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国学教育刍议
2014-07-18张毅
张毅
去年王旭明先生连发博文和微博呼吁“取消小学英语课,增加国学教育,取缔社会少儿英语班,解放孩子,救救汉语!”王旭明先生还在《保护汉语需情绪,也需行政》的博文中指出:“就当前语文教学存在的诸多问题看,我也没有说让学生由学英语转到学语文,而是强调要学国学。”这个增加“国学教育”的呼吁引起了学界的热议。
一、国学教育和英语教育
王旭明先生关于“取消少儿和小学低段统一学英语的要求,加强国学教育,保卫汉语”的呼吁其实有其历史渊源。
现如今中小学生课业负担已很重,尤其是把过多的时间耗在了外语学习上,基本的母语学习时间和学习内容都无法保障,基本的母语能力的培养都受到了很大影响,正式的国学教育的实施难度很大。如何在不增加学生学习负担的前提下增加国学教育?我国语文之父(“语文”一词的首创者、清末现代学制母语课程的顶层设计者)张之洞百年之前早作过深入思考。他在1902年的《筹定学堂规模次第兴办折》中提出兴办新学要防的“流弊”之二就是让小学生学英语。他提出:“不必早习洋文。先入为主,万事万理皆然。地球万国未有自忘其语言文字而能自立自强者,中文未通,专习洋文,则不能读中国之书,明尧、舜、周、孔圣教之理,不能知中国古今事,不能办公牍,不能与平人通书札,即使谨厚无他,亦终不堪大用,况浮薄忘本,势所必至乎!故必待至高等小学毕业后,始令兼习外国语言文字,其时年仅十五六岁,口舌仍属灵便,并不为迟。”
经学是旧式国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在指出学生不宜早学英语的同时,张之洞始终把国学教育放在各学段教育的首要位置。在张之洞的教育设计中,小学堂科目之首为“读经”,中学堂科目之首为“温经”,大学堂科目之首为“经学”。张之洞指出:“盖经文古奥,幼年读之明其义理之浅者,长大以后渐解其义理之深者。若幼学未经上口,且并未寓目,中年以往必更苦其奥涩,厌其迂远,岂耐研寻。不惟经典,即隋唐以前之子史文义亦皆深雅,若少年不读古书者,长大必不能解。或谓可俟中学普通既成,再令读经讲经,此必无之事也。普通学成,中人之资,大率总在二十五上下,既自命为毕业通才,岂肯伏案诵读经传,始则无人肯读,三十年以后则宿儒已尽,后学茫然,必致无人能解,以此经书废绝,古史亦随之,中国之理既之,中国岂能自存乎!中国岂能自存乎!”观照现状,张之洞100多年前的世纪预言足以让当今国人汗颜。当今“宿儒已尽,后学茫然”的结果当然与国学在民国时期的学校教育中被当作封建遗产遗弃直接相关。上世纪90年代的人文精神大讨论让国人认识到,整个一个世纪的文化之殇教训是惨痛的,母语教育必须尽快走上文化救赎之路。张之洞在100年前就注意到学习者的精力有限,此消彼长,且一个人的最初的文化对其一生有着重大的影响,必须在课程设置上突出国学教育的显要位置,童稚未开之时,先入为主地用传统文化的价值理念“浸灌人心”,为其一生的精神打底,以此保证民族文化的薪火相传。当前要增加国学教育,必须在课程设置上明确其地位。
2013年经过包括王旭明等先生在内的许多人的呼吁,北京市已发布2014年高考变动方案,宣布英语分值下降,语文分值提高到180分。这些举措无疑有利于为过热的英语学习降温,将为母语课程中的国学教育的实施创造良好的外部条件。
二、国学教育与语文教育
何谓“国学”?就像国学大师钱穆说的那样:“其范围所及,何者应列为国学,何者则否,实难判别。”1904年邓实发表《国学保存论》,提出面对西学入侵,必须保护以“十三经、二十四史、诸子百家之文”为代表的国学。1905年他在《国学讲习记》再次论述国学。也有人认为国学指的是《论语》所说的孔门四学“德行、言语、政事 、文学”。章太炎在《国学讲演录》中则把“国学”分为“小学、经学、史学、诸子和文学”。 在曹伯韩于上世纪40年代年为中学生阅读而写的《国学常识》中国学的范围更广,此书分为“语文”“古物”“书籍”“经学”“史地”“诸子”“佛学”“理学”“诗赋词曲”“散文与骈文”“新被重视的文学”“科学与艺术”等12章来讲述。这当然是广义的国学了。
在古代,经学和小学(语言文字学)等均属广义国学。儿童入学必先识字,所以古人把语言文字学称为“小学”。而古人对于语言文字的解析又往往援引大量经书来推求,所以小学附庸于以儒家伦理信仰为本质特征的经学就成了一个传统。在古代,蒙学、小学和大学不同阶段的教育也都受到了这种传统的影响。按照张之洞对于现代学制的规划,中国文字和中国文学课程的设置目的显然与经学有异,重在满足学习者读书识字及“谋生应世”的刚性需要,这就在客观上让语文课程从小学附庸经学的传统中相对独立了出来,成为专门学习语言文字理解和运用的课程。黎锦熙先生1942年在《大学国文之统筹与救济》就明确提出“国文本身自有其目标……终归是形式方面为主”,认为“国文”教学的重心是“形式的国文了”,而不是“内容方面的国学”。可见,在我国母语教学界,国学教育与语文教育有异,国文(语文)偏重语言形式教育,而国学偏重于内容实质的教育。那么,学校教育中的国学教育的核心部分是什么呢?2013年10月21日王旭明先生在微博中对国学作过这样的阐释:“人问何为国学?看话剧《刺客》可知一二。这剧说的是作家编的豫让报答知遇恩要杀赵襄子的故事,所记经典语言:①赦我是你的恩典,报仇是我的仁义。②为人臣者事主不得有二心,此乃仁义。③杀不杀是我的心,杀成杀不成是我的命。④作为臣子尽忠,作为朋友尽义,算是忠义两全了”。显然,我们当前呼吁要增加的“国学教育”正是合于道德伦理行事准则的教育,属于将民族的思维方式、情感方式和行为方式的深层结构内化于学习者精神底里的文化浸润教育。
语言学家李宇明先生对于母语课程的任务作出过非常准确的判断,他提出“(母语教育)的内容应该包括三个方面:A.语言文字;B.语言文字的运用;C.语言文字及其运用所负载的文化内容(包括文学等)”,认为有意识的文化的教与学,是在A、B两个层面上的拓展与提升。2011版义务教育语文课标将“语文”课程定位为“一门学习语言文字运用的综合性、实践性课程”,无疑把李宇明先生所说的B内容作为课程的主要内容。那么C项提出的“拓展与提升”的任务就需要在母语课程的大框架下另外设科来完成。母语课程课标组专家巢宗祺先生在解读新课标修订版时也提出:“(母语课程)这样一门多方面目标和内容综合的课程,……对于这样一门具有综合性的课程,我们有必要进一步明确它的核心任务,摆正多种关系,在各种目标之间取得协调。”考虑我国中小学母语教育现状,小学的国学教育可以通过在语文教材中增加文化经典的方式来实施,而中学的国学教育除了对语文教材选文作出相应调整外,还应参考清末现代学制中的“读经讲经”和“中国文字”、“中国文学”等科目独立设科以及当今台湾地区《国文》与《中华文化基本教材》 (相当于《论语》《孟子》《大学》《中庸》选读,为必选课教材,基本等同于必修 )、《国学概论》 (供高二文科选修)教材分编的思路,实行重语言文字运用学习的语文教育和重文化传承且具有一定的超语言性的国学教育的教材分编和分科教学。目前我国大陆地区的高中虽然已经有了各种版本的文化教材,例如苏教版的《〈论语〉〈孟子〉选读》,但仍系选修教材,国学教学内容的课程化和师生对此课的重视程度与台湾相比仍有很大差距。2013年我国大陆地区引进并修订了在台湾使用了60年的《中华文化基本教材》,从2013年秋季开学起,北京四中、上海复旦大学附属中学、河北衡水中学、湖北武汉四中、安徽合肥一中、广东华南师范大学附属中学等一批知名中学,开始尝试把这套教材引入课堂,这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视为中学阶段母语课程教材分编和分科教学实验的一个好开端。endprint
三、老国学教育和新国学教育
目前学界对于增加国学教育的呼声很强烈,但也有反对之声。例如作家叶开、教育家肖川和哲学家黎鸣等知名学者就持坚决反对的立场。但值得注意的是,这些学者对经过现代性淘洗过的国学教育中的精华并不否定,反而大为褒扬。所以我们当前需要的国学教育是形成共识了新的国学教育,以区别于过去带有明显复古倾向和保守色彩的旧国学教育。
清末现代学制中的国学教育就是读经讲经。百余年前张之洞对中小学堂的国学教育做过这样的整体思考:“(北宋以来)学童读书务为苦读强记,以致耗精多而实用少。今欲救之,但令仿古人专经之法,少读数部可也,或明其大义亦可也。”他认为:“自十岁至十八岁止,即日读一百字,可读毕《四书》一部,大经一部,中小经一部,可期记诵纯熟。”“若谓十一岁以上之学生,每日小学堂入学三个时辰,中学堂入学四个时辰,日读一百字,即致伤损脑筋促人年寿,恐无此理也。”我们当前的国学教育当然也应统筹规划,呈现出系统化的特点。不过,当前我们呼吁增设的国学教育就像季羡林先生生前指出的那样,绝不能局限于狭隘的“尊孔读经”教育。“新国学”还应包括儒学以外的释、道等内容以及季先生特别强调的“融入到中国文化里的外来文化”。而且“老国学”核心内容的儒学经典中与普世价值相违背的以及与学生心理严重隔膜的内容也应抛弃。黎锦熙先生在上世纪40年代就曾严厉地批评过复古的读经教育,他质问道:“把全国数千万的儿童,当做试验品;不管合不合他们的心理,适宜不适宜于他们的生活……还不是与从前的科举政策一样吗?这还能够算是教育吗?”王旭明先生前不久也特别提出:“传统的国学认为就是四书五经、经史子集,这么大套东西是不是每一个学生都要学习,这是要界定清楚的。也就是说,每一个中国人或者每一个中国的小学生,应该具备什么样的国学素养,要阅读的国学篇目有哪些,这些要界定清楚。”
从文化构建的角度看,我们现在呼吁增加“国学”教育实际上是出于两个方面考虑:一是面对市场经济社会发展初期出现的“致富欲和贪欲作为绝对的欲望占统治地位”(马克思)的社会思潮,我们必须帮助学生建构一套精神系统来抗衡这种拜物教和拜币教,从而为他们获得终身的幸福感奠基;二是面对西方文化的入侵,必须加强我国的文化建设来为所谓在全球化体验中有着流离失所感的国人寻找到共同的精神家园,而通过国学教育来造就具有文化自觉、文化自信和文化自强精神的未来公民就是增强全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最基础工作。所以我们现在需要的“国学”教育内容应该是按照鲁迅先生所说的“拿来主义”选择后和依从王一川先生强调的经过现代性淘洗后了的以“在世兴我”旨归的内容。这样的“国学”既包括“在新的现代性体验基础上重新激活并指认”的“古典性文化”,也应包括“以西方为榜样再造”的新文化。因为“现代性已经和正在生长为一种新传统”。“新国学”理应将古典与现代,西方与中国有机地勾连了起来。
最后再说一下国学教育的教学方式。国学教学的方式除了传统诵读还应另辟蹊径。王旭明先生指出:“在现在的国学内容学习中,我特别反对大篇地背、纯粹地‘灌。我希望现在的小学生、中学生能够多读《论语》、《庄子》中的小故事,多读《世说新语》、《三字经》,这些经典故事性强,道理深刻,而且还很有意思。”这就意味着我们要运用多种先进的教学方法,把“中华民族最深沉的精神追求”(习近平语)用青少年能够接受的方式融化到他们的心田,融入青少年丰富多彩的当代生活(文化实践和生存体验)中去。有理由相信,新增的国学教育将对青少年学生文化底蕴的生成产生深刻的影响,也将促进学生语文能力的实质性提高。
(编辑:陈见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