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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地里的鸡纵

2014-08-08解永光

黄河 2014年2期
关键词:阿兰农人老师

解永光

雨后初晴的清晨,太阳还没有出来。

村庄的四周笼罩着层层薄雾,早醒的鸟儿撒开欢吊嗓子,啁啾声闹成一片,宁静的氛围顿然充满生机活力。远处的田间地头,零零星星、影影绰绰地走动着农人,他们背着箩,持着镰,戴着草帽,披着雨布,四处探寻,这里翻翻,那里刨刨,时而弯下腰,时而立起身,挂满枝头草叶的雨露打湿全身衣裤也浑然不觉。他们似乎在寻找什么,走得匆匆,却并不着急,找得十分从容,仿佛正在寻找东西,于他们而言可有可无,同时又是那么如饥似渴。如果走上前去探询,诚恳的农人会告诉你:我在找鸡。

这样的情形酝酿于立夏后的第一场雨,肇始于第一窝鸡的隆重登场。农人们对夏天寄予厚望,对夏天的雨水寄予厚望,靠天吃饭最难捱的就是鸣蝉聒噪天炙地热的夏天,雨水的多寡直接影响着秋收的数量和质量,田地里的烤烟、苞谷、向日葵、白云豆像嗷嗷待哺的狗仔,盼望着天公早日开恩普降甘霖滋润万物。“怎么还不下雨?”农人们见面第一句话仿佛已经约定俗成,最先开口的人总也逃不过它,说这话时的语气,开始带着希冀,后来有了一丝怨气,最后就很明显地表现出愤怒了,生气天公不长眼,置天下苍生于水深火热中不顾,依然我行我素地维护着天干地热。终于有一天,雷神似乎觉察到了众生的不满,丁零哐啷地在天庭发了一场大火,厚重的乌云不失时机地遮天蔽日,狠狠地打掉长久以来太阳神不可一世的嚣张气焰。终于下雨了,农人们眉开眼笑,庄稼们眉开眼笑。有经验的农人知道,燥热过后的滋润,必然会有些事物,比如种子,它会膨胀、发芽、生长,而有些事情注定将会发生。

今年的第一窝鸡是村头的孤愣子捡回来的。那天早上,阳光温柔地落在乡间小路,草叶上的露水似干未干地闪亮着,邋里邋遢的孤愣子大摇大摆地走在路上,嘴里哼着只有自己听得懂的小曲,平时戴在头上的破草帽这时捧在手里。阿兰婶正站在山那边的苞谷地薅草,直腰远眺的瞬间一眼就看出孤愣子草帽里的那几朵鸡。阿兰婶顿时慌了,尖起嗓门隔着水沟就喊话:“孤愣子!你手里捧的是鸡吗?”这显然是明知故问,孤愣子很不高兴地停下嘴里的音乐,不耐烦地应了一声:“不是鸡还能是什么?”说完把草帽举过头顶,身子逆时针旋转一圈,又顺时针旋转两圈,跳舞似的炫耀了一番。俩人的对话和孤愣子的舞蹈惊扰了邻近干活的农人,他们纷纷放下手头的活计,蜂拥到孤愣子的草帽跟前,惊叹起来,评论起来,羡慕起来。最初发现孤愣子手里鸡的阿兰婶,匆匆收拾起镰刀和背箩,趁着人声喧哗偷偷地开溜了。

孤愣子是个无业游民,整天东跑西逛没个正事。四岁那年,村里有人家盖房子,请来一位能说会道的四川木匠,孤愣子每天都穿着开裆裤去工场看新奇,把木匠推下来的刨花套在眼睛上,跟小伙伴们玩儿捉迷藏。母亲每天早晚都要来叫他回去吃饭睡觉,顺便跟正在做活的木匠们拌上几句闲嘴。那家房子盖好之后,母亲就跟四川木匠跑了,再也没有回来。十二岁那年,父亲在采石场被从天而降的石头砸死,孤愣子就成了孤儿,从此吃百家饭,穿百家衣,依靠亲戚乡邻的接济施舍过日子。成为孤儿的孤愣子并没有人们想象的那样悲凄,事实上他过着无拘无束无忧无虑的生活,村里很多无志青年都羡慕他那没人管没有骂吃穿不愁的疯态,偶尔还有时来运转的福气,今年的第一窝鸡就是佐证。

在农人们热火朝天的围捧下,孤愣子兴奋得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地讲述:这天早上他是准备去五里外的姑父家蹭闲饭喝大酒的,到半道突然觉得小腹剧闹,想必是昨晚从狗食盆抢来的饭菜有些馊了,就赶忙窜进路边的野草丛去拉一泡野屎。正蹲得酣畅淋漓的当头,孤愣子蓦地看前面草丛中有几个小黑尖,比周围的灰草要粗一些黑一点。别看孤愣子成天大大咧咧的,他也有粗中有细的时候,提溜着裤子往前挪了三步,那窝总共七朵、还没完全发育、挤在一起像是相互取暖的鸡就昭然于眼前了。孤愣子有些为难,因为身上没有带背箩之类的装具。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可以扯几根野草把鸡穿成串提回家,而这样会很麻烦,还会破坏鸡的原貌。为难之际,孤愣子躬下腰,想扩大战果,找一找附近的草丛还有没有离群的鸡,这时头顶的破草帽有如神示般地掉了下来。孤愣子恍然大悟,把七朵鸡连根带伞收拾进草帽,捧在手中,改变行程,走上回村的路,心里美滋滋地想象着孤寡老人胡老叔见到鸡后的笑容,以及带着笑容忙里忙外招呼自己吃喝的情形。

鸡永远是夏天里的一个重要话题。孤愣子捡到鸡的消息随着晚归的黄牛回到村里,又伴着炊烟飘散进各家各户,落到热气腾腾的饭桌上,最后集中到村东南晒谷场边的凉亭。作为新农村建设标志之一的凉亭不大,像公园里常见的观景亭一样呈六边形,梁上没有雕龙画凤,柱子上贴有“全国人民奔小康”、“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之类的标语,顺着柱子往上蔓延的爬山虎把字遮挡得缺笔少画。人就坐在四边的长椅上,宽敞点儿每边可坐四五人,再挤点儿坐上个六七人也是可以的。吃过晚饭,农人们不约而同地聚到凉亭,开始是三五人,后来就变成一大群,闹哄哄的,好比以前生产队里开大会。这里就像电视里的新闻频道,白天发生的事情和大大小小的消息在这里汇聚、加工、传播,再加上传播者的个人观点及感情色彩,添油加醋,眉飞色舞,使得每件新闻都显得流光溢彩栩栩如生。似乎中国的每个村庄都有这样一个地方,有时是一处墙角,有时是一片树荫,有时是一截断木,有时是一堆乱石,无论是什么,它都恰如其分地供茶余饭后的农人摆龙门阵侃大山。这天晚上,全部话题从孤愣子开始,紧紧围绕鸡展开。鸡的话题延伸很久之后,又回到孤愣子凄惨的身世。还有人意犹未尽地想把话题再次引回鸡之时,天已经太晚了,这才各回各户安歇。

孤愣子的鸡惊醒了农人们,一直忙于田间地头的活计,居然忘了已经到了鸡开花的季节。

住在我家隔壁的阿兰婶是个找鸡的高手,甚至整个夏天她以此为生。

鸡叫三更的时候,阿兰婶就会起床,收拾好镰刀、背箩和雨布,再装上两个冷馒头和一饮料瓶子水,点燃一根长长的葵花秆,向着村后的大山出发。天蒙蒙亮,依稀辨得清山路的时候,葵花秆也燃尽了,阿兰婶已经走到邻村的水库边,这时邻村传来鸡鸣狗吠,还有人的咳嗽声,这是要去找鸡的人起床了。阿兰婶的脚步更紧了,生怕邻村的人抢走她的先,狠狠地用鞋底蹍碎火头,把余下的那截葵花秆扔进水库,阿兰婶甩开膀子,大步流星地走在山路上。进得大山,天已大亮,阿兰婶轻车熟路,直奔那些久违的鸡窝点,用镰刀扒开草丛,东找西找,发现鸡就蹲下身,用镰刀把鸡连根撬起,装进背箩,盖上雨布,继续向下一个窝点转移。邻村的人到来之时,发现这里已经被人翻过了,但他们并不气馁,继续在阿兰婶翻找过的地方反复翻找。农人们都很清楚,在找鸡这件事上,“千人有千人的福,万人有万人的福”,别人找过的地方完全可能会有新的发现。

如果一切进展顺利,遇上好收成,日上三竿时分,阿兰婶的背箩就会满了。除了鸡,背箩里还有一些青头菇、牛干菌、白羊肝、见手青、刷子菌之类的杂菌,这是阿兰婶的顺手牵羊之作,虽然比不上鸡抢手,拿到市场上也自有不菲的价值。看到满当当的背箩,阿兰婶会心满意足地靠在树桩小憩片刻,拿出冷馒头啃两嘴,再喝上一口凉水,抖擞起精神,走上返程的近路。阿兰婶的鸡捡回来从不耽搁,直接背到三公里外的小镇上卖掉。

农人找到鸡后通常有两种处理办法,一种拿来吃,一种拿去卖。阿兰婶属于后者,她舍不得吃,一直把鸡当作天赐之财,用以解决微薄的生活难题。有人开玩笑说:“阿兰婶,鸡又不是你种出来的,干吗舍不得吃呀?”阿兰婶会回答:“不是舍不得,我不喜欢吃鸡,太甜了,还没青头菌香!我喜欢吃香,不吃甜。”不过,据上了年纪的人说,阿兰婶小时候也是喜欢吃鸡的,而且饭桌上有鸡就不吃杂菌。如果以此来笑话她,阿兰婶又会答:“就是因为小时候鸡吃多了,现在不爱吃了!”让问话的人哑口无言。每次阿兰婶找到鸡,第一时间就会拿去卖掉,日积月累地把钱攒起来,等待日后派上大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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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兰婶的儿子叫黑宝,在县城读高三,六月份参加了高考。黑宝说考得还不错,录取个省内二本应该没有问题。阿兰婶翻箱倒柜,把这些年的积蓄盘点一遍,发现还差三千多块钱,好在鸡开花的季节到了,儿子开学也要到九月份,她有足够的时间解决这笔钱。按往年的经验,阿兰婶每年找鸡卖来的钱可以突破五千元,所以阿兰婶一直盼着下雨,当看到孤愣子捡回了第一窝鸡,她就慌了,赶忙去查看自己熟悉的窝点。五年前,阿兰婶的男人去广州打工,开始还寄些钱回来,后来就没了音讯。据同去的人传说,男人在那边的农村又找了一个女人。有人劝阿兰婶去广州把男人找回来,阿兰婶却说:“我找得回来人,找得回来心吗?”自此与黑宝相依为命,起早贪黑地劳作,省吃俭用地度日,所有辛苦都是为了儿子黑宝。

鸡交易市场在离村三公里外的小镇上。小镇上的三岔路口有一棵大青树,大青树下就是约定俗成的鸡交易市场,每天上午十一点这里就开始热闹起来,买鸡的和卖鸡的大声讨价还价,还有凑热闹的也在一旁帮腔,小市场一直要喧器到下午五点才渐渐冷清下来。市场里声音最大的莫过于那些鸡贩子,他们睚眦必争,他们急于求成,想把价格压到最低,想尽快做成买卖,因为他们还要去城里做第二次买卖。这里他们是买方,那边就成了卖方,这里低价收进,那边高价卖出,中间的差价自然就是利润。

有人告诉阿兰婶,鸡贩子把鸡运到城里后,价格就会翻好几个倍,七十块钱的一窝鸡到城里就能卖两百多块钱。阿兰婶掰手指算了算,发现如果真是这样,把车费扣除之后,还是能挣不少钱。阿兰婶也想过要逃过鸡贩子的剥削,自己直接进城卖掉鸡。后来听说,城里有很多拐卖妇女儿童的坏人,只好作罢。再说了,这一来一去耽误的时间,用来再去找几窝鸡多好。

这天下午,阿兰婶又有一个好收成,三窝鸡就装满了一背箩,阿兰婶美滋滋地走在去往小镇的路上,心里想着按这几天的进度,不出七天就可以凑足黑宝的学费了,而七天后鸡依然还有,那时就可以攒上一学期的学费,如果收成再好一点的话,给儿子添置一套新衣,到城里上大学可不能像农村里一样凑合着穿,不然黑宝会被城里的孩子笑话的。也是活该乐极生悲,想着想着,想多了想深了想高兴了就没注意看脚下的路,突然被小树桩绊了大拇趾,阿兰婶一个踉跄就崴倒进了路边的水沟,片刻之后脚踝肿得像馒头。靠着石头休息了一会儿,有人来了,把她扶到镇上的医院。医生说有轻度骨折,要上石膏,在家静养一段时间,不能再活动。阿兰婶好生悔恨,责怨自己太不小心,把儿子的大事给耽误了,现在只能去借钱交学费。

住在村东头的孤寡老人胡老叔是个热心肠。年近七十依然保持身体健康、精神矍烁,靠国家的五保政策衣食不愁,加之平日帮人零敲碎打地做点儿短工,算是小有积蓄,也就经常做些助人为乐的好事。村头的孤愣子就不时上他那儿蹭吃蹭喝,跟自个儿家似的,胡老叔也总是笑脸想迎,孤愣子的到来也能排遣自己的孤独。胡老叔原本就非常喜欢黑宝这孩子,过去上山放牛的时候经常带上黑宝,让黑宝骑在牛背上一颠一颠的开心。当得知阿兰婶扭伤了脚,为黑宝的学费发愁时,胡老叔二话没说,从小镇上的信用社取回三千块钱,递到了阿兰婶手中。

九月初,黑宝高高兴兴地上大学去了。

鸡自有鸡的美德。

有一次,平静的凉亭里展开了一场激烈的辩论赛,参与聚会的农人分化成两派,一派认为菌类中的上品非干巴菌莫属,另一派认为鸡方为菌类之王。持前者观点的论据主要是,物以稀为贵,干巴菌非常稀少,而且市场价要比鸡贵得多。持后者观点的论据就太多了,说的都是鸡的美德。这里略选几个颇具代表性的供大家参考。

农人赵A认为,菌类之中,鸡恐怕是最不讲究出生地的一种。“很多杂菌都只生长在有山、有树、有草的地方,对生长的环境很讲究,鸡却平易近人,它会像杂菌一样长在树林里,也会跟苞谷烤烟一起长在田间地头,甚至还会出其不意地生长在房前屋后。”老赵煞有介事地回忆起来,“有一年,我家猪圈后墙的小阴沟里就出了一窝鸡,那次老母猪在发情期控制不住,把圈门拱倒跑了。我去找猪,竟意外地找到一窝鸡!还有,篮球场下面阿牛家的屋后也出过鸡,那些中学生打篮球的时候,球滚下场子,马锅头家的老三下去捡球,又捡到一窝鸡!”

农人钱B觉得,鸡还能识判人的品性。“不是我吹牛,你们可别小看鸡,它可会判别人的良心好坏!”老钱所言不虚,村庄里确实有此一说。今年拾得一窝鸡,明年同一时间又去,还有鸡,说明这是一个有福之人,也是一个善心的人,反之就是个“良心不好”的人。“你看前年,二顺子那个不孝的家伙走了狗屎运,在砍柴的路上捡到一窝鸡,去年差不多到了时间,他天天去看,可鸡死活就没出!这是报应哪!不管不顾自家七老八十老爹死活的人,鸡才不会赐福给他呢!”

农人孙C发现,鸡的根扎得很深,露出地面的伞以及伞柄只是一小部分。“现在有很多年轻人根本就不会采鸡,他们只会粗野地用手去拔,除非是雨水充足泥土松软的时候,鸡的根常常就会拔断,还有很长一截留在土里,真是可惜了呀!鸡的根才是精华,是吃起来最香、最有嚼头的部分!”农人们都很清楚,正像老孙所讲,如果要把鸡的根完整地采出,采的人一定要有耐心,要用镰刀耐心地去撬,撬得深、撬得稳,一直撬到根底。“老古话说,根深才会叶茂,鸡也是一样的道理呀!一窝很肥的鸡,肯定有扎得很深的根。”

农人李D坚持,鸡花与莲藕花有相似之处。“我虽不识字,但也会来一句文绉绉的话来夸奖鸡:出污泥而不染。这是我读初中的儿子教我的,小兔崽子放学回家,摇头晃脑就背这句诗,我问他写的什么,他说写的是莲藕花。我说扯淡,大多数的鸡花不也是出污泥而不染吗?再说了,又何止莲藕花和鸡花,咱们种的庄稼,都从泥土里长出来,一样样都是水灵灵清秀秀的,只有长在土里的土豆、花生、红苕才拖泥带土嘛!古时候的文人喜欢吃莲藕也就罢了,怎么还歌功颂德?真是够酸的!”农人们仔细想想,还真是老李说的这么回事儿,鸡从泥土里冒出来,却一尘不染,干净且清纯,有的绚烂绽开,有的含苞待放。

辩论的结局,自然以鸡派大获全胜而告终。

寻找鸡的日子,父亲最津津乐道的,就是青翠的烟垄上那突如其来的一片银白。

“人们说梦总是反的,我以前不相信,从那天开始就相信了。”父亲关于鸡的叙事,通常会从一个奇怪的梦境开始。“我是个很少做梦的人,那晚却一直在做梦,一个接一个,而且都是些非常可怕的恶梦。醒来之后,我发现只记得最后一个,就是梦见我们村后头的山神树被风吹倒的那个。月黑风高的深夜,我们家族列祖列宗供奉的山神树——就是南莫山上那棵枝繁叶茂的大松树,被大风吹倒,躺在地上在哭,在摇晃,在颤抖,好像还会说人话‘扶我起来,扶我起来!接着打了个雷,电闪雷惊鸣中我就惊醒过来。”

讲到这里的时候,父亲会举起右手从布满皱纹的额头抹过,好像正在擦拭那突来的一身冷汗。然后,脸上的表情为之一振,就像音乐从低迷的山谷开始进入辉煌的山巅,叙述的音调也随之高了许多。“醒来后,我再也睡不着觉,起来蹲在院子里抽水烟筒,抽了一锅又一锅,一边抽,一边回想刚才的梦境,总觉得很不对劲。我是医生,从不相信装神弄鬼的事,可这天凌晨,我总觉得要有什么事要发生。也许是祖坟那边有情况了吧,我决定一早去看看。正好这天我早就计划要去山上找鸡,可以顺路去南莫山看一下山神树,看一看列祖列宗安息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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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蒙蒙亮,父亲就出发了,背着背箩,披着雨布,迈着轻快的步子,向南莫山上走去。尽管当时没有人看见他的行踪,但他那轻快的步子是农人们所熟知的,那是迅捷而匆急的步子,是白天黑夜都会遇到的步子,也是农人们不想看到却不得不经常看到的步子。父亲已经习惯于这种步子的节奏,就像习惯于自己的心跳和脉搏的节奏那样,实际上它已经约等于生命的节奏。很多年以后,在遥远的异乡服役当兵的无数个日子里,我都能够清晰地回忆起父亲那轻快、迅捷而又匆急的步伐,甚至可以清晰地听到“嚓嚓嚓”的脚步声。

父亲是个乡村医生,用伟人时代的话说,叫赤脚医生。记得我小时候,村寨间像父亲这样的医生很多,几乎每个村庄都有一个,而且他们之间也走动频繁,彼此互称“×医生”,一起吃饭,一起喝酒,偶尔也切磋救死扶伤之类的问题。有人的地方就会有疾病,有疾病的地方就会有医生,农村的医生不像城里的医生让病人惧怕甚至憎恨,那时农人最尊重的人有两种,民办教师和赤脚医生。父亲和他的这帮同行,总是背着一个红十字闪耀的药箱,有时脖子上还挂着让我们小孩子很好奇的听诊器,走村串寨地行医治病,而且是中西医结合,很受农人们尊重。

每年鸡开花的季节,父亲总是不无得意地宣称自己是全村鸡吃得最多的人。这也不足为奇,父亲和他的同行们走村串寨地行医,每家每户总会把家中最珍贵的菜肴摆出来招待他们,杀鸡宰鸭之余,属于山珍范畴的鸡自然是少不了的。某家的病人痊愈之时,主人会很高兴地呼朋唤友,倾其所有,大摆简朴的宴席,把主治的乡村医生奉为座上宾,邀请来其他同行医生,畅饮一场,以示感激之情。赤脚医生们也高兴得推杯换盏,诚挚地回谢主家的的盛情。后来,经济发展了,社会进步了,赤脚医生逐渐退出历史舞台,农人们开始咒骂城镇里的医院和医生。父亲和他的同行们,终于意识到属于他们的黄金时代已经一去不返,也就慢慢地飘散消失在山雨野风中,就像渺小孤独的鸡消失在苍茫大地。

“当我走到南莫山对面的田埂,天快要亮开了,我向南莫山神树看去,看见大树安然无恙,在微风中静静地立在原来的地方。这时,我的眼睛被狠狠地晃了一下,就像路过电焊工旁边时那样,被强烈的光刺伤了眼睛。我以为出现了幻觉,闭上眼睛,过一会儿再睁开,终于看清楚了。是银白色,一片明亮亮的银白色!在山神树下坡三百米左右的地方,我家烤烟地的垄埂上,像一块白色的塑料雨布铺在那里。周围都是绿,只有那儿是一片白!那时我的视力还蛮好,看了第二眼就知道那是一窝鸡!”说到“鸡”时,父亲的声音有些颤抖,仿佛还在当时的情境中没有醒来。“我小跑着过去,走近一看,果然是鸡,只是走近后的银白色就没那么亮了,有些带灰了。那窝鸡,可真多真白呀!我用镰刀撬了整整一个上午,把背箩装满,把雨布裹满,又把外衣脱下当包袱,才算装完。”

父亲从十七岁那年开始学医,背着药箱已经走过半个世纪。现在父亲老了,农人们依然喜欢来找他看病,城里医院治个感冒要两三百块钱,父亲这里二三十块钱就治好了,我甚至看见过城里上班的人回家乡来找父亲看病。不过,父亲不再像从前那样得心应手了,只是治点感冒咳嗽之类的小病,遇到稍有疑难的病症,就劝病患者还是到城里的医院就诊,说自己上了年纪,眼老昏花,难免出偏。是啊,虽然才过花甲,操劳半生的父亲再也走不动了,不再像年轻时候那样迈着轻快的步伐走村串寨了。我请他到孙女上学的市里住上几天,他说:“城里待不习惯,还是农村里空气好,我要回去了。”又请他到我当兵的部队来走一走看一看,他说:“人老了,哪儿也不想去了!不忙的时候你就抽时间回来看看我们吧。”

据父亲讲述,那窝鸡他刚采了几朵,上山找菌的农人就出现在对面的田埂路上。也就是说,如果不是祖宗托梦给他,让他早起出发,收获这窝鸡的福气将不属于他。用了一个上午精心地采了鸡,装满所有装具,请人帮忙才把鸡拿回家。他觉得这是祖宗赐福子孙,就把鸡分成很多份,挨个送到家族的各门各户,给他们讲梦,给他们讲鸡,让他们分享祖上馈赠的恩泽。临走之时,父亲再三叮嘱各家,分到的鸡只能拿来吃,不准拿去卖!

“那年,那窝鸡,可真多真白呀!像蚂蚁一样多,像银子一样白!”父亲不无留恋地说。

时间过得太快。父亲只记得是“那年”,具体是哪一年,已经想不起来了。年复一年的日子过得如此相似,怎么可能记得十分清楚呢?不过,“那年”又确实不一样,牢不可破地停留在父亲的记忆里,因为正是在那年夏天,他发现了一窝让他满目银白眼花缭乱受宠若惊的鸡。或许,这将成为他此生的一个亮点,看似微不足道,换个时机、换个地点,那就绝对值得可圈可点大书特书。比如,在傍晚农人们聚会的凉亭里。

鸡丰收的季节,也是庄稼丰收的季节。

稻花香了,苞谷熟了,烟叶黄了,毛豆饱了,向日葵也低下了沉重的头。漫山遍野沉甸甸的收获,还需要农人付出漫山遍野沉甸甸的劳作,才可以最终变成仓里的粮、袋中的钱以及脸上的笑。不要认为鸡开花的时节,农人们都会像阿兰婶一样往山上跑,也有忙得不可开交的人家,忙得不亦乐乎的农人,就算鸡花开在他们的鼻子底下,也顾不上去采摘一下,他们有大事忙着呢!

阿林家就是这样。那天他家采烟的时候,阿林父亲看见一窝鸡长在杂草丛生的田埂下,阿林立马掏出手机给家里负责做饭的我妻子打电话:“喂!大嫂,我们家在采烟,我爸看见一窝鸡,你过来把它捡回来下锅!”那几天我小孩放暑假,妻从城里回村庄看望老人,刚好赶上阿林家采烟,就义不容辞地承担起帮他家烧火做饭的任务。妻问清了路,背上背箩就出发了,之前她可是吃过鸡的,却从没捡过的,心情自然兴奋。心想这家人也太忙了吧,连窝鸡都没时间捡。事实上,也有可能是阿林知道她没捡过鸡,特意让她去感受一下捡鸡的乐趣呢。

阿林家确实是太忙了。一家三口,足足种了四十亩的田地,这在早几年是根本不可能的事。以前翻耕田地,要用锄头一锄一锄地挖,遇到天干地裂的豆田,一家三口起早贪黑也就能挖上两分地。现在用的是农耕机,三五亩田地一天就可以完成翻耕平整待播。使用农耕机效率高了没错,可毕竟摊子铺得太大,用少数农人的话来说,“你家也种得太贪了!”一家三口种四十亩地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农机再快,劳动力再强也得受累呀!幸亏阿林家自有办法,打破了农人习惯的常规,独创出一种行之有效的务农套路。别家种烤烟吧,烤烟用的烤房通常建在家门口,他家直接就把烤房建在烟地边,采烟、绑竿、烘烤、出炉、理烟一条龙全部在烟地边完成,省了不少时间和劳力。别家种苞谷吧,熟了干了就往家里收,他家没时间去收,而且全部收回家中根本就堆放不下,于是就在苞谷地边搭几个棚子,胡乱摘下来丢着,农闲时节再一车一车拉回来,慢慢剥,慢慢卖,慢慢喂猪喂鸡。

“阿林兄弟让我去捡一窝鸡!”妻走在路上,高兴地给我打电话,“我从来没捡过鸡!”

“为什么他自己不捡?”我问妻。

“他说他在采烟,没时间捡。”

“阿林兄弟是想让你亲手捡一窝鸡,高兴高兴!”

阿林是我不是亲生胜似亲生的兄弟,每次回家他都要请我喝酒,我们两家亲如一家,从父辈开始就无分彼此。阿林父亲是个能人,虽没读过多少书,却是庄把式里的好手,农活木匠活泥瓦活都会,为人勤快待人谦恭,年轻时候还当过村干部。经过多年的辛勤劳作,积攒下一笔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小有可观的财富,给阿林盖了楼房,还备齐了讨娶儿媳妇的资本,在村庄也算是家道殷实的人家。哪知偏有那么一年,年富力强的阿林父亲财迷心窍,被人骗去广西搞传销,梦醒之时已是悔之晚矣,前前后后被骗十几万元钱。老老实实、本本分分了大半辈子的人,干了一件不老实、不本分的事,终于吃下大亏,说明八字里没有这个命。一家子垂头丧气地从广西回到村庄后,阿林父亲好汉不减当年勇,再次白手起家,没过三年,凭着能耐,又追赶上了村庄里的能人们。眼下,一家三口正起早贪黑,计划着用今年挣得的烤烟钱,买辆农用面包车,卖了烟,买了车,年前就把阿林的未婚妻娶过门。这不,忙得眼前连捡窝鸡都腾不出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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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到了阿林家的烤烟地,一家三口正忙不迭地采摘烟叶。“啪啦,啪啦”的响声此起彼伏,青色微黄的烟叶一片接一片地从烟秆上下来,汇聚到塑料布前,用绳捆成包,背到毛路边,装上拖拉机,运回烤房前。三五叶拢成一束后上竿绑好,送进烤房烘烤,出炉时,原本微黄的烟叶已经变得金黄,稍事回软后,烟叶按色泽分级归类,便可送收购站去换钱。汗黏黏的卖烟钱到手之时,烟农才可以抬头看看蓝天白云,长长地松它一口气。回到家,掂量着手中的钱,盘算着今年要办哪些大事。所有的事情都得环环相扣,不能有任何闪失,像捡鸡之类可有可无的事完全可以靠边站。

阿林一边忙采烟,一边大声地指点妻找到鸡窝。妻高兴地采了鸡,拿回家洗净下窝,香喷喷、甜滋滋的清汤煮鸡出锅之时,已经是下午两点钟了,一家三口还没有从烟地里回来,当然也还没有吃午餐。直到日头偏西,过了下午四点,他们才回来吃饭,匆匆扒拉几口,又忙着去绑烟。等全部的烟绑完装进烤房,已经到了深夜十一点多,“两眼一睁,忙到天黑”的一天才算结束。

“大哥,我的新车买回来了!新款的长安面包,有七座,不拉人时可以拆掉座位拉货,在我们农村里很实用!”两个月以后的某晚,阿林给我打来电话,语气中洋溢着抑制不住的高兴。

“不错嘛,买了多少钱?烤烟钱都花完了吧?”

“七万多!辛苦半年累出来的烟钱全进去了!”

“那也值呀,加入有车一族了!”

“大哥,下月十三号我要结婚了,请你回来喝喜酒!”

“你不是烟钱买车花完了吗,哪还有钱讨媳妇呀?”

“烟钱是没了,可苞谷钱还有啊!”

“今年卖苞谷挣了多少?”

“我爸不让说!”

“哈哈哈……”

没能去参加阿林的婚礼,我觉得有些遗憾。有时没事就会想象起阿林的婚礼:挂在村口歪脖树上的鞭炮噼里啪啦炸响,惊得牛棚里的老牛“哞哞”直唤,略胖的阿林开着新车,拉着新媳妇进村。下了车,在父老乡亲的簇拥下,在年轻伙伴的推搡下,走过村边的泥泞小路,走过村中的青石板路,朝自己家里走去,一路上阿林带着憨态可鞠的笑脸,不断给乡亲们递烟问好,红着脸的新媳妇还偷偷地掐他手背,几个小捣蛋鬼把炮仗点燃,扔到新郎新娘的脚底下……每当想到这儿,我竟会莫名其妙地想到鸡花怒放的样子,以及清汤煮鸡那香喷喷、甜滋滋的味道。

柏老师说:“鸡吗?就像种在我家菜园里。”

这话听起来有些像是吹牛,认识古井村柏老师的人就知道绝非虚言。如果说阿林是有农耕运的人,那么柏老师就是有鸡运的人。鸡开花的季节,如果去柏老师家做客,招呼客人吃上茶、抽上烟后,柏老师会说:“你先坐一会儿,我去找窝鸡,我们加它个下酒菜。”那语气之从容淡定,就像鸡就种在他家后菜园,举步可至,唾手可得。不由得客人不信,三杯茶或者五根烟的功夫,柏老师就回来了,鸡也回来了,不仅有作为下酒菜的鸡,还有作为礼物让客人饭后带走的鸡。

柏老师的鸡运是众所周知的。农人们相信有些福分是命中注定,财运、官运、赌运、桃花运、长寿运都会因人而异,不是那个人就没那个福气,任你如何强求也是徒劳。这方面有实例为证:刮刮彩风靡到小镇上的时候,某天适逢赶集,村尾老贺家正读小学一年级的贺三毛心血来潮,用老爹给他吃小锅米线的两块钱买了一注彩票,一不小心就中了五万块。消息像长了腿一样跑遍四邻八乡,农人们纷纷挤到彩票摊,不惜投尽烟钱、酒钱、种子钱、化肥钱、饲料钱大肆抢购,像剥瓜子一样刮彩票,场面蔚为壮观,可惜后来一个接一个懊悔不迭,直呼上当。火爆一时的彩票摊顿时冷清,再后来就完全消失了。那阵子,农人们不约而同地多了一句口头禅:“我没那个运,不去沾那个腥!”鸡花盛开的时节,农人们聚在一起,难免要探讨鸡运的问题。“柏老师最有鸡运!”村庄里谁都这么说。说来也不必大惊小怪,柏老师是老师,以教书为主业,不必过于去忙田间地头的农活,自然有大量的时间去找鸡,加上确有些鸡运,也就认得很多鸡窝,而且这些窝年复一年地出鸡,不同的时段不同的窝开花,柏老师也就很少有失手的时候。

直奔天命的柏老师已经教了三十年的书,前二十年是民办教师,后十年是公办教师。三十年如一日,柏老师诲人不倦地辗转于四邻八村的小学之间,虽谈不上桃李满天下,却也有一种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的自豪。柏老师是个多才多艺之人,课讲得好,字写得好,更可贵的是师道修得好,三十年间已记不清多少次被评为优秀教师了。每到一地,学生家长总喜欢邀请柏老师到家中吃饭喝酒,往来多了就称兄道弟,结成了比亲戚还亲的关系。有学生在作文《我的老师》里描写道:“柏老师是一个和蔼可亲的人,又是一个严厉的人;我们很尊敬他,又很害怕他!”语文老师的评语是:“自相矛盾!”校长在抽查学生作业时发现了,用红笔增补一条批语:“并不矛盾。能激发学生敬畏之情的老师是好老师!”

有鸡运的柏老师从来不卖鸡。每捡到鸡,他总是呼朋唤友拿来招待客人,吃了鸡还倒贴二两酒钱。收获实在太多的时候,他也会把鸡直接拿去送人,或者炼成鸡油再送人。柏老师甚至还会养鸡。别人发现刚冒出地面的小鸡,担心总会失去福气,再小的鸡也要把它撬回家。柏老师却不,让它在地里继续生长,过两天再去看,如果鸡还在而且已经长大,才把它采回家享用;如果鸡已经被别人采走,他也很高兴,因为鸡没有在他手上夭折。捡到含苞欲放的鸡,柏老师会把他养在自家的水缸上,一两天后鸡伞就不知不觉地绽放开花了,变为成熟的鸡。

我和柏老师是忘年交 ,每次见面都要喝一台大酒,不醉不休。下酒菜自然少不了鲜炒鸡,有时是油炸鸡。抿上一口小酒,再夹上几丝鸡,细嚼慢咽,耐心品味,那感觉简直胜过活神仙。一边吃,一边喝,一边漫无边际地聊,直到醉意朦胧。通常是我先醉,柏老师强作镇定,佯装不醉,其实我看得出他也已经是醉意盎然了。柏老师喜欢喝酒,三碗之后就没有了平素的腼腆,变得能歌善舞,还拉得一手好胡琴。微醺之际,我们大部分时间以载歌载舞为主,偶尔也会谈一点古今轶事或人生经历之类。“命运有时候会拐弯!”这是偶尔谈古论今时,我听过的柏老师最富哲理的教诲,自然也懂得这句话背后的深义。

柏老师的父亲,已故的柏老先生是村庄少有的饱学之士,熟读孔孟,精通书画,曾经闹过革命,也曾教书育人,“文革”期间被迫害成右派,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才得以平反,可惜没过上几天好日子就突发脑溢血病逝了。按说柏老师出身书香门第,应该受到很好的家教熏陶和文化教育,可憾生不逢时,成长年代正是动乱年代,博识多闻的父亲正遭受冤屈,囫囵间读到高中毕业也就辍学了。柏老师还有一个姐姐,处境更为可怜,小学都没毕业,勉勉强强读到四年级,还是在夜校扫盲班里读完,长大后嫁了个乡村医生,成为一位地地道道的农妇。可怜村庄里堪称博学鸿儒的堂堂柏老先生,自己一生知书识礼、满腹经纶,视若珍宝的一对子女却没能接受良好教育。老先生对此痛心疾首,耿耿于怀,平反后唯愿孙辈能够幸逢盛世,接受良好教育。柏老先生在世之时,最大的心愿就是孙儿后代能够继承衣钵,书香传家。曾有一回,柏老先生抚摸着正在读初中的大外孙的头说:“今后你若能到北京上大学也就好了!”令人欣慰的是,柏老先生的大外孙和两个孙女还算成器,日后都考上了大学,大外孙在北京、大孙女在兰州、小孙女在济南先后读了大学,毕业后各奔前程,各得其所。穷乡僻壤的地方,一门之下居然出三个大学本科生,实属罕见,自然被传为美谈,也算聊以告慰柏老先生的在天之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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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老师小的时候,柏老先生也带他去找过鸡。柏老师跟在父亲后头,走在崎岖的山路上,边走边跟着前面的人吟诵:“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还有“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茅飞渡江洒江郊,高者挂罥长林梢,下者飘转沉塘坳。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后来柏老师已经记不清当时到底有没有找到鸡,只是直到现在,他依然能够一字不漏地背出《论语》经典篇目和《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之类的古文。柏老师说,如果森林、山溪和野草也通人性,它们一定知道什么才是天底下最文雅的找鸡。后来,柏老先生遭了罪,绝口不再提自己的学识,带着孩子去找鸡,也就像那些目不识丁的农人一样,为找鸡而找鸡。

“唉!要是都赶上现在这么好的社会,那该有多好呀!命运有时候真的会拐弯!”一起喝酒的时候,柏老师常常会叹息道,像是在叹自己,又像是在叹他的父亲——柏老先生。

一边叹息,一边捻起几丝鸡,慢慢地嚼了起来。

至于我自己,有关鸡的记忆经常停留在少年时代。

在农人们耳濡目染的熏陶下,我自小便知道鸡是个好东西。等到上小学的时代,父母允许自己去上山砍柴、下河摸鱼了,就开始梦想也能独自找到一窝鸡。如果这个梦想能够实现,那么,在小伙伴们面前炫耀的资本将会很厚实,也能博得父母和邻居的口彩,最终还可以大饱口福。在这个梦想的支撑下,夏天里我的劳动热情就空前高涨,放假了就扛起扁担上山砍柴,放学了就背起背箩下地找小兔草。而事实上,只有我自己心底里最清楚,表面的现象永远在掩盖一种深藏的企图。树林子里,我东转西转貌似在找一担好柴,其实我是希望能瞎猫碰到死耗子般地遇上一窝鸡;田野上,我东奔西跑貌似在为小兔子们解决生活问题,其实我是希望找到一窝鸡解决自己的口福以及虚荣心问题。但事与愿违,我的企图基本没有得逞过,整个少年时代关于鸡的梦想一直没能实现,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农人们满怀喜悦地捡回一窝又一窝的鸡。直到我上高二时的暑假,当我不再怀揣关于鸡的梦想,只是上山一心一意地砍柴的时候,生命中第一窝属于我的鸡却出其不意地出现在我的面前。我瞬间顿悟,原来找到鸡也是件顺其自然、水到渠成的事,正如少男初遗、少女初潮一样急不得也晚不了。

高中毕业后,我离开家乡踏上漫漫求学路,继而当兵服役,辗转奔波,一晃就近二十年。这期间很少回家,尤其很少在夏天回家,也就很少有机会回味寻找鸡的乐趣。有一年夏天,终于休得一个完整且长得令人感恩知足的假期,我携妻带女回到了魂萦梦绕的村庄,又看到农人们满怀喜悦地找回一窝又一窝的鸡。眼馋了几天之后,我决定上山下地去寻找鸡,一来碰碰运气,二来也是为了重温旧梦。妻自告奋勇地要与我同行,她是个自小没吃过什么苦的人,上山闯林子、下地钻草丛的事从来没体验过,但我不忍挫伤她的热情,也就答应了。妻很高兴,脸上洋溢着天真无邪的快乐,情不自禁地与我探讨起鸡找回来后怎么弄吃的问题。我没有接过她的话茬儿,给她讲了个故事:从前,兄弟俩去打猎,大雁飞来,兄说打下来要蒸吃,弟说打下来要炒吃,兄弟争论得不可开交,这时候大雁悠然地飞远了。故事讲完,妻狠狠地揍了我一拳。

村庄的北面有一个豁口通向外界,除此东西南三面都是大山,三面的山环抱成为马蹄形,每一座大山又由若干小山连绵而成,山上林稀草深,沟壑纵横,荆棘遍布,令人神往的鸡就藏匿在这漫无头绪的野地里。第一天,我和妻向东面的山谷进发,从早上七点出门到下午五点归家,只捡得几朵歪瓜劣枣般的杂菌,拿到家中蔫得几乎看不见,妻那沮丧的神情让人不忍卒睹。第二天,我和妻向西面的山谷进发,也只找到几朵青头菌之类的聊以自慰,母亲下锅炒菌时加了大量的配料才勉强凑足一小碟,全家人小心翼翼地用筷子翻找埋没在配料里的菌肉的情形想起来都觉得好笑。第三天,我们认真分析总结经验,认为山上的鸡没有田间地头的鸡多,农人们捡回来的鸡大部分还是出自田间地头。于是我们没有上山,而是舍远求近,在烤烟地、苞谷地和稻田埂边东突西窜,衣裤上粘满了颗粒状的小刺球,农人们看到时还以为我们是迷路的过客。结果可想而知,劳碌奔波一天,我们依然是无功而返,妻扮出一副欲哭无泪的表情。“樱桃好吃树难栽,鸡好卖你难找。”母亲颇有哲理地劝慰我们。

已经是第四天了,我们怀揣最后的希望,向最后一片领地——南面的山谷出发。前三天里,我们踏遍了村庄四周的高山草丛,腿脚和手臂被锋利的野草划出一道道血印,可我们一无所获,几近绝望,认命自己没有幸遇鸡的福分。因为绝望,我们找到鸡的心也就不那么迫切了,脚步放慢,走走停停,偶尔还掏出手机拍拍风景。在漫不经心的寻找中,夕阳西下,天色渐晚,我们决定回家。从山顶走下山脚有条盘山土路,那是农人们为了方便农耕机往返而推挖出来的,如果我们沿着这条土路下山,来回绕转的时间会很长。我希望找到一条可以直线下山的捷径,就走到路边草丛,向山下眺望,当我俯视山谷的瞬间,眼睛余光处突觉有些异样,低头一看发现了一窝鸡。

我和妻喜极相拥,高兴得差点儿掉下眼泪来。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幸运的降临有时候就是这么简单。妻把鸡一朵一朵采起,数了数,大大小小一共有九朵,鲜嫩而蓬勃。我跟妻开玩笑说:“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着,鸡却在,荒草丛生处。”虽然四周野草葱茏,荆棘密布,没有任何人行痕迹,我们还是决定就从这里闯下山。然后,意想不到的惊喜又发生了,短短十分钟之内,从来没找到过鸡的妻,接连从草窠里发现了两窝鸡,前一窝有八朵,后一窝竟有十九朵。这一刻,经历过整整三天沮丧和绝望的我们,顿生彩票中奖、一夜暴富般的狂喜,找到了传说中的土豪以及暴发户的感觉。

我们坚信,那四周一定还躲藏着很多可爱的鸡,只是那天天色太晚了,我们不得不赶紧回家。两天后,我和妻一人背着一个大背箩,满怀信心地重返旧地,迂回式地搜山,小心翼翼地翻遍四周的草丛,期待着满载而归。结果让我们大失所望,我们一无所获,仿佛两天前的幸运从未发生过。

“我们是不是太贪心了?”回家的路上,妻很认真地问我。

“绝处可以逢生,贪婪让人陷入绝境。”我说。

鸡在哪里?这是个问题。

当然,鸡总是有的,它就在野地里,等着人们去发现。可是,它究竟在哪个具体的位置呢?显然这是个谜。如果昭然可见,如果唾手可得,那它就不是鸡了,可能是狗尾巴草或者其它什么。发现谜底的方法别无捷径,只能靠我们不停地去寻找去探索。而结局也无非两种,找到或找不到,但只要坚持下去,相信总会找到的。不过,时间会出来阻拦这一切,找鸡的农人都有经验,就算自己还没走到疲倦得要放弃寻找,不知不觉中天就会黑了,天黑意味着你该回家了。

回家是个亘古不变的话题。农人有家,鸡也有家,茫茫四野就是它的家,它绚烂开放的地方就是他的家,所以它才会年复一年地出现在同一个地方,就像外出打工的农人春节回家,你平时看不到的人,这时候终于看到了。鸡的家也埋藏着秘密,深深地挖开一个鸡窝,就会发现有一个不规则的巢穴,半空的巢穴里面布满了白蚁似的白色颗粒,农人们把它视为鸡的种子。这个看不见的巢穴就是鸡存在的全部理由,或者说是它的根。如果试图将它迁移,连土带穴地把它搬迁到一处人类喜欢的地方,来年这窝鸡是不会出生的,因为它离开了家。

农人的家在农村,城里人的家在城市。他们说着不一样的话,想着不一样的事,过着不一样的生活。农人的鸡在野地里,城里人的鸡在菜市场。问农人鸡为什么贵,他会告诉你因为它好吃;问城里人为什么鸡好吃,他会告诉你因为它贵。有时候农人会变为城里人,有时候城里人想回乡下。无论在哪里,城市还是农村,他们都很想回家。尤其是在鸡开花的季节,他们特别想回家,看一看漫山遍野的山草,以及漫山遍野的庄稼。如果幸运的话,再找上几朵让人神往的鸡带回家,和家人一起,坐在热气腾腾的餐桌前,喝着小酒,品尝着美味的菌汤,有说有笑,像鸡窝下那个神秘巢穴里的小白蚁那样,无忧无虑地悄然度日。

当我们的视野再次回到那个生我养我的村庄,也就是我的家乡——那个充满鸡故事的地方,我很想说,从远处看,这个村庄是很让人留恋的。然而,话还没出口,我就被自己的质问怔住了:远处?到底哪里才是远处?就像现在,离家乡有五百公里的地方就是远处吗?或者就像过去,整整漂泊在外二十多年,就是远处吗?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再者,世界上哪个村庄又不让人留恋呢?只要它是生你养你的村庄……

雨水少了,秋意渐浓。野地里的鸡渐行渐远,慢慢地消失得无影无踪。农人们回味着今年夏天关于鸡的收成,在粪池边、菜地里、晒场上津津乐道,甲说这窝真多,乙说那窝真大,丙说可惜了阿兰婶的脚,不然她肯定能攒够儿子上大学的钱。农人们各言其是,各抒精彩,期盼着明年的幸运更多一些。晚上,两口子的枕边话也牵涉进了鸡,女的说来年村南自家苞谷地里的鸡不能再让别人捡走了,男的说今年便宜了阿峰那小子,明年第一场雨后每天早上都去看一遍,还指着蚊帐发誓要确保万无一失。女的听了很满意,把丈夫拥得更紧,男的借机得寸进尺。闹腾过后,女人就进入了梦乡,发出轻微鼾声,睡梦中露出朴实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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