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南北朝石刻文字源流举隅
2014-07-07张颖慧
张颖慧
( 贵州师范学院 文学院,贵州 贵阳 550018 )
【语言学研究】
魏晋南北朝石刻文字源流举隅
张颖慧
( 贵州师范学院 文学院,贵州 贵阳 550018 )
对魏晋南北朝时期 “凷(塊)”“俛(俯、頫)”“囯(國)”“冈()、罔”“皂(皁)”等五组典型字例进行析源导流的分析,认识到魏晋南北朝时期,汉字构件符号化特征增强,且表现较强势,使此时期的文字显示出形体演进的多途性,字形较“乱”。但字形通过旧理据的维持和新理据的建立依然能支撑起系统的平衡,表现出动态中的稳定,故“乱”而有矩。
石刻文字; 隶变; 多途探索
汉字的发展以隶书的全面形成为标志,分为两大有本质区别的阶段,即古文字阶段和今文字阶段。魏晋南北朝时期是汉字发展史上今文字阶段重要的过渡时期,它上承汉隶楷化,下启唐宋楷书的定形。这一时期隶、草、行、楷多体并存,相互影响;字形在相对自由的环境下多途探索,多体并存。此时期,社会动荡,人们个性张扬,文字在这种转型期的“百花齐放”,一方面是文字不太成熟的表现,另一方面也是之后楷书定形和汉字简化的基础。
汉字的发展演变,总有其自身的规律。有时表面之变,仍受着规律的不变维系着。围绕规律的波动,虽然波幅大小各异,但都在可控之中。文字历经千年传承,其精义已渗透到文字使用者的每一个毛孔之中,所以文字在“变”中总有不变的一面存在。这种渗透到社会个体头脑中的“文化潜意识”总是在不知不觉中发挥着作用。所以,我们立足于魏晋南北朝石刻文字这一平台,利用共时与历时相结合的办法,来寻“根”导“流”。需要说明的是,文中所引石刻文字,无特殊说明,均见于北京图书馆金石组编《北京图书馆藏历代石刻拓本汇编》一书。为方便印刷,一般使用通行体。
下面我们以几个典型汉字为例,析源导流,以窥豹之一斑。
一、凷(塊)
北魏《元朗墓志》:“苫凷二期,鬓发晧然俱白。”[1]53《说文•土部》:“凷,墣也。从土,一屈象形。凷或从鬼。”“塊”是“凷”的或体。“凷”为合体象形字,“塊”为从土鬼声的形声字。一般而言,“凷”出现较早,不过“塊”也在战国玺印文中出现。之后在汉碑与汉简中并用,如汉《卫尉衡方碑》“寝暗苫凷”和《马王堆汉墓帛书•五十二病方》106“取凷言曰”中皆用“凷”。《居延汉简释文合校》534•221“伏匿塊沙中”和《敦煌汉简》2418“出塊粪三百桼”中皆用“塊”。《隶韵》“帝尧碑”亦作“塊”[2]160。可见汉代二体在社会上的使用非常普遍,甚至在一部书中二形并现,如《盐铁论•散不足》“土封凷桴”[3]353,《盐铁论•水旱》“雨不破塊”[3]429。《干祿字书》:“塊凷,并正,多行上字,唯吊书作凷。”[4]8这说明唐朝时,“塊”在社会通行程度上占了上风,而“凷”被限制在“吊书”的狭小范围内。
二、俛(俯、頫)
北魏《张娘墓志》:“俛仰可观”。《说文·頁部》:“頫,低头也。从頁,逃省。太史卜书,頫仰字如此。頫或从人、免。”“俛”是“頫”的或体,“俯”字《说文》未收,但汉代“俯”字应用已较普遍。《隶辨》中收“頫”一例,无“俛”[5]367。《隶韵》未见“俛”“頫”,只收“俯”字[2]108。陈淑梅《东汉碑隶构形系统研究》的附表中也只收有“俯”字[6]159。不过由于《说文》的巨大影响,在一些用字的古雅场合及经典中,“俛”“頫”还偶有出现。如《汉印文字徵》收有“俛”[7]。《汉书·项藉传赞》:“百粤之君頫首系颈,委命下吏。”颜师古注:“頫,古俯字。”[8]537《说文》“頫”下徐铉注曰:臣铉等曰:“頫首者,逃亡之貌,故从逃省。今俗作俯,非是。”颜注说“頫,古俯字”,误。但二人注语不约而同使用“俯”字,从一定角度说明“俯”字的通行在唐宋时已是不争的事实,只是此字还未获得“合法”的地位而已。魏晋南北朝时期,“俯”的使用范围也较广,很频繁,如晋《魏雏墓志》[9]8、南朝宋《明曇憘墓志》[9]22、北魏《元钦墓志》[9]249、《公孙猗墓志》[9]197、北齐《司马道业墓志》[9]389等均用“俯”字。至唐,颜元孙《干祿字书》“俯俛,并俯仰字。……作上字为正”[4]5,“俯”字的正统地位得以确立。
三、囯(國)
《说文·囗部》:“國,邦也。从囗从或。”隶变后字形“或”之构件“口”变成了“△”,这一隶变字形也为魏晋南北朝石刻文字“國”所继承。同时,此时期出现了一个新的字形“囯”。在《隶辨》、“马王堆汉墓帛书”、“银雀山汉简”,陈淑梅《东汉碑隶构形系统研究》及刘延玲《魏晋行书构形研究》的附录表中,均无“囯”字。从目前材料看,“囯”字较早出现于北魏《畅对囗等造像记》“上为皇帝囯主”中,其他还有东魏《刘久周造像记》“上为囯主”[10]150、东魏《慧朗造像记》“为囯兴福”[10]162、北齐《侯市迁造像记》“愿赐托生先方妙悟囯土”[10]169、北齐《道明墓志》“邦囯礼遣”等。这从一定程度表明该字使用的普遍性,特别是在民间,在北方。而且从情理上讲,此字或许比所见材料中的字出现得更早。在该时期的字书如《原本玉篇残卷》、《大广益会玉篇》、《篆隶万象名义》中,“囯”均未列为字头。但据统计:《原本玉篇残卷》中共有133条释文中使用“囯”字,《篆隶万象名义》释文中有14处出现“囯”字[11]46。由此可见,“囯”字已被普遍使用,但还未被字书所正式接纳。但此字的生命力是不可遏制的,比如至宋代的雕版印刷字体,仍有“囯”字[12]156。日本汉字“國”作“囯”,也应源于南北朝。“囯”虽是南北朝新字形,但不是无源之水。《古老子碑》“國”作“囶”[13]184。“囶”之构件“八”,在快速书写时相连而成“人”形,然后在隶变过程中拉直成“一”,则“囶”便演化成“囯”。无独有偶,《说文》中“”字,在汉《曹全碑》中作“”,汉《鲁峻碑》中作“”。《五经文字》:“,上《说文》,下经典相承隶省。这样,在隶变过程中,“屰”省作“干”。《说文》“訴”小篆作“”,“从言,省声”。段玉裁曰:“从言,声。……凡从之字隶变为。”[14]100甚是。汉《郑固碑》“俯哭谁訴”之“訴”作“”。由此反推之,可知“訴”应是“从言,声”。如此则表明,“屰”隶变而成“”,可为“囶”演化为“囯”的旁证。再如《说文》“朔”字,汉《孔和碑》、《华山庙碑》均作“”形,魏晋南北朝石刻文字亦沿用此形。由上述可知,隶变中,“”可演变成“一”。又因为隶变过程中,“”和“八”常混而不别(如汉《杨君石门颂》“深”作“”,汉《郙阁颂》“深”作“”),“八”亦可隶变为“一”。由此可见,“囶”经过隶变成为“囯”,是符合隶变的演进模式的。
四、网、冈()、罔
在隶变的演进过程中,字形常常多途探索,异彩纷呈;同时形义关系重新排列组合。《说文》“网”之或体作“”“”。“网”的两个或体分别隶变为“罔”“網”,“罔”专门分离出来借为“罔无”之“罔”,而以“網”为“網罟”之“網”。在隶变中,“网”常省作“冈”,亦表“无”义,如三国魏《受禅表》“冈部沾渥”。“网”又隶变作“(即罒)”,表“无”义,如汉《张寿碑》“棃棃殷,荒饥”。而同时因为刚建立的形义关系的组合还与旧义有着割舍不断的联系,所以同一字形所表示的新旧义在过渡期是共存的,如汉《曹全碑》“续遇禁冈”,“冈”即表示“網罟”义。另外还有一条途径,就是“网”受书写快捷因素的影响,隶变作“”,如汉《蔡湛颂》“神不通”,“”借为“罔无之罔”。“”又可省变作“”,如北魏《杨大眼造像记》“不备列”。又可写作“”,如晋《任城太守孙夫人碑》“囗囗极”。以上“”二形的例证在时间上虽有早晚之别,但这是因缺乏出土材料所致,不能肯定地说二形分属于历时上的两个点。如“罔”[6]二形均属汉代,即可为旁证。“”字形变与上述情况类似,有(汉《袁良碑》:“居室庐。”)、罔(汉《韩敕碑》:“赫赫罔穷。”)、(汉《杨震碑》:“永世极。”)和(北魏《刁遵墓志》:“攀号兮诉。”)等变形。“睡虎地秦简”、“马王堆帛书”、“银雀山汉简”均作“”形,表明了此形体在社会上的通行程度,也是文字形体演变中的优化和调整的结果。为简明起见,“网”、“罔”形体演变情况如下(分别见图1、图2):
图1 “网”字形体演变
图2“罔”字形体演变
五、皂(皁)
东魏《元延明妃冯氏墓志》“室靡重茵,帷加旧皂”,北齐《徐徹墓志》“东张皂盖,马驾朱轩”,其中“皂”字当源于“早”。试分析如下。《说文·艸部》:“草,草斗,栎实也。一曰象斗子。”徐铉注:“今俗以为草木之草。别作皁字,为黑色之皁。按栎实可以染帛为黑色,故曰草。……今俗书或从白从十,或从白从七。”徐氏之意为:“艸”字因别作“草”,鸠占鹊巢后在通行程度上超过表“黑色”之义的“草”字,为示区分,于是表“黑色”义的“草”省去“艸”,又为了与“早晚”之“早”相别,故在其上加一撇作“皁”。但细思量,则“早晚”之“早”与“皂(早)白”之“早”的混同状态应是在持续了一段时期之后,文字系统内部才完成了它的自觉调整的。例证如下。《释名》:“皁,早也。日未出时早起,视物皆黑,此色如之也。”[15]149上文引徐铉注“栎实可以染帛为黑色,故曰草”,段玉裁“早”字下注“假早为草”,故栎实称“早”。《周礼·地官·大司徒》:“山林其植物宜皁物。”注曰:“皁,柞栗之属。或作早。”柞即橡(笔者认为,此即象,《说文》“草,……一曰象斗子”)。《韵会》:“今世谓柞实为皁斗。柞即橡也……。”[16]《诗经·小雅·大田》:“既方既皁,既坚既好。”黄侃释曰:“皁,正当作早。”[17]451从以上引述可知,“早晚”之“早”与“皂白”之“皂”,甚至“草斗”之“草”,起码在一定时期内是同形字,其“混用”也在所难免。
以上所分析字形,纵贯各时期。我们不难看出,处在今文字阶段的魏晋南北朝时期,是汉字发展史上重要的过渡时期。故此阶段的文字研究,意义重大。通过对中古汉字源流的探讨,实现汉隶和唐楷的衔接,从而扭转汉字史研究中重古轻今的不平衡现象,最终实现完整汉字发展史的建立。魏晋南北朝石刻文字研究的优势在于材料数量庞大,涵盖面广,代表性强;而且一般有明确的时间、地点,容易定位定性。但一般人都认为此时期的石刻文字缺少规范,书写任意,构件理据破坏严重,别字泛滥,给人的印象是一个字——“乱”。其实“乱”的表象下,是由汉字构形的依据由表物象转到表词的音义,是有稳定的规律性在起作用的[18]。
从以上对魏晋南北朝石刻文字的剖析当中,我们可以得出以下两点规律性的认识:一、与汉字表词的音义的转变相适应,这一时期汉字符号化特征增强;二、汉字是表意体系的文字,人们在潜意识里总不情愿其构形理据的破坏和消失。此时期,前者是主要方面,表现强势,故显示出形体演进的多途性,字形较“乱”;但字形旧理据的维持和新理据的建立依然在支撑起系统的平衡,表现出动态发展当中的稳定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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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me Examples about Stone Carving Characters in the Source During Wei, Jin, South and North Dynasties
ZHANG Yinghui
( School of Liberal Arts, Guizhou Normal College, Guiyang, Guizhou 550018, China )
Based on the source analysis on the five groups of typical stone carving characters: “凷(塊)”,“俛(俯、頫)”,“囯(國)”,“冈(),罔”and“皂(皁)”in the period of Wei, Jin, South and North dynastes, the result shows that the symbol features of ancient Chinese characters seemed to be greatly obvious, which made its evolution into multiply form so as to be “fairly orderless”. However, the changing system kept its banlence in the dynamical situation by means of maintaining the existing rules and setting up the new ones.
stone carving characters, transforming Li Shu, exploring in many aspects
H123
A
1673-9639 (2014) 06-0124-04
(责任编辑 白俊骞)
(责任校对 张凤祥)
2014-09-20
张颖慧(1971-),男,山东郓城人,博士,贵州师范学院文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为古文献、古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