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型期中国的底层群体研究
2014-07-11罗峰文军
罗峰 文军
〔摘要〕无论以何种眼光来看,当前的中国都处于一个快速的社会转型时期。转型给中国社会结构所带来的显著变化之一就是形成了一个规模庞大、结构复杂的底层群体。一方面,底层群体作为转型期各种社会变迁的结果之一,正面临着形成底层阶层乃至底层社会的危险;另一方面,底层群体正在逐步走上社会舞台,成为影响今后社会持续转型进程的重要作为因素之一,这使得底层群体脱离阶层固化成为可能,并且为现阶段社会转型的相关问题探索提供了新的思考维度。
〔关键词〕社会转型;底层群体;阶层固化;政治社会
〔中图分类号〕C9125;D013〔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4769(2014)02-0101-07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有序推进农业转移人口市民化研究”(13&ZD043);教育部重点基地重大项目“大都市底层社会及其公共治理研究”(13JJD840009);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回到马克思:西方社会结构理论的比较与反思”(13BSH002);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走出‘结构的迷思:马克思社会结构理论及其当代价值”(12YJA710021)
〔作者简介〕罗峰,华东师范大学政治学系博士研究生;
文军,华东师范大学中国现代城市研究中心暨社会发展学院教授,上海200241。改革开放的35年间,中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个变化的过程既是波兰尼笔下的“大转型”,又是梁启超口中“千年未有之变局”的延续,这个转型阶段的变化首先发端于经济领域,以市场经济的引入和扩张为标志,同时深刻地融入了中国政治、经济、文化和社会的各个层面。中国在经济领域取得了长足进展的同时,整个社会结构也在转型作用下发生了深刻而广泛的变迁,其中社会结构变迁是社会转型的核心特征之一。〔1〕而在社会转型给中国的社会结构带来多方位、多层次、多向度的变化中,影响最大的莫过于形成了一个独特的底层群体,〔2〕其人数迅速扩大,许多人的生活日趋相对或绝对贫困化,〔3〕甚至面临着发展成为一个底层社会的危险,因此,如何全面认识社会转型下的底层群体,以及由此带来的关于社会转型相关问题的思考将是本文试图阐释的主要目的和内容。
一、底层群体:规模与特征
“底层群体(subaltern groups)”的问题,一直以来都是作为社会问题的一个焦点而存在的,无论是着眼于全球视野,致力于解决“最底层的10亿人”的贫困问题〔4〕,还是关注文化与消费以及由此带来的社会阶层“下流化”〔5〕,都体现了近年来国际社会学界对于底层群体的关注。国内对于底层的定义往往是嵌入在整个社会分层的研究之中的,例如陆学艺的《当代中国社会阶层研究报告》,就以资源占有作为标准进行社会分层研究,并明确指出,底层包括基本不占有组织、经济、文化三种资源的城乡无业、失业、半失业者阶层,以及拥有很少量资源的农业劳动者阶层、产业工人阶层和商业服务业员工阶层。〔6〕而通过威尔逊(Wilson,W.J.)和孙立平对底层问题的分析,威尔逊通过借助“底层”、“社会断裂”、“生活机会”等具有历史穿透力的概念,揭示出美国内城区在经历社会转型后所呈现出来的特征及其对贫困问题的深刻影响。孙立平提出, 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社会结构正在呈现出一种“断裂”的特征,在这种背景下,具有一定规模的底层社会也随之慢慢形成;由于这一群体赖以生存的社会生态系统遭到严重破坏,他们正遭遇着生计维持的危机。转引自贾玉娇《从制度性底层到结构性底层——由威尔逊〈真正的穷人〉思考中国底层群体管理问题》,《社会》,2009年6期。则可以进一步总结出底层群体的一般特征。与“弱势”、“下层”和“边缘”等相似概念所突出的是社会各部分同在一个结构之中,只不过地位或位置有强弱、上下、中心与边缘之分所不同的是,“底层”强调的是被甩出结构之外的那部分群体,意在揭示由于转型而导致其与主流经济社会组织相断裂的特征。〔7〕据此,可将具有上述特征的贫困农民、进入城市的农民工和城市中以下岗失业者为主体的贫困阶层划入“底层群体”的范畴之中,同时新生代农民工、城市中无固定工作或住所的群体(甚至大学生“蚁族”)等也应当包含在内。
从类别上分析,我们可以将底层群体区分为传统底层群体和“新底层群体”。即使只考虑由于社会转型直接作用所产生的农民工、城市下岗失业者以及“新底层群体”等,中国现阶段底层群体的规模也很庞大。外出进城农民工由2000年的1亿左右上升到2012年的26亿左右〔8〕,其中新生代农民工在8000万以上〔9〕。按2009年国家新的标准统计,城乡贫困人口超过4000万人,而按世界银行的标准,则超过2亿人。〔10〕尽管中国的城镇登记失业率长期维持在较低的41%左右,但是由于人口基数巨大,失业人口总体上也接近千万。〔11〕随着大学毕业生就业压力增大,新产生的大学生“蚁族”群体也超过百万,并且有持续增加的趋势。〔12〕因此,规模庞大的底层群体已经成为一个不得不予以重视的社会结构性问题。
由于长期城乡二元结构的存在,占人口大多数的农民一直处于社会的底层,对他们而言,能够进入城市工作和生活,即使只是以农民工这一城市的底层群体而存在,也实现了社会地位的上升。进城农民工作为底层中转型的相对受益者,也缺乏运用法律或其他制度化手段保护自己权利的能力,当矛盾激化到一定程度时,其中的有些人就用非常规的、甚至是非法的方式自行解决冲突或发泄不满;对于大部分处于社会底层并长期留守农村的农民,其问题的严重性则在于这类农民已连续多年处于贫困状态,更重要的是由于“被束缚在乡土上”这一结构性条件难以看到转变的迹象,留在乡间的农民就几乎看不到摆脱贫困的前景。以城市国企下岗职工为代表的城市底层则体现了常见社会底层群体的产生形态,其落入底层反映的是由于社会转型带来的个体社会地位急速下滑的境况,因此,其强烈的相对剥夺感会带来相应强烈的底层认同,〔13〕而其自身存在年龄大、技术差、文化程度较低等问题,在劳动力市场上竞争力更显不足,相对于农民工长期处于艰苦环境而对环境的适应能力更强而言,城市国企下岗职工群体面临的问题可能更为严峻。同时,由于其以单位为纽带的群体性使得其表达和追求自己利益的能力比传统的弱势群体要强得多,因此其构成社会压力和冲击的潜在能力不可低估,在某种条件下很容易演化为一种底层的集体行动。
相对于传统底层群体而言,“新底层群体”的构成则更为复杂,具有文化程度相对较高、价值取向多元、自我期望值高、利益诉求表达强烈等不同于传统底层群体的特点。其中,新生代农民工不但在文化程度、年龄结构等特征上区别于父辈,更重要的是,其改变了老一辈农民工“离土不离乡”的生活方式,而是“离土又离乡”,选择了努力真正融入城市的生活方式。但社会现实又决定了其既难以“乐业”更无法“安居”〔14〕,使城市的认同以及融入的渴望与客观现实之间存在矛盾。与之类似的还有大学生“蚁族”,同样怀着定居城市的梦想,却不得不面临残酷的客观现实,此群体具备较高的文化素养却收入低下,大多数从事简单的技术类和服务类工作,以保险推销、教育培训、电子器材销售、广告营销、餐饮服务为主,甚至有186%的人处于暂时失业状态;〔15〕生活状态堪忧,主要聚居于城乡结合部,最重要的是其网络使用率较高,且舆论表达倾向消极,少数人更成为传播和散布极端思想的“网络暴民”〔16〕。
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作为转型结果而出现的中国底层群体,其内部的不同群体之间也体现了鲜明的群体差异性,这种内部的巨大差异是其他国家所不具备的。从总体上看,中国现阶段底层群体的特征主要表现为:第一,中国的底层群体规模庞大。这首先是由于中国的人口基数大决定的;同时,由于长期在城乡二元结构中,农村作为城市附属而存在,大部分农民天然居于底层,这无形中扩大了底层群体的数量。第二,相对于其他社会底层层次的单一性而言,中国的底层层次较为丰富,底层群体即使在底层内部,也存在着内部向上流动的空间,其中最为常见的是从农民成为农民工等,尽管仍然处于底层群体,但是其社会地位的提升也是不争的事实,即实现了“底层内部的向上流动”。
二、底层群体:社会转型的未预期结果
中国社会分层存在“断裂”和“碎片化”的危险〔17〕,这份危险的最大限度则表现为中国的社会分层结构可能形成一个独特的底层社会。作为社会转型的未预期结果之一的底层群体开始跃然于社会阶层的大舞台之上,这是一个必须得到正视且重视的问题,因为无论社会结构如何变化,一个庞大的底层都是社会分层中无法绕过的话题,毕竟,底层本身就是社会分层的一个组成部分,是构成无论是“丁字形”还是“纺锤形”,抑或是“金字塔形”甚至“洋葱头形”的社会分层结构中不可或缺的一块。问题的关键在于底层群体正在朝着底层阶层乃至底层社会的形态凝聚,或者说底层已经在逐渐实现由群体向社会转化的过程。如何深入认识作为转型结果的中国底层群体的存在,以及朝着底层社会转变的趋势,“底层群体”在何种意义上会形成一个“底层社会”,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笔者将在另外一篇论文中予以专门论述。在此,我们可以通过社会学对“社会”的定义来大致区分一下。与一般的“群体”相比,“社会”更强调:(1)更为庞大的人口基数;(2)相对一致的价值观念、文化认同和行为模式;(3)相对稳定的社会关系和各种制度性规定;(4)相对明确的生存边界和活动空间;(5)赖以存在的物质基础和设施;等等。笔者认为可以通过以下讨论予以展开:
首先,转型过程中底层群体的产生机制为底层社会提供了庞大的人口基础。庞大的底层群体的个体数量为底层社会的形成提供了必备的人口基数,从前文的分析可以看出,任何一个类别的底层群体数量都在数百万以上,足以形成一个完整的“小社会”。底层群体人数的扩大,一方面是资源重新聚集的结果,〔18〕这种资源的聚集则具体表现为财富分配的失衡以及“赢家通吃”的现象。从财富分配来看,贫富差距的持续扩大造成低收入群体的增加,这是社会底层扩大的直接原因。近10年来,中国收入差距持续扩大,据国家统计局首次公布2003至2012年中国基尼系数称,自2003年以来,基尼系数一直高于警戒线,保持在0480左右。2000年以来,伴随着中国资本市场的成长,经济增长成果越来越多的份额开始通过资本市场进行分配,财产性收入成为人们分享发展成果新的主要方式,这在造就很多受益群体的同时,也出现更多在这场财富分配盛宴中出局的群体,从而使贫富差距进一步拉大,也由此扩大了社会底层;“赢家通吃”现象则越来越演化为家庭背景和社会关系的竞争,并逐渐成为就业过程中的关键性因素,极大地侵蚀着社会公平竞争的原则。另一方面,在中国社会转型的过程中,对农民及一部分城市居民形成的事实上的“双重剥夺”也使得大量民众陷入底层:社会转型中的一个重要主题就是城市化,这就需要将农民变成市民,让农民离开土地。农村向城市源源不断地提供了初中以上文化水平的合格劳动力,但这些进城的农民工却缺乏与城市就业人群平等的待遇,以及最基本的社会保障,成为城市底层群体的主力军;同时,中国的城市化表现出了很强的“圈地化”特征,使得农民(以及一部分城市居民)不能公平地享受到土地或房产增值的收益,从而引发了大量的群体性事件。〔19〕
其次,底层群体开始形成区别于其他社会群体的群体性特征。首先是底层界限与内部认同的形成。阶层之间的界限既包括了有形的不同居住区域的分离,更包含了由生活方式和文化等形成的无形的界限。尽管中国不存在所谓“贫民窟”,但是体现城市社区内的贫困人口在城市生态位置上处于较集中的状态和发展趋势的“城市贫困区位化” 现象在中国日渐严重〔20〕,就下岗失业职工的区位聚居而言,主要体现为原有工业布局与贫困区位化的空间对应,老城的衰退居住区和早期建设的工人新村成为贫困职工的主要聚居地;贫困农民工的区位聚居,在各大中城市基本都表现出较为明显的向地价低廉的城乡结合带集中的趋势,〔21〕简陋的生存环境凸显了底层群体社会地位的低下。同时,大行其道的“屌丝”文化,更是在文化认同上强化了相当一部分青年群体的底层认同。而底层意识的认同更进一步推动了底层独特的社会心态和行为方式,例如在婚恋领域底层青年出现的“闪婚闪离”现象:在中国底层群体资源稀缺的背景下,激烈的社会竞争使农村青年群体形成了独特的阶层地位焦虑,农村青年不同以往的成长环境及社会环境造成他们的责任意识有限,两者共同催生了农村青年的“闪婚闪离”现象;农村家庭的空心化及个体化带来的情感无处寄托的状况使得农村青年对婚姻的期待更高,从而加剧了“闪婚闪离”现象的发展。〔22〕
最后,也是最为严重的一点,底层群体逐渐失去最重要的“群体流动性”,而朝着“社会稳定性”转变。李春玲指出,转型以来,总的社会流动率虽然比以前的流动率高,但是如果区分社会上层和社会下层,则社会上层向上流动的比率更高,社会下层向上流动的比率较低。〔23〕李强也通过数据调查证实,底层群体、社会边缘群体的转型获利明显下降,向上流动比例减少。〔24〕对此,笔者提出“底层向心力”这一概念试图来加以解释。按照万有引力定律,引力与距离的平方成反比,即越靠近底层的群体,其越容易进入底层,且脱离底层需要的能量越大,而上层群体则可以轻松地摆脱沦为底层的命运。底层向心力极大地增强了底层的“稳定性”(这种稳定性是建立在底层群体脱离困难的代价之上),使之表现出了由“流动群体”向“稳定社会”转变的趋势。对于精英而言,转型过程中的社会变迁理论着重于精英在变化中的政治和经济环境下所面临的机会和约束。而与之相对的,底层群体在社会变迁过程中同样面临着机会和约束,只是相对于精英,这种关于底层群体如何脱离相关政治、经济以及社会束缚,脱离底层,实现向上流动的机会更加渺茫而约束更加显著而已。从市场转型的逻辑来看,我们会发现,当前中国底层群体的劣势体现为政治资本的严重缺乏,同时,在市场分配的逻辑上,底层群体政治资本的先天不足导致了对于教育能力的片面依赖。但是,正如“再生产理论家”所言,学校教育不过是实现“阶层间相对关系再生产”的一个工具并加剧了社会的不平等,“精英和底层各自所处的结构位置早已注定了他们各自的整体命运:那些在结构位置上处于优势的学生得以维系父辈的地位或实现向上流动,而处于弱势的学生则被淘汰出局,成为资本主义物质生产所需要的‘简单一般劳动力”。 〔25〕而2013中国大学生就业压力调查报告则通过连续三年的调查数据显示,大学生期望月薪持续走低,2013年下降到36836元,则说明了教育资本对于代际流动贡献的降低。
三、底层群体的作为:社会持续转型的逻辑动因
对于底层群体可能由于转型期的各个层面的转型而带来的生存不利局面,以及由此可能导致的底层群体的破坏性政治行动,“国家要花费更大的气力” 才能消除〔26〕。查特杰(Partha Chattelilee)在研究“政治社会”这一概念的时候也指出,国家治理的框架导致了“有组织精英的领域与无组织的下层领域的分裂”,使得下层社会面临存在“合理性”的缺失,必须通过非法行动才能生存;为了避免精英阶层与底层的决裂以及由此带来的激烈对抗,国家不得不一定程度上屈从于“政治社会”的运行逻辑,在具体治理过程中,采用针对性的治理手段与底层互动,以弥合分裂并维持社会稳定。〔27〕这一点正是波兰尼(Karl Polanyi)所言的“通过治国术和压制来把市场逻辑及其伴随的风险强加给普通大众”, 〔28〕只是后者更为透彻也更为赤裸而已。正是由于底层的各种形式的抗争带来了国家层面对于底层的重视,无论是对于底层政治的妥协或者折衷,还是通过压制等手段,这些都表明底层已经作为一个群体开始从精英群体政治视野的盲点中走了出来,开始显示了作为相对独立群体的自我诉求,转变了一直以来作为幕后接受者的状态,开始对社会转型施加被动甚至主动的影响。
首先,底层群体对于各种转型不公正结果的抵制和抗争共同构成了转型的新逻辑动因。随着转型期利益关系的形成和社会结构的变迁,中国已经进入“利益博弈的时代”〔29〕,社会成员之间的利益博弈已经从以往个体之间的利益博弈转变为群体性博弈。作为社会群体的重要组成部分,底层群体作为转型的利益受损群体,〔30〕对于转型后果的主动反抗则是这种利益博弈的最好体现,而其博弈的武器则是底层的各种抗争行为。我们发现,由于底层群体自身的扩大以及意识的觉醒,一些充分说明底层自主性的、针对转型过程的发声以及行动已经日渐增多。底层群体对于转型的抗争,当然是波兰尼所言的保护性反向运动中的一个关键部分,现在底层群体能够施展的社会影响能力在进一步加大:一方面,社会科技的不断进步和社会关注度的提升导致了“权利意识”和“行动力”等底层行动“传统劣势特性”不断削弱甚至是消亡〔31〕。随着全民教育水平的提升,城市底层群体出现了大量受过高等教育、掌握了相当文化知识的年轻人,其“权利意识”以及“行动力”丝毫不弱于社会上任何阶层群体;而网络技术的成熟、使用难度的降低,导致了精英话语权垄断难度加大,网络等新媒体越来越成为民众表达利益的新渠道和进行利益博弈的新平台。
另一方面,底层群体在数量、道义等层面的博弈优势正在不断增强。底层数量的扩大使得群体性集体行动的声势日趋浩大,社会组织力量的介入使得底层的行动策略也在原来基础上得到了进一步的丰富,无论是农村底层的“以法抗争”、还是城市底层的“以理维权”〔32〕,无论是求助于外的“合法抗争”和求助于内的“以身抗争”〔33〕,都深刻地说明了这一趋势。这一切导致底层群体能够运用的资源无论是人力、财力还是公众媒体关注力(尤其是后者)都得到了增长,这就意味着底层群体所参与的对于自身的保护性运动一方面置身于更为广大的抵制“脱嵌”的运动之中,另一方面也能将更多的社会力量纳入自我的保护性运动里来。作为利益群体的底层群体的抗争,主要表现为以底层群体为主体的群体性集体行动。〔34〕
在2005年以来较大的群体性集体行动中,从参与主体来看,底层群体都是无可争议的主力军〔35〕。比如,孟连橡胶种植农民的冲突事件、重庆出租车罢运事件、陇南拆迁户事件、“瓮安事件”和 “通钢事件”等,都深刻地说明了这一点。集体行动的原因在于稀缺资源的争夺以及需求的保卫,底层群体为了获得与体制内的行动者进行政治/福利资格和物质利益磋商的机会,不得不在制度化渠道之外,选择实施破坏性战术,以求目的的实现。〔36〕需要看到的是,除了在社会道义上占据主动的群体性集体行动之外,底层群体滋生的相关社会问题被直接摆到了国家和社会面前,其中最为明显的就是底层犯罪问题。底层群体所涉及的犯罪往往是抢劫、盗窃、故意伤害、强奸、贩毒和组织卖淫等侵财型犯罪和暴力型犯罪,同时呈现出年轻化和团伙化的趋势,〔37〕这些犯罪行为极大地冲击了社会稳定,迫使国家和社会不得不正视底层的真正诉求。
其次,国家层面的社会政策整体体系的重新建构,成为从国家层面主动转变社会转型方向的有力说明。过去,强势精英群体不断侵蚀国家自主性,左右国家政策制定的过程,〔38〕这正是底层群体不断丧失政治权益、“脱离”国家政策惠及地位的过程。如今,这个过程正在开始朝着相反的方向发展。底层政治对于精英政治的制约作用开始显现,底层的觉醒导致国家层面开始在通过各种政策引导转型方向,实现对底层问题的回应。〔39〕
王绍光将改革开放以来,中国所经历的大转型分为两个阶段,并借用波兰尼的《大转型:我们时代的政治与经济起源》一书中的概念——大转型和双向运动(Double Movement),将这个过程描述为市场导向的运动与保护社会的反运动,即从1985年到1998年,中国经历了市场转型的重要阶段,而从1999年到现在,政府主导下的大量社会政策出台,以一种反向运动的姿态,通过再分配手段实现对社会的保护。〔40〕这种保护不但是波兰尼理论的验证,也是国家层面对于由于转型带来的社会结构裂变而致的一种应激性反应,是对于包括底层在内因转型而致利益受损群体的一种反向保护。〔41〕这种保护归纳到国家政策层面,则在于在改善民生和促进公平正义的发展理念指导下,我国公共政策的重心实现了“从经济政策到社会政策的历史性跨越” 〔42〕。这种跨越,一方面实现了社会分层结构的整体性干预,另一方面则更推进了社会政策时代的来临。从社会现实看,作为“政府主导型社会”,中国社会的特点是政策可以改变结构,这一点在历史上已经一次次得到验证,而在可以预见的将来也将继续作为客观现实而存在。改变社会结构的政策影响社会分层的具体机制则包含了三个层次:首先是“基调理论”,其次是将基调理论转化为“大的政策原则”,最后是落实为很多具体的政策。纵观2000年以来,中共中央新的领导集体的执政思路逐渐清晰,在与社会分层密切相关的政策、理念上,提出了“更加注重社会公平”的口号。这样一种注重公平的政策取向也落实为一系列的具体政策。其中,既有相当多的以增加公平为导向的政策变量,使社会资源的配置向普惠的方向调整,进而实现分层干预的相关政策,〔43〕也有围绕就业、义务教育、医疗卫生、养老保障、保障性住房、基本生活保障等方面集中出台实施的一系列社会政策,以保证其政策重心和社会性财政支出不断向农民工、城乡居民等弱势群体倾斜。〔44〕如果把能够调整转型策略、改革社会结构的国家政策比作外科手术的话,那么以改善民生为目的的社会政策的构建则更像是一剂重在内部调理的中药。作为转型主体的国家,正在通过内外双重作用来帮助底层群体在承担社会转型后果的同时,尽可能多地分享转型成果,这种转变深刻说明了底层群体已经由被动的转型接受者,逐渐成为了转型过程中不得不予以考量的新的逻辑动因。
四、简短总结与讨论
查特杰的“政治社会”概念对于我们理解底层群体对转型的作为具有借鉴意义。作为国家领域(国家的管理者和治理者)的被治理者,底层群体主要的活动场域和政治行动空间是“政治社会”。“政治社会”作为独特的政治空间,有着自己特殊的运行机制。〔45〕在“政治社会”中,其社会管理的方式往往是通过暂时的、不稳定的、充满混沌和矛盾的方法进行的,而且常常会导致一个政府部门与另一个部门的冲突(但在非常不利的经济条件下,这恰恰是底层群体艰难生存下来的方式)。在当前的中国,底层群体所有作为都是以国家与社会之间既分化又融合的客观现实作为基本前提,在国家与社会之间拉扯与挤压中得以实现的。〔46〕注意到了这一点,我们就掌握了解决底层群体转型期问题的关键,即在于既要保持底层群体抗衡精英政治的独立性,同时更要积极谋求两者的合作,将现代国家的建构和中产阶级的成长作为长远的发展目标,毕竟底层问题的真正解决在于底层群体的消减(但不是消除,也不可能消除)。基于这样的考量,我们有理由相信,底层群体及其“政治社会”将长期活跃于转型社会舞台之上,其不但作为转型的结果而出现,更会在国家和社会对于由市场导向下的转型带来的侵害的反向运动中发挥更大的“作为”。
从中国现阶段社会转型的角度来看,中国社会转型的目的在于全面建成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但在当下,这个目标如何表现为相对具体的阶段性目标则显得尤为重要,亦即如何明确当前社会转型的目标问题。就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社会转型的进程来看,依据改革的主体内容,我们大致可以将其划分为三个阶段:以经济改革为主体的阶段、以社会改革为主体的阶段和以政治改革为主体的阶段,〔47〕当前,中国的转型已经逐步进入了以社会改革为主体的阶段,在前期的以经济改革为主体的转型阶段中,中国的经济发展显现出明显的悖论:一方面中国经济长期高速增长,取得了长足的进步,绝对贫困人口由25亿下降至1500万以内,〔48〕城镇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自1978年的3434元增长至2012年的24565元,农村居民人均纯收入自1978年的1336元增长至2012年的7917元。〔49〕另一方面中国社会两极分化日益严重以致成为贫富差距最大的国家之一,在中国经济取得长足进展的同时,作为改革代价承担者的利益受损群体的生活状况非但没有因为中国经济的高速增长而得到改善,反而还有所下降,甚至由此而生了一个庞大的底层群体。亟待解决的底层问题,正是我们进入新的社会改革阶段所具有的正当性理由之一。
因此,在社会改革的现阶段,我们必须正视转型与底层群体问题之间的关系。首先应当认识到底层问题与转型过程的相关性,底层问题是现代化发展进程中的必然现象。一方面,底层群体的出现和增长与转型过程息息相关,有些甚至是转型过程直接造成的;但是,这并不构成我们否定转型本身的理由,相反,转型是我们更好处理底层问题的关键所在。其次,尽管作为转型的结果,底层群体面临被“落跑”于整体社会的危险,但由于某些主客观原因,底层群体正开始由单纯的被动接受转型结果,开始成长为或主动或被动地影响转型的积极作为的主体。
最后,在笔者看来,衡量一个转型成功与否的重要标准不仅仅在于确立怎样的经济结构,更大的意义在于确立一个稳定有序且良性运行的社会结构。而衡量一个社会结构是否稳定有序的标准,其中一个重要的指标则在于有一个怎样的底层以及社会各阶层对待底层的态度,毕竟,任何一个等级社会都无法消除底层的存在,无论是由转型的“被动的接受者”,到现阶段的“影响转型的作为者”,甚至是未来的“转型顶层设计的参与者” 〔50〕,底层群体都将在中国的转型过程中受到越来越多的关注且会发挥越来越重要的作用。因此,如何以合理的态度来对待底层群体,以科学的眼光来认识底层群体,这个问题不但决定了当前中国的转型能否顺利地持续下去,而且也决定了中国社会未来的发展方向和进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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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周中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