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厨房》的死亡主题看日本的民族生死观
2014-08-15韩艳平
韩艳平
(周口师范学院 外国语学院,河南 周口466001)
日本是世界上自杀率最高的国家,这与日本人独特的生死观有着很大的关系。正如中国美学家李泽厚所讲:中国人“重生安死”,而日本人“惜生崇死”,一语道破了日本民族生死观的实质内涵。针对日本民族的生死观,加藤周一曾经这样总结:“一般而言日本人对于死,感情层面遵循 ‘宇宙’秩序,理智层面遵循自然规律,本着放弃的心理自然接受。文化上,死与日常生活紧密相连,不强调死的残酷性和非日常性。本着放弃的心理自然接受的这种状态,反映了自我控制的冷静和经过周到的准备后人生的圆满。”[1]“生如夏花之灿烂,死如秋叶之静美”是日本人对生死的普遍心态,他们对死亡有一种病态的迷恋,这种生死的价值观念也体现在日本的很多文学作品中。
一、惜生崇死——日本民族独特生死观的形成和发展
生死观是人们对生死的根本看法和态度,不同的民族和群体,对生死的看法各异。由于民族特性和文化、历史地理环境等的影响,日本民族形成了自己独特的生死观,其独特生死观的形成经历了一个复杂而漫长的过程。在日本,最先描写生死的文献是《古事记》,其中描述了一个神创造天地的历史故事,在神世第七代有兄妹二神——男神伊邪那岐、女神伊邪那美。某日,他们站在天国的浮桥上往下看,想探查浮桥下面有没有国土。于是,兄妹俩就用宝石做成的长矛往下伸,结果发现有海,他们把矛提起时,水就从矛尖上滴下去,凝结后变成了一个岛,叫“磤驭卢岛”。两神来到岛上,在此成了亲。然后女神伊邪那美生出了岛屿、海洋、河流和草木,随后又生下天照大神(太阳女神)、月读尊(月神)、须佐之男命(风神)、迦具土神(火神),生下迦具土神后不久,女神伊邪那美就身患重病,命赴黄泉。我们现在所说的黄泉,也就是《古事记》中记载的“黄泉国”,它与作为天上世界的“高天原”是一个对立存在。“高天原”代表生、生命,“黄泉国”则代表着死、死亡,“黄泉”是一个与“天上世界”截然不同的“异界”,此时生和死是对立的,非此即彼,这是有文字记录以来日本民族第一次对生死做出的最基本、最朴实的诠释和解读。我们把日本民族对生死的这种最初认知,即古代生死观称之为“他界观”。
佛教传入日本后,其宣扬的“生死一如”的思想对日本民族的生死观产生了很大影响。“生死一如”的佛教思想强调生即是死,死即是生,生死是一个矛盾统一体,打破了古代生死观的对立,奠定了日本社会现代独特生死观的基础。随着日本武士阶层的抬头和禅宗思想的兴起,以武家为中心的生死观渐渐成了日本民族特性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武士道精神要重“名声”而轻“生死”,“名声”重于一切,“不惧死”是武士道精神也是日本民族生死观的一个重要内容。到了中世纪,出现了 “隐者文学”,虽然作品数量不多,但它们对日本文化和日本民族生死观的作用却不可低估,其作品中所倡导的“偝傃”、“傢傃”的美学理念和流露的“万物皆无常”的无常观丰富了人们对生死的看法和认识,对后世影响深远。因为传统与现实的交织和碰撞,日本民族的生死观在近现代社会也出现了一些新的变化,但他们对生死的那种进取、从容和豁达,“惜生崇死”的生死态度,影响了一代又一代日本人,形成了日本民族生死观不可或缺的民族性格。
二、向死而生——小说《厨房》的死亡意象解读
吉本芭娜娜是日本当代小说家,1987年因一部《厨房》连续斩获了海燕新人文学奖和第十六届全镜花文学奖等奖项,1989年以后更是迅速崛起,在日本掀起了两次“芭娜娜热潮”,成为日本当时最著名的畅销书女作家。1993年,她的作品被译成多国语言,在世界范围内发行,其长篇小说《N·P》荣获意大利“SCA-NO外国文学奖”。在文学界,吉本芭娜娜的小说一直被看作“疗伤”系列文学,而死亡则是其文学作品的一个永恒主题。她的小说中死亡是无处不在的,轻易的死亡,大量的死亡,通常都是故事情节还没正式展开,主人公就已经失去了至爱之人。《厨房》中作者没有在写作技巧上匠心独具,而是通过一个死亡场景——至亲之人的死亡,也即奶奶离我而去——开篇,拉开了作品死亡和救赎的序幕。针对死亡场景和死亡现象,吉本没有刻意渲染,而是以平淡的笔触、日常的描写,把我们带进一个又一个的死亡结节,在对死亡作用的把握和掌控方面,吉本拥有超强的能力。对死亡现象和死亡场景进行日常化设置,选取日常性死亡事件作为小说的切入点,并对死亡坦然接受是吉本芭娜娜小说《厨房》死亡意象的解读之一。
《厨房》中女主人公美影的一句“祖母死了”,平淡的一句话,日常的一个场景,开启了一段曲折的城市故事。亲人的相继离世——父母早已双逝、中学时祖父去世,前几天,唯一的血亲——祖母也离开了——使“我”,美影成为世间的孤儿,“我”孤独地躲在“厨房”中,与“厨房”生死相依,凝视着窗外凄然的星光闪烁。但“我”并没有一味沉浸于死亡的悲伤之中,三天后,“我”意识到,“我不能总是如此消磨时间”,毕竟逝者已逝,生者犹存,对于死亡我们无法改变什么,唯一能做的就是坦然接受,坚强面对,柔弱的女主人公美影身上充溢着直面死亡的勇气。她找房搬家,继续学业,打工兼职,赚钱养活自己,完成了亲人离世后的自我救赎。《厨房》的续篇《满月》中,男主人公雄一的母亲(实为父亲,挚爱的妻子死后为纪念妻子,变性为母亲)意外身亡,雄一也沦为了孤儿,在经历了一番困顿之后,他也没有选择继续沉沦,经过旅游疗养,雄一积蓄了回归社会的力量,恰在此时,美影夜幕下送来的一份还冒着热气的盒饭,让两个年轻人之间爱的种子悄然发芽。
吉本笔下的死亡,没有带给人无尽的伤感和颓废,没有锥心的痛楚,有的则是面对生死的淡定、坦然和直面生死的勇气和力量;没有惊天地、泣鬼神的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迹,也没有宏大死亡场景的描写和设置,有的则是人们司空见惯的诸如生老病死,一个疏忽、一次意外而造成的死亡。他们的死没有很强的社会影响力,也没有政治、阶级和历史文化背景,一切都于平淡之中发生。
生死不是非此即彼的简单对立,生命中自然孕育着死亡,死亡是生命的另一种延续,这是对小说《厨房》死亡意象的深层次解读。生死的对立统一观念,是日本很多作家作品中反复出现的永恒主题之一,这也反映了日本传统生死观在文化层面上的深刻影响。小说《厨房》中,一个不能忽视的人——雄一的变性人“母亲”很好地体现了日本人的这种矛盾思想。雄一之母因生雄一而死,雄一父亲挚爱亡妻,为了纪念妻子,毅然变性,成为小说中雄一的“母亲”惠理子,代替亡妻履行母亲的义务和职能,至此,小说完成了肉体死亡和精神永生的对立统一。当然,惠理子只是作者虚构的一个艺术形象,但小说作品中的每一个人物设置都承载有一定的社会功能,“惠理子”的文本使命是日本对立统一生死观的集中反映。
三、吉本芭娜娜与《厨房》中的生死观
在日本,描写死亡主题的小说作品和作家很多,比如芥川龙之介、川端康成、村上春树等,他们的作品无一例外的给人一种死亡的气息,一种沉重的、绝望的窒息感,但这种沉重的死亡气息在吉本的小说中却感觉不到。吉本描写的死亡只是传达给人一份淡淡的忧伤,“祖母死了”,没有铺垫和渲染,一句平常的话语,一个死亡的交代,使得奶奶的死显得安详、淡然,给我们带来一种功德圆满后如秋风落叶式的自然死亡之美感。在《厨房》的续篇《满月》中,开头一句就是“暮秋,惠理子死了”,接着描写了这场飞来横祸——惠理子在工作的酒吧外被人刺死:一个对惠理子一见倾心、纠缠不休的人在得知她是变性人后,于某天夜里,“举刀刺中惠理子,惠理子身上鲜血直流,她双手挥起柜台上装饰性的铁棒,打死了犯人”,一场死亡两人、血淋淋的凶杀案,在小说中就这样被作者交代了过去。可见,吉本的死亡描写,并不在于描写死亡事件本身,而是更侧重于透过死亡阴影,勾画人物在面对困境时的那种积极的人生态度:死亡—疗伤—新生,死亡的彼岸意味着新的生命……吉本就是这样的一位小说家,她小说中的主人公在经历千辛万苦之后,总能找到一条规避死亡的道路,到达新的生命的彼岸。
文学作品来源于生活,是思想意识在现实生活中的客观反映,却又高于生活,有个在人脑中重构和再建造的过程,作家作品中所体现出来的死亡意识与其人生观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文学作品中的生死,也并不仅仅意味着肉体的存在与消亡,它更多的是指精神的死亡,人性的死亡,理想的死亡,同样,文学作品中的生,也并不仅仅意味着肉体的存在,更高层面的是指精神的永存或重生。小说《厨房》所体现的生死观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作者本人的思想意识在作品中的反映,与作者的生活经历息息相关。
吉本芭娜娜原名吉本真秀子,1964年7月24日出生于日本东京,曾就读于日本大学艺术学院艺术学部,父亲是著名作家、文学评论家吉本隆明,母亲和子出版有《寒冷前线》等俳句作品,是一个小有名气的俳句诗人,姐姐名叫吉本多子,也就是日本的女漫画家宵子。吉本芭娜娜的家庭,充满了书香气息,安静祥和,父慈母爱,姐姐才华横溢,这使得吉本芭娜娜成长为一个单纯、阳光、快乐活泼的少女。上高中后,一向很活跃的她突然变得沉默寡言,对什么事情都提不起精神和兴趣,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几乎没任何事情可做,过着游魂般的生活。在这期间,她接触到了太宰治和史蒂芬金的小说,文字的魅力让她着迷,广泛的阅读也为她日后熟练驾驭文字和小说情节设置奠定了坚实基础。这种阴暗的高中岁月,终于在进入日本大学艺术学院就读后得以摆脱,此后,吉本芭娜娜的日子每天都过得开开心心,据她自己所说:这是因为进入了最合适的学校,遇到了最合适的人。这种奋起的介质在她的很多小说中都有体现,有形的、无形的、现实的、虚幻的,她小说中的主人公总能够在逆境中奋起,直面困难和人生,这或许和她的人生经历不无关系。
[1]加藤周一.M.ライシュ,R.J.リフトン.日本人の死生観:上[M].矢島翠,訳.東京:岩波書店,1977:38.
[2]立川昭二.日本人の死生観[M].東京:筑摩書房,1998.
[3]梅原猛.日本人の「あの世」観[M].東京:中央公論社,1989:64.
[4]吉本ばなな.「キッチン」,『吉本ばなな自選集3デス』[M].新潮社,2007.
[5]林少华.挪威的森林[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1:29.
[6]周阅.吉本芭娜娜的文学世界[M].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2005.
[7]路邈.试论吉本芭娜娜的创作特点[J].日语学习与研究,2002(1):80-82.
[8]张玲.日本大众文学的发展与变迁[J].日本研究,1989(1):78-81.
[9]叶渭渠,唐月梅.20世纪日本文学史[M].青岛:青岛出版社,1999.
[10]肖霞.突围与建构:论日本女性现代文学的发展[J].文史哲,2010(5):63-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