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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增湘藏宋本《通典》目录辨析兼论日藏北宋本的卷帙分合

2016-05-14孙靖

新世纪图书馆 2016年6期
关键词:古籍整理

孙靖

摘 要 现存《通典》的宋代刻本,最著名的莫属原藏傅增湘双鉴楼,今属日本天理图书馆一百七十三卷本和原藏日本帝室图书寮,今属日本宫内厅书陵部的一百九十七卷本。然其中一些问题尚未澄清:关于傅增湘藏本,傅氏在断代上有南宋、北宋的差异。论文参照相关目录资料以梳理傅氏思想变化的轨迹,进而推测其断代依据和变化原因,并由此论及两种目录成书特点等相关问题;关于图书寮藏本,凭借多种目录关于日本宫内厅所藏北宋本所载的卷数差异,即由原百卷刻本配补百卷钞本,演变成今一百七十九卷刻本配补十八卷钞本,进而提出其卷帙存在变动的新观点,并梳理其卷帙分合的过程。

关键词 傅增湘 《通典》 宋本 古籍整理

分类号 G256.22

DOI 10.16810/j.cnki.1672-514X.2016.06.017

Abstract The most famous two existing editions of "Tongdian" are the edition of 173 volumes, which was inscribed during the period of Southern Song and kept by Fu Zengxiang, and the edition of 197 volumes, which was inscribed during the period of Northern Song. The former is now kept in the Tenri Library of Japan, and the latter is also in Japan and kept by the Emperor Library. However, there are still some issues about the two editions to be clarified. For the edition of Fu Zengxiang, the dating is divided into Northern Song and Southern Song. This paper reveals the change of the academic methods of Fu applied to his conclusion about the edition and the reason why he wrote two different catalogues. What is more, the features of the two catalogues reveal deeper questions about the features of compiling processes of the Song Edition of books. For the edition kept by the Emperor Library of Japan, different ideas about the number of its volume among many catalogues—from 100 volumes of block-printed books with 100 volumes of hand-written copies to 179 volumes of block-printed books with 18 volumes of hand-written copies throw light on the questions about how the volumes combine with each other or divide into smaller parts.

Keywords Fu Zengxiang. Tongdian. Edition of Song Dynasty. Collection of ancient books.

现存《通典》的宋代刻本,最著名的有二:其一为原藏傅增湘双鉴楼,今属日本天理图书馆一百七十三卷本(因其为傅氏旧藏,以下简称“傅宋本”);另一为原藏日本帝室图书寮,今属日本宫内厅书陵部的一百九十八卷本(依照傅氏习惯,以下简称“寮藏本”)。然而,围绕这两部宋本的具体信息,与相关记载的目录对读比照,可以发现一些疑窦至今尚未澄清。傅氏所藏一百七十三卷本在其所著的两种目录《藏园群书题记》和《藏园群书经眼录》(以下分别简称《题记》和《经眼录》)中均有题语,但在刊刻年代断定上差异明显:一定为北宋本而一定为南宋本。那么,精通版本的傅氏为何会有两种不同的年代断定?导致年代判断结果不同的原因又是什么?清晰梳理傅氏对于宋版《通典》认知的变化,不仅可以断定《通典》的版刻信息以及刊印时间,还可以借以洞悉《题记》和《经眼录》的各自差异所在,从而更加清晰地认识两种目录的性质,进而实现更加合理有效的利用。此外,关于日本宫内厅书陵部所藏的一百九十七卷北宋本,诸多目录所记载的卷帙信息并不一致,而对于其中的卷帙差异,又该作如何解释?竂藏本是否会有一个尚未被了解的卷帙分合的过程?以下分述这两个问题。

1 傅增湘藏宋本《通典》诸题记异同

傅增湘(1872-1949年)的双鉴楼庋藏宋金元刻百余种,明清精旧古抄更夥,总数达二十余万册。先生精目录、通版本、勤校勘,手校古籍超过一万六千卷,及其平生所见数十万古籍之经历,成《藏园群书题记》《藏园群书经眼录》《藏园订补郘亭知见传本书目》等书。唯《题记》和《经眼录》为长篇,实即版本目录。二书虽各有侧重、多有不同,但在著录典籍上却时有重复。除细节差异外,某些理当不应有的抵牾之处则值得仔细深究,其中傅氏所藏一百七十三卷宋本《通典》即是典型一例。《题记》与《经眼录》对于此书记载的关键差异在于前者定为北宋本而后者为南宋本。又傅氏《双鉴楼善本书目》此本记录,然较为简略[1];傅熹年整理《〈藏园日记钞〉摘录》为傅氏1920淮南访书及1929日本访书事迹,亦提及自藏《通典》,均认定为北宋刻本[2]。个中差异原因何在?为便讨论,先摘录题记要点。《藏园群书题记》卷五曰:

校宋本《通典》跋。庚申(1920)夏南游,获北宋本《通典》于宝应旧家,凡二十八册,为卷一百四十。半叶十四行,行二十六字,蝶装古式,每叶纸背钤“进斋”白文鼎式小印。收藏有元人薛玄卿、明代晋府各印。嗣得宋翻残本,行款同前,凡七册,为卷三十三。先后得一百七十三卷,视海虞瞿氏、日本图书寮所庋卷帙为多,意世间《通典》宋刊本无过此者矣。爰取明刻大字本对读,自庚申岁(1920)展卷,至甲子(1924)只毕十卷而辍。丁卯(1927)入秋,人事稀简,乃发愤从事。自中秋以至岁暮,程功殆已过半。今夏猝遘凌夫人之戚,意绪摧伤,无以遣日,乃锐志复理丹铅。起自六月之杪,讫于冬月之初,于是全书一百七十五卷乃得竣功。溯庚申迄于兹,时阅九年。……戊辰(1928)冬至,西峰老农书潜氏识[3]254-255。

《藏园群书经眼录》卷六曰:

《通典》二百卷,唐杜佑撰,存一百七十三卷。缺三十六至四十一、一百四十六至一百五十、一百八十四至二百,共缺二十七卷,宋绍兴刻本,配元元统三年重修本。半叶十五行,每行二十七八字,注双行三十三至三十七字,白口,左右双阑。版心记第几册,每五卷为一册,次卷数,次叶数,次刊工姓名。纸背每叶均钤有“进斋”白文式印。前有贞元十年进书表,半叶十行,每行十九字。宋刊本刻工可辨者有王政、周志、蔡通、洪等。其补板刊工可辨者有李良。元刊本十四行二十六字,注双行同,白口,左右双阑。补板黑口。版心上记字数,下记刻工姓名,上鱼尾为记第几册,犹存宋本旧式。书衣内裱元至顺二年钱粮票。钤有“清乐轩”“姜氏图书”“姜氏家藏”各朱文印。元修本存目录一册,卷六至卷二十五,卷一百一至十,卷一百八十一至八十三,共三十三卷。……全书麻纸蝶装,蓝茧纸书衣,钤有“薛玄卿印”“洞玄冲靖崇教真人”“晋府书画之印”“敬德堂图书印”……按:此书余庚申(1920)夏游黄山雁荡,归途迂道维扬,获之于宝应刘翰臣(启瑞),后又得元统补修本三十三卷,审其版式,仍多南宋翻刻,元统所补只十之一二。……余尝取校明刊大字本,正误乃不可胜计,每卷多者或至二三百字,如卷一百二十八、二十九、三十各卷增订达六百六十余字。卷九十四补行间夹注三百一十一字[4]470-472。

首先,需要解决的问题是两目录所载《通典》是否为同部。而卷数、行款、版式的龃龉和年代断定上的差异并不能作为二书非同部的绝对证据。二书确为同部的理由如下:其一,仅从可资比较的内容来看,同时同地同获两部宋版百卷大书《通典》,且其宋刻原版卷数、嗣后补版卷数和书中所钤印章均出奇一致,此种巧合断无可能;其二,获得百余卷本南宋版经典古籍,傅氏不可能不详录信息登记造册,但遍检藏园书目并未发现相近的两种版本;其三,两题记均明言傅氏曾以此宋本校明大字本,辛苦耗费九年之力才得校完此一两百卷本大书,很难想象还会再有时间进行二次校勘,况且这种猜想在材料上也无法得到支持。既然如此,那么《题记》与《经眼录》在某些版刻信息,诸如卷帙、行款上的不同,则实际上多半是由傅氏疏漏而致,并非实际存有诸多差异。另外,宋本行款本来就不如后世规整划一,观察统计时难免详尽所有行款信息。

其次,需要解决的是刊印年代的问题。关于杜佑《通典》版本方面的研究,多零碎而不成系统,详细完整梳理版本系统的第一人当推日本学者尾崎康。尾崎康在1980年日本汲古书院影印北宋本《通典》的同时,发表长文《关于北宋版〈通典〉及各种版本》,韩昇所译中文译本见2008年上海人民出版社影印《通典》前言。其中关于傅增湘所藏宋本,尾崎康通过行款、避讳、刻工、钤印、挖改等方面的全方位考察,认定傅氏初次所得一百四十卷为南宋前期覆北宋刊本,后续所得三十四卷为南宋前期、中期以及元代递修本。文章所列材料丰赡、逻辑严密、结论可信。如避讳,原刻缺笔避讳则直至“构”字(南宋高宗名讳);而补刻页的避讳则降及孝宗时代。又如刻工,则多为南宋初期之人,细言之,“将它视为绍兴刊、乾道修订,大概无误。为慎重起见,兹作为南宋初期刊、南宋前期修订本”[5]18。

实际上,在尾崎康所列证据之外,还有字体风格及文字内容两方面可作旁证。在字体方面,虽然北宋刊本传世较少,又与南宋初期刊本时代相近,但这并不代表二者没有区别。日本宫内厅书陵部所藏一百九十八卷本《通典》已经明确认定为北宋年间刊刻,两相对比,傅藏本在字体上与之差异明显:寮藏本是颜体的架构,又颇具柳体之风,细劲瘦长,隽秀英特,末笔常有波折,这与现存北宋刊本《范文正公集》《文选》字体颇近;傅藏本则属较为典型的欧体,严峻方正,古拙开阔,笔画质朴规整,是典型的南宋浙刻字体。而文字内容方面,根据傅增湘《〈通典〉校勘记》[6],其所出校多同于寮藏本,两本的渊源关系不言自明。此外,寮藏本仍可订正傅校本不少错误。如卷一:“枚受米二斛三斗。”傅校本原讹“枚”为“收版”,误。卷七:“咸以为杀虫太多有伤和气。”傅校本“虫”作“蝗”,误。卷八十七:“其以币告之乎。”傅校本“其以”作“以其”,误。卷一百六十四:“议者谓值赦宜加徙送。”傅校本“徙”作“徒”,误。两相对比可知,傅藏本和寮藏本同属一个版本系统,而质量上略逊于寮藏本。这恰恰与尾崎康所认定的结论完全吻合。

2 关于年代断定的转变

在确定了傅藏本的刊印年代之后,需要解决的是傅氏对于刊刻时间认定的转变过程及原因。我们把目光转向题记中所提及的另外两种《通典》。其一为瞿氏铁琴铜剑楼旧藏北宋本,瞿镛《铁琴铜剑楼藏书目录》著录(是书卷十二曰:“《通典》二百卷,宋刊本。题京兆杜佑字君卿纂,前有贞元十年进书表及李翰序、自序,序后接没门之目,目后即接本文。原本存一百廿卷,余钞补全。每半叶十五行,行二十八字,一百五十六、八、九卷末有“盐官县雕”四字。案:盐官属两浙路临安府,进为杭州府海宁州治。书中贞、征、敬、殷、恒、桓、完字有阙笔而构字不阙,尚刻于北宋时也。”)[7],后毁于太平天国的战火之中,已经无迹可寻。其二为另一尚存,即原藏于日本帝室图书寮,现在藏于宫内厅书陵部的北宋本。我们经过分析认为,傅增湘对于自藏本的断代,与寮藏本实有关联,而这一切和他赴日观书紧密相连。

1929年10月至11月,傅氏东游扶桑,遍览东瀛藏书。回国后,连续发表多篇日本访书见闻。其中刊登于1930年第4卷第1号《国立北平图书馆馆刊》的《日本帝室图书寮观书记》,详细记载了图书寮所见典籍,其中便有著名的北宋本《通典》。傅氏亲见此书,并作有“日本帝室图书寮藏书,己巳十一月十一日”识语的题跋,后被编入《经眼录》出版。傅氏在详述寮藏本版刻面貌之后感叹道:“是书敝藏亦有此宋刊本,凡缺佚二十有七卷,为明代晋府藏书。寮本卷一百以下咸属补钞,敝藏可补入者近八十卷,且纸系白麻,韧洁殊常,篇幅宽展,印本清朗,均似胜过一筹。……余本固推甲观,寮本亦当雁行。”[4]472

结合“戊辰冬至”(1928年12月22日)所作的《题记》识语内容,可以发现,傅氏在1928年曾将自己所藏与瞿氏藏本和寮藏本进行比较,认为此三种《通典》均刊于北宋。而其自藏因有一百七十三较大卷数,故发出《题记》所谓“视海虞瞿氏、日本图书寮所庋卷帙为多,意世间《通典》宋刊本无过此者矣”之叹,是以自藏之本冠绝于世。但瞿镛藏本已为灰烬,傅氏只得闻其名而未及亲见;而寮藏本为宫内厅珍藏秘籍,傅氏尚未赴日亲见寓目。直至一年后的1929年,傅氏才得以东渡日本以亲睹寮藏本之面貌。在仔细观摩、认真勘察之后,傅氏将自藏本与寮藏本再次比较,发出《经眼录》所谓“余本固推甲观,寮本亦当雁行”之感。而所谓“余本甲观”、“寮本雁行”之语,明显是将自藏本驾于寮藏本之上,这一点和《题记》所言并无不同。只是区别在于:此时傅氏已经改变了《题记》中关于年代上均为北宋本的认定,以两本均刊于南宋。《经眼录》的自藏本题跋虽未署具体日期,但我们仍可以推断,当成于日本访书之后。否则,必无产生对两宋本《通典》年代上重新划定的契机。

那么,傅氏为何会两种断代意见?这需要从版刻年代的断定说起。对于宋本刊刻年代的断定,尤其是涉及到区别南北宋刻本时,由于南北宋之交时间接近,而版刻又具有相当的连贯性和延续性,导致传世的诸多宋刻本难以精确区分年代。尤其是不少南宋初期的刊本,避讳不严,实则与北宋本并无二样。故而字体、版式、纸张、刻工、牌记、序跋和避讳等一般作为断代的证据,都在不同程度上受到限制和影响。而作为北宋本翻刻的傅宋本,其年代断定的依据,实际上只有刻工和避讳。刻工方面,已如尾崎康所言,均为南宋初期高宗绍兴年间(1131-1162年),并列出了刻工所刊刻的具体典籍及刊刻年代[5]14-16。这一点非常重要,因为这基本上已经断定了傅宋本的大致时间。避讳方面,傅宋本出现了较为混乱而复杂的现象。虽然避讳延及南宋高宗时代,且对于的北宋诸帝的名讳,包括赵氏始祖玄朗之、赵匡胤之祖敬及父弘殷,一般严格避让。但对于神宗之名“顼”,多处直书其字,既无缺笔,也无文字说明,这多少让人费解。

关于断定《通典》年代的具体方法和依据,傅氏并未明言,只提及所获为“蝴蝶古式”[3]254“蝶装”[4]470,又言:“纸背‘进斋小印或是造纸人名,余藏北宋末刊本《广韵》每页有‘程氏朱记,即其例也。”[4]471拥有五代至宋的主要装帧形式的蝴蝶装,并且同样钤有所谓造纸人名的北宋本的特征,大概都成为傅氏断定为北宋本的依据。但正如上文所述,区别南北宋之际的刊本,所可依据唯有刻工和避讳。关于刻工,虽然傅氏曾例举了部分刻工姓氏,但实际并没有成为断代的依据。这大概是由于材料所限,傅氏可能无法断定全部刻工的详细年代,以及刊刻的具体典籍所致。至于避讳,傅氏曾以九年之力通校全书以成《〈通典〉校勘记》,文字异同勘比审慎,足以体现傅氏校勘之细之精,因而很难想象傅氏会一次又一次地疏忽避讳缺笔,这一对刊刻年代断定具有重要意义的依据。避讳止于南宋高宗,傅氏自然明晰。但是神宗之名“顼”的不讳,又让傅氏本人充满疑惑举棋不定。巧合的是,卷四十二不讳“顼”字之页,避赵匡胤祖父名讳“敬”,赵敬在宋代建立伊始即追尊为帝并庙号翼祖,由此可知当刻于宋代无疑。同卷不讳神宗名“顼”字之页,亦不讳宋钦宗之名“桓”及赵氏始祖“玄朗”之偏讳“玄”,而赵玄朗是宋真宗大中祥符五年(1012)才被追尊为帝并庙号圣祖。加之宋代避讳极严,无五世七世之说而于先祖之名皆需讳之,而此本又避讳严谨,以漏讳解之并不合理。合而观之,类似此卷当刊刻于宋真宗大中祥符五年(1012)之前。这看似逻辑严密的说法,实则有着致命漏洞:卷四十二多处的其他“玄”字均缺笔避讳。如此一来,结论只有一个,即玄和顼的直书其字均为手民误植。此外,仅存一百四十卷又是不全的残本,这其中是否会有南北宋刊本混杂的情况,亦或是北宋刊与南宋初覆刻的情况,皆未可知。这一切或许都是傅氏两种不同的断代意见的产生的原因。

至此,我们可以梳理出数年间傅增湘关于宋本《通典》行踪和认识上的转变:傅氏于1920年夏访书淮南,收获颇丰。于刘翰臣启瑞处获得一百四十卷南宋初期刊本,寻又得三十三卷南宋及元代递修本,并在日记中记录此事。百卷宋本经典大书,自然十分珍视,当年即展开校书工作,然时断时续。九年后,至1928年12月,傅氏终于校毕全书,并作《题记》跋语,以其自藏本、寮藏本和瞿氏藏本三种均为北宋刊本,并以自藏卷帙最多而冠绝于世。1929年8月,傅氏为《双鉴楼善本书目》作序,不久即付梓刊行。在此之前,傅氏一直以为自藏为北宋刊本。1929年10至11月间,傅氏赴日本观书,亲见寮藏本。可能是经过对比,亦或是发现新的证据,傅氏改变了原先的看法,认为其自藏以及寮藏本均非北宋本,而是刊于南宋绍兴年间。故又作《经眼录》两条题记,体现了自己的新想法。

3 《题记》与《经眼录》

记载了宋本《通典》的两题记——《藏园群书题记》和《藏园群书经眼录》,在成书上颇有不同,这也导致了两书各自不同的特点。包括《通典》条在内的《题记初集》,先连载于天津《国闻周报》,后于1942年合《续集》雕行刊印出版。傅氏两次亲自订正,校勘不可谓不细。1944年傅氏虽在病中,但对包括《题记》在内的诸书“反复批阅,屡有增删”,并且“对所跋各宋、元刊本都反复考证他的序跋和著录,排比刻工姓名,验证雕版的字体风气……务在事实就是,以求信今传后”[8]9。又因《题记》“手稿尚存的约占十分之九”,故而其后人整理出版之时“也逐篇用手稿校勘一过”[8]10。由此可知,《题记》的撰写与订补贯穿了傅氏的一生,因而很大程度上全面客观地反映了傅氏的真实想法;而文字和语言又经傅氏本人及其后人多次校勘,可信度与正确性自然有了较高的保证。关于《日记》,当是傅氏手书而无需赘言;至于1929年8月付梓的《双鉴楼善本书目》,则亦是由傅增湘手订。

《经眼录》则是傅氏访书时在所携《郘亭知见传本书目》上所作的题跋序言摘要,前后历时三十余年,至1944年而止。南北游历之时,先生仅凭一眼之缘,过目即录,随手辄记。舟车劳顿,讹误脱漏在所难免。且所谓“经眼”之书,不少并非傅氏本人所藏。观览之后很难再次亲见原书,遑论检查核对信息,诸如寮藏本《通典》即是如此。此外,傅氏一直筹划的校勘编订之业,也因晚年并重而未能实现。傅氏在《藏园居士七十自述》不免感叹:“倘假我数年,当勒成巨制,第削繁正谬,县待亲裁,未知何日蒇功耳。”[9]其后人傅熹年曾述:“(《经眼录》)原稿前后三十年累计而成,先祖晚年曾准备手自裁定,统一体例,编成问世,因病未能实现。先祖病中,先父晋先生根据先祖指授,对全稿需要订正处做了记录或标志,可惜今年也已散佚。这次整理时,只能就记忆所及,参照日记、札记、题跋、识语和《补记郘亭书目》等手稿,尽可能按先祖晚年的意见加以订正。无依据的一仍其旧,不敢妄改,所以在这个整理稿中已经不可能把先祖晚年的意见无遗地反映出来了。”[8]2可见,傅氏虽然毕生从事《经眼录》的撰写,但并不能保证早期看法难免与晚年意见完全一致。而未及亲自修订的遗憾,必然导致傅氏的某些最终意见无法完全在书中体现。况且原稿前后辗转,时有散佚脱漏,经傅氏后人增订整理,误漏错讹之处在所难免。这毫无疑问导致了《经眼录》在可信度和正确性上的局限。

故整体而言,可以看作定稿的《题记》,相对于初稿的《经眼录》,在正确性和准确性方面确实更胜一筹,这是没有疑问的。但是关于《通典》三篇题记则恰恰与此相反。不仅如此,《题记》虽多次经傅氏亲自修订,直至晚年不曾停缀,但或因修订文字脱讹,或因疏漏而未及裁正,现在的《题记》并不能够完全反映出傅氏晚年的全部新见,这同样也是无可置疑的。

关于这一点,先贤也是偶有失检。如尾崎康《关于北宋版〈通典〉及各种版本》虽精审缜密,然在论及傅宋本时,不顾《经眼录》之文,而仅以傅氏《题记》的《校宋本通典跋》之语,进而认为:“通过校勘,傅氏更加认识到宋本的价值,然而,他未曾注意到‘构、昚、慎、蜃等字为避南宋二帝之讳而缺笔的情况,出人意料。傅氏遂不曾断言此为南宋本。而且,关于他特别珍藏的本子版式,在《双鉴楼善本书目》和《校宋本通典跋》均误作‘半页十四行。”[5]19上文已经述及,傅氏并非不知其所藏本为南宋绍兴本,这已经体现在《经眼录》中。而《双鉴楼善本书目》所述《通典》版式明为“半页十五行”,更无须赘言。又严绍璗《日藏汉籍善本书录》:“《通典》(残卷)一百六十九卷,首一卷,(唐)杜佑撰,北宋刊南宋初补刊本……是书全二百卷,此本今存一百七十三卷。卷三十六至卷四十,卷一百三十一至卷一百三十五,卷一百四十七至卷一百五十,卷一百八十四至卷二百,凡三十一卷缺。卷中避宋讳至宋高宗‘构字。”[10]所言卷数前后抵牾,无需深辨。至于刊刻年代,亦是未能将原刊与补刊分别而论,且原刊时代亦非如《题记》所言为北宋。

4 北宋本《通典》的卷帙分合

傅氏在日本所观得的宋本《通典》,即今日本宫内厅书陵部的宋刊本。尾崎康在《关于北宋版〈通典〉及各种版本》中从版式、字体、避讳、刻工钤印等方面确定为北宋本。所钤“经/筵”和“高丽国十四叶辛巳岁/藏书大宋建中靖国/元年大辽干统元年”两印,则证明其在北宋时已传入朝鲜。而后文禄庆长之役(1592-1598年),由宇喜多秀带回日本,而后流落民间,在文化四十年(1817年)进入枫山官库①[11]。明治六年(1873年),以枫山文库为基础,建立内阁文库②。明治二十四年(1891年),内阁文库将所藏三万多种珍本交付帝室图书寮,《通典》即在其中。1949年,图书寮移交宫内厅,并改名为“书陵部”。北宋本《通典》递藏源流大致如此③。此本已先后由日本汲古书院、上海人民出版社影印出版,缺卷四二、一一九、一二零,共存一百九十七卷。其中卷一一一至一一八、一七一至一七五和一九六至二百为钞本,共计十八卷;实存北宋刻本一百九十七卷。

作为传世的唯一北宋本《通典》,此本名声甚大,除傅增湘外,诸多学者亦曾慕名观览,并多留有观书题记。不过他们所见之本均与傅氏相同,即前百卷原刻、后百卷抄配之本(姑且称之为“寮藏甲本”)。以时间为序,举例如下:第一,涩江全善、森立之于日本永嘉五年(1853)所编的《经籍访古志》卷三曰:“《通典》二百卷北宋椠本,枫山官库藏。北宋椠本,字画楷正,卷百至卷二百阙逸,旧人补钞,纸墨奇古,每卷有经筵印,高丽国十四叶印。”④[12]第二,岛田翰在日本明治三十六年(1903)序的《古文旧书考》卷四曰:“《通典》二百卷高丽覆宋本《通典》二百卷,卷首至卷一百刻本,以下补钞本。……卷一百以下至卷末,钞手不经,字体痩陋,粗行粗字,盖韩人所钞补。以其纸质字样相之,当不出于四五百年之上矣。”(按:此处岛田翰以为是高丽刊本,当误。)[13]第三,傅氏1929年11月于宫内厅亲观此书,《经眼录》有题跋曰:《通典》二百卷,唐杜佑撰。存卷一至一百,一百后抄配,宋绍兴刊本。……寮本卷一百以下咸属钞补,敝藏可补入者近八十卷[4]472。不仅如此,尾崎康所引《重订御书来历志》亦言:“卷百至卷二百散佚,书写。”[5]8

根据岛田翰、傅增湘等人对寮藏本版式、行款、钤印和纸张等细节的描述核对今本,完全吻合,可知他们所见的前百卷即是今本的前百卷。尤其是傅氏曾对寮藏本的版式有着极为细致的观察,《经眼录》中在述及行款的一般情况后,又指出一个极为特别的细节:“惟第二十六卷第八页十三行,每行二十四五字。”[4]472这与今本竟完全一致。所以我们有理由相信,寮藏甲本的前百卷一直流传至今,是今本一百九十七卷本的一部分。那么,究竟从何时开始,寮藏本的卷数发生了变化?日本昭和五年(1930年)12月出版的《宫内厅汉籍善本书目》著录唯一宋本《通典》曰:“《通典》二百卷,首一卷,宋刊本,四十四册。卷首目录及卷百九至百十八、百七十一至百七十五、百九十六至二百,计二十卷,并系钞补。审其书法殆四五百年前朝鲜人所写。卷一、廿四至二十六,三十七、三十八、四十三、四十四,亦系后人钞补。”[14]前言钞补二十卷,与今本同①。后又言另外八卷“亦系后人钞补”,不知所指为何。揣其语气,或亦是钞补而与原刻重复,且非为朝鲜人所写,故与前者分列而论。然今本此八卷均为原刻,字体、版式、行款一同他卷,当是同版。

综上,可以梳理出寮藏本《通典》的卷帙分合:原寮藏甲本卷帙为前百卷北宋原刊,后百卷配补朝鲜钞本,在枫山官库和图书寮时期,直至1929年11月傅增湘赴日观书时,卷帙保持稳定而未曾丝毫改变。在之后的一年之内,即1930年12月之前,另一种北宋刊本进入图书寮,即寮藏乙本,与寮藏甲本合并,形成今本。至于之后是否还有其他卷帙分合离散的变动,材料不足征,已经无法详考,但至少可以确定寮藏甲本原有,而不见于今本的卷帙,即《宫内厅汉籍善本书目》所述卷一、二十四至二十六,三十七、三十八、四十三和四十四钞本,以及被寮藏乙本替换下来的卷一百至卷一百零八,卷一百十九至卷一百七十,一百七十六至一百九十五钞本,和今本缺失的卷四十二刻本,共计八十卷。由此可知,宫内厅北宋本绝非一成不变,而是经过百余年的聚散分合,逐渐形成今本一百九十七卷本的今貌。

5 结语

从关于宋本《通典》的断代差异的研究,可以窥测傅增湘思想变化的原因和轨迹,进而探究《题记》和《经眼录》的成书过程对于古籍版刻信息及刊刻年代鉴定的影响,从而更好地把握两书的特点,使其得到更为合理利用。同时,对深入认知傅增湘版本目录学,进一步研究傅氏藏书状况和学术思想发展变化具有一定的推进作用。

此外,由各目录关于北宋本《通典》的卷次的差异,可以推测并梳理其卷帙分合的过程。古书卷帙由于主、客观因素常处于动态的变化之中。而古籍目录在不同时间点上对于典籍的记载,客观上忠实记录了卷帙分合离散的过程。可以想见,包括《题记》和《经眼录》在内的其他目录之中,类似宋本《通典》的问题绝非少数。考论辨析这些矛盾之处,能够更加准确地断定典籍的刊刻时间,从而深入地了解典籍的真实面貌。

参考文献:

[ 1 ] 傅增湘.双鉴楼善本书目[M].刻本,江安傅氏,1929(民国十八年).

[ 2 ] 傅熹年.《藏园日记钞》摘录[J].文献,2004(2):244-262.

[ 3 ] 傅增湘.藏园群书题记[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 4 ] 傅增湘.藏园群书经眼录[M].北京:中华书局,1983.

[ 5 ] 尾崎康.关于北宋版通典及各种版本[M]//杜佑.通典.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

[ 6 ] 贾贵荣.九通拾补:第1册[Z].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7.

[ 7 ] 瞿镛.铁琴铜剑楼藏书目录[M].刻本,常熟瞿氏罟家塾,清咸丰年间.

[ 8 ] 傅熹年:《藏园群书题记》整理说明[M]//傅增湘.藏园群书题记.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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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严绍璗.日藏汉籍善本书录[M].北京:中华书局,2007:656-657.

[11] 严绍璗.汉籍在日本的流布研究[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2:228-230.

[12] 涩江全善,森立之.经籍访古志[M]//贾贵荣.日本藏汉籍善本书志书目集成:第1册.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3:234.

[13] 岛田翰:古文旧书考[M]//贾贵荣.日本藏汉籍善本书志书目集成:第3册.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3:505-509.

[14] 宫内省图书寮.宫内厅汉籍善本书目[M].东京:文求堂书店;松云堂书店,193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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