊,1928,3(33).

[19]苏雪林(雪林女士). 无限制产儿的结果[J]. 生活周刊,1930,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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