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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出生命的力量——读余华《活着》与次仁罗布《放生羊》

2014-08-15○何

语文学刊 2014年16期
关键词:福贵罗布余华

○何 雯

(东北财经大学,辽宁 大连116025)

《活着》,是著名作家余华的代表作,是20世纪90年代的经典文本,曾被改编成同名电影搬上银幕,其巨大成就及影响自不必赘言。《放生羊》是藏族作家次仁罗布2009年的作品,发表于《芳草》,荣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优秀短篇小说奖,是一篇极具异域色彩的佳作。这两部作品由于作家身份经历、写作时间、篇幅长短、叙事风格等的差异,自然会形成各自的特色,但都涉及了对苦难应对之策的探索和对生命意义的哲学追问,都表达了对底层民众生活困境和精神状态的深切关怀。

一、苦难与生存

苦难,是文学的一个永恒母题。作家通过对它的书写,使读者能够看到苦难背后的意义,看到经历苦难的人们的生存状态,看到生命的伟大与价值。如何寻求对苦难的超越,正是苦难叙事的魅力所在。

《活着》讲述的是一个叫“福贵”的农民的苦难后半生。他本是一个地主家的阔少爷,但因“做了手脚”的赌场,成了债主的佃户,他的父亲因此被活活气死。贫穷落魄的他洗心革面,却仍逃脱不掉命运的玩弄。他先后经历了随时会丧命的战争、荒诞的农村“大跃进”、食不果腹的三年饥荒、颠倒黑白的荒谬“文革”。在这些苦难中,他的亲人相继去世——母亲、儿子、女儿、妻子、女婿、外孙。而《放生羊》以年扎老人的梦境开篇,去世的妻子桑姆托梦告诉他自己在地狱受的折磨,希望丈夫在人间替她多祈祷以救赎罪孽,好投胎转世。年扎老人忍受了十二年的鳏寡孤独,生无可恋,“只等待着哪天突然死去”。而去世的妻子的“嘱托”更是让他对自己一直以来勤勤恳恳的转经、拜佛、布施感到失望,但还是继续苦苦追寻着救赎之道。同时,胃癌的到来与疼痛也让他面临着危机。

而一个文学作品如果只关注苦难本身,或者只是揭露苦难下的逃避、麻木和绝望等精神状态,那么这个作品恐怕会因为缺少人文关怀难以引起读者的共鸣。《活着》和《放生羊》并不是这样,“它们以有效的叙事控制,赋予了苦难以巨大温情和无边的悲悯,赋予了人物以关怀、爱和救赎,使我们在那些不幸和苦难的叙事中心生一种怀想,一种对不幸命运的敬畏,一种对未来的期待”[1]。

在《活着》中,福贵遭受着命运的蹂躏,以致孤身一人。他怜悯一头即将被屠杀的老牛,用辛苦攒下的钱买下了它,从此相依为命。他不惧怕回忆那一幕幕苦难色彩浓重的悲剧,主动向来采风的外乡人讲述自己的故事,从他平静的叙述中,我们能看到他在对亲人的怀念下平和活着的姿态,和经历命运沉浮后的云淡风轻。《放生羊》中的年扎老人为了救赎妻子的罪孽,救下了一头待杀的绵羊,带着它一起转经拜佛。绵羊的到来,使老人空虚的生活有了牵挂,而带着妻子气息的具有灵性的放生羊更是抚慰了老人孤独的心。在给三怙主殿义务劳动后,桑姆再次进入了老人的梦境,恬淡安详的表情和逐渐模糊的身影,说明她已经离开地狱转世投胎去了。而放下心理重担的老人却被查出胃癌,为了不让心灵“枯竭死掉”,老人放弃住院,努力带着放生羊多做善事,磕长头,祈祷自己能在人世多陪绵羊一段时日,也祈祷它来世能有一个好去处。

次仁罗布曾说过:“作为一名作家,有责任和义务给读者构建一个价值系统,即坚韧与勇敢、包容与和谐、耐劳与牺牲、怜悯与荣誉等。用这些人类原本拥有的闪光品性,去感化读者、唤醒读者,使人们看到生存的意义、生存的价值。”[2]在这一点上,他和前辈余华分别用《放生羊》和《活着》交上了自己的答卷。

二、简约叙述与丰富内蕴

从叙事策略来看,《活着》和《放生羊》不论在情节结构上,还是语言表述上都是十分简洁的。当然,这并不等同于简单,而是以具体性的压缩来扩展意义的深度和广度。张清华曾说过:“余华正是把小说负载的经验和小说依赖的叙述形式都作了‘提纯的简化’,这种内与外的双重提纯,成功地把文本简化到了极致。”同时,“这种简化并不导向‘简单’和浅薄,而是使小说在内容和形式方面都更接近于抽象的哲学——像卡夫卡一样。这样他就穿越了‘道德’、‘历史’、‘社会’、‘现实’等等易于使叙述产生潴留的层面,以及对‘意义’的虚拟流连[3]”。《放生羊》也具有此种特质。

首先是情节结构。《活着》用极其朴素的语言描绘出了福贵老人的一生:从家财万贯到一无所有再到失去所有亲人。用张清华的话来说,“其实就是一切生存者的寓言——从天堂到地面,再到地狱般的深渊”。小说中的那些时代背景,不是作为宏大场面出现,而是隐在故事和人物背后。全文只是围绕着福贵的苦难进行描述,但通过他面对命运一次又一次伤害时的态度,我们能看到一个普通底层人以忍耐承受苦难的坚韧姿态,他单纯地为活着而坚定活着。《放生羊》中,主要人物只有年扎老人和他救下的绵羊,主要情节也只是他们相依相伴,一起转经、拜佛、放生、维修佛殿。老人的虔诚和信仰使妻子得到了解脱,也使绵羊实现了超脱,朝阳的金光下,绵羊成了“一朵盛开的白莲,一尘不染”。而老人自己,将救赎别人视为己业,祈求“众生远离灾荒、战乱,远离病痛折磨”,则超越了生死,成就了自己灵魂天堂般的高度。

其次是语言表述。《活着》采用的是第一人称“我”的叙述视角,将“我”作为福贵老人讲述自己故事的倾听者。于是,“我”采风的现在时态和福贵往事的过去时态,就构成了双重叙事的模式,即复调结构。而文中绝大部分是福贵在回忆自己的半生经历,都是他直白平淡的讲述,“我”和他屈指可数的互动则是将几次死亡事件划分开来,也将福贵的过去和现在连接起来。《活着》延续了余华一贯的零度叙述的原则,即使打断,“我”也没有进行任何评述,正如马克·柯里所言:“作者从来就不应该说教。即使是在有明显道德或哲理目的的故事中,也永远不应露骨地说教。”[4]而《放生羊》选择的是不常见的第二人称“你”的叙述视角,作者表示“这样小说的切口很小,但能充分展示主人公的内心世界”。是的,第二人称有益于形成一种亲切的对话氛围,以娓娓道来的方式拉近读者与文本的距离,而文中年扎老人便是叙述的主体,他与绵羊的相处以及自己的心理变迁都以白描的手法和舒缓的语调呈现出来。

再次是象征符号。这是很多作家为了将形式架构的简约和精神内核的深刻统一起来,常常选择的一种方法。《活着》和《放生羊》中分别出现了一头牛和一只羊,它们不是简单的生物存在,而是具有丰富的隐喻含义。牛,尤其是辛勤劳作的耕牛,在中国人的印象里,代表的就是忍耐与坚韧。老人为老牛取名“福贵”,还总是在犁田时喊着逝去亲人的名字,让老牛误以为有其他牛在耕作。福贵老人这样的做法,将自己和亲人作为苦难承受者的身份,压在了有着独特象征意义的牛身上。而十年时间,老人和老牛相伴着平安度过,更是彰显了这种生命状态的韧性与恒久。而后者,佛教认为,放生是尊重生权的表现,是最大的功德。所以,可以说,放生羊是救赎的象征,它不仅指救赎的途径,还指救赎的结果。年扎老人为了替妻子赎罪,买下了绵羊,除了恻隐之心,似乎还带有一丝功利色彩。但在和绵羊的相处中,老人的生活充实了,不再去买醉,甚至连青稞酒也变得香甜。温顺而有灵性的绵羊抚慰了老人的孤独,他们的情感积淀也越来越深。最后,患病的老人带着绵羊去磕长头,沐浴着朝阳的金光,绵羊是那么的“纯净和光洁”,这难道不是代表着救赎吗?

三、民族情怀与普世价值

米兰·昆德拉曾说过:“小说就是通过一些想象的人物对存在进行的思考。”[5]在余华和次仁罗布的笔下,我们不仅看到了如何生存这个命题,也看到了面对苦难的策略。

余华有一句非常经典的表述:“人是为了活着本身而活着,而不是为了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活着。”他赞叹福贵是“这个世界上对生命最尊重的一个人”。从《活着》中,我们可以描摹出福贵活着的姿态——忍耐的韧性和超然的心性。饱经苦难,遭受着家道中落、亲人相继离世的打击,福贵却不曾选择消极的对抗,没有怨天尤人地苟且偷生,也没有一了百了地终结自己的生命。多年后,偶遇外乡人他还能坦然自若甚至心怀喜悦地分享自己的故事,“他是那种能够看到自己过去模样的人”。他在枕头下放了十元钱,那是给替自己收尸的乡亲的费用,他甚至能够毫无牵挂、安安心心地死去。

而成就他这种生命姿态的原因,首先不得不提到家庭温情的扶持。在得知福贵被龙二设计而输掉全部家产后,妻子家珍一边替他捶背一边说:“只要你以后不赌就好了。”父亲虽然嘴上喊着“孽子,我要剐了你”,但还是将地产和房子抵押出去替儿子还债。老母亲也没有过多苛责,在丈夫死后还安慰儿子“人只要活得高兴,穷也不怕”。正是这份来自家人的包容与爱意,给了福贵活下去的勇气。在枪林弹雨的战场上,对家的眷恋和牵挂,让他有了强烈的求生欲望,最终能够平安回家。而懂事孝顺的一双儿女,老实善良的女婿、可爱的外孙都给了他浓浓的家庭温情,冲淡了苦难。其次,文中多次涉及到的宿命观念,也不能忽视。福贵认为自己输掉家产是命,女儿凤霞患了哑疾是命,女婿二喜丢了命后他感叹“徐家的人命都苦”,而为家里所有人送葬也是自己的命。“正是这样如此泛化地使用‘命’的概念,避开所有个人主动性的因素及其责任,以‘自然’或‘命’的名义交付所有的生存重负。我们可以看到富贵对宿命的认同所带来的淡然超脱的一面。”[6]再往深层考虑,来自传统文化性格的影响也是他活着的支撑力量。中国传统文化主要有儒家和道家两大思想,一个入世,一个出世,但都主张尊重生命。儒家伦理还强调中庸之道,而孔子中庸思想的过犹不及与以和为贵在福贵老人的身上均有体现。前者说明凡事需要适度,方能长久安乐,如福贵从享尽荣华到贫穷落魄的转变,但他不卑不亢地迎接苦难,这样的生存姿态又和他的命运形成了一种和谐。而道家强调自然无为、以弱制强,所以福贵对苦难的平静承受而非猛烈的反抗也正契合于此,以受难者的姿态成就了活着的真谛。所以,有论者言:“从福贵的身上,我们看到了中国这一古老民族的某种精神原型:于苦难的生命中抗争不止,在生命的宣泄中又保持节制,于命运的静态承受中包含着对生命的执著,在执著外化的同时又包含了历经沧桑的人生体验。”[7]

对于《放生羊》,鲁迅文学奖的授奖词中说道:这“是一个关于祈祷和救赎的故事。……小说中流淌着悲悯和温情,充盈着藏民族独特的精神气质”。这不仅概括了文本的主题,还点出了其特点和内蕴。首先是人性中的温暖。年扎老人十二年来勤勤恳恳地转经、拜佛,为妻子赎罪;怜悯要被宰杀的绵羊,于是买下了它,把照顾好它甚至救赎它当作自己的责任,一直努力地完成。还有周围人对老人和放生羊的照顾与爱,老人与放生羊温馨的相处,展开了一幅幅温情满满的生活画卷。再者是藏民族的社会心理和民族性格,这和藏传佛教有着莫大的关联。自7世纪佛教传入西藏以来,藏族人几乎全民信仰佛教,它已经渗透到藏族社会的各个层面,影响着藏族人民的生活习惯、道德标准以及心理状态。佛教相信轮回转世和因果业报,善业或恶业会给人带来不同的果报,于是信教人积德行善,以求得后世的好报。年扎老人坚持佛事活动,向僧人和乞丐布施,救下将死的绵羊,放生,给佛殿捐钱,还帮忙维修。他做这些,先是想要赎清妻子的罪孽,后来则是为了让放生羊后世能有一个好去处。而在这修行的过程中,妻子离世后的痛苦和迷惘渐渐消失,他内心开始变得充实、达观,对待死亡的态度也从生无可恋到泰然处之,心境上也从“小我”上升到了“大我”,即从为妻子赎罪到“祈求众生远离灾荒、战乱,远离病痛折磨”。所以,年扎老人身体上的疼痛和心疼妻子在地狱遭遇悲惨带来的心理折磨,在信仰的救赎下,实现了对苦难的超越和精神的升华。而这种强大力量,在作者看来,是因为“藏族文化和宗教宣扬的是忍耐、宽容、怜悯、勇敢、和谐等,这些深入到骨髓里的东西,让藏族人即使面对人生的最低谷时,也能坦然接受,绝不会自暴自弃”[8]。诚如有人说:《放生羊》“将罪、爱、救赎与重生交织在一起,展示了藏族百姓通过对生灵的呵护与敬重、对佛虔诚的膜拜,来获得生命的轮回以及灵魂的超度的生存信念”[9]。

不论是《活着》还是《放生羊》,都是基于一定民族文化的精神产物,它们宣扬的是各自的价值观念和精神追求,但是它们超越了自身的民族意义而具有普世价值。《活着》有英文版、韩文版、日文版发行,《放生羊》也被译为韩语进行传播,余华还因《活着》于2004年3月荣获法兰西文学和艺术骑士勋章。其原因就在于它们都是充满人文关怀的作品,在民族文化的土壤中蕴含着人类普遍的情感。而两部作品对于我们当下的生活也非常有启示意义。在科技高度发达的今天,人们的物质生活得到了极大的丰富,但精神生活并没有随之提升,反而有越来越匮乏的趋势,现代人的心灵大多处在一种焦灼、浮躁的状态,所以,如何面对这样的迷惘和纷扰,如何拯救我们的心性,是我们亟须解决的一个难题。毕竟生活不会永远顺利,也永远不会圆满。余华和次仁罗布给出的建议就是要平复焦躁的心情,做到平静宁和,对于无常和苦难的光临,要以强大的内心去承受,活出生命的宽度,在生命中舒展自由的灵魂。

[1]洪治纲.底层写作与苦难焦虑症[J].文艺争鸣,2007(10).

[2]次仁罗布.文学的魅力[N].文艺报,2010.

[3]张清华.文学的减法——论余华[J].南方文坛,2002(4).

[4][英]马克·柯里著,宁一中译.后现代叙事理论[M].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

[5][法]米兰·昆德拉.董强译.小说的艺术[M].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

[6]范家进.中国现当代小说点击[M].文化艺术出版社,2005.

[7]李娜.笑着活下去——余华<活着>中主人公福贵的生存启示[J].廊坊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6).

[8]胡沛萍,次仁罗布.文学,令人驰骋——著名藏族作家次仁罗布访谈录[J].西藏文学,2011(6).

[9]赵艳茹.罪的自省与救赎——评短篇小说<放生羊>和<阿米日噶>[J].当代文坛,200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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