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炊烟是游子的根

2014-07-23寒郁

延河·绿色文学 2014年3期
关键词:厨师长烟囱炊烟

寒郁

炊烟是乡村游子连通故乡的根。可如今,漂泊在外,我们都是背叛炊烟的人。

小时候,我家住在村子的后面,地势较高,我爬上墙头,可以一览无余的看见前面众多人家炊烟升起的先后顺序。第一个必定是靠近路口的连海家,孤高的烟囱照例率先领跑出一股蓝烟,他家的晚饭是村庄最早也最丰盛的。二十年前,在一个本该全家抱着祖传的青瓷老碗吸溜吸溜喝着稀饭的傍晚,连海把成天和他在穷家破院里吵架的三儿子三峰打出了贫穷的家门,十年后三峰就带着满脸的刀疤挟着娇滴滴的女人背着一把气枪衣锦还乡,到家对着他爹“砰”放了一枪,打的是窗户,然后把十年一跪而下扬眉吐气喊一声:爹、娘,儿回来啦!立刻给家里盖了二层的楼房。虽然以他家现在的条件,煤气、电都齐备,根本不必再烧柴禾,但都说大锅里做出的饭好吃,这一点,连已经改头换面洋溢着一身城市里黑道江湖气息的三峰,也没有抗议。炊烟于是每天照常升起。

我趴在陈旧的墙头上,非常羡慕连海家的炊烟,和周围矮矮的炊烟相比,他家的粗壮雄浑,带着一种睥睨众烟囱的霸气冲天而去,底气十足。顺着炊烟捋下去,肯定可以带出下面连海婆娘正在炸丸子、炸鱼、炸肉、烈火烹油的生动场景。这样的场景对于我们贫户人家,大约只有过年的时候才会有,而他家的炊烟每天都散发着富裕得让人流口水的香味。

做好饭,我们端着相似的碗,无非是馒头咸菜、辣椒酱、杂面团子、疙瘩汤之类的货色,从祖辈的胃再穿过我们的胃,几乎一成不变的晚饭。而连海家大门紧闭,我们在老槐树下议论着、感慨着、眼馋着,叹一句这人世的诡谲,谁承想一个挂鼻涕烂头疮的后生仔能在徐州城里混得三界震动,细腰长眉的女子都不知换了几多,真是时来易得金千两,运去难赊酒一壶。

那些年,每家每户都是这么穷,穷得很平均,以至于穷得很满足。即便是连海家的高门楼飞檐翘角矗立在村口,但因为三峰的发迹太过于独特,远远超过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村人们封闭狭隘的人生经验所能想象的,久了,大家也就用一种认命的语气说一句:有人坐轿就有人抬轿,不来眼气的,人家有那个命。可是我还是不断幻想着我家细脚伶仃的烟囱有一天也能升起殷实的炊烟。

我幻想了许多年,都没实现。指望着父母种那几亩薄田,春种秋收,大力出汗,除去种子、农药、化肥,还有公粮,能喂饱我们兄弟三个的大肚子就已经不错了。我的幻想注定只是想想罢了。

那一年夏天,一连半个多月的暴雨,庄稼都泡在水里,田地里村子里都是一片汪洋。父母望着阴沉的天色愁眉不展,我却还不懂那紧锁的眉头后面的沉重担忧。只顾得高兴,因为大雨把邻村的一家鱼场冲溃了,鱼漫游分散在河沟里,我把一根钢条在石镰上磨得尖利如针,固定在竹竿上,做成了鱼叉,率领着两个弟弟参与到抓鱼的大军里。甚至在蹚水之前,就兴奋的想,一叉子插在鱼身上,然后拎回家,开膛破肚、去鳞、上料、入锅、油炸,让炊烟把我的喜悦经由烟囱传布的更广,然后一家人守着鲜美的鱼汤……该多好。所以,我在河沟里奔跑跳跃,恨不得把所有的鱼都一网打尽。可很快我就领教了自己的盲目兴奋的苦果,水都搅灰黄了,来回折腾了半下午也没抓住一条,倒是弄了一身泥水。有好几次眼看着要插住了,可鱼一扭身又滑走了,让人懊恼不已。摸索了一会儿,才改变策略,我们兄弟三个围了一片水域,不再瞎跑,而是站在那里各立一端安静地守候着。你别说,虽然方法很笨,守了半个多小时,还真有一条鱼浮出来了,等看清了我才暗自惊讶,是一条很大的鲤鱼,足足有五六斤的样子!我屏息凝气,等鱼不那么惶急翻腾的时候,才眼疾手快地插了下去,不巧的是没有插准,一叉子只插在了鱼鳍上,受了伤口的鱼侧着身子拼命往我们围住的水域外逃生,扑棱棱一下子就窜出好几米远。我喊住边上的弟弟赶快追赶,自己也攥着鱼叉紧追上去。可到底弟弟彼时年纪太小,急跑了几步,扑倒在水里想抱住那条鱼,却没想到前面的愣勇顺势一把抱在怀里,弟弟爬起来和他夺,反被高大的愣勇推到在泥水里,弟弟弄了一脸的污泥,于是委屈地转过身,对着赶来的我把哭泣开放,一面还比划着喊,哥哥,哥哥,鱼,鱼!……

愣勇是三峰的哥哥,虽然是个傻货,却吃得人高马大,我也打不过他。我拉起来满身污泥的弟弟,给他洗了把脸上的泥水,不让他哭。弟弟的哭声暂时噎住了,眼泪却一点也没少,眼巴巴地盯着愣勇抱着的鱼,说,哥,鱼,鱼,咱的!

我转身对愣勇说,鱼是俺的!

愣勇理也不理,宽阔的厚嘴唇炫耀对笑着,给旁边的人展示他抓到的大鱼。

弟弟眼看着愣勇要抱着鱼走,又要哭了,冲上去想夺回来,立刻被愣勇居高临下照头上打了一巴掌。弟弟闭上眼睛,脸朝着我,哭声立即“哇”地一下如鲜花一样殷红的绽放。

我见状怒极,跳起来大力去掴愣勇的大脸,那一巴掌是这么地响,是我始料未及的。愣勇骂一声就要扑过来把我按到水里,我念念着这条好不容易叉住的鱼,以及想象中炊烟袅袅下的鱼汤,情急之下,用锋利的叉子照愣勇胳膊上扎了一下。他不扑过来了,鱼也不抱着了,蹲在那里用愚蠢而尖利的声音夸张的嚎叫。

我和弟弟抱着鱼回家了。

但是那天晚上我们没吃上鱼。

二壮拿着一石头就把我家的锅给砸了个很有水平的大窟窿。鱼赔给人家还不算,还外带家里仅有的二十三只鸡蛋贿赂做了大队组长的二壮,秋叶般打颤的父母小心地陪着笑脸,并且凶狠地命令我跟愣勇道歉。我道屁的歉!我喊,鱼就是我们抓到的!我右边脸上挨了一巴掌。鱼就使我们抓到的!我左边脸上也挨了一巴掌。很均匀。但是我梗着脖子又喊了一遍,鱼是我们抓到的!——这回不打脸了,我被懦弱的父亲一脚踹翻在坚硬的地上。

我爬起来到厨房把碗碟也都打烂。我拿着碗叉子要和我爹以及愣勇拼命,母亲和弟弟也劝不住我。父亲恶狠狠地骂:你这个犟种!——可他竟然也哭了,真是没出息。

这天晚上,炊烟没有升起。院子里落满一地叹息。

我跑到屋子后边的树林里,爬到最高的树上,任漫天的星光落满我倔强的肩膀。父亲的形象在我心里轰然倒塌,我咬着牙,切齿地命令自己,你要长大,赶快长大!我抬起头,不让悲愤的眼泪落下来,仰望着天上凛冽的星河,长久地仰望着,似乎要从群星那里汲取力量。

接下来的一天,我趴在树上,从早上一直到黄昏,看着鸡鸭牛羊都陆陆续续回家了,就连贪工的村民也扛着疲惫的锄头回去了,我仍泊在树上,从早上到现在,早已经饿的也像一道烟,恨不得风一吹就散。我也知道母亲就在我附近一声声哀哀地呼唤,但我就是不想回去。太阳慢慢落下去,鸟声也熄灭在树枝里,连海家的炊烟照例无耻地升起,然后各家的烟囱也相继迟疑地吐出一片淡蓝。我看着我家沉默冰凉的烟囱,那么低矮,灰乌乌的,面目模糊,实在是该改变一下了。

我抬起头,夕阳正收尽最后一抹余晖,我站树上极目望着远处天地相融的暮霭,那一团混沌里似乎有一种明亮的声音在晚风里啸响,我知道,那是无尽的远方在我孤独的心里激烈的回响。

我攒着一股劲,如一支箭,一旦有机会,我就要奔赴远方。十六岁,我瘦弱的肩膀还在拔节抽穗,我就急不可耐地把自己射进淮河边的一座小城市里,在酒店里做事。然后再接下来的七八年里,我再也没那样仔细打量过村庄的炊烟,我也恨不得忘了连海家趾高气扬的烟岚和父母在二壮跟前谦卑讨好的笑脸。

我以为我挣脱了村庄的羁绊,就可以自在的飞翔,其实不是的,没这么简单。在陌生的城市里,到处都是栅栏,而我沉默的性情,也很难让酒店的厨师长喜欢。还有一个原因,我在小说里已经写过,如你所知,酒店厨师都是素质很低的一些人,每天接触的又都是社会负面的东西,比如某个领导来店里一掷千金,某个服务员被包养了之类的绯闻,滋长了他们浮浪的习气。厨师长想搞定新来的服务员玩玩,午后的时候,他喷着满嘴的烟臭趁那女孩午休的时候就想猥亵地上下其手。我却不合时宜的走廊上大声咳嗽,因为我要来回往各个包房里的热水壶里灌满开水,看得见厨师长的企图。好事让我给搅了,厨师长倒挂的眼袋后面射出凶光,骂我,你嗓子里有X毛啊,瞎咳嗽什么!于是就找个茬刁难我每天早上、下午引炉灶,也就是在厨师们到来之前把封上的炉灶引着,把要卤的牛肉之类先煮上。这项工作开始很不好做,经常炉灶弄了半天,鼓风机不是吹灭了就是把火头吹得窜出老高,有一回怎么引也引不着,眼看着厨师长他们就要上班了,心急火燎的,就用勺子挖了一勺食用油洒在灶底,然后用打火机去点,油着了,谁知一开鼓风机,灶里的火苗像蒲公英一样被吹的乱飞,整个厨房都是窜出的火头,厨师长来到一看,随手抄起一个碟子砸在我身上,忙去关电源开关。电源关了,水洒在火上,激起的烟雾缭绕在整个后厨里,厨师长就在这一片油烟中拿锅铲揍我,揍得很欢快,直到大厨、二厨、学厨们来了拉开。

在这装潢富丽的酒店里我有半年没有见到炊烟了,没想到竟然在浓烈的炊烟里挨了一顿揍。想来真有些拙劣的讽刺意味。

从酒店辞了之后,有一天听以前的同事说,那个新来的还没被生活的污水污染过表情的女孩,还是被厨师长玩了。并且那个笑起来就像是最干净的花在最晴朗的云朵下绽开的女孩很快就放得很开,和许多染着头发的男孩都有流言。但是,我还是愿意记住她刚来酒店那会儿,做门童站在玻璃门后打量着街上车水马龙清水般好奇的眼睛。那时候我甚至天真地想,要是能娶这样的女孩回家,该是一件多么好的事情:每到黄昏,我在灶前烧火,她在灶上忙碌,火光映红了即将启幕的夜晚,间隙里对视一眼,都可以发现彼此的心跳,而炊烟升起于院落之上,像是为日子做一个引号……

——做梦的事。

之后,在厦门码头上做过苦力,在电子厂做过流水线工,在工地做过建筑工……在从异乡到异乡的过程中,吃过许多地方的饭,然而都不见炊烟,彷佛那些米、那些馒头、那些菜、那些粥都是凭空就熟了,不需要在锅里炒、炸、蒸、煮、熬,饭菜也少了烟熏火燎的烟火味。在艰辛生存的挣扎中,故乡只是偶尔夜深月圆时想起的一个落后的符号,连同它曾繁盛的炊烟,在记忆中也日益沦陷,变得越来越淡。

只是有一年的夏天,在大邱庄工地上,对面就是公园,公园里有人工小河,因为公园管理人员不让我们穿着工衣进去,嫌我们脏脏乎乎的影响公园环境。我们就报复似的有人放哨、有人下水,足足捉了二十几条小孩巴掌大的草鱼,盛在建筑头盔里上面盖着衣服出了公园,一行人来到刚挖了地基的深坑里,把鱼们开膛破肚洗了,找来了废旧的木料,借了厨房一只锅,撒点调料,就架在火上煮了起来。一边煮我们一边说笑,带着一份久违的童真,还唱起了歌来,虽然跑调的厉害,但仍觉得很快乐。煮好了,有人在小卖部里买了几瓶那种最便宜而烈性的红星二锅头,我们喝了好久,说了好久,甚至都忘了工头平日里的喝骂和工友们之间为了抢着出工挣钱的龃龉,一摊火,几尾鱼,一点酒,心就热了起来,话就多了起来。

我常想,远古时代刚掌握用火的先民们,在傍晚的时候,以部落为单位围着大火,不断翻烤着叉子上的猎物,说着、笑着、闹着,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生活香味,大火把每个人的研究都炙烤的热烈而活泼,这时候,分享着白天的胜利果实,他们该是多么的快乐,即便那份猎物是经过长途跋涉历尽艰难追捕而得的,就算是辛苦,也是骄傲和富足的。

可惜那已是历史最深处走失的一幕。

之后,发表了一些文章,自考了一个文凭之后,经过许多年的坚持,我从只能出卖一些廉价气力的人,成了一个所谓的白领,不变的是,仍身处这个社会金字塔的底层。在深圳这样的城市里,和我一样左冲右突在公司里的员工,基本上都有类似的特征:比如带着一份职业般的疏冷,连身形也大都是干练瘦硬的模样,以备随时听从领导吩咐,快速作出冲锋。当然,更普遍的特征是,每天每顿饭都要习惯吃快餐。快餐,这两个一提起胃里就有一种新鲜的恶心感,吃得太多了,看到街道边的快餐外卖,就想躲闪。但是没办法,在这样以速度著称的城市里,许多的小白领,都携带者或轻或重的胃病。

这个时候,我最怀念的是老家的一碗面条:在大锅的热油里爆一点葱花,灶里的柴火舔着锅底,咕嘟咕嘟的热气,母亲柳丝一样的手擀面,哪怕只是简简单单卧一个鸡蛋,洒上几滴香油,香味便足以整个人都为之心软、欢喜……故乡的炊烟,时隔多年,又从我坚硬的心底跳了出来,并且依然不减其苍蓝,那些黄昏,每家的烟囱,都在次第竖起一根蓝色旗杆,这一根根旗杆,挑起了村庄安详的傍晚,为我们在记忆里挑了好多年的乡愁。

而老家已经很少有炊烟了。

年轻的有劳动能力的人,都投奔去了城市,丢弃村庄就像丢弃一件破衣裳。我中间因为重新办身份证的时候回去了一趟,下了车,正是秋天的傍晚,站在公路上远远地看,村子就像一件破衣裳一样被晚风吹动。我一路走下去,也没有遇见一柱炊烟,只一户户大门紧闭,荒草甚而从院子里肆无忌惮地探出头来。路边连海家的小楼还在,早已破败不堪,自三峰被判刑之后连海家的炊烟便变得低眉顺眼,烟囱也改低了一层,和村庄里其他人家一样。我站在连海的楼下抽了一根烟,让唇间的蓝代替我整个童年里那一柱粗壮的炊烟。我一点都不恨了,其实也没什么好恨的。

年底的时候,我带着女友回到老家,转了一圈,她先是惊讶于家里废弃饭锅之大,继而好奇的想吃一下大锅里做出的饭是什么滋味。并且鼓动父亲清理早已闲置的灶台,然而,这需要的是一连串的工程,清理灶台、支锅、糊烟囱、试火……何况连柴火也要去现找。女友到底仍然吃的还是煤气灶和电饭锅做出的饭。

村庄大概从此再也见不到炊烟了。

睡在新房的床上,我做了一个梦:

暮霭笼罩下的村庄里,黄昏正在温情的消隐,谁家的炊烟忽然打破寂静的格局,升起的炊烟让村庄在大静默中袅袅生动了起来,然后挨着的人家也相继输送出一抹烟霭。夜晚覆盖,路过的风沿着炊烟便可以垂钓起一锅香气,屋子里,围着灶台,灶火正浓,笑容滚烫,而你,在我身边,世事都饱满、安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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