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元大钞引风波

屈平燕

一

晚饭后，我坐在电脑前，整理学生发来的作文。《李嘉宁二三事》吸引了我：

昨天，无意间看见李嘉宁把好多钱卷成一卷儿。我以为是假币，定睛一看，真钱。李嘉宁怎么会有那么多钱呢？

第二天，我又看到李嘉宁扬着一张红红的百元大钞，一下惊呆了！有同学问李嘉宁：“你怎么有那么多钱？是不是拿了父母的钱？”

“乱说！我是拿来订书的。”

“嗯？是吗？”听到的同学都是一脸质疑。

下午，我和同学在看着小摊上精美的贴贴纸，突然，李嘉宁把两元钱扔到阿之面前。阿之愣了一下，问：“干嘛？”

“你要不？”

阿之乐得合不拢嘴：“当然要啦！可不能让到嘴的鸭子飞了！”

平时小气得连橡皮擦都不舍得买的李嘉宁，怎么突然那么大方起来？我心中的疑团越来越大。

晚上去家教中心，班上的几个同学都在议论李嘉宁偷了家长的钱，买了几张充值卡。天啊，李嘉宁怎么能这样做呢？

一看发来的邮件和作者姓名，琉璃梦雨兔？笔名，哦，向老师匿名举报呢。

二

李嘉宁，一年级就在我们班，他的德性我再清楚不过了。从小不讲卫生，一大早来，裤子就粘了泥。常有人反映他偷喝同学的牛奶。一次，他居然在班级的垃圾桶里翻找食物吃。久而久之，大家便给他起了个雅号：阿恁——柳州方言，脏的意思。我没少找家长，无效。

更让我头痛的是，他经常无缘无故欺负同学。跑来找我告状的，有本班的，还有学前班的。我只好把他妈请到班上，听听同学们的呼声。没想到，他妈怒气冲冲地把七嘴八舌的孩子喝斥了一顿，一口咬定大家冤枉李嘉宁。从此，李嘉宁更加肆无忌惮。孩子往往是家长的复制品，不讲道理的家长才会教出不讲道理的孩子。

“琉璃梦雨兔” 的作文，让我想到前段时间，有同学反映李嘉宁经常去网吧，认识了一个女孩子的事。这孩子迷上了游戏，还玩起了早恋。六年级的他，唉，想到他，我就头大。

晚上，为这事我没休息好。

第二天，一到学校，我把那篇作文打印出来，分发给本期的修改小组，负责修改稿件的同学议论起来：“你们听说没有？李嘉宁偷家长的钱。”

“一点也不奇怪！他以前不就偷过同学的钱嘛。”

“这次是100元，数目不小哦。”

“‘琉璃梦雨兔是谁啊？从来没见过这个笔名。让李嘉宁知道了，琉璃梦雨兔就死定了！”

像风一样， 这消息吹遍了教室。课间活动时，几乎每个人都知道了。大家都问我“琉璃梦雨兔”是谁。我微微一笑：“我也想知道啊，要不，我这稿费单发给谁啊！”

男孩子说，敢举报李嘉宁的人，一定是他的死对头。傅奕斌？不对！不像他的文笔。

女孩子说，这名字有点女性化，应该是个女同学。

上课了，李嘉宁照例最后一个跑上楼，见我已经在教室，突然来了个紧急刹车。孩子们的一双双眼睛不约而同地集中到了李嘉宁身上，他居然大大咧咧地走向座位，还真沉得住气。

是该找他好好谈一谈了。

“李嘉宁，今天班上的头条新闻你听说没有？”

“什么头条新闻？”他故作不知。

“你还不知道啊？喏——”我把桌上的作文，递给他，“你自己看看。”

他接过作文扫了扫，还我时，眼里多了几分慌乱。

“那100元不是偷的，我妈给我拿来订杂志的。”

人证物证都有，还狡辩，我顿时没了耐心：“你看你，说谎也不打草稿！我问过徐老师，她说你一样杂志也没订；和你家长通了电话，都说没有给过这么多钱给你。这钱哪来的？”

“我自己的压岁钱，一直存着。”

一个电话，他妈风风火火地赶来了，一进办公室就说：“李嘉宁，老师讲你拿100元钱来学校用，是不是？”

李嘉宁看了一眼妈妈，没出声。

“前天晚上，你爸还问我有没有动过他钱包，发现少了一张100元。到底是不是你拿的？”

实在瞒不过了，李嘉宁只好点点头。

“老师，这次是他做得不对，我回家教育他。”

我顺便把班上同学说他去网吧、交女朋友的事，一并告诉了他的家长。家长不以为然：“屈老师，不是这样的，那个女孩是以前的邻居，搬了新房，她还来过我家，我也认识她的。”

点到为止，我就不说什么了。

三

我正在改作业。几个同学带着傅奕斌闯进来。傅奕斌搓着眼睛，“呜呜”地哭，还没等我开口，大家七嘴八舌说起来：“李嘉宁脱傅奕斌的裤子！”

这还了得，无法无天了：“马上叫他上来！”

一群人领了圣旨一般，一窝风跑出办公室。很快，人找来了。两个当事人，一个在委屈地啜泣，一个满脸不在乎，大有做都做了，你能把我怎么样的豪气。

“体育课上，大庭广众之下脱同学裤子，这种事你也做得出？你让人家以后怎么见人？”

无论我怎么问，他都噘着嘴巴不说话。

好吧，那让大家来评评理。我安慰了傅奕斌几句，回到教室，向目击证人了解了事情经过，布置了晚上的作业：周记，就写你对李嘉宁同学的印象；写后，直接发到班级邮箱。

“噢！好的！”全班一阵欢呼。李嘉宁的嘴巴噘得更高了。

四

周末，我整理了来稿，只要写出李嘉宁特点的，全采用。编辑，修改，装饰，校正，发送！周一早上，复印厂的小王送来了新一期《心语小报》。

小报发下去，教室里顿时炸开了锅。

第一篇就是受害者傅奕斌的《如此同学》：

李嘉宁不仅乱花钱，还总爱欺负人，并以此为乐。升国旗，我听到后面的李嘉宁吐出了什么东西，还说了声“爆头”。又听到后面的男生的笑声，我下意识摸了摸头，头发上竟然粘了一块吃过的泡泡糖！我怒气冲冲地回头打了他一拳，谁知，他又吐了一颗糖到我头上，太欺负人了！体育课上，他趁老师不注意，猛地过来扯我的裤子。我赶紧扎紧裤带，敢怒不敢言。李嘉宁更加得意洋洋，嬉皮笑脸地到处问那些好事的男同学，看到我内裤颜色没有。真叫人忍无可忍！endprint

廖丽润的《爱惹麻烦的他》：

李嘉宁和阿之总爱惹事，他俩有时吵闹不休，有时腻在一起，惹出一堆麻烦，没让老师过过一天消停的日子。

潘洁的《我的同学李嘉宁》：

二年级时，喝到一半的牛奶，我放到抽屉里。有同学告诉我，李嘉宁把牛奶吸了一口又放了回去。我气得直掉眼泪。一次，李嘉宁干了坏事，我问他：“李嘉宁，你要不要脸？”他嬉皮笑脸地说：“我不要脸，因为我本来就没脸。”

樊荣容的《邋遢鬼》：

我们班每周都要换座位，韦雅祺换到了李嘉宁的位置。数学课上，她突然发现墙壁上有鼻屎，就告诉了徐老师。徐老师很生气：“李嘉宁！你这个邋遢鬼，下课把墙壁擦干净！”全班都说了一句：“真恶心！”

覃王韬的《你真的不知道羞耻吗？》：

李嘉宁总是趁老师不注意，搞恶作剧。有一次，他竟然钻到桌子底下摸女同学的腿、脚。老师批评他也听不进去，依然我行我素。昨天他竟然变本加厉，在大庭广众之下脱同学的裤子。全班同学和老师都为他的行为感到愤怒！

吕康的《聪明但调皮的李嘉宁》：

一股酸菜味冲进了我的鼻子里，我马上屏住呼吸，问他：“你有几年没洗澡了？”他生气地对我说：“你才几年没洗澡，老子只不过几个星期没洗而已，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读着一篇篇指责李嘉宁的作文，全班同学又是惊叹，又是气愤。我也是。这份小报，让我发现，不少事情我一直被蒙在鼓里。这次习作，学生们似乎把郁积多年的怨气，一股脑儿地发泄了出来，大有讨伐之后酣畅淋漓的感觉。再看李嘉宁，小报扔一边，噘着嘴，时不时对着读报的同学冒出几句脏话，然后，眼睛看着窗外。

看到他这样，我真不好受。

尽管同学们数落了李嘉宁那么多缺点，五年来，他也确实也没让我省心过，不过他的聪明还是有目共睹的。数学成绩不错，考上了刘校长执教的思维培训实验班。语文课经常不听讲，马马虎虎也能考90分，作文讲评课积极上台帮同学改病句……

不只我看到他的亮点，一些男同学的评价也很中肯：

王干元：李嘉宁得罪了不少人，可对他的“小弟”却很热心，你跟他玩得好的话，他会在你有困难的时候帮助你。

覃王韬：李嘉宁也有好的一面，比如做游戏，能遵守游戏规则，希望你能像遵守游戏规则一样，改正众多缺点，不再是一个让人讨厌的人，长大后，不成为一个祸害社会的人。

吕康：李嘉宁呀，说句心里话：只要你做到“认真学习”这四个字，不夸张地说，凭你的聪明，你的成绩也一定会顶呱呱的。

借小报平台写李嘉宁，并非为了让大家发泄愤怒这么简单，我想用小报让大家发出各种声音，提出批评和规劝，营造集体舆论，触动当事人的心灵，希望能从根本上改正李嘉宁的缺点。对“阿之”这样的孩子，也有一定的警示作用。

放学之后，我再次把李嘉宁留下来。

“你看这么多年来，你给同学们都留下了什么样的印象？还有一年就毕业了，难道你要成为大家都不想回忆起的同学吗？”

沉默……

“你有什么想法就说出来，闷在心里，我想帮也帮不了你。” 我看着他，继续说，“其实，你也不是一点优点也没有。你听听看。”

我选了几个男同学的评价读给他听。

一向刀枪不入的他，第一次在我面前低着头，眼泪滑落下来。

等他平静下来，我把同学们规劝他的句子画出来，让他自己读：

真希望李嘉宁能“改邪归正”。我们班有这样的闯祸之王，真是后患无穷啊！

李嘉宁，听老兄一言，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若你今日再不知悔改，那你的前途恐怕是不堪设想啊！作为男生中的一员，我奉劝你 ，听不听由你。

其实，李嘉宁也有优点，只是因为他的缺点太多了，优点被忽略了。如果他把缺点改掉，他在班里也会受到大家的欢迎。

“如果你真心想改正，周末你也可以写下来，我帮你发表到小报。”

他点点头，走了。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我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为自己的这招，生出了点得意。

五

没想到，第二天，数学徐老师找我：“屈啊，跟你说个事。”

什么事？这么神秘？

“有家长打电话给我，说你让同学们在小报上写同学的缺点，好像在集体批斗。孩子处在叛逆期，怕影响学生的心理健康。”

我一听就明白了，这个家长，除了李嘉宁的妈妈还会有谁。

“我办《心语小报》，不仅想提高学生的写作能力，也是想借助小报让大家吐露心声，互相评价，以此来规范大家的行为。他们处在叛逆期，所以每隔一期，我都会写一篇下水文发表在小报上。我想通过小报让师生进行心灵交流，让小报成为管理班级的一个有效工具。”

徐老师听我说得在理，就善意地提醒：“那你一定要跟家长做好解释工作。”

我如期收到了李嘉宁的稿件，虽缺乏文采，但字字道出了他的心声。

偷拿父母100元

有一天，我拿了父母的一百元去买充值卡。第二天，妈妈问我是不是我拿的，我就说了一句：“没拿。”就走了。

从那之后，我就一直不敢说，但最终还是被发现了。父母每天除了上班，回到家，还要给我做饭，特别是爸爸，上夜班一回到家因为辛苦倒在床上就睡着了。那次因为我拿了钱后父母还经常吵架。我开始感到惭愧！

现在，父母天天都是在为教育我而夜不能眠，食不知味。班上的同学也都在指责我，经过这件事，我也明白了自己的种种劣行。

从今以后我要认真学习，上课认真听，尽量不闯祸，不再乱拿父母的钱，想买什么东西要经过父母的同意，这种害人害己的事我再也不会去做了。请同学们、老师和爸爸妈妈都能原谅我，请你们看我的行动！

作文发表后，我收到了来自傅奕斌家长、覃王韬家长的稿件：endprint

小报不仅为同学们搭建了展示作文语言美的缤纷舞台，还创设了维护真善美、针砭不良行为现象的优秀班级舆论氛围。让我印象深刻的是第八期，用《同学印象》专刊刊登了同学们对个别同学种种不良行为的抨击，实在令人震撼！说实话，我只听傅奕斌说起那个同学时，我还不觉得他的行为习惯有那么糟糕，当我阅读了第八期之后，我感到心情从未有过的沉重。一个心智不低的孩子，道德行为却如此偏离正常的要求，这是多么危险的信号，这不能不引起老师和家长的重视啊！孩子偶尔犯点小错误，如同心灵上的细小微尘，也许老师和家长和风细雨般的批评就能轻轻拂去。可是，一旦这个孩子的不良行为长时间地反复出现，屡教不改，就像街道边、电线杆上那些重重叠叠、日复一日的粘着的牛皮小广告，长年日晒风吹，它已经顽固地蚀入了墙面！像众多同学笔下的李嘉宁同学，他的种种不良习性的养成，我想不是一天两天，也不是一月两月，至少也有几年了吧？如果任由他那种种不良行为自由发展，现在，只是影响到班里老师、同学的正常学习活动，长大后，就会危及社会，到那时受伤害的将是他自己和家人！

作为教育同行，我赞同老师借《心语小报》利用集体力量形成舆论炮弹，毫不客气地抨击像随地吐痰、往墙壁上擦鼻屎、欺负同学、搞恶作剧等种种丑陋的行为！只有这样，才能从心灵的深度为这样的同学洗涤干净多年的恶习积垢，从而为班集体争取拉回一个“千金不换”的“回头浪子”！作为家长，我更能理解老师的良苦用心。苦口婆心是化解不了形成多年的积垢顽疾的，只有用暴风骤雨般的当头棒敲，才能让其醒悟，才能震颤受污染的心灵，才能涤荡心灵深处的积垢！也许这样会让这个孩子心灵上受点创伤，但如果能使他悬崖勒马，不至于长大后跌入深渊、陷入囫囵，于社会，于家庭，于孩子难道不是一大幸事吗？可见，老师是在用心做教育啊！有这样负责任的老师，实在是我们子女的幸运、家长的福气！

—— 傅仕卓 （傅奕斌的父亲）

《心语小报》就像一位无形的老师，督促家长和孩子共同学习，共同进步。我知道它占用了屈老师许多休息时间，孩子也因此失去许多玩耍的机会。但是我也知道，有句话说得好：上帝为你关上一扇门，也会为你打开一扇窗。有志者，事竟成。不是么？在小学即将毕业的时候，这些故事被记录、被珍藏，一直伴着孩子们前进。我相信，六﹙1﹚班的孩子进入初中后，他们将比同龄的孩子写作水平更棒。这难道不是老师、家长、学生希望看到的吗？

——王智宁（覃王韬的母亲）

六

不久，我约来了李嘉宁的妈妈，与她一起读了两位家长的文章和她孩子的作文，并分析了孩子目前的行为对他将来的影响。一番交谈之后，他妈妈终于点头认可了我的做法。

李嘉宁果然收敛了很多，渐渐地，他和同学们的关系也有所改善，有时还能看到他和傅奕斌并肩分零食吃的身影。最后一个学期的春游活动，大家也愿意和李嘉宁在一组了。

一转眼，毕业考结束，学生轻松了，老师忙碌了，忙着写试卷质量分析，忙着在学籍卡和素质报告书上登记分数，评等级，贴评语，忙着做毕业典礼的准备。正忙着，有人走进办公室，是李嘉宁妈妈。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屈老师，徐老师，李嘉宁一直不听话，总让你们操心，你们这么负责任，没有放弃他，他毕业了，我买几斤苹果感谢你们！”说着她把水果放在我桌上，我停下手中的活，真诚地推辞。李嘉宁妈妈也真诚地说：“这是我的一点点心意。以前我不会教孩子，全靠老师和同学帮助他，他才能改好。”

同学们把一个个身边的故事记录在作文中，我把孩子的一个个故事发表到《心语小报》上。成长的是孩子，满意的是家长，受益的还有我：毕业典礼结束时，我收获了女同学的拥抱和不舍的泪水；教师节，相约回来看望老师的同学中，居然还有阿之和李嘉宁。

送走一届毕业班，我重新带一年级。马年伊始，我的书香园版《心语小报》出版了。《心语小报》继续为孩子们提供写话的平台，继续成为我管理班级的得力助手。

我珍藏着每一期小报，连同我和孩子们的故事一起珍藏着。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