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刻本《文选》乐府古辞三首献疑
2014-07-31黄毓芸
黄毓芸
(西南交通大学,四川 成都 610031)
《文选》为我国现存编纂最早的文学总集,共收录了周代至六朝七八百年间一百三十位知名作者及少数佚名作者的作品七百余首。是书收乐府古辞三首,未撰著者名,学界对此问题关注甚少,更鲜有从文献学角度进行梳理,然中小学阅读课本选有乐府古辞,其流传、作者尤其校勘问题实有廓清之必要。这里选用胡刻本为研究底本,从文献学角度就其所收乐府古辞三首的流传、作者问题进行爬梳和探讨,并搜求众本,对胡刻本《文选》①乐府古辞三首进行校勘,出校异文成校勘记,以资佐证。
一 《文选》乐府古辞流传及作者
《文选》收乐府古辞三首名曰“饮马长城窟行”“伤歌行”“长歌行”。兹考察它书收录情况,绘成表1(见后),以观三首歌的著录及流传。由表1的梳理,我们可见三首诗的著录及流传情况。《饮马长城窟行》《伤歌行》关于作者的问题尚存争议,《长恨歌》属乐府古辞未题作者名,故暂不探讨,仅列校勘问题。
(一)《饮马长城窟行》作者之疑补说
李善曰:“古辞言古诗不知作者姓名,他皆类此。”该诗收录于“古辞”,善以为其作者不明,而该诗作者问题至今亦尚无定论。近年学界多倾向于蔡邕作,然东北师范大学郭铁娜、张世超从音韵学角度论证了该诗不出于蔡邕作[1],这里赞同此诗非蔡邕作一说。
表1所示,《蔡中郎集》《玉台新咏》《古今诗删》《石仓历代诗选》《古诗镜》《汉魏六朝百三家集》虽皆言《饮马长城窟行》出于蔡邕作,然《石仓历代诗选》《古今诗删》《古诗镜》《汉魏六朝百三家诗》成书皆晚于《文选》,不足以难前代文献。唯《蔡中郎集》与《玉台新咏》成书与《文选》相近,《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曰:“邕集久佚,今因裒辑而成者,凡有二本”,久佚之书固不可尽信,又今寻得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藏清代刻本《蔡中郎集》,亦未见收录此诗。
清纪容舒《玉台新咏考异》:“《沧浪诗话》云:‘《文选·饮马长城窟行》无人名,《玉台》以为蔡邕作’,所言与此本合。后人编入蔡集盖即据此。”《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曰:“《饮马长城窟行》文选亦无名氏,据此知为蔡邕作。”故知后世文献载此诗为蔡邕作,多以《玉台新咏》为据,然后世亦无法考证徐陵从何处收录此诗,故《玉台新咏》言此诗为蔡邕作有类孤证,无足证明蔡邕确作此诗。
表1 乐府古辞三首收录情况表
(二)《伤歌行》作者献疑
由表1所示,《伤歌行》作者亦存疑,《文选》《乐府诗集》《古诗纪》等书未撰著者名,只《玉台新咏》及《古乐苑》载《伤歌行》为魏明帝作。如上所述,《古乐苑》据《玉台新咏》所载,实则唯《玉台新咏》持此说。
《玉台新咏》卷二所收此诗并不名《伤歌行》而称“魏明帝乐府诗二首”。清人纪容舒《玉台新咏考异》卷二云:“前一首《文选》作‘古词怨歌行’,然《艺文类聚》亦作‘魏明帝诗’”。《艺文类聚》卷四十二确载有此诗,然并未撰著者名,仅言其为古乐府诗,魏明帝诗恰列于此诗之后,有混淆之嫌。且《文选》此诗并不名《怨歌行》而名《伤歌行》,故疑清人纪容舒之言谬也。
由是《伤歌行》作者问题则可视为《文选》与《玉台新咏》的记载问题,学界对此问题关注甚少,兹仅浅说,俟日后专文讨论。
二 胡刻本《文选》乐府古辞三首校勘举隅
据胡克家《重刻宋淳熙本文选序》,《文选》于蜀孟时毋昭裔已为镂板。现存完整的刊本有南宋淳熙八年(1181年)尤袤刊本,明汲古阁刊本等均据此本翻刻。清胡克家在尤刻本基础上校勘重刻,并着《考异》十卷,于嘉庆十四年(1809年)完成,我国此后出版各本多以胡刻本为依据。胡刻本《文选》现存善本有六:清嘉庆历十四年胡克家影宋刻本,清张敦仁校,现藏上海图书馆;清嘉庆历十四年胡克家影宋刻本(清胡克家撰并录清何焯批校),清汪廷珍批校,现藏南开大学图书馆;清嘉庆历十四年胡克家影宋刻本,清胡珽跋,现藏湖南省图书馆;清同治八年崇文书局刻本,清吴大澄批校,现藏复旦大学图书馆;清同治八年崇文书局刻本,叶昌炽批校,现藏华东师范大学图书馆;清同治八年崇文书局刻本,傅增湘校并跋,现藏北京市图书馆。[2]
实则胡刻本原有清嘉庆历十四年刊本和清同治八年两种刊本,这里选用的本子为清嘉庆历十四年胡克家影宋刻本(中华书局1977年据此本影印之本)。
胡刻本在改正尤刻本错误的同时亦产生了新的错误,今以众本相校,申说如次。
以清嘉庆历十四年胡刻本《文选》为底本[3],清同治八年崇文书局刻本《文选》(以下简称崇文书局《文选》)[4]、清重刻汲古阁本(海录轩藏板)《文选》(以下简称汲古阁《文选》)[5]为对校本,宋本《六臣注文选》[6]、宋本《艺文类聚》[7]、宋本《玉台新咏》[8]、日本早稻田大学藏清埽叶山房藏板《古今事文类聚》(以下简称埽叶山房《古今事文类聚》)[9]、清光绪年信述堂刻本《汉魏六朝百三家集》(以下简称信述堂《百三家集》)[10]、清嘉靖聚锦堂藏板《古诗纪》(以下简称聚锦堂《古诗纪》)[11]为他校本。加粗字附校勘记列出异文,特别说明处加按语)。
(一)胡刻本《文选·乐府·饮马长城窟行》
青青河边草,緜緜思远道。远道不可思,夙昔梦见之。梦见在我傍,忽觉在佗乡。
佗乡各异县,辗转不可见。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入门各自媚,谁肯相为言。
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长跪读素书,书上竟何如。
上有加餐食,下有长相忆。
校勘记:
1.“边”,崇文书局《文选》、汲古阁《文选》、宋本《玉台新咏》同,宋本《六臣注文选》、宋本《艺文类聚》、信述堂《百三家集》、埽叶山房《古今事文类聚》作“畔”。
按:《六臣注文选》卷二十七曰:“‘畔’,善作‘边’”。《玉台新咏考异》卷一:“‘河边’,《文选》五臣注本作‘河畔’。按:六朝拟作,凡题‘青青河边草’者皆拟,此篇题‘青青河畔草’者皆拟枚叔之作,然则五臣误矣。”明梅鼎祚《古乐苑》曰:“‘畔’一作‘边’”。故此处宜作“边”,胡刻本是。
2.“緜”,崇文书局《文选》、汲古阁《文选》、宋本《六臣注文选》同,宋本《艺文类聚》、埽叶山房《古今事文类聚》、宋本《玉台新咏》、信述堂《百三家集》作“绵”。
按:“緜”“绵”乃异体字,无碍。
3.“夙”,崇文书局《文选》、汲古阁《文选》、宋本《六臣注文选》、埽叶山房《古今事文类聚》同,宋本《艺文类聚》、宋本《玉台新咏》、信述堂《百三家集》作“宿”。
按:《六臣注文选》卷二十七曰:“‘夙’,五臣作‘宿’”,故知李善作“夙”,胡刻本是。且《说文》曰:“宿,止也”。[12]“宿”言夜,“夙”言晨[13],依文意宜用“夙”。
4.“傍”,崇文书局《文选》、汲古阁《文选》、宋本《六臣注文选》、埽叶山房《古今事文类聚》、信述堂《百三家集》同,宋本《玉台新咏》、宋本《艺文类聚》作“旁”。
按:“傍”“旁”乃古今字,宜用古字“旁”。
5.“佗”,崇文书局《文选》、汲古阁《文选》、宋本《六臣注文选》、宋本《艺文类聚》、埽叶山房《古今事文类聚》、宋本《玉台新咏》、信述堂《百三家集》作“他”,疑是。
6.“辗”,崇文书局《文选》、汲古阁《文选》、宋本《六臣注文选》、宋本《艺文类聚》、宋本《玉台新咏》、埽叶山房《古今事文类聚》、信述堂《百三家集》作“展”。
按:李善注:“字书曰:‘辗亦展也’”。可知李善注本原作“辗”,胡刻本是。
7.“可”,崇文书局《文选》、汲古阁《文选》、宋本《六臣注文选》、信述堂《百三家集》同,宋本《艺文类聚》、宋本《玉台新咏》、埽叶山房《古今事文类聚》作“相”。
按:《六臣注文选》卷二十六曰:“‘可’,五臣作‘相’”,故知李善作“可”。
8.“为”,崇文书局《文选》、汲古阁《文选》、宋本《六臣注文选》、宋本《玉台新咏》、埽叶山房《古今事文类聚》、信述堂《百三家集》同,宋本《艺文类聚》作“与”。
9.“儿”,崇文书局《文选》、汲古阁《文选》、宋本《六臣注文选》、宋本《艺文类聚》、宋本《玉台新咏》同,埽叶山房《古今事文类聚》、信述堂《百三家集》作“童”。明梅鼎祚《古乐苑》曰:“‘儿’一作‘童’”。
10.“上”,宋本《玉台新咏》同,崇文书局《文选》、汲古阁《文选》、宋本《六臣注文选》、宋本《艺文类聚》、埽叶山房《古今事文类聚》、信述堂《百三家集》作“中”。
11.“忆”,崇文书局《文选》、汲古阁《文选》、宋本《六臣注文选》、埽叶山房《古今事文类聚》同,宋本《艺文类聚》、宋本《玉台新咏》、信述堂《百三家集》作“思”。
(二)胡刻本《文选·乐府·伤歌行》
昭昭素明月,晖光烛我床。忧人不能寐,耿耿夜何长。微风吹闺闼,罗帷自飘飏。
揽衣曳长带,屣履下高堂。东西安所之,徘徊以彷徨。春鸟飜南飞,偏偏独翱翔。
悲声命俦匹,哀鸣伤我膓。感悟怀所思,泣涕忽沾裳。伫立吐高吟,舒愤诉穹苍。
校勘记:
1.“素”,崇文书局《文选》、汲古阁《文选》、宋本《六臣注文选》、宋本《玉台新咏》、信述堂《百三家集》、聚锦堂《古诗纪》同,宋本《艺文类聚》作“清”。《玉台新咏考异》卷二:“《艺文类聚》作‘清’”。
2.“晖”,崇文书局《文选》、汲古阁《文选》、宋本《六臣注文选》、宋本《玉台新咏》、信述堂《百三家集》同,宋本《艺文类聚》、聚锦堂《古诗纪》作“辉”。
3.“吹”,崇文书局《文选》、汲古阁《文选》、宋本《六臣注文选》、信述堂刻本《百三家集》、聚锦堂《古诗纪》同,宋本《玉台新咏》、宋本《艺文类聚》作“冲”。
按:《玉台新咏考异》卷二:“‘吹’,宋本《艺文类聚》皆作‘冲’。按:微风徐入似不得云‘冲’,今从文选。”依文意宜用“吹”。
4.“飏”,崇文书局《文选》、汲古阁《文选》、宋本《六臣注文选》、宋本《玉台新咏》、信述堂《百三家集》、宋本《艺文类聚》同,聚锦堂《古诗纪》作“扬”。
按:“飏”较“扬”程度更深,前者达飞扬、翻腾之度,后者言扬起之意[14],据文意宜用“扬”。
5.“屣”,崇文书局《文选》、汲古阁《文选》、宋本《六臣注文选》、宋本《艺文类聚》、信述堂《百三家集》、聚锦堂《古诗纪》同,宋本《玉台新咏》作“纵”,《玉台新咏考异》卷二:“‘屣’,宋刻作‘纵’悞,今从《文选》。”
6.“彷”,崇文书局《文选》、汲古阁《文选》、宋本《六臣注文选》、宋本《艺文类聚》、信述堂《百三家集》、聚锦堂《古诗纪》同,宋本《玉台新咏》作“傍”。
7.“飜”,宋本《艺文类聚》、信述堂《百三家集》、聚锦堂《古诗纪》同,崇文书局《文选》、汲古阁《文选》、宋本《六臣注文选》作“翻”,宋本《玉台新咏》作“何”。
按:《玉台新咏考异》卷二:“‘向’,《文选》作‘翻’。按:下句既云‘翩翩翱翔’,则‘翻’字为‘复’”。明梅鼎祚《古乐苑》曰:“‘翻’一作‘向’”。故疑宋本《玉台新咏》此处作“何”为讹文。“飜”“翻”乃异体字,无碍。
8.“沾”,宋本《艺文类聚》、宋本《玉台新咏》、信述堂《百三家集》、聚锦堂《古诗纪》同,崇文书局《文选》、汲古阁《文选》、宋本《六臣注文选》作“霑”。
按:“霑”乃“沾”繁体字,宜用“沾”。
9.“穹”,崇文书局《文选》、汲古阁《文选》、宋本《六臣注文选》、宋本《艺文类聚》、信述堂《百三家集》、聚锦堂《古诗纪》同,宋本《玉台新咏》作“穷”。
按:据文意当用“穹”。
10.“伫立吐高吟,舒愤诉穹苍”,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玉台新咏》无此二句。《玉台新咏考异》:“《文选》末有‘伫立吐髙吟,舒愤诉穹苍’二句,吴氏注本据以増入。然二句颇激或孝穆以其竭情而删之,亦未可定。”
(三)胡刻本《文选·乐府·长歌行》
青青园中葵,朝露行日晞。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晖。常恐秋节至,焜黄华蘂衰。
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少壮不努力,老大乃伤悲。
校勘记:
1.“行”,崇文书局《文选》、汲古阁《文选》、宋本《六臣注文选》、宋本《艺文类聚》、聚锦堂《古诗纪》作“待”。
按:《六臣注文选》卷二十七曰:“‘待’,善作‘行’字。”胡刻本是。
2.“晖”,崇文书局《文选》、汲古阁《文选》、宋本《六臣注文选》同,宋本《艺文类聚》、聚锦堂《古诗纪》作“辉”。二字可通用,无碍。
3.“蘂”,崇文书局《文选》、汲古阁《文选》、宋本《六臣注文选》、宋本《艺文类聚》、聚锦堂《古诗纪》作“叶”,疑胡刻本误。
4.“乃”,崇文书局《文选》、汲古阁《文选》、宋本《六臣注文选》、宋本《艺文类聚》、聚锦堂《古诗纪》作“徒”。
按:《六臣注文选》卷二十七曰:“‘徒’,善作‘乃’字。”胡刻本是。
结语
《文选》所收乐府古辞三首,其著者名于传世文献记载不一。《饮马长城窟行》著者有无名氏之说和蔡邕之说,《伤歌行》著者有无名氏之说及魏明帝之说。今整理其文献收录情况,发现著者姓名记载出入实肇于《文选》与《玉台新咏》记载之异。并发现《玉台新咏考异》考《伤歌行》著者来源的依据即《艺文类聚》的记载,与实际文献记载不符。
胡刻本《文选》虽在尤刻本基础上更完善,亦无法避免新的错误。然乐府古辞因选入中小学阅读课本,流传日趋广泛。经众本对校、他校,发现乐府古辞三首有异文共二十五处,兹逐一列出,以供参考。
注释:
①《文选》有李善注本、五臣(吕延济、刘良、张铣、吕向、李周翰)注本及二者合刻之六臣等多个注本,这里所言胡刻本《文选》是指李善注本。此文校勘时以其它注本为校本,仅校《文选》原文,不出校注文。
参考文献:
[1] 郭铁娜,张世超.《饮马长城窟行·青青河边草》“蔡邕作”献疑[J].古籍整理研究学刊,2009(9).
[2] 中国古籍善本书目编辑委员会编.中国古籍善本书目[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3] 萧统编.李善注.文选[M].中华书局(影清嘉庆历十四年胡克家影宋刻本),1977.
[4] 萧统编.李善注.文选[M].清同治八年崇文书局刻本.
[5] 萧统编.李善注.文选[M].清重刻汲古阁本(海录轩藏版).
[6] 萧统编.李善,吕延济,刘良,等注.六臣注文选[M].四部丛刊本(影宋本).
[7] 欧阳询.艺文类聚[M].宋刻本.
[8] 徐陵.玉台新咏[M].四部丛刊本(影宋本).
[9] 祝穆,富大用,祝渊.古今事文类聚[M].日本早稻田大学藏清埽叶山房藏板.
[10]张溥.汉魏六朝百三家集[M].清光绪年信述堂刻本.
[11]冯惟讷.古诗纪[M].清嘉靖聚锦堂藏板.
[12] 许慎撰.段玉裁注.说文解字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614.
[13]古汉语常用字字典[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1:232-2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