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马竹的小说艺术
2014-06-30龚义成
龚义成
内容摘要:马竹的故乡在他的笔下,常常以豁湖的名字出现,他的创作题材也主要来自小说中那个叫作豁湖、豁村、豁城的故乡。他在写它们时,总是从容地循着家庭、亲族、乡邻、宗氏等乡村结构的纹理,细致而准确地观照他们精神生存的现实境况,从而成为一个历史时期人们生活、生存状态的真实写照,马竹的小说中,许多人物都承载了太多太沉的精神负荷,他的作品叠加起来,就像一面多棱镜,将人们纷繁复杂的精神世界和世间万象揉和在一起,让我们对当下生活的这个时代更有了清晰的、深切的感受。
关键词:马竹 豁湖 小说艺术
一
马竹是湖北汉川人。马竹是汉川汈汊湖畔三房台村人。他的故乡在他的笔下,常常以豁湖的名字出现,豁者,缺口也,空隙也。显然这个名字源自他对汉川河湖港汊的记忆,缘于经年洪水对他生命意识的冲击。他于1981年从汉川二中考入武汉大学中文系,那一年他的高考语文成绩是全县第一名。语文成绩优秀者,通常写作文都有一定天分。所以他入读珞珈山后,很快在中国校园诗坛获得多个大奖的荣誉。毕业后他分配在湖北电视台a,一段时间里对电视专题片和电视剧成绩卓然,但不久后也就是从1996年开始,他在影视剧专业创作之余向小说艺术领域发起进攻,而且立即获得成功,所发表的中篇小说《芦苇花》、《荷花赋》、《竹枝词》、《一串红唇》、《红尘三米》等,一经问世即被小说选刊及国内多家著名选刊转载,这使他逐渐为更多读者以及文学各界热悉。尤其2008年他发表的中篇小说《父亲不哭》,因《北京文学》《小说选刊》《新华文摘》等众多文学媒介的转载,更是为他赢得了空前声誉,进而奠定了他作为国内创作力量坚实且极为活跃的一线作家的基础。
读马竹的小说作品,容易令人联想到马克·吐温和欧·亨利,我们年轻时读过的《竞选州长》《败坏了赫德莱堡的人》,或者《警察与赞美诗》,这些诞生在美国白银时代和黄金时代的小说,辛辣地讽刺和揭露了美国资本社会,似乎为资本主义社会不可避免的各种矛盾提供了有力的注解。现在想来,那时我们听老师对这些作品带有明显意识形态偏向的分析,让我们先入为主地以某种标准去解读众多的外国作品,这样的结果是我们阅读和判断的独立性就自行消解了,以至我们总习惯于由评论家、教授学者们代替我们去阅读和思考。
当我们整体阅读了马克·吐温、欧·亨利或者狄更斯之后,我们就会知道,这些文学大师在创作他们的作品时,应该很少甚或没有那些所谓的揭露和批判、暴露和鞭笞的主观意识的,他们在英美资本上升时的一派笙歌燕语的时代,自觉而清醒地看到了资本运转模代下,传统的道德、伦常、风俗乃至信仰、价值观等产生的巨大裂变,人们的精神所承受的重压,以及这种重压下人们的生存方式和生存状态。与其说这是作家的社会责任和社会良知,不如说是作家的一种艺术本能。
马竹的小说和马克·吐温他们的作品在语言、结构、风格诸方面没有太大的共通性,但在某些内质的方面却是那样自然的相似,那就是:马竹的小说总是自觉地在拷问社会转型期人们的生存状态,包括精神的甚至灵魂的,同时也揭示了人们在物质生活日益向好的社会背景下,人们精神生存中的矛盾、纠结、隐忍、挣扎、妥协、弃世等诸多状态,正是在这个层面上,马竹小说的产生和存在就有了足够的理由,而且在历史的纵深处产生长久的投影效应也就有了坚实的文本力量。
中国社会面对长达三十多年的经济高增长,传统文化、传统道德和传统价值观念在没有做好充分准备的情况下,趔趔趄趄、跌跌撞撞地去追赶、去顺应飞速发展的物质世界,于是就暴露出跌倒、挣孔、反叛、厌弃、堕落、逃避等等众生世相。这是多数社会学家已有研究成果的事实,但身处生活深层的作家马竹,又是如何将这些社会问题,用文学的笔触叙事出来表达出来的呢?
二
《红尘三米》是马竹较早的一部中篇,小说关注的是经济的变革对米氏兄妹命运的深刻改变,对农村传统观念和传统生存方式的巨大冲击。小说中,米福在改革开放之初以优异的成绩考入著名学府,一夜间从偏僻的湖乡野小子成为社会宝塔尖上的幸运儿,这种幸运让他超越乡村视野的同时,也增长了俯视大千世界的傲气。然而当他带着这股傲气进入社会时,各种现实的力量将他骄傲的羽毛撕扯得七零八落,他倾尽心血创作的电视脚本,却被要求转换成别人的成果,他不知道当时暖昧刻板的文化体制和飞速变革的经济体制是两面严重错位的墙,体制内,夹杂着多少谜一样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游戏规则!马竹的高明在于,米福面对赤裸裸的侵占和剥夺,没有太多的反感和反抗,心安理得还要做出雍容大度地交给了台长的女儿蒋玲。尽管他已料到这部电视剧本会被蒋玲拍成一堆垃圾。米福在这个无形的世俗阵仗前,迷茫着双眼妥协退却了,尽管没有《审判》中的K糊里糊涂地接受死刑判决那样夸张,但留给人们的思考是同样深刻的。
米福在时代骄子的光焰荡然无存之后,仍想以兄弟姐妹中位居大哥的身份,来约束和修复家庭的伦理秩序。米家老二米根的妻子秦素珍是传统意义上的贤淑儿媳,无怨无悔地养育儿女侍奉婆母,因为大哥米福的声誉和光环,又对他有着一种天然的敬重和亲密。她在米家的正统身份是米根的妻子,而米根却一头扎进大城市将他的糟糠之妻毫不留情地遗弃了。米福本想以中国传统社会里长兄的权威去管教弟弟,让他担当起为夫为父的责任,但现实是米根毫不掩饰他的新欢,他与这个同样有了城市生存本领的女人默契地捣腾着投机生意,这使米福很尴尬,更令他尴尬的是二弟轻松地说他每天的收入相当于他这个大学毕业的长兄几个月的收入,可以想见米福的价值观是怎样地在一瞬间轰然坍塌,他想管教的理由立刻显得苍白无力。
而妹妹米芝,这个扎在城市海洋深处的乡村美丽女子,金钱的腐蚀剂已经将她头脑中的是非、善恶、美丑概念剥蚀得一干二净,仅有的一点廉耻是彻底避开米福和所有的亲人。父亲的一镰刀使她和亲情社会彻底决绝,而在风尘世界,她却如鱼得水,也许在大哥诅咒她下贱、堕落时,米芝根本没有这种意识,她或许认为这种生存方式对她来讲是再正常不过的了,如果我们再以被侮辱与被损害的情感去怜悯、去控诉,我们肯定会失去怜悯和控诉的对象。米福在两次偶遇妹妹时,都是恨手中没有父亲那把镰刀,不然他肯定会当场将亲妹一刀劈死。那把镰刀,父亲把它看作是捍卫传统贞操道德的利器,米福也是这样看待那把镰刀的。endprint
米福开始迷茫了,他恨透了这个颠覆一切传统价值的大城市,他想回到偏僻的湖乡躲避起来。
然而,乡村世界也没有了足够维系传统价值存在的力量,贤淑的弟媳默许、怂恿了米福的情欲,使他直接参与了扼杀传统道德价值的丑行。
这个时代就像一个高速运转永不停歇的涡轮,米福被这个涡轮摔打在时代的边缘,于是滋生逃避凡尘的想法。米根却凭着冒险攀贴上去,旋转得焰焰生辉,尽管那光芒带着玄色。米芝在涡轮旋转腾起的迷雾深处,不管不顾地享受着她的风尘生活。
三
亲情的亲疏冷暖在这个物欲横流的现实世界,不仅得不到弥合,而且持续发酵,最终带来冷漠、反目和残忍的冷暴力。
《竹枝词》是马竹的一部重要中篇。梁竹和梁枝是一对亲姐妹,姐姐梁竹因为幼年时被寄养,于是与父母之间有了一堵无形的墙。这堵墙因为父母对妹妹的偏宠而转移到了姐妹之间。梁竹在这个亲情世界中把自己孤立出来之后,通过简爱式的奋斗,拥有了一个温馨美满的家。但是,在根深蒂固的官本位思想的影响下,梁竹的丈夫童济却并不被梁家的父母看好,而梁枝嫁的那个官阶并不高的丈夫黄元可才是让梁家长脸并给梁家带来实实在在好处的女婿,这使姐姐梁竹心里更不平衡,因而姐妹之间的裂痕更深。事实上,梁枝那道美满幸福婚姻的光环,却掩藏着这个美丽少妇的无限怨恨和痛苦,这是一个畸形的病态的早已死亡的婚姻,维系其正常存在的需求是,黄元可需要有一个拿得上台面的妻子,梁家需要有一个无所不能的女婿给他们带来面子和实惠。梁枝只是这个“美满婚姻”的一个道具,不堪忍受这种生活的梁枝,决计冲破樊篱,她向姐夫童济痛陈了自己的不幸,童济于是真心诚意煞费苦心地帮助梁枝,希望能够解救身心俱伤的梁枝。童济的救赎行动是有效且成功的。在这期间,童济还想方设法劝说梁竹,希望姐姐能够念及手足之情,体谅妹妹、同情妹妹,进而和他一道关怀妹妹,让她走出生活的困境,然而梁竹的漠然无情让童济无计可施。
马竹擅长丝丝入扣地描写人物的心理。这个故事的外壳似乎有点让人费解,姐妹俩之间并没有财产之争,没有你死我活势不两立的梁子,可姐妹俩之间的亲情冷漠得让人难以置信。马竹把她们放在这个特定的权势、金钱、物欲横流的背景下,以童济们的知识贬值和黄元可们的权势以无法估量的炙焰之势的对比,揭示了我们这个时代的价值取向的错位,而这一错位,直接影响了人们的生活观、婚姻观,人们把依附于生活观和婚姻观上的情感成分基本滤掉,剩下的只是一堆看似丰富多彩的物质浮渣。
梁枝要找回的就是她的个人价值、她的纯真爱情、她的自由精神,可是她生活的第一步错了,于是这些东西都成了梁枝可望而无法企及的奢侈品。马竹似乎在谨慎地提醒人们,当我们用美好的青春、美好的爱情作筹码,去换取物质的光华生活时,我们会失去得更多、失败得更惨。
小说不是生活教科书,小说家也无意去做谁的生活顾问。在物质生活红红火火,“今天是个好日子”的欢歌声中,梁枝的悲剧真真切切地发生了。为什么会是这样?如果马竹的小说能够简单地回答人们的疑问,那么小说文本就无疑会显得单薄,我们会有各种各样的解答,但马竹不会告诉你。
马竹的叙事,在从容不迫的叙事语境中,向读者叙述的,就是现实生活中你无法回避的真实,这种真实有时让你觉出它的无情,感觉它的嶙峋,作家甚至吝啬到不肯用一点柔软的文字稍加缓释,因此体现出作家拿捏和把握现实生活题材的那种固执的真,并且把它看作是小说艺术的生命。
四
在马竹的小说创作中,2008年面世的中篇小说《父亲不哭》是一部比较重要的作品,这不仅是因为它给作家带来了一系列荣誉,在文坛引起了普遍的关注和广泛的好评,更主要的是它对时下泛写作背景下的小说创作的冲击和突破。一是马竹所坚守的生活之真和艺术之真,对当下文坛盛行的在某个理念化的框架下构思写作一些故作高深的作品来吓唬读者,实在是一种反叛,而这反叛实际上是尊重艺术的一种自觉,因此马竹是一个厚道的人,没有一星半点追赶时潮哗众取宠之心,这正是一个作家应有的艺术操守;其二是作品的宗旨超越了传统道德价值的意义,许多颁奖词也只是停留在褒扬《父亲不哭》着力于民族优良传统的弘扬,或者浓烈的人道主义情怀等等。的确,作品在精心设计的一个令人纠结的故事框架内,将孝道、亲情、伦常道德等等中国传统意义的道德观念一层一层压在主人公季冬的肩上,让他的心灵面对着无奈而艰难的抉择,但是,我以为马竹的贡献在于他把中国传统伦常道德升华到了人类普世意义的人性去考量,使这些美好的传统道德观念获得了全新的人类意义,因此积极治疗和保守治疗就不会停留在孝与不孝的简单判断之中,关怀不治的父亲和关注儿女未来的生存就不仅是一个莽撞与理性的问题。这对于中国人固守在传统道德观念上习惯于作出是与非的简单判断是一个了不起的进步,所以这部作品就具备了艺术的、伦理的、社会学的多元主旨。
其三是父亲的形象,很多小说中的父亲形象,尤其是农民父亲的形象,都是以卑微、萎琐、忠厚、不加判断的善良无由的固执的形象出现的,这几乎成了一种模式。马竹根据他对农村父辈的亲身体验,塑造了一个真实的当代农民父亲的形象,他在长兄、父亲、丈夫的角色上,几乎完美地演绎了一个聪明能干、心胸豁然、恪守传统却又能与时代同进的大树一样独擎长天的男人形象。他有渴望生存的强烈欲望,又有体察儿女的柔软情怀,在两难境界的痛苦挣扎中,他选择了与死神对抗,服从了儿女们万般无奈的抉择,他焚烧乐谱不是与人世诀别,恰恰表现了他对生的依恋;他焚烧账簿是为了防止二儿媳在他死后可能出现的不仁行为,他要季冬对母亲作出符合情理的赡养承诺。所有这些,都让这个父亲的形象具有全新的意义。
《父亲不哭》的叙述使你感觉到语言细腻而不琐赘,细节丰满而不矫揉,这标志着作家的叙事技巧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境地。
当然,这部小说所呈现的社会层面,仍然是转型期人们精神生存的现实境况,仍然是作家对现实生活的冷峻思考,我们的物质生活已然发生了云泥之变,但我们面对一个父亲的治病问题,整个家庭整个家族都不可回避而要直接面对道德的拷问,我们这个社会的精神软肋在哪里?
或许是作家一直在思考他的人物精神命运的出路,马竹在探寻着转型期人们精神生活的健康走向,这就有了新近发表的中篇小说《鼓之舞》,主人公鲁敏枝的精神生活也是承载了太多的重压,心灵伤痕累累,但她不是像梁枝那样选择死亡,也不像米芝那样选择堕落,她寻找并投入到充实而丰富的精神生活,把个体精神溶入群体之中,因此她具有了坚强的生存信念。她的心灵几次走近堕落、自毁的崖口,但她理性地收住了脚步,这是不是马竹倾心塑造的又一类转型期富有理性光芒的女性形象呢?
马竹大学毕业后即在武汉生活和发展,但他从未中断与乡村世界的血肉联系,他的创作题材主要来自小说中那个叫作豁湖、豁村、豁城的故乡。他在写它们时,总是从容地循着家庭、亲族、乡邻、宗氏等乡村结构的纹理,细致而准确地观照他们精神生存的现实境况,从而成为一个历史时期人们生活、生存状态的真实写照,马竹的小说中,许多人物都承载了太多太沉的精神负荷,他的作品叠加起来,就象一面多棱镜,将人们纷繁复杂的精神世界和世间万象揉和在一起,让我们对当下生活的这个时代更有了清晰的、深切的感受。
(作者介绍:湖北省汉川市作协主席)endprint