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战风云:东北烽火
2014-08-08张高峰张刃
张高峰+张刃
陈诚的东北“新政”
四平战后,7月12日,陈诚以参谋总长身份到沈阳,连日召集军事会议。杜聿明因病请假,郑洞国代理长官部司令。当时,沈阳已经盛传陈诚将要主政东北,但陈本人对此不置一词。
其间,陈诚曾到四平慰问军民,又到铁岭为廖耀湘的新六军举行了授勋仪式。此举颇令熊式辉、杜聿明尴尬。因为四平战后,熊、杜只为坚守四平的71军军长陈明仁和增援四平的53军军长周福成请功,而对行动迟缓的新六军未予褒扬。许多人觉得,陈诚是在向熊、杜“示威”,并借以笼络人心。
7月18日,陈诚回南京之前举行记者招待会,他说:“东北战局四平为转折点,以后东北局势好坏不在共党而在自己,要处处实行自我检讨,对别人不要批评太苛刻,而对自己不要太宽厚。”他暗示,政治腐败和指挥失当是导致东北国军屡败的主要原因。他还说:“至于剿共军事何时才能完成,我不是诸葛亮、刘伯温,不能作预言,但如实行总动员,一定可获成功。”他又暗示,旧历年时剿共军事即可结束。记者们掐指计算,陈诚当指六个月为限。一般认为,陈诚此行,为他主政东北埋下了伏笔。
8月6日,陈诚再到沈阳,与魏德迈会谈后没有回南京,而是连日召见各级官员谈话。很快,军方就传出“东北行辕与长官部合并,由行辕统一指挥军政”的消息。但行辕主任一职是否将有变动,语焉不详。
14日,我在行辕见到参谋长董英斌,他证实,撤销长官部的命令已到沈阳,杜聿明将任行辕副主任,郑洞国亦极有出任可能。行辕下辖四个兵团,司令分由孙渡、廖耀湘、周福成、陈明仁充任。又说,原政治、经济两个委员会无变动,但如日侨管理处、兵役委员会及不必要的附属单位将一律撤销。我试探熊式辉的去向,他否认有变动。
16日,东北军政机构改组命令正式发表,长官部并入行辕。但行辕高层人选依然扑朔迷离。不过,中共却似乎有意要给国民党东北当局可能的变动一个“下马威”,又有了新的军事动作。17日,我发专电称:“共军由松北开来10万人,当地征兵约8万;国军亦开来部队,双方时有接触。东北战云密布,人们谈话多以何时大战开始为题,实有暴风雨前夕之感。”
与此同时,东北经济状况也是难题。8月中旬,我报道称:
东北今年粮食供应堪虑。据经委会农林处长潘简良称,历年存粮经最近月余之大破坏,少数损失,大部为共军掠去,加之辽河泛滥,损失甚大。国军控制区域缺粮达7至8万吨,加之铁路破坏之惨,老百姓受直接损失最大。开原附近河桥被破坏,潘氏等候三日始由一小船漂过。政府大官尚如此,小民何堪。潘氏又至公主岭试验场视察,见乳牛二百头,种羊无数,已被中共运过松花江。农林部奉令为铁路找寻枕木,但因森林地带已失,无法供给,于是到处滥伐民树,但除此实无办法。东北又连日落雨,沈阳至本溪铁路被冲毁,水势又形泛滥。各地撤退至沈阳工作人员身无长物,其状至惨。
8月29日,陈诚兼任东北行辕主任的命令终于到了沈阳。我见到郑洞国,请教军事,他认为共军第六次攻势可能在9月中旬。“东北决战期日近,政府正全力注意,此实为新阶段之开始。”
9月1日,陈诚抵沈。同日,我见到从北平来的立法院委员刘不同,他谈到独裁与民主问题,我觉得有意思,可以为当前局势作个注脚,于是就发了一条两句话的专电:“立法院委员刘不同抵沈称,封建关系之独裁制度必腐化与无能,只有民主始能促政府永久年轻,并为人民服务,但需共同努力。”
2日,熊式辉与陈诚办理交接。我报道说,“熊氏向部属盛赞陈氏之才能。陈氏则谓熊氏请辞多次,中枢一时难有适当人选,故被派来东北”云云。据闻,熊式辉确曾几次请辞,试探南京方面意图。而蒋介石也几次“驳回”辞呈,要其安心东北。岂料今日又突然换将,令熊深感蒋的权谋之术高深,却又有苦难言。此时,杜聿明因病情加重已离开东北,郑洞国出任行辕副主任。
同日,陈诚发表告东北军民书,内称:“今后行辕之首要任务,即在执行政府剿匪政策。次宜及时去奢崇俭,力挽颓风。至于军队纪律,尤当彻底整饬,如有违法苛扰,定必严予惩处。同时吾人更宜各就岗位,各尽职守,于艰难困苦之中,寻求自力更生之道。”陈诚“新政”初露端倪。
此后几天,陈诚连续发表公开谈话,宣示其施政方针。如:“共匪六次攻势难免,然政府亦有充分准备,绝不容其幸逞。本人重视军风纪之整饬,对青年之学风思想更应善为指导。贪官污吏亦为吾人之革命对象。”“东北要建立成三民主义模范区,故地方自治为首要,培养人才为急务。贪污与整饬风纪问题,应先使不必贪污。一切当先由军队做起,更先由行辕本身做起,如不许占民房,工厂应交资委会或地方政府办,倘有贪污事实,可纠举,必开刀。裁并机构,取消政经两委会及行政院各部会属之特派员办公处;经济方面使工业交通专责办理,勿使其他机构牵制。物资供应不只应注意军队机关,而需注意人民之缺乏与需要”等等,颇有雄心勃勃的气势。
陈诚也确实很快就采取了行动。
7日,出台东北役政新规定,“新收复区6个月不征兵,取缔拉夫,严禁自行征募。”后来还亲下手令,“征兵首由富绅及官宦家庭子弟着手进行,以垂范一般市民。其名册应于开征前呈报行辕,并于征兵完了后行辕再调查,以严兵役。”8日,下令逮捕以兵学研究会名义经商谋利并开设舞场的现役中将田湘藩。此整饬军风纪“第一枪”,令那些经商的军人不得不停业以观动向。10日,召集各省市首脑,要求他们“以身作则,提倡节约,戒除宴会、跳舞、打牌。已收复各地应安定民生,发展经济,组训民众,加强自卫力量。”
陈诚自己率先迁入办公室住宿,“以倡风气”,并令行辕各处长每天集中办公。接着,又下令将职能重叠的三个接收机构裁撤合并为一,削减了冗员。在“新政”压力下,国统区之外已被任命却无法进驻而滞留沈阳的各省市长主动提出,尽快迁移至省城接近地区,“以便抚慰流亡,并相机随军前进。”陈诚不仅予以支持,而且进一步压缩各省市府编制,以节省开支。
实事求是地说,陈诚着手整饬的,确实是东北官场的弊政。
沈阳机关之多,即使行政专家也说不清其职能何异。例如,国统区铁路通车只有不足2000公里,管理机构却有10个,而工作效率、经济效益又极差。中长路有“每运四吨货要用一吨煤”之说,可谓世界纪录。战后铁路桥梁亟待修复,可他们说无钱无人无利,办不成。机关太多,职责不明,谁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东北接收后设立了政治、经济两个委员会,原是辅助行辕办事的,但又下设统一接收委员会、房地产管理局、生产管理局,而且都有各地分支机构;行政院各部会也都有各自的特派员办公处,机构之庞大,费用之浩繁,可想而知。当时,国统区城市只占东北半数,地域仅20%,怎么能够负担得了这么多机关、冗员的开销?况且,对敌伪产业只管接收,不加利用,坐吃山空,又怎能产生效率和效益?
“庙”多“菩萨”多,常常为了推诿责任打架。东北原有“谷仓”之称,但粮价飞涨;东北有大量的煤,但冬天没煤烧,更影响生产。管工业的骂管交通的无能,管交通的骂管财政的穷酸,管财政的反骂生产不复员,政府没有钱,于是又一起骂共产党。可老百姓说,沈阳早就没有八路了,该骂谁?反正倒霉的是穷人。
东北穷困,却无碍官员享乐。夏季大战烽火漫天时节,沈阳各餐厅酒馆依旧载歌载舞,杜聿明不得不下令取缔,“以期共赴时艰。”陈诚要推行他的“新政”,也不能不从整顿吏治入手。他派出的督察组四处严查,也确实惩办了一些贪官污吏,震慑了各种违法乱纪。我曾报道说:“东北的坏风气在向好处转,没有人敢再抢房子了;已占的还要腾出,不三不四的招待所奉令关门,行辕官员准时上下班。为了节约,都不预备香烟招待客人,省下的钱改善勤务们的生活。各大饭店前的包车群已少见。近来行辕办案抓人,谁都存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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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冬大战与陈诚末路
然而,局势的发展容不得陈诚稳步推进其“新政”,或者说,他的“新政”还包括更急迫的军情。9月中旬,我连发专电:
东北战局密云不雨,国军除大批增援部队出关外,并将各保安部队一律改师。共军主力大部仍集中梅河口、西安一带,国军某有力部队前往营口、辽南一带布防。现东北秋高气爽,青纱帐起,战争变为易攻难守,一般人均有暴风雨前夕平静而沉闷之感。
东北军事双方在息战状态,共军六次攻势尚无象征。据悉:国军在东北收复区之耕种土地仅及7%,人口为45%,比例悬殊,食粮首先成问题,且东北电源地小丰满至辽南高压线路中途被共军占领切断,辽南各地工业与民间用电迟迟不得解决,沈市入夜半暗半明,工厂减产,失业增加,故国军势必设法扩大收复区,以解救目前困难。但国军攻势何日成熟,惟视鲁豫战局之发展而定,盖攻势须用重兵,关内外调动灵活,尤为首要。
如果说,陈诚搞政治还有两手的话,那么,在军事上他却难当大任。到东北之前,他在山东战场已被陈毅、粟裕的华东野战军打得惨败,还丢了王牌精锐暂编74师。到东北后,他没有接受教训,依然刚愎自用,甚至解除了坚守四平、打败林彪的陈明仁的职务,按照自己的部署作战,结果在东北战场又是一败涂地。
林彪的秋季攻势(国民党称“第六次攻势”)从9月中旬开始,主战场在辽西,专打国军兵力部署薄弱地区,迫使国军四处调动疲于奔命,并对锦州至山海关间的铁路实行彻底破坏,切断了国军关内与关外的联系。
东北战局恶化,蒋介石于10月8日飞临沈阳,召集会议,指示机宜,连在北平的傅作义都赶来了。这是1947年蒋介石第二次到沈阳(第一次是5月夏季大战时),可见东北在其心目中的分量。蒋在沈只停留了4个小时就飞走了,但答应陈诚,从华北战场调 6个师增援东北。
10月10日,陈诚在国庆纪念会上分析军情,依然“嘴硬”地说:“我们可以把剿匪分成三个阶段,匪方一是盘踞,二是流窜,三是溃散,我们一是进剿,二是追剿,三是清剿。今日陕北与山东之匪已进入第二、第三阶段,我们可能在匪军进入第三阶段的初期达到清剿目的。至于东北,说来惭愧,兄弟到此已有40天,仍然使匪发动了攻势。但只要大家努力,我们只准匪有第六次攻势,而不容其有第七次攻势。现在险期已过,至少已不可怕。讨匪战争不完全是斗力,同时也要斗智,希望集中力量,注意智的斗争。共匪的特长是利用机会,制造机会,今日双十节,所以我们不举行游行,不给他们机会。”我听了,感到陈诚在说大话。
14日,辽西战事急转直下,傅作义再次到沈阳会商军事。17日,陈诚又召北平行辕参谋长徐启明、河北绥署副主任上官云相及驻承德的13军军长石觉到沈阳商讨军事。据石觉说,辽西之战为共军有计划地隔绝关内外交通。关外不能孤立太久,平沈交通必须早日恢复并确保。热河与辽西西走廊也要打通,使冀热辽连通一气。看来,陈诚自己也沉不住气了。
后来的战局发展,越来越令人捉摸不透。我发专电报道:
10月19日,东北大战揭幕后,发展甚为国人瞩目,两旬来双方主力迄未硬战。共军先自辽西发动攻势,不肯放手,自有其目的,即切断冀、热、辽之联络;阻止出关东进国军,并向北吸引,削弱将来沈长间国军作战之力量。日来吉长间之战斗,或视为攻扰牵制,试探国军虚实,再向吉长两城作进一步之战略计划。
11月2日,东北战事彼此兜弯,又像拉锯,你退我进。共军企图仍在切断东北对外交通,期与国军在东北拖延周旋。
11月8日,东北战局演变至今,忽紧忽缓,共军到处进攻,国军随处迎战,6日官方发布消息称,长春以南大战一触即发。7日复称,长南共军大部向西南逃窜,吉长地区渐趋缓和。共军东西调动,企图拖延战争时间。
11月9日,东北战事如重性疟疾,忽冷忽烧,共军之作战方法令人难以捉摸,一会东西对打,一会南北夹攻,有时干脆不动观望。看来东北战事要拖延到年底。沈阳市内交通要道及大马路中心正动员构筑工事,闻月内完成市内碉堡150个。
11月14日,陈诚检讨东北施政,环境不同难期经济正常发展,军事展开前不做无计划建设,今后努力不许再有七次攻势。
11月16日,历时50天的新一轮东北大战结束,各战场渐趋沉寂,沈阳宣布解严。经过这次战事,国军被歼近7万人,丢失城市15座,地域近4万平方公里,进一步收缩于中长路和北宁路的几个孤立城市内,陷入更加被动的局面。
即便如此,中共也没有给陈诚以喘息的机会,仅仅一个月后,又发动了冬季攻势(国民党称“第七次攻势”),并且直指国民党东北军政中心沈阳。12月上旬起,沈阳再次戒严。外围战事逐渐向核心逼紧,沈阳陷于孤立,市内物价飞涨,电力中断,煤荒严重。偏偏此时陈诚旧病复发,并已卧床。
12月24日,郑洞国从南京谒蒋后飞抵平,接见记者称:
蒋主席训示:实情已经知道,照原定计划好好地做去,东北一定没有问题。在此严寒天气中,共匪进攻,其本身损失必大,有害无益。记者询以外传永吉、长春将作战略放弃,有无此事?郑氏称:本人赴京报告时尚未闻此说,但自纯军事见地言,吉、长殊无固守必要。作战就是今天能放弃,明天也能收复。记者又询以是否要关内出兵夹击。郑氏称:当然希望如此。关于此项配合,已拟就全盘计划。对于东北经济恐慌,郑氏称:希望东北自己设法解决,譬如煤炭本为东北丰产,当然不能用飞机从别的地方运来。记者询以国军冬季装备是否已较去年为完善,郑氏答称:能够做到的均已改善。郑氏发言始终沉重,了无笑容。
12月25日,东北行辕宣布,奉最高当局令,26日起日恢复新闻检查,并以戒严法12条为约束,通知各记者遵守。
12月29日,沈阳外围战火愈炽,城内闻炮声。市参议会电请速派援军。长春电力垂危,用豆饼发电,而全市储存仅敷半月。
1948年1月2日,大公报发表社评《万方多难念东北》称:
当此岁序更新之际,举目中国,处处烽火,鼙鼓急,兵马乱,炮声伴随着哭声,一片凄凉肃杀。……天气这样冷冽,人民生活在缺煤缺粮无热无光的苦刑之下。长春永吉孤悬,辽西野战方酣。近百万人在冰天雪地里混战。可怜这九省锦绣江山,可怜这3000万做了14年奴隶的同胞们。……胜利以后,中国确有和平统一与合理解决国事纠纷的机会。政协功败垂成,关键就在“东北除外”。把东北置于停战令外,就在这疮口上蔓延了中国的溃烂,就在这缺口上泛滥了中国的洪水。‘东北除外的政协决议墨迹未干,关外便叮叮当当的打起来了。仇恨由此复燃,战祸因而蔓延,终至陷国事于不可收拾的地步。……念无辜苍生,看漫天烽火,东北这富饶无穷的资源,非但无从开发,而且痛遭破坏。放眼东北,真使人欲哭无泪。我们不但为东北父老悲,尤其为国家大局痛!唉!战乱不已,中国怎了?
1月10日,蒋介石再次飞抵沈阳。这次还带来了杜聿明。那天,沈阳市内戒备极严,全体宪兵出动放哨,重要街道禁止通行。蒋下午3点抵沈后,即召集军事会议,到晚上10点仍未结束。据闻,会议将决定撤销东北行辕,成立东北剿匪总部。11日上午,傅作义也赶到沈阳,与蒋介石谈话后,中午又飞回北平。外间纷纷猜测,东北局势严重,可能又有人事变动。
1月22日,新任东北行辕副主任兼东北剿匪总司令卫立煌到沈阳。次日即召见行辕各处室负责人,商讨成立总部事宜。24日召见师长以上军官征询东北军事意见。26日,我走访卫立煌,问他对东北局势的看法,困难抑或乐观?他却不做任何表示,只说正在研究检讨,期得结论后再奉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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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月1日,东北剿匪总部正式成立,但没有任何仪式,卫立煌在沉闷中开始视事。由于行辕缩编,军事全由“剿总”负责指挥,陈诚得以脱身。12日,蒋介石电告东北行辕:在陈诚病假期间,行辕主任职务由卫立煌兼代。事实上,陈诚已经被撤职。
陈诚到东北,实际主政不过5个月,损兵折将,失城丢地,激起国民党内一致声讨,有人指他“求功心急,措置操切,反失军心民心”,更有人提出“杀陈诚以谢天下”。事实上,正如李宗仁所说:“东北的败征已见,全部沦陷只是时间问题,任何人都不能起死回生,陈诚更不是能够挽狂澜于既倒之材。”后来东北局势的发展,不仅印证了李宗仁所说,而且表明,卫立煌同样不可能扭转败局。
一言难尽写东北
东北是在遍地烽火中迈进1948年的。
元旦过后,我在考虑怎样写一篇回顾式的综合报道。想来想去,竟有一言难尽之感,不知以什么为题才好。国内各种问题层出不穷,而东北问题更多,更复杂。因此,索性名之为《无题写东北》,综述四平战后的东北问题种种。通讯开篇,我写道:
写东北的报道很需要费考虑。应该说,一篇通讯就应该是一张照片,实在无法修饰,阳光就是阳光,阴影自然是阴影。既要国家前途有希望,纵然东北有点阴影,也无遮掩的必要。
今天的东北,以松花江为界。江北(中共区域)情形外人不知,单说江南。沈阳、锦州、长春、永吉是政府在江南的四大城市。沈阳为军政中心,等于心脏;长春、永吉像两双眼睛,看守着江岸;锦州则是东北的后门。四个大城正像桌子的四脚,支撑着政府控制区的若干县份,极能表现力量。
四平战后,中长路沈阳长春间不通,吉长路永吉长春间中断,北宁路锦州沈阳间时断时续,“四脚”之间许多地区又被共军占领,不要说通车,连步行都有困难。沈吉长三城几个月来只能依靠军事路线联络,其中,吉长两城处境最感局促。沈阳的情况稍好,起初还有营口、葫芦岛两个港口可通内地,有平沈路可以入关,“呼吸”还算通畅。年底第七次交战开始,共军以沈阳为目标,四处出击,令国军摸不到头脑,沈阳对外交通起了变化。冬天营口封港,通沈阳的铁路也早就中断了两个多月。葫芦岛到沈阳的铁路中间战事不停,物资虽能入港,却无法内运。平沈路断断通通,以不通为主,到了年底,似乎更难有通车希望。空中运输,平沈班机停航40天,1月9日才复航,还不时脱班。12月8日京沪平津寄出的航空信,1月5日才到达沈阳;沈阳1月10日才看到平津12月21日的报纸。我写道:
邮路的阻滞,表明这时代已经开始“窒息”。去年10月间的六次交战,对方就有意把握辽西,目的是围困沈阳。现在主力战场仍是辽西,这块地方很被双方重视。稳定沈阳要确保辽西,围困沈阳也要掌握辽西。想“呼吸”的要用鼻子与嘴,想“窒息”的要堵着鼻子与嘴。
东北的日子一年比一年难过,甚至连上月都不如。沈阳外围吃紧后,再次实行戒严,本来就不景气的市面更显得荒凉了。随之而来的是物价飞涨。粮价领先,其他物价跟着赛跑。加之缺煤缺电,进而影响到用水,东北人民吃尽了苦头。
秋季大战开始后,我曾连续报道战时人民生活窘境:
10月4日,东北大战复起,粮源堪虞。辽宁境内到处烽火,市场富于敏感,3日来物价涨一倍,有的竟跳了两倍,高粱米600流通券一斤,且有行无市。人们说,不是吃不起,是活不了。
10月24日,沈阳物价飞涨,尤以布、米为最,当局硬性管制,所有报纸只准登载官定价格,否则触犯紧急戒严法,但以此价格购物却非易事。吉长两地物价不出旬日倍增,棉布每匹由5万元涨到8万多,棉花每斤由1800元涨到3000元,高粱米由170元涨到240元。私商涨,官商也涨,一片涨价声笼罩着松花江岸。
10月28日,长春物价疯涨。大米每斤由500元一跃跳过800大关,薪水阶级和家无隔日之粮者闻之胆寒。当局枪决4名奸商,阻遏涨潮,并公布日用品限定价格,布告甫出,市上立即缺货。
11月12日,沈阳今日大雪,气温降至摄氏零下8度。街头冷落,多少难民无棉衣,多少人家无煤火,今冬不好过。各院校无力筹购冬煤,多准备下月底放寒假。
11月14日,东北经济状况日濒窘境。自9月战火复炽后,东北对关内外交通全被切断,货物及食粮均无法出关,故物价飞涨冠于全国。流通券除节省纸张与印刷费外,其价值与法币无异。东北各厂矿因缺煤电减产且滞销,国营者每月损失法币不止千亿元,民营者更无从统计。食粮问题以目前控制区土地与人口比例,年差38万吨。今秋粮收损失尤大。冬煤因各主矿非毁即失,本月供应较实需数字差四分之一。东北已几度飘雪,煤价大涨,各地多未举火取暖。冬赈与寒衣募集工作各方正在推动。大局不明朗,东北经济状况难望好转。
11月23,长春市内无水无电无煤,人民生活艰苦万分,多以伐木取暖。汽油更匮乏,闻市长孙桂籍已改乘三轮。水源不畅,当局劝市民凿井,然地冻挖井亦不可能,故用水亦渐感困难。
11月28日,今冬东北比去冬更凄惨,老天不睁眼,隔几天一大雪,长春气温零下28度,沈阳零下24度。锦州块煤黑市42万流通券一吨,沈阳35万,长春根本无煤,电厂靠烧豆饼发电。机关、学校、人民都以艰苦精神抗寒,办公室坐着冷站起来,教室冷不上课,街头冷躲在屋里。宣传已久之粥厂经费不足,难民暂缓登记,想开锅还得募捐。东北之艰苦正待多方救济。
沈阳各校无煤,教室墨水、砚台结冰,难以伸手笔记。市立各中小学下月中旬将放寒假,各校门前凄凉冷落。沈阳私立大中学同学会招待记者称:24日当局宣布停止平价配售粮煤,同学立感恐慌,伙食由2万升至7万元,下月各校伙食团将断炊,且冬煤无着,教室奇寒,少数同学尚无棉衣,呼吁当局救济。
11月29日,东北各地大雪,沈阳道路积雪盈尺,电车停驶,三轮车亦敛迹,煤价再涨,市民叫苦。
12月4日,沈阳物价波动未止,尤以粮价为甚。窝头一个要流通券200元,比铜元大点的烧饼也要200元,苦力嚷着难活。煤油6千元一斤,无电点不起灯,东北大学学生每晚8时即入寝。沈阳四联分处奉到蒋主席手令,内称:“日来物价飞涨,纯系游资作祟,应即停止贷款,到期放款即予收回,紧缩信用贷款,压低物价。”该处奉令后即遵照执行。
12月6日,长春煤电恐慌,用水困难,市民已汲取中正公园之水塘积水,市郊之建筑物亦多被折毁取暖。闻市长办公室尚未举火。因燃料缺乏,各市立医院多不能取暖,致病房冷如冰房,患者均裹足不前,此对医院实一致命打击,已面临停业之危机。
12月8日,沈阳又大雪,平沈班机本周内将难复航。平沈车昼行夜宿,入暮靠站。夜间时闻枪声,旅客久处乱世罕有惊惶。
又沈市电源不足,市内黑暗,各报经常午后出版。
12月19日,东北环境益感艰苦,冬煤尤荒。沈阳孤立,物价逼人,以法币计算,大米每斤3万5千元,高粱2万元,煤油8万元,面粉140万元一袋。18日起除军事机关外用电全停,全市一片漆黑。5时以后街头行人即告断绝。
12月21日,东北经济已遭遇史所未有之困难,无粮、无煤、无电、无水,物价跳动逼人,全家冻饿而死者时有所闻。沈市当局准备成立购粮队,分向四乡强制购粮。
12月22日,东北粮价上升,气温下降,人民夹在饿寒之间,欲活无路,自杀、抢案、冻死、饿死者东北已成普遍现象。沈阳粮荒情形空前严重,粮价以法币计算,大米每斤6万元,高粱米4万元,棒子面3万元,兵船面205万元一袋,煤油9万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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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沈市粮价22日午后再涨,大米9万元一斤,高粱米4·5万一斤,兵船面粉260万元一袋,煤油11万元一斤。沈阳外围已无大接触,但市内物价正与人民作战。
物价飞涨,不用说穷人,就是月薪十几万流通券的公教人员,也难以维持生计了。柴米油盐、老婆孩子不算,那点钱只够买自己一个月吃的高粱米(吃大米简直是奢望),如果一口粮食一口水能救活自己,已是造化。而与此形成对比的是,有钱的赶快囤积,有粮的趁机抛售,目的都是发财,既无钱又无粮的人,不想饿死,就得铤而走险。沈阳市参议会请求物资调节委员会配售存粮,政府也鼓励人民自动下乡运粮,行辕又布告保护粮食车进城。当局筹款向关内购粮,即使购得,也需以打通铁路为前提,而共军发动作战,主要目标即切断交通,如此,谈何容易。
交通破坏,生产停顿,东北物资缺乏并非反常现象。乱世中,有奸商开始“研究”补充的方法:苞米面里掺大豆面,穷人宁肯让肚子委屈点,也得买这类“混合面”。豆油里掺米汤,搅合后看不出有假,总算还有“油”吃。沈阳无电,煤油既缺且贵,卖煤油的就在桶里掺凉水,黄昏时趁着朦胧天色叫卖。许多买主发现第二天煤油上冻了,才知道上当。我写道:
东北的粮食,有与无是一个问题,寡而不均又是一个问题。有的人家绝对有,无的绝对无。战乱本身就是痛苦,战乱背后痛苦更多。人民被战乱压得无法喘息。粮食本来在东北产量极富,今后东北的粮食,恐怕要有一部分依靠南方接济。目前东北市场伪货还能代替真货,物资能继续“补充”,经济短期内尚不至于马上崩溃。
战乱还制造出大批难民。东北有广大的战场,更有收容不完的难民。据1947年11月末统计,东北收复区难民总数达83·4万人,其中沈阳22万(包括流亡学生1·4万);长春9万余人,吉林6万余人,这些难民如何救济?能救济多少?全是问题。
这里特别记述一笔东北还乡义勇军的境遇。
东北还乡义勇军是指流亡归来的当年东北抗日义勇军旧部及其眷属。“九一八”事变后,为抗击侵略者,东北各阶层民众和部分东北军、警察部队官兵纷纷自发组成各种抗日武装力量,后统称抗日义勇军,人数最多时达30万人以上,活动遍布全东北,给日寇以多次沉重打击。日军为消除对其威胁,于1932年冬集中兵力“讨伐”,义勇军虽顽强作战,终因孤立无援又缺乏统一领导而大部溃散。其中,吉林﹑黑龙江约4万义勇军(包括眷属)退至苏联境内,后经西伯利亚转赴新疆。途中千难万险,牺牲惨重,到达新疆时,残部及眷属已不足2万人。
抗战胜利后,这些义军思乡心切,携家带眷回到东北,其中沈阳就有4000多义军及眷属。他们当中,老的已经白发苍苍,少的也多娶妻生子,暂时分住在铁西区三个招待所里。当局曾给他们每人发了10万元流通券,做还乡、谋生之资,然而,这点钱勉强度日都不够,还乡、谋生谈何容易。义军们只能继续住在招待所里,苦熬零下30度的寒冬。
1947年冬,我曾到义军住处参观,并专电报道:
记者10日应邀赴还乡义军招待所参观,见当年驰骋白山黑水之勇士,今已老弱,横卧无窗无门仓库内,衣不遮体,食不果腹,个个冻馁呻吟,妇孺跪地哀号求救。甫经出招待所门,即见一壮年义军吞鸦片自杀,眼手微动,群人围观,回生乏术,空气至为沉重。嗣经该所负责人引导至后院,见雪地中陈尸11具。义军多有家不得归,壮年有待介绍谋生之路,老弱只有救济。
曾经的抗日英雄尚且如此,其他难民的生活可想而知。
战争炮火之下,东北的工矿、铁路毁的毁,困的困,停工的停工,减产的减产,几乎没有一个是完整的。煤矿无电产不了煤,电厂无煤发不了电,极端的矛盾造成罕见的现象。既有煤矿又有电厂的东北,如今到处无煤无电,冬天无法取暖,夜里无法照明。由于煤电脱节,自来水也就变成装饰。我写道:
又冷又黑的日子,虽然人民能挨,心理上却难免受着极大的影响,多少人都在祈祷温暖与光明。为了应付这又冷又黑的时代,东北一些事业机构已经着手解救自己的痛苦,以减轻经济负担。资委会在东北有20多个事业单位,13万员工,也到了不得不紧缩裁员的时候。要裁出多少人?确数不知道。被裁以后的职员与工人退到那里去?能否再找到工作?都是值得注意的问题。
东北铁路被拆毁炸崩,现有的行车路线短到不能再短,其业务本已不甚繁复。东北铁路员工人数约5万以上,各局也在准备紧缩裁员。另外还有一些因经费困难或业务行将终了的机关,必须撤销或紧缩,又要送出一批失业的人来。
惹恼南京的“东北在变”
《无题写东北》之所以无题,与我此前两个月写的另一篇通讯《东北在变》有关。在那篇报道中,我写道:“东北不幸,动荡的时代使它在变,多变少,富变穷,美变丑,善变恶,有变无。历史方向愈错,东北变化的愈多。”不想通讯见报后,国民党的南京《中央周刊》发表针对文章骂我,说我是在“为共产党张目”,我所说的“变”是想往共产党那边变,还说,“一旦中国全部被苏联占领,‘东北在变的作者必然还要写一篇‘中国在变”,意指我终有一天会背叛民族做汉奸。
因此,当我再次提笔写东北,我想,既然明确写了标题被曲解,并指为共产党,我就来个“无题”,看看他们还能怎样。结果风平浪静。不过,后来国民党再找我的麻烦,就不仅仅是文骂了,而是告上了法庭。此为后话。
以下是我写的通讯《东北在变》节选:
树枝枯黄,雪花飘飞,动乱的时代又配上了这凄楚的季节,棉衣、粮食、冬煤都该准备,却都没法准备,家家忧愁,人人贫困。看看日历,这是胜利后第二年,太平的日子还在梦乡。
东北沦陷过14年,始终是国人怀念的地方。收复后的两年来,东北又是战乱的中心,一直被国内外所注意。东北不幸,动荡的时代使它在变,多变少,富变穷,美变丑,善变恶,有变无。历史方向愈错,东北变化的愈多。
富变穷
战争本身就是富变穷的主要因素,炮火赶着善良的百姓家败人亡,东北大好的河山与建筑多毁于自己的炮火。战争不停,物价在滚汤圆,愈滚愈高,人民老赶不上。9月以后,东北对外交通断绝50多天,物价翻了身,又折了个儿,高粱米卖流通券500多一斤,大米要800,美国纸烟在3000元以上,许多人都说忌烟的时候到了。但饭却比较难忌。沈阳街头讨饭的人群没有“忌”的勇气,老的坐在地上呻吟,小的追逐行人,呼爷爷,叫奶奶,谁也不肯掏出100元的流通券。讨饭的孩子们死追,钱没有要到,西北风灌满一肚子,回到母亲面前被痛骂无能,孩子们哭了。我们不相信这些人的家庭早就有讨饭的传统。不久以前,他们也许有自己的田园与锅灶,最近才变穷,而沿街求乞了。
东北本来是个好地方,20年前,没有办法的人就打主意“下关东”,到了关东,吃喝衣住可以完全解决。现在不行了,到处都需要救济。各地的小学教员维持不了一饱,也在分头请愿。流亡的学生苦得在沈阳街头卖报。学生哪里会做买卖?这明明是穷途末路。学生们在饭馆里低三下四的向客人求售一张报纸,有时被茶房赶出去,还不是穷的压迫?这时代使美的变丑了,我们同情这群苦的学生。沈阳国立二中全体教员因感生活的压迫,组织了话剧团准备售票公演,收入作为生活补助。先生们将要粉墨登场,为人师表者出此下策,这正是一面镜子,照给丑的时代看。虽然这件事最近被该校校长阻止了,我们仍同情这群苦先生。
前些日子沈阳警备局长毛文佐在临时参议会席上报告警察生活,一等警月薪1·93万元、二等警1·9万元、三等警1·8万元,以现在的物价计算,每人每月最低伙食费要4万元,所以有的警察下了班就去蹬三轮,有的每天只吃一顿饭。东北社会一片穷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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