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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我的远在北方草原的挚友

2014-08-08修晓林

黄河 2014年2期
关键词:草原作家

修晓林

自1980年初,上海文艺出版社的大型文学期刊《小说界》创刊起,负责联系内蒙作家冯苓植的,就是后来担任刊物特邀副主编的左泥先生。凡是冯苓植先生的所有来稿,全部都是应左泥之约,由呼和浩特市寄到上海,并由他负责编辑发稿,其中包括引起强烈社会反响的中篇小说《虬龙爪》。1985年初,我从总编办公室进入文学室工作,自然也是与其他编辑一样,基本按照社里各个编辑部“编辑盯作家,旁人不插手”的约定俗成“潜规则”,“心无旁骛”地自个组自个的稿件,从不插手各位同仁的组稿对象。然而,这并不影响我对于各位显示雄厚创作潜力作家的接近和学习。各位知名作家、评论家与我社都有着过从甚密的稿件、会议联系,我就充分利用这个有利条件,在文艺社永嘉路的创作室招待所,或是在来沪作家所住的宾馆,与他们见面并作访谈,并于1986年9月起,开始在《文汇读书周报》发表数十篇系列作家访谈。我在上海永福路上影厂招待所对于冯苓植的访谈,是以《冲浪·冲浪·冲浪》为题,发表于1987年1月10日的《文汇读书周报》。交谈之初,我就强烈地感受到,这位“老冯”是一位思维十分活跃,精力非常旺盛,言语很是生动,见识过人、情谊深厚又是义气浓浓的作家,他处处理解友人的心情,总是在各方面与媒体的记者和出版社的编辑紧密配合,让自己在全国各个城市的“文学游牧”获得最大的收获,也让自己的新老朋友都得到来自于内蒙大草原的浓厚情谊,留下难忘的深刻印象。当时,我就是怀着一腔燃烧的激情和探其神秘魅力究竟的好奇心,完成对于老冯的访谈文章的。

冯苓植是中国文坛一位颇为特殊的作家。他不媚上,不媚俗,也不太合群,常常自称是“文坛的游牧者”。这位自小从山西来到内蒙定居的坚强又幽默的男子汉,时而大写京味小说,时而大写荒野小说,时而又大写现代派小说,变幻莫测,使人难见其庐山真面目。难怪同行皆这样评说他:“为人处世似半个白痴,写人写事却世故颇深。”故有人称之为奇才,有人称之为怪才,但无论何种写法,他竟然均有佳作问世。冯苓植先生于1977年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长篇小说《阿力玛斯之歌》,竟然发行了120多万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对此作专门进行配乐分角色广播,当时的多少听众挨着收音机,按时收听这部精彩长篇,人民文学出版社的领导韦君宜审读这部作品时批示:“这部长篇的风格像是翻译小说,草原风味,异域情调。冯苓植是一位别具一格的文学作者。”其后,他的中篇小说《驼峰上的爱》曾获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中篇小说《虬龙爪》等也曾名噪一时。长篇小说《狐说》也很快便成了畅销小说,他的作品曾先后被译为英、法、日、乌克兰等多种文字,并获国内外学者诸多好评。蒋子龙称其“真情才有真文章。”评论家林焱称他的动物小说内含“哲理化的形象,形象化的哲理。”文学大师钱谷融先生也曾著文盛赞他的作品,认为他的作品“有着很深沉的美学意义。”日本早稻田大学杉本达夫教授也撰文推介他的小说,“在中国的作家中,最埋头苦干的、探索中国文化精髓之源的,冯苓植就是其中之一。”

冯苓植的成功之道,就是对于自己的文学创作,有着超乎一般的严格要求。他说:“一个作者的一生,应是不断否定自己的过程——从思想内容到语言风格,否则,老是在原地画圈,即使获得了很大的名声,说到底也是一种失败。”他还说:“我在好一段时间里,总觉着自己越写越浅薄了,仿佛是在——有病不求医,无聊才著书。”就是在这次采访之后,老冯在回到他的久住之地呼和浩特市一段时间后,于1988年1月8日给我来信:

晓林同志:书和几次来信均收到了,太感谢您了!在上海能结识您这样的好朋友,真让人感到高兴。您真如契珂夫说的那样:人的一切都应该是美丽的,无论是面貌、衣服和心灵……我会永远珍视这种友谊,更盼能和您经常联系。最近我什么都没有写,乱糟糟的,一点写作情绪都没有,谁知道下一步又会是什么情况呢?!请带问您的妻子好,祝福您有这样一位温良恭俭让的好夫人!提前拜年,并祝春节好!

1993年5月初,冯苓植带着他的夫人戴阿姨到沪治病,在上海作协领导赵长天和《新民晚报》资深记者施婕的直接帮助下,以及文艺社江曾培、左泥老师的关心下,戴阿姨在瑞金医院成功地进行了腰椎手术。戴姨住院期间,我经常到医院看望,并送去家中的鲜美手工水饺。当戴姨出院、我将冯苓植夫妇送行至火车西站时,竟然出现了谁也想不到的意外情况——急赶开车时间,人到车站月台,手中的车票却不见了!一阵极端的焦急、忙乱和无奈之后,仿佛是从天而降的一位李玉和式的身材高大又是沉着智慧的车站值班长,将绝境转为顺境,将阻塞转为畅通,转危为安,化险为夷。随着北上列车的一声长啸,刚才的惊险一幕,永远地定格在一位作家和出版社年轻编辑的记忆中,而这位激情洋溢、活力四射的老冯,已是绝对在心中认可了我这位在上海生活和长大的小友。

老冯回到呼和浩特后,即于1993年5月26日给我来信,这次,已是称我为“晓林老弟”了:

晓林老弟:您好!

并请代问小叶、修竹及老人好!

我不知怎么感激您才好,我只感到我们的友谊又有了质的飞跃。难怪我的妻子当时就被您的行为感动得落泪,而至今仍念念不忘。可以这样说,因为有了您,上海在我们心目中变得更加美好了。这绝非过誉,请想想江曾培、左老夫子、小郏、小魏、小戴等等,就由不得使我内心感到温暖。出版社就像家一样,您是这个大集体的一员,您也代表着他们!请一定要把我由衷的感激转告社里。谢谢了!

……

编辑和作家的友情到了这种相互信赖、心存感动的时候,又何愁拿不到作家手中的精品佳作呢?当左泥先生于1996年从《小说界》彻底退休后,我也就当然地成为了负责联络冯苓植的“接班人”。这以后,就有了我担任责任编辑的老冯的长篇小说《出浴——朔方贝子池》。这部被称为“一条藏龙卧虎的明清胡同,一处历经沧桑的老澡堂子,一位大字不识的修脚圣手,一身出神入化的绝活绝技。一串曲折离奇的风流韵事,一卷从浴池里捞出的拍案惊奇”的神奇有趣的小说,于2003年获得“上海市第四届中、长篇小说大奖”,赛届终评委对本作的评语是:“这是一部文学性较强的作品,题材独特,活灵活现地写出了北方都市底层的‘浴生活,写出了那些生活在底层的人物的愚昧与聪慧,以及他们之间的人情味和俠胆衷肠。整部作品具有民间文化特色,生活气息浓郁,细节出彩。语言很有特色,采用了说书人的口吻,十足的‘京片子,令人回味。”

时隔七年之后的2010年3月,我又责编了冯兄的长篇历史小说《忽必烈大帝和察苾皇后——大元王朝之风风雨雨》,著名评论家包明德撰文评价这部作品:“冯苓植的这本长篇历史小说使我感奋,令我着迷,这位著名作家,是在以何等的治学精神来创作这部作品!同时,他又着重于文学创作中的学术型与趣味性并重,使人读来兴趣盎然、欲罢不休。美国的莫里斯·罗沙比曾有论著《忽必烈和他的世界帝国》,现在有了冯苓植的这部《忽必烈大帝与察苾皇后》,二者可谓是相映成趣。”

为了写好这部长篇,冯苓植以“用史料说话”“知识性、趣味性、可读性”“将书中人物立体化、形象化、体现民族文化的思想价值”为高标准,历时六年,几易其稿,精心创作这部大作品。此时,他已是快七十的老人,但仍是有着非常年轻的心态,他每天下午一点,一直写到第二天的凌晨四点才睡觉。尽管右眼已是近乎失明,还是坚持每天十多小时创作。其间,他查阅了数百卷的历史资料,用尽了上千支油性墨水笔管。现在,这部长篇小说中的部分情节,已被电视剧《忽必烈》采用,并得到了很多专家学者的认可。一本由作家精心、艰苦创作的图书,有了良好的社会反响,这是责任编辑的最大开心事。

而冯苓植先生,总是在心里深深记着曾经给予他帮助和支持的出版社、杂志社编辑友人们,只要一有机会,他就积极创造条件欢迎我们到草原走走。1997年8月,由冯苓植先生精心安排,我和当时担任上海文艺出版总社社长、总编辑、党委书记的江曾培老师,还有来自北京的人民文学出版社资深编辑王扶、《人民文学》杂志的韩作荣、《诗刊》杂志的李小雨等,由冯苓植和内蒙古作协主席扎拉嘎胡等陪同,开始了人生首次的内蒙大地之旅。我们一行从呼和浩特乘坐列车到“黄河北,阴山南,八百里河套米粮川”的巴彦淖尔市,接着驱车到乌素梁海再到包头和成吉思汗陵。一路欢声笑语,兴致勃勃。我们都被成陵恢宏的气势、神圣的气氛吸引和震撼。我们的眼前是超大彩色壁画《蒙古千户图》和一盏已经燃烧了760多年的长明不灭的酥油灯,大家仔细听着负责陵园工作的沙若飞(祖先属于蒙古孛儿只斤部,是成吉思汗三十五代众多子孙之一)讲解着关于这里的历史文化:成吉思汗,是蒙语中“天赐的坚强领袖”的意思。成吉思汗陵内的三个蒙古包式的宫殿,供奉着他的三个夫人的灵柩,正殿耸立着成吉思汗的巨大雕像。成吉思汗原名铁木真,他从一无所有到依靠协盟力量发展,于十三世纪初,历时十六年统一了蒙古草原,建立大蒙古国,给人民带来安宁。当时的蒙古汗国,地域十分辽阔,东起兴安岭,西到阿尔泰山,南抵阴山,北到贝尔加湖,人口上百万。成吉思汗死后的埋葬地不种树,不起坟,谁也找不到具体而确切的圣主长眠地。后人为了永久纪念这位英雄,在草原上建立了许多流动的没有遗体的陵寝。每年的成吉思汗的祭日,广袤的草原上,都有隆重的祭奠仪式,缅怀这位蒙古民族的缔造者、一代杰出的军事家、政治家。在这里,世代守护成陵的是达而扈特人,他们世世代代、年年月月,专司守护祭奠已有三十多代,这在世界皇陵的祭祀史上也是罕见的。我们在返回呼市后,我独自在冯苓植家中住了两天,更深切地体会到了老冯夫妇和我之间的深情厚谊。老冯夫人戴阿姨在我回沪后,给我来信:

晓林:您好!你在我们家只住了两天,就这么又很快离开了。我们的三岁小孙子都说:“晓林叔叔到哪里去了?他什么时候再来给我讲故事?”晓林,一想到你,我们就会感到生活是美好的!我们在遥远的草原,借着奔驰的骏马和洁白的哈达,为你的幸福和顺利而祈福!

2003年8月,正是上海酷暑高温之时,老冯又一次邀请我同赴北国美丽的呼伦贝尔大草原。但这次绝非旅游,而是以责任编辑身份,为了一部长篇历史小说共同去采访。其时,他似乎已经对现实题材没有多大兴趣了,而转向了对历史的探索。我曾赞叹他这是“衰年变法”,谁料他竟对我说:“没那么高尚,反倒说明了我的浅薄!你想想看,我在内蒙古生活了近六十年,除了成吉思汗之外,却对蒙古族建立的大元王朝知道的少之又少!有愧于喝了这么多年草原的乳汁,趁还能动笔得尽快补上……”这小老头真倔!原来我们此次赴呼伦贝尔之行,是为了追寻着成吉思汗昔日的足迹共同而去,“发思古之幽情”。好在大多数采访任务均由老冯亲力亲为,而我在与他研究小说结构和故事布局之余,却得到了更多机会去欣赏呼伦贝尔瑰丽的草原风光。在亚克什,在海拉尔,在根河,在新巴尔虎左旗、鄂温克旗,在满洲里……满身是与大城市截然不同的边地气息和风情,满眼是一望无际的碧绿坡地草原,满耳是鸟语花香和异地口音,满心是新鲜新奇带来的欢快与激动,行程万里,兴致勃勃。在大兴安岭的腹地,我见到了阳光穿透密密树林,照耀林间遍地野生草莓油画般的场景;也见到并拥抱了漫山林木中,只是生存独此两棵“发财树”“长寿树”的粗壮斑皮老松树;还有那万籁静寂、从陡峭岸边静静流向他乡异国的壮阔河流,以及生活在崇山峻岭林木深处农舍中的农场职工;在尽享美酒佳肴之后,走出宽敞高大的蒙古包,只见从西边的遥远的地平线,再到东方的平直地平线,静谧清冷的空气中,美丽的弧度,深蓝的天穹,满天满眼都是闪着明亮光芒的银色繁星,其繁密的程度、繁复的亮度,都是我从未见过并深感惊奇!原来是有这么多、这么多的星星,在亲切地注视着我们每天生活着的这个星球,而因为那么多地方的烟尘污染,在多少人的一生中,怕也看不到这如同神话般的诗意景象,那时,我们真想就此永远地躺在脚下的茂密草地上,永远地仰望这极其美丽的星空,永远地再不起身……随后又有全国著名的森林作家刘振国、森工集团宣传部长商晓东等新结识的朋友,共同在碧野上把酒尽欢,真是不亦悦乎。再看在一旁静静观察的冯苓植,比什么都愉快。他似已从古代返回,暂时忘了长篇构思,也在望着这最难得最精彩的人生节目,仿佛时空观念错乱了。

冯苓植是一位经历人生大风浪、社会经验极其丰富的坚强、智慧之人,又是对于朋友的任何事情,都甘愿负起大责任的侠义之人,是我仰慕并且信赖、依托的好兄长。曾有思想的大愁苦、大不解、大郁闷时候,当是首先请教这位分析深刻、对策良多的老师。静静地听,深深地印在心里,还将其要语写在笔记本上,生怕忘了,再翻阅时,自是觉得愈有道理。这位好老师,给了我多少切实的帮助、缓解了我心头的多少迷惑、教会了我如何以浪漫的激情和平和的心态去迎接生活、克服困难。

年龄已过七十的老冯,现在仍是“独居一隅”,笔耕不辍,在出版了《大话元朝》之后,接着开始了关于《鹿图腾》的读史随笔创作。他对我说:“别的出版社也争着想要此书,但我俩是最好的朋友,我得先把这计划告诉你,还是要让你先选择。”此生,他要的只是朋友间的深厚友谊。近年,面对体能的衰退和疾病的侵扰,他说:“人总有那么一次,寿命无所谓长短,主要是活着就要找点事儿干。”“友谊就是友谊,互相心领神会就行了。”其实,早在退休时,他就退出了当地的作协,退还了各种获奖证书,并声明从此绝不参加任何文学评比,而且保证绝不会再给组织找一点麻烦,仅在自己的名片上留下“退休金领取者”六个字,让我们特别地佩服他那自觉与洒脱的处世态度。

现在,冯苓植只想在“顺应自然、安度晚年”的潇洒身姿中,再从容写出几部上佳的文学著作。他绝不轻易到年轻人聚会的场所,生怕白发苍苍的自我败了小青年的兴。看来,冯苓植还是喜欢那种“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冬秋”的冷眼看世界的游侠感觉。

每次往冯苓植家中去电话,话筒里首先传来的就是民族歌手敖日格乐深情演唱的、极具内蒙韵味的《我和草原有个约定》:

总想看看你的笑脸,

总想听听你的声音,

总想住住你的毡房,

总想举举你的酒樽。

我和草原有个约定,

相约去寻找共同的根,

如今踏上了归乡的路,

沐浴了阳光迎来了春。

……

我曾在远方把你眺望,

我曾在梦乡把你亲近,

我曾默默为你祈祷,

我曾深深为你牵魂。

我和草原有个约定,

相约去述说思念的情,

如今依偎在草原的怀抱,

就让这约定凝成永恒!

哦,我的远在草原的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冯苓植老兄,每当我静心聆听这首摇曳多姿、动人心魄的歌曲,就仿佛又回到了碧绿、茫茫草原的怀抱,来到了你的身边,尽情畅叙,彻夜长谈。就像我们在上海和呼市相互通话时,你的那句富含京腔又是极具情感穿透力的话:“晓林,你怎么样?都还好吧?”总是让我感到亲切万分、激动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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